安又宁脸色红白交加,额头发汗,却仍咬唇辩解:“不是的,阿昙待我很好的,当时、当时眼睛虽然很痛,但是恢复的很快的,大师兄你知道的,自从很早以前阿昙救过我的那次后,我自愈能力比修为高深的修士还要强上几分的……而且我现在、也已经不是飞云阁少主了……”
安霖之立刻想到安又宁在偌大修真界擅自发布的飞云阁干系决绝书,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好,你好的很!”
安霖之气他竟如此执迷不悟,不自觉冷声:“你既如此决绝的与飞云阁撇清关系,为何不干脆将正道功法一并自废,好修魔功?”
“你既觉正道已无你容身之处,你在群狼环伺的魔域却行正道功法,难道魔域之人就能容的了你!”
安霖之恨铁不成钢:“阿宁,你怎还如此天真?”
安又宁从没想到过安霖之所说这些,一时只觉脑子有些纷乱,说话就有些语无伦次:“大师兄,我,我没想那么多。我不炼魔功,我守着你们教的正道功法,就像守着爹爹和你。当初逃命的时候我太害怕了,我害怕……我就想留着心法,把你们偷偷藏在心里留个念想……”
安又宁泪盈于睫:“我、我平日里不出门的……阿昙也会护着我的……”
安又宁不曾察觉平日不出门有何不妥,他现下一心只想让安霖之安心,让安霖之相信他在魔域过的真的也很好的。可安霖之听来,尤为刺耳。
平日里不出门?
那安又宁如今岂不是除了谢昙处,再无处可去?
安又宁这是在自掘坟墓!
安霖之用力咬了咬后槽牙,还是没忍住逼迫他,陡然提声:“安又宁,你给我听好了!”
“我来魔域,就是为了带你回家。”
安霖之站起身来:“你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跟我回飞云阁,重新做回你的飞云阁少主!”
安霖之森然的目光转过来,安又宁抖了一下,安霖之语气却愈发冷硬:“你今次若不随我走,此后,便是真正与飞云阁划清界限,再无干系!”
安霖之倾身过来,带着巨大的压迫感:“你走,还是不走?”
安又宁生性怯弱,安霖之本不想如此逼迫恐吓与他,可他一手看顾大的弟弟如今身陷囹圄竟还毫无自觉,他痛惜不已,他不准允。
谁知,安又宁爱钻牛角尖的执拗性子上来了,安霖之看他下唇都快咬破了,也没说出一句软话,更别提随他离开。
在外人面前一向端肃从容的安霖之,终于被安又宁气的一连说了好几声的“好”,拂袖而去。
二人不欢而散。
待安又宁反应过来,追出去的时候,安霖之却早已带着来时的人离开了魔域四方城城门,寻无踪迹。
安又宁失魂落魄的回到了熙宁院。
他知晓自己向来是不讨喜的。
就像母亲厌弃他。
可他还是不知道事情怎会如此急转直下,变成这样。
他又惹大师兄生气了,他笨拙的想。
大师兄还会原谅他吗?
飞云阁真的……再不要他了吗?
鸡鸣二声,夜已丑时。
安又宁坐在床沿,在自己新岁的生辰日里,陷入了巨大的空茫。
安又宁不知自己何时睡着的,也许白日里见过了大师兄,他梦见了小时候。
大师兄拿着戒尺,一下一下,居高临下的打在他手心,他眼眶中蓄着泪,却强忍着不敢真的哭出来。
大师兄言辞恳厉:“你以后是要撑起飞云阁门庭之人,怎可如此懈怠懦弱,不许哭!”
他没忍住抽噎一声,大师兄面色变幻不定的从头顶看着他,良久,忽叹息一声,扔了戒尺,疲累赶他:“出去罢。”
他捂着红肿的小手跑出了武堂。
假山内暗流淙淙,却视野模糊,幽凉静寂。
安又宁将自己蜷缩成小小一团,镶嵌在假山内凹缝内,假装自己与假山浑然一体。
假山无处不在的包裹着他,像一个巨大的拥抱。
他小声抽泣着伸出舌头舔舔红肿的手心,假装是被口水蛰疼了,名正言顺的落下泪来。
安又宁便又一次在夏日午后的假山内安心的睡着了。
直到附近打扫的仆从惊醒了他。
他小心的竖起耳朵,就听到他们在说母亲和自己的坏话。
安又宁很思念母亲。
纵使他记忆中并无母亲的模样,可一个孩童的孺慕是天生且毫无道理的。
他知道母亲病了。
可他每次提及母亲,想要去看望母亲,爹爹和大师兄皆不应允。
他曾在东边阁楼上做功课时透窗见过别人的母亲。
只一墙之隔的大衍阁内,有扎着乌黑发纂儿的白胖妇人,拿着拨浪鼓温柔的逗弄着怀中的婴童。
安又宁便想,自己的母亲是否也如此皮肤白胖,暄软可亲。
他很想知道。
安又宁攥起小小的拳头,头一次没再遵循爹爹与大师兄的话,转头偷跑去了母亲的主屋。
母亲主屋外种着丛丛的湘妃竹,风吹叶婆娑,十分静谧。
下人们也不知在哪里躲懒午睡,安又宁很轻易的就走到了庑廊下。
庑廊下每扇竹篾帘箔处,都垂坠着一个卐字纹结,是父亲一个一个亲手系上去的,寓意着母亲康健万寿。
卐字结的垂绦颜色还是他帮父亲选的,是生机勃勃的新绿吐翠。
安又宁紧张的心都要跳出来,他伸手推开了主屋的门。
浓稠的药味霎时混着一股不知名的难闻气味扑鼻而来,熏得安又宁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死寂般的内室忽然有了动静,几下窸窣之声后,有人咳嗽声起:“……霖儿?”
是一道嗓音嘶哑却温软的女声。
安又宁血液直冲头顶,他立时激动的浑身颤抖。
是母亲!
他小跑着疾行几步,转过屏风,瞧见了床上母亲的真容。
那是一个形容枯槁的女人。
由于常年病容,整个人都是憔悴不堪的,嘴唇苍白,枯黄乱发下则是一双略显浑浊的眼睛,她身躯干瘪的衾被下如同盖的是一层薄纸皮影。
既没有他想象中乌黑发亮的发纂儿,也没有白胖暄软的皮肤,更没有温柔可亲的笑容。
母亲见到他的瞬间愣了一下,继而眼中爆出灼人而愤恨的光,在他不知所措甚至仍想试探亲近的时候,她从床上一息暴起,一把掐住了他细小的脖颈,提溜至半空中。
母亲语气噬人:“都是因为你,你这个孽障,你怎么还没死!”
他被掐的涕泗横流,不断胡乱挣动拍打着母亲如同巨钳的手,发出破碎的“嗬嗬”声:“……母、母亲……”
意识模糊之时,有人闯了进来,将他抱进怀里。
安又宁睁开眼:“爹爹……”
抱着他的人却身躯一僵,慢慢推开了他,一道年轻威严但不悦的嗓音压在头顶:“你喊谁?”
安又宁迷糊的看过去,呐呐片刻,仍神志不清的模样。
“防风,”谢昙冷嗤一声,喊道,“打盆凉水来。”
待一盆寒冬冰水兜头浇下,谢昙居高临下的看向被冻得瑟瑟发抖的安又宁,冷眼道:“清醒了吗?”
安又宁牙齿打颤,眼神艰难的看了谢昙半晌才似将人认出来:“阿昙……”
甫一认出,安又宁便想起身去抱谢昙,恍然不觉自身衣衫浸透发尾结冰。
谢昙退后半步,避开了。
安又宁眼神懵懂不解的望过去。
旁边连召终于从震惊中回神,再忍不住大胆上前,将安又宁裹入重新抱出的暄软衾被内。
被这般对待,他语气中难免存了一丝怨怼:“城主大人若要为公子庆生,劳烦再等些片刻,我需先为公子净身。”
谢昙却看了连召一眼,未置一言,转身去了次间。
安又宁打着哆嗦,在沐浴的热水间隙逐渐清醒过来。
他似乎睡了很久,混淆了梦境与现实。
待安又宁全身回暖,期期艾艾的站在谢昙跟前的时候,白昼落幕时金黄的余晖,透过次间支摘窗的冰裂纹琉璃,已从谢昙背后影影绰绰的罩进来。
谢昙白玉腕骨上的紫檀手串被随意褪在手中,隔着黑色手衣,就着晦暗黄昏的浮影,被他不断摩挲把玩着,凛冽且沉静。
安又宁于忐忑中忽生一种微妙的直觉——谢昙生气了。
可谢昙为什么生气呢?
他忍不住小心打量了一下谢昙神色,一时之间没有想明白。
沐浴时,连召用不可置信的语气狠狠告了谢昙一状。
他自己却知晓,这不能怪谢昙,是他的老毛病又犯了——自从失了右眼之后,安又宁偶有神思恍惚的毛病,发作起来整个人如陷混沌,很难清醒。
连召责怪谢昙行为过分,他却忍不住担心如何能尽快抹去那份失态和狼狈,才不至让阿昙对他萌生嫌弃。
安又宁煎熬的站着,谢昙不说话,他便免不了阵阵胡思乱想,心底发虚。
稍倾,他终于抬目,伸出细长手指去拉跟前谢昙的袖角,声音软软的,似乎想央着谢昙理他:“阿昙,我错了……”
“哦?”谢昙却看了他片刻,忽好整以暇的失笑道,“说来听听。”
安又宁本就口拙,竟一时语塞,愣在原地。
室内一时落针可闻。
不过片刻,紫檀佛珠被谢昙一下随意扔掷在了罗汉床上,谢昙忽脱了右手手衣,温凉修长的手指按上安又宁后颈,指底霎时与他后颈肌肤相贴。
安又宁后颈汗毛立时应激而立。
他吃惊又迷惑的转头去看向来洁癖的谢昙,脖颈手指却如铁钳,让他转不得半分力。
他看不到谢昙神情,整个人都被谢昙半钳制的禁锢在怀中,他只好试探着小声询问,声音发颤:“……阿昙?”
耳边呼吸突然粗重一瞬,接着谢昙压抑的声音响在耳边,没头没尾的:“怎么不走?”
去哪里?
安又宁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谢昙等了片刻,眼前人却未说话,他眼神渐暗,良久,倏忽自嘲的笑了一下,放开了怀中之人,推离开他的怀抱。
安又宁被推了出去,这让他更闹不清谢昙的意图。
他一时想着阿昙是问他为什么不跟着大师兄回飞云阁吗,还是别的什么?一时又想着是否自己梦中说了什么胡话,才引得阿昙发问?
但他不敢轻易开口,怕猜错了,又惹了阿昙不高兴。
安又宁左思右想,一时之间更觉局促不安,眼巴巴的小心觑望着谢昙。
“罢了,”谢昙却早已收敛形容,意兴阑珊的重新穿上了右手手衣,温吞吞的冲他招了招手,“来。”
安又宁走过来,就见谢昙修长的指节,敲了敲罗汉床上的木案,发出了几声笃笃之音,示意他一旁落坐。
他方乖巧的坐在旁边,防风就捧了一个巴掌大的黑漆红绸绒盒,放到了他们二人木案的中间。
安又宁小心的打量了一下谢昙的神色,又好奇的看了一眼木案之上的黑漆红绸绒盒,眼神还未收回,谢昙便声音淡然,不容违拒道:“打开看看。”
安又宁脑子终于灵光起来,霎时领会,高兴道:“是我的生辰礼?”
谢昙未置可否。
自上次谢昙问过他想要什么生辰礼,他说出口,却仍无法陪伴谢昙奔赴魔宫年宴之后,安又宁就一直在心中不断猜测着,今年谢昙究竟会送他什么生辰礼!
安又宁万分珍重的拿起巴掌大的黑漆红绸绒盒,期待的将其上搭扣拨下,伸手打开。
“啊!”
谁知,盒中之物乍现,安又宁竟被吓得当场惊叫出声,险些扔了手中绒盒。
安又宁虽私下替谢昙料理过不少肮脏见血之事,但冷不丁见到盒中之物,他还是吓得眼眶湿润,用力的吞咽了下口水。
他目露惊恐,忍不住看向旁边谢昙,半晌,才勉力镇定,抖索着唇小声问道:“阿、阿昙,这是……”
黑漆红绸绒盒表里如一,内部同外部一般小巧精致,花草纹路浮雕繁复,很是漂亮,只不过如果里面没有用一张白绸帕子包着一只血淋淋的眼珠子就好了。
谢昙重新将紫檀佛珠戴回腕骨上,站起身来,漫不经心的看了那血淋淋的眼珠子一眼,才出声道:“怎么,不喜欢?”
安又宁举着木盒的手指发僵,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动作。
他不知晓阿昙为何会在他生辰这日送他这个,他没有右眼,难道谢昙是想借此表明他厌弃自己了吗?
安又宁不知道。
一种不明白的巨大惶惑包裹住了无助的他,半晌,安又宁终于再忍不住,不知所措又抑制不住的抽泣起来。
“啪嗒”一声,安又宁手上木盒被人盖上,他泪眼朦胧中只觉手中一轻,那木盒就已被谢昙拿走,安又宁目光追随过去,就见谢昙随手递给了防风。
乌沉香忽然溶溶渗渗的包裹了过来,谢昙将他拥至怀中,问他:“哭什么?”
“阿昙,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安又宁汹涌的情感再忍不住,他小声哭着,小心翼翼的求证道,“你是不是嫌弃我只有一颗眼珠?我、我不想的……”
谢昙沉默片刻,眉头蹙起,声音又沉又冷,反问:“这只眼睛,你不眼熟吗?”
安又宁被谢昙问懵了,吸了吸鼻子,抬眼:“……嗯?”
谢昙伸手抹去安又宁左眼泪痣下的水珠儿,难得提醒道:“对我们‘恩重如山’潜逃在外的四方城主。你忘了吗?”
安又宁随谢昙抚摸他眼泪的手指,下意识闭了下左眼,陡然明白过来。
谢昙说的是当初他们二人初入魔域之时的四方城主!
谢昙上位之时,这四方城主狡兔三窟,多方围堵下,竟还是让他跑了,谢昙当时心情就不怎么好。
这些年,安又宁虽然也一直在探查那人的下落,但那人却藏的极好,竟未让他搜寻出多少蛛丝马迹来。
遑论亲手报仇。
如今……那盒中的眼珠子是那人的?
他向来知晓谢昙睚眦必报的性子,但百年倥偬,谢昙竟为他之事惦念至今,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为他报了仇!
安又宁心中巨震。
震惊过后,安又宁又下意识的看了眼被防风收走的木盒,一时之间竟也不觉这生辰礼奇怪了,更不觉的害怕,只丝丝缕缕的甜意如同缠绕的丝线,将他心头包裹浸染的严严实实。
他紧张了整日的心神终于松懈下来。
安又宁搂住谢昙的腰,声音闷闷的,终于敢大着胆子小声嗔怪:“阿昙,你怎么总吓我……”
谢昙却没说话,看了他头顶片刻,忽将他打横抱起,向卧榻而去。
谢昙将安又宁安安稳稳的放坐在榻沿,安又宁双手乖巧的放在膝上,微低倾着头,不明所以的抬目探向垂目半蹲在他身前的谢昙。
好半晌,谢昙却一动未动。
安又宁不免纳罕,正奇怪谢昙究竟在想什么时,谢昙忽慢吞吞的伸出了手,那手指修长有力,不过转瞬,就猝不及防的拿掉了他一直覆脸遮蔽的锡银面具。
安又宁毫无防备的脸上一空,表情空白一瞬,霎时捂了脸后退大叫起来。
右眼方失的那段时间,安又宁白日里都不敢出门。
可他们在四方城的生活需要维系,又逼着安又宁出门做事,安又宁被逼无法,但凡出行,便将自己从头到尾裹得严严实实。
尤其脸部,除了左眼,安又宁每次都会用黑色棉布将整张脸都裹得密不透风,再戴上垂坠黑纱的遮蔽斗笠,他方能稍许安心的在魔域行走。
大街小巷,难免会遇见好奇心甚重的小童子,不住的盯着他瞧,他侧身举袖躲避,时日一长,反助长了那些孩童兴致。
他们会朝他扔树枝扔石子,会故意圈着他不让走,还会大声嬉笑着喊他“丑八怪”“那个穿黑衣裳的怪人”“怪物”,更有胆子大个子高些的童子,会突然跳起来,猝不及防的伸手去扯他的黑纱斗笠。
他躲护着脸团团转,脚步局促慌张,讪讪笑劝着驱赶,每次却都无甚作用。
他们只觉得有趣。
终于有一次,斗笠被兜头扯下,他发髻散乱,缠满黑色布条的脸暴露于天光之下,孩童们霎时一静,胆子大些的吓得尖叫着“鬼啊”四散逃开,胆子小的则被他当场吓哭,僵在原地。
安又宁难过的看着眼前哭的打嗝的童子,不敢举步上前,最终也只是僵着手指拾起地上的斗笠,沉默着重新戴上,悄无声息的离去。
作为飞云阁的少主,当初他也曾是积石如玉的俊美公子,如今却成了魔域四方城可止小儿夜啼的独眼鬼怪。
安又宁自卑又消沉。
是谢昙为他寻来了义眼和面具。
那颗晶莹剔透的琉璃珠子非常漂亮,面具精致大小也合适,一看便是用了心的。
他拆掉一圈圈缠绕裹缚着自己的黑色布条,高兴的收下了这份心意。
义眼弥补了他的残缺,面具则变成了他的盾牌铠甲,让他重新拾起对外的底气。
他不再是独眼的孤魂野鬼,而是重新做回了人。
就算是谢昙,就算是二人情浓至极之时,安又宁也不曾摘下锡银面具,让他的意中人得见一眼自己不人不鬼的丑陋面目。
他以为,他可以一直如此下去……
面具掀开的一瞬,安又宁条件反射的惊吓而呼——阿昙要看到了,阿昙要看到了!
阿昙会看到他残缺与丑陋的真面目,阿昙定会对他加倍的嫌恶厌弃!
阿昙会不要他!
“啊——”
安又宁几乎痉挛般双手捂脸,惊惶的向后速退蜷缩,欲将脸一同埋入膝弯,来躲避这无法令人接受的不堪屈辱与不安惊惧。
也许是安又宁的叫声过于惨烈,熙宁院主屋隔扇房门突然被大力敲响,连召不管不顾焦急担忧的声音立刻传进来:“公子,公子?怎么了!公子!”
内室静寂一瞬,正在连召想不要命的闯进去之时,隔了房门,谢昙压抑着沉冷不悦的低喝陡然传出:“滚!”
连召推门去势骤停,脸色却仍有些犹豫,防风一时突然不知从哪儿冒出来,连拉带拽的才将他劝离了熙宁院。
熙宁院瞬息悄无人声,内室动静反衬的愈发清晰。
安又宁欲将自己埋葬,巨大的精神刺激下,他浑身颤抖不已,已开始颠三倒四的说胡话。
“母亲是爱我的,是爱我的!”
“母亲不要我,爹爹不要我,大师兄也不要我了呜呜……”
“飞云阁……飞云阁在哪儿来着……”
“阿昙……阿昙抱抱我……不行,我好丑的,会吓到阿昙的!”
“不能让阿昙看到……阿昙不能看!”
“阿昙……阿昙……”
谢昙看向反应激烈的安又宁,眉头紧蹙,唤他一声:“又宁。”
安又宁却抖若筛糠,脸埋在膝弯,充耳不闻。
谢昙欺身上前,伸出双手,将那颗被主人埋葬在膝弯的脑袋用力捧出来,他手指力气不大不小,却足以让人不得违拒,使安又宁的脸抬起,郑重的面向自己。
“嘘——”
谢昙半屈膝直立于榻,微倾身,沉静的眉目居高临下,低垂对上安又宁的双瞳,专注的发出了悠长而舒缓的安抚气音。
“又宁。”
谢昙沉静道:“又宁,看我。”
安又宁脸已哭的湿泞不堪,在谢昙的安抚呼唤之下,才似慢慢找回癫狂丢失的神志,待看清眼前人是谁之后,眼泪霎时流的更凶了,却下意识的不断抽泣着吐露哀求。
“阿昙……阿昙……你也不要我了吗……”
“我会很乖很乖很乖的……阿昙别丢下我……”
“……别、别不要我……”
安又宁巴望着他,可怜兮兮的缩作一团。
谢昙眼底骤然一暗,再没忍住俯身亲吻上去。
细细密密的吻落上安又宁沾满泪水的额头、脸颊、唇角,最终轻轻柔柔如蝶翼般,落在了他扭曲贯穿右眼眼皮的粉色肉芽伤疤上,安又宁终于停止了痉挛般的抖动。
谢昙罕见放柔的嗓音响在耳畔:“又宁,别怕。”
别怕什么?
安又宁回神后后知后觉的愣愣的想,阿昙才是别怕,别怕他的残缺与丑陋。
可谢昙接纳的吻又再次细细密密的落了下来。
安又宁方经历过崩溃的精神再遭受不住,被谢昙带领着陷入沉沦。
防风于第二日卯正(六点)不得不敲响了熙宁院主屋的房门。
主屋内几乎响了一夜断续且细碎的哭泣方停不久,他本不该前来打扰,但情势所逼,防风迫于无奈下像个僵硬的木桩子一般,于门外硬着头皮禀告:“刚得的消息,魔主突然下令,今夜要入四方城府参加年十五之宴,其他四城城主正争相赶来,府中该如何处置?”
内室响起窸窣之声,防风没等多久,主屋房门便被打开,谢昙带上可隔离开向内窥视的房门,八风不动的从容的走了出来。
谢昙扫了防风一眼:“怎么回事?”
防风紧随着谢昙向栖梧堂走,边走边快速回禀道:“魔主突然遣鹰侍先行来传,说是兴之所至,突发奇想,估摸着申正(十六点)就能到四方城。其他各城城主闻风而动,没有辎重随行的话,差不多也会在入夜前陆续赶到。”
早前就放出风来,要和正道开战抢夺灵脉,年宴之时却闭口不提,话里话外影射试探,这魔域之主言行淆乱迷惑,始终不愿透露一句腹中打算,如今却又突发奇想,来他的地盘上裹乱,也不知魔主这肚子里到底打的是何如意算盘。
谢昙眼神一眯,冷笑道:“老东西。”
继而吩咐防风道:“今日的城防变上一变。去吩咐下去,今日不该出现在四方城内的人都给我藏好了,若露了首尾,提头来见。再去把左昊叫来栖梧堂。”
防风领命,问道:“那府中宴席……”
话还未完,却被谢昙打断:“宴席不是重点,那些个牛鬼蛇神可不是专门为了来我这里吃这口闲饭的,你让府上的老仆照常准备。”
防风领命而去,谢昙已步入栖梧堂,不消片刻,左昊便脚步匆匆的踏进了栖梧堂的明间。
安又宁醒来之时,只觉浑身上下如同被重重碾压过一遍般,哪里都痛。
尤其是后腰肩脊,他试着起身,却在脚尖挨地之时,两腿直打颤。
纵使室内无人,他还是被自己留有余痕的身体羞赧的脸颊爆红,蒙头盖被。
回忆昨晚种种,安又宁到现在都还有些懵。
起初谢昙拿掉他的面具,他霎时觉得大祸临头,一心恐惧谢昙会嫌弃他,会不要他。
可谢昙没有。
谢昙不仅没有对他产生一丝厌弃的神情,反而还珍重的细细密密的吻上他眼皮的伤疤。
那样轻柔辗转又缱绻如蝶翼的吻。
谢昙说:“又宁,别怕。”
安又宁这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谢昙让他别怕的是自己丑陋的伤疤,让他从心底知晓他的意中人对他全身心的接纳。
这简直是他今岁收到的最好的生辰祝礼了!
也许,经过此事,他此后再深埋于谢昙怀抱之时,亦可真正的褪下心灵的假面,赤.裸而又坦诚的交付出自己的一切。
虽然在这之前,他也已毫无保留。
安又宁想着又迷迷糊糊的睡着了,等到掌灯时分,连召急切的脚步声方将他唤醒。
“出什么事了?”
安又宁虽现下已不太害怕谢昙看到他的真实面目了,但其他人还是不行,所以他在第一次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将锡银面具重新戴回了脸上,此时他便揉着迷蒙的左眼,慢吞吞坐起了身来,看向掌灯过来一脸焦急的连召,忍不住奇怪的询问道:“你怎么了?”
连召忙道:“公子快快起身,魔宫魔主在宴席上召了公子前去!”
安又宁脑袋发懵:“什么?”
什么意思?
魔主不是在魔宫吗?
还有……什么宴席?
谁知还不等安又宁想出个所以然来,连召便急急道:“哎呀,一两句解释不清!”
他一边手忙脚乱的帮安又宁穿衣裳,一边口中不停的催促解释道:“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看今日府门大开,便觉有些奇怪,可还不待我知晓缘由的时候,前院就已经办起了宴席,这半日里竟呼呼啦啦来了许多未曾见过的人,方才防风来找我,我才知道,原来魔宫的魔主还有魔域各城的城主都来咱府上了!”
“说是参加什么十五宴!”连召小小人儿,急的脑袋冒汗,语速极快的奇怪道,“往年咱们府上也没办过什么劳什子的十五宴啊!”
他为安又宁扣上腰间的玉带钩,继续道:“我还正奇怪着呢,谁知道防风那厮从前院过来了,我瞧着防风脸色就不太好,果然没什么好事——那什么见都没见过的魔主竟要传召公子你去前院赴宴!”
连召担忧的不行:“公子,我听说老魔主长得青面獠牙,魔功炼的走火入魔后,长出了三头六臂,还惯喜欢吃皮嫩的年轻公子,他如今传召你去,肯定打的不是什么好主意!公子你可千万要小心啊!”
魔域普通部众大部分是没有见过魔主的。
毕竟魔主常年行居魔宫,又身居高位,不常在外,外人轻易无法得见。
作为魔域之主本身就容易被普通人赋予传奇的色彩,魔域又是人魔混居,积年累月,有关魔主的传言五花八门,丰富多彩,也不足以为奇。
安又宁却是见过老魔主的。
他第一次随谢昙赴魔宫年宴之时,状况频发,还一度以为自己为谢昙惹来了不小的麻烦,当时老魔主站出来一锤定音,摆平了麻烦,虽然安又宁并不知晓老魔主是出于什么目的才这样做。
老魔主修炼魔功是否走火入魔过,安又宁不知,安又宁可以确定的是老魔主没有三头六臂,从外表来看,老魔主是一个风度翩翩儒雅白面的中年男人,没有任何怪异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