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又宁霎时回神。
他奇怪的看着薛灵难受的姿态,复想起府中传言——东边冷翠阁的这位贵人患有先天胸痹。
安又宁终于察觉不对——薛灵身体康健,并没有这病症!
他不禁再次仔细观察过去。
眼前的人舒缓了一会,逐渐好转,症状逐消,脸色便再次红润起来,回身向来路石桌走去。
不对劲。
一旦察觉出一点不对,安又宁便敏锐的发现了更多的不同之处——此人神态柔弱,眼波流转间柔情脉脉,俨然没有薛灵一丝一毫的跋扈逼人之态。
此人并不是薛灵!
此人不是薛灵,却长了一张几乎与薛灵以假乱真的脸,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安又宁惊讶极了,反复的情绪波动之下,竟一时不慎露了踪迹——黑瓦跌落,发出噼啪破碎之音。
院中之人一个激灵,立刻起身警觉:“谁?”
院中酷似薛灵之人的惊呼,立刻引起院门口侍卫的警觉。
脚步声响起,显然有侍卫沿着墙外循声巡查过来,同一时间院门被敲响:“白公子,你没事罢?”
安又宁脑袋空白却当机立断,下意识抽出脚下一片黑瓦,于黑夜中投掷出去,在侍卫立刻就巡查至此处之时,立刻越墙而下,蹲身跃入院内,像一只轻巧的夜蝶。
那被投掷而出的黑瓦隐匿在夜色中,穿过廊院,向安又宁事发院墙相反的对面院墙方向,飞奔而去,片刻,就听噼啪一下,再次响起骤然碎裂之声。
院门外侍卫霎时奔声,凌乱脚步被吸引而去:“这里!快!”
安又宁静静的靠在墙角,还没松一口气,再次翻墙而逃,视线所及三丈外出现一双白色云履,被貂绒大氅微微覆着,安又宁抬头,霎时四目相对。
院内寂静,侍卫再次拍门:“公子,白公子?”
安又宁疾速拔剑抽身,在对方怔愣之时已转至其背后,抬臂,剑已至其颈下。
安又宁微微抬了抬剑身,那人被迫跟着抬了抬下颌,安又宁在他耳边话音极轻:“说话。”
这人小巧的喉结快速滚动了一下,扬声:“无事,不过是一只野猫。”
门外侍卫似乎松了一口气,嘱咐几句,外头那阵慌乱这才逐渐罢休。
安又宁又侧耳听了半晌,发现一切如常后,眼神转回来:“你不要乱叫,我收手。”
剑下之人闻言快速点了点头。
安又宁紧张的盯着手底下人的反应,慢慢将剑挪了出来。剑下之人却很是镇定,也很听话,全程十分安静。
安又宁终于彻底松了口气,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直觉让他不想让别人发现他曾来过这里。
安又宁看着眼前受到惊吓复又恢复镇定的人,心下有点歉意,却始终不能以平常心相待,便努力平复声调道:“我不是有意相扰,告辞。”
“你是安又宁安公子吗?”那人却上前两步,冲立刻就要跃身而出的安又宁道。
安又宁愣了愣,回过身来。
也许是安又宁没被黑色绷带缠裹的左眼疑惑惊讶太甚,那人快速道:“我叫白亦清,我听谢大哥提起过你,我又问过伺候的小厮,知道了你的事情。我一直想去拜访你,不过我身子不好,谢大哥说我得静养,所以才一直没有出过门……”
谢大哥?
——除了谢昙怕也没别人了。
安又宁看着眼前酷似薛灵的脸,霎时被他一口一个依赖至极的“谢大哥”刺痛,抿唇打断道:“你打听我做什么?”
白亦清一愣,立刻讶然解释:“你不要误会!谢大哥说你修为高,为他办成很多事,我就只是好奇……”
安又宁的心又细细密密钝痛起来,他努力压下,只木脸看向眼前这张明艳至极酷似薛灵的脸,木然的想,谢昙将此人迎进府,果然怎么都和这张脸脱不了干系罢?
谢昙还喜欢着薛灵吗?
就那么喜欢吗?
喜欢到现在甚至都不惜找了这么一个替身。
而他不仅连替身都不配有资格,自这人入府后,谢昙甚至都不愿再来熙宁院再多看他一眼。
如今在他人口中,他也不过沦为了一个只是甚是好用的侍卫罢了。
安又宁再待不下去,攥紧手心,转身就走。
身后脚步声骤起,下一息,夜行衣的黑色腰封就被人拉住,安又宁转头,难得显露一丝恼意,却看到拉他腰封的人弱不胜衣,胸痹之症再次发作,痛苦的弯腰捂住了心口。
安又宁迟疑又烦躁的蜷了蜷小指:“你怎么了。”
白亦清却捂着心口摇了摇头。
安又宁为难的顿在原地,最后几番心里挣扎之下,还是心情复杂的搀扶着他向窗下石桌走去。
白亦清倚靠在石桌旁,却提起先前的酒壶,抖着手往口中灌酒,安又宁下意识阻拦:“都这样了,你还喝酒?”
白亦清一愣,桃花眼却轻轻笑起来,动了动紫绀的嘴唇:“是谢大哥帮我配的药酒。”
安又宁登时觉得心再次被针刺了一下,抿紧了唇,没有说话。
他看着眼前这张酷似薛灵的脸,很难不想起薛灵的张狂与跋扈,黯然下又如坐针毡,终忍不住提剑站起身,手心剑柄都被攥出了汗:“我走了。”
喝过药酒后,白亦清症状明显减轻,他跟着站起身,眼神却不动声色的看了安又宁身后一眼,挽留道:“我身子弱,又出身凡人之家,还从没见过这般好看的剑,你能借我看看吗?”
安又宁蹙起了眉头。
安又宁不想借。
白亦清察言观色:“我胸痹之症愈发严重,已没有几日好活了,安公子就满足了我这个遗愿罢。”
安又宁抬目看他一眼,垂目后眉头却皱的更紧。
他真的不想借。
可安又宁从没想过此人会拿这种事情央求他,他又不想强行离去惊动府中侍卫,几番思索下,为了尽快摆脱此人离开此地,他最终咬牙强忍着,勉强应下:“那你、你看快点……”
安又宁边说边快速挽了个剑花,准备将剑柄那头递给白亦清,却话还未完,白亦清突然看着他,目露摄人惊恐,陡然后缩尖叫:“谢大哥,谢大哥救我!”
安又宁脑子一懵。
下一息,手中佩剑霎时便碎裂几段,绞杀的罡风裂面袭来,安又宁脸颊脖颈霎时便布满了细细密密的裂纹,如薄胚瓷器乍然龟裂。
安又宁这才回神,饱含杀意的罡风瞬时将他整个人吞噬,他身处真气满溢的狂乱气流中心,先前断剑登时如满弓羽箭,划向他的咽喉,他拼尽全力抬起剑格格挡,力道一偏,断刃便从下颌斜向鬓角划了过去,登时深可见骨,血流如注。
安又宁却完全无暇顾及,只因他看到了一袭劲如青松的高大身影,此刻正背对着他,抱住了对面脸吓得惨白摇摇欲坠的白亦清。
安又宁上前一步,方想喊上一句“阿昙”,谢昙就已饱含雷霆怒意的沉声:“影卫!”
安又宁登时被人反压双臂,踢膝跪地,以头抢地,他脸颊伤口的血液霎时混合着尘土糊成血泥,他于狼狈间倒抽一口冷气,一时疼至失声。
后颈被死死钳制,脸颊着地,安又宁却于喧嚣的烟尘中,模糊看到了谢昙风尘仆仆下沾有泥泞的黑靴,以及披星戴月赶回甚至未及脱去的鹤羽大氅。
那身影急促,第一时间赶来的却是冷翠阁。
那身影高大,此时却不仅将他拿下,还背对于他,在怀中温柔安抚拥抱着另外一个人。
谢昙他……真的非常喜欢薛灵。
安又宁确信。
安又宁心如刀绞。
白亦清柔情脉脉却劫后余生的嗓音传来:“谢大哥,我好害怕啊……”
谢昙倾身,在白亦清没有要求的情况下,主动亲了亲他的额头:“怎没在屋内等着?”
白亦清抱着谢昙不撒手:“我收到了你的信,你说今日回来,我坐不住嘛!”
谢昙沉默片刻,却突然轻笑一声,接着便在白亦清耳边不知说了句什么,白亦清耳朵霎时红了。
被压制在地的安又宁闭上眼睛,阖上那因蓄满眼泪而模糊的视线,突然之间丧失了所有的力气。
他听懂了。
谢昙给白亦清写信,谢昙回来了,谢昙来找白亦清,白亦清明明知道,白亦清陷害他,谢昙相信了。
安又宁又想起了方才。
从很早以前,安又宁但凡想要谢昙的拥抱与亲吻,只能使劲浑身解数时时艰难相求,谢昙心情不错的时候会准允,他便会高兴上好多天,时时回味。
但大多数时候,谢昙却都只是看着他不说话,在这样的眼神下,他从不敢不管不顾上前,他怕谢昙不悦,于是他得到的向来是谢昙离去的背影。
安又宁不禁时时想,是不是自己过于丑陋,性子又不够可爱,抑或做事不够优秀,帮不到谢昙许多,过于没用了,所以虽然他在魔域与谢昙相伴百年,却仍时时无法换来谢昙的一个青睐回眸。
这一切在这一刻皆有了答案。
拥抱亲吻在白亦清这里全然是理所当然唾手可得的东西,因为他被时时宠爱着。
他好羡慕可以做替身的白亦清啊。
安又宁无声且勉强的勾了勾唇角,眼泪从眼角静默无声的流下来,浸湿了被谢昙罡风割的破破烂烂又糊满了血泥的头脸,像一个快要坏掉的劣质泥偶。
真难看啊。
安又宁唾弃的想。
“还干等着做什么?”谢昙不大不小的声音突然传来,头也不回的不悦道,“要我亲自动手?”
一左一右钳制住安又宁的影卫们却一时犯了愁。
他们日日跟在城主身边,对城主接触过的所有人简直过目不忘,如数家珍,自然在城主命令行动后的几息时间内,认出了被钳制在手底下动弹不得的人是谁。
是那个每次出任务,城主都要嘱咐他们暗中跟随盯梢的人。
还是……城主床榻之上的人。
他们思来想去,怎敢随意处置?
双人影卫心里打鼓的对视一眼,其中一个终于还是顶住城主摄人的压力,大着胆子开了口:“回禀城主,是、是安公子。”
谢昙放开了怀中的人,转过身来。
万籁俱寂下,谢昙居高临下的看向安又宁,终于开口道:“你怎么在这里?”
白亦清趋前一步,缩在谢昙身旁,挽住了他的胳膊,有些怯怯的看过来:“谢大哥你认识他吗?他是谁啊?他、他为什么要来杀我?”
谢昙没有应声,双人影卫放开了安又宁的双臂。
身上钳制一松,双臂瘀滞的血气骤贯,瞬时不听使唤,“啪”的无力摔至地面,安又宁趴在地上缓了片刻,这才能撑着胳膊缓慢的站起身来。
他捂着受伤的脸转身背对谢昙,不让谢昙再多看一眼自己的丑态,神思涣散的想了片刻后,安又宁这才闷声答道:“城主见谅,入冷翠阁非我本意,我……我是想去前线,路过这里……”
谢昙骤然打断,他的声音又沉又冷:“你唤我什么?”
安又宁仍垂着脑袋背对他,抿紧唇,一声不吭。
谢昙上前一步,白亦清挽着谢昙的胳膊被这一步带离,垂落下来,谢昙在安又宁背后沉声:“你方才,唤我什么?”
安又宁感觉到身后之人的靠近,他下意识躲了一下,将脸捂的更紧了,甚至恨不得将头埋到地上去,嘴巴却仍闭得紧紧的,只双肩开始抑制不住的颤抖起来。
谢昙看着安又宁的背影,沉默了会儿,语调平复下来:“送白公子回房。”
双人影卫霎时站到了白亦清的身边,白亦清愣了一下,仍试着去拉谢昙的袖子,谢昙却突然转身向他:“听话。”
白亦清不动声色的看了一旁的安又宁一眼,垂头掩藏下自己眼中的不情愿,随着影卫被送入冷翠阁主屋内室。
院内一时只剩下安又宁谢昙二人。
安又宁肩膀颤抖着,捂着脸强忍抽噎的等了半晌,身周毫无动静——谢昙怕早已不耐烦他这副模样,一走了之了罢。
安又宁没有回头,只身抬步,出了冷翠阁院门后,却再压抑不住自己的抽泣,又怕吓到路过的府中下人,只好护着左边深可见骨仍血流不止的伤口,一边抹着破烂布条下的血痕眼泪,一边净挑偏僻无人处躲着人走。
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走到了熙宁院。
他连着喊了两声“连召”,连召却在他走后不知跑去哪里了,偌大的熙宁院,一时竟无人相应。
安又宁浑身是汗,也不知是疼的还是哭的,在察觉院内无人后,他似一瞬间丧失了所有力气,一边耸着肩膀轻声抽泣,一边慢吞吞的挪向熙宁院明堂。
明堂的门被他推开,他再次绷着唇用手背抹了抹眼睛,头也不回的顺手关门。
门却突然被一只手抵住了,他回推了一下——没推动。
安又宁终于知道转过身来,一回头却看到谢昙正脸色不善的垂头俯视着他,穿着黑色手衣的右手平举,按在了他要关的那扇隔扇门上。
安又宁不知谢昙一路都在默默跟着他,还在想谢昙为何在这里,一时便呆住了,眼眶中盈满的眼泪却在这一瞬流下来,流进他破烂黑布条下深可见骨的伤口内。
谢昙将他推进明堂,关上了身后的隔扇房门。
二人沉默了片刻,谢昙突然开口:“你的伤口……需要处理一下。”
安又宁这才反应过来,再次连忙捂住伤口转身,却还没说话,谢昙皱眉上前一步,将他身子扳回来,他倾身低头,平视安又宁通红的左眼:“你做什么?”
安又宁脸上泥泞不堪,仍垂着脑袋恹恹的捂着伤口,闻言却闷声道:“别看我,更丑了。”
谢昙的唇瞬时抿成了一条直线。
安又宁却不知忽然想到什么,罕见的用尽全身力气挣开了谢昙的手,后退一步,捂着脸拉开了距离,语调异常艰涩:“城主,夜深了,别、别让白公子久等。”
谢昙愣了一下,额角青筋立起:“安又宁!”
谢昙眯起眼睛,追上前一步,再次与安又宁呼吸相闻,他压迫过去:“你唤我什么?”
安又宁不敢看他,半晌,咬了下唇,唇上泪珠瞬间入口,是咸涩的,他哽咽了一下:“你喜欢他,我是侍卫,没必要产生误会,你也会不高兴……”
谢昙眼神发冷,气氛凝滞,安又宁忍不住抬眼,就清晰的看到谢昙似乎咬了咬后槽牙。
安又宁心中一震。
谢昙生气了。
谢昙又生气了。
谢昙为什么生气。
为什么总是这样?
难道他喜欢到不行的作为薛灵替身的白亦清,不是他亲自迎进府的吗?
自己说的明明……就没什么问题。
安又宁忍了半晌终没忍住泣不成声,他问谢昙:“你为什么不高兴?你为什么总是不高兴?我哪里说的不对吗?你就那么喜欢他,我连提一下都不可以吗?还是说你一点也不喜欢我,所以我说什么你才都不高兴?我不懂,我真的搞不懂……”
安又宁双手捂脸,眼泪霎时洇湿了指缝。
谢昙闭眼按了按眉心:“我没有不高兴。”
他却没有回答安又宁的痛苦惶惑,只伸手去捉安又宁的手腕:“你的伤口,需要处理。”
安又宁却逐渐控制不住的开始应激抽气。
他不安又委屈,一边呼吸过度般一下一下抑制不住的抽气,一边语无伦次的哭着辩解方才白亦清之事:“阿昙,我、我没有,我没有要杀他,是他诬陷我的,可是他为什么诬陷我?今日之前,他明明、明明都没有见过我,我不理解,我不理解阿昙,阿昙……你,信我吗?”
安又宁抬起了忐忑又期待的眼睛,谢昙看着他,似乎不忍般,眼睑极小幅度的抽动了一下,却仍没有回答安又宁的话,一抬手,放到了安又宁的头顶。
下一瞬,在他的真气缭绕下,安又宁缠裹着的破破烂烂的黑色布条霎时松落,安又宁真容露出来。待安又宁反应过来时,他脸上脏污血泥已消失的干干净净,露出白皙的底色来。
谢昙看向安又宁的脸颈,瞳孔几不可查的一缩——除了那道断刃所致的大伤口外,安又宁的脸颈应该还留有被谢昙绞杀罡风裂面所致的,如龟裂瓷器般的无数细密伤痕,如今不过不到两刻钟的时间,安又宁脸颈的细密伤痕却已然自愈。
随着时间流逝,安又宁的自愈能力成长的越发惊人——几乎到了不太正常的地步。
谢昙突然问安又宁:“你去前线做什么?”
安又宁被谢昙跳跃的话题问的一愣,却瞬间反应过来他问的是自己在冷翠阁时说的话。
安又宁再次捂脸后撤,无声的眼泪霎时流的更凶了,却抖着肩膀抿着唇,没有说话。
谢昙定定看他片刻,忽不容置疑的再次去捉他的手腕,一字一句沉声:“你去前线做什么?”
安又宁一霎只觉手腕腕骨欲碎,他垂着脑袋,强忍着疼痛,小小声的抽泣道:“我想去找你。”
谢昙眼神内几不可查的意外之色一闪而逝,片刻语气斟酌沉缓:“不回飞云阁?”
安又宁不知谢昙为何突然提起飞云阁,却因飞云阁三字勾起了与大师兄不欢而散的旧事记忆,一时眼神更加黯然了。
他耷拉着脑袋,抽泣着抽声颤抖道:“阿昙,痛……”
谢昙却看了安又宁细白的手腕一眼,顿了一下,不仅没有放开,反而一拉,将安又宁整个人环入怀中。
无孔不入的乌木沉香霎时绵密的将安又宁包裹,谢昙的手指就按到了安又宁的椎骨处,接着便慢慢顺着他的脊骨一路向下,一节一节沉缓又坚定的安抚下去。
谢昙抱着他,终于回复了他前头的忐忑期待,却只是简单的一句:“莫要胡思乱想。”
安又宁委屈极了。
安又宁很想问上一问——可是你给白亦清写信,一回来就去看白亦清,甚至还抱着他亲了他的额头,这怎么能是我胡思乱想呢?
安又宁没有问出来。
谢昙的安抚细致又耐心,又是他自小熟悉的方式——爹爹向来如此纾解他的情绪,哄他入睡。
安又宁今夜本就被伤,力竭之下情绪又差点应激,哭泣不止,撑到现在本就已然强弩之末,如今他又被他日思夜想的人抱在怀中,很难设防,在自小熟悉的安抚习惯加持下,他意识已然很快昏沉起来。
谢昙抱着安又宁,在他的呼吸变得均匀又绵长之时,抱着他到了床榻之上。
衾被之下的人,小小的蜷成一团,脸上泪痕却仍未干,本来干净白皙的一张脸,却不仅在右眼处有微微凸出的粉色肉芽状陈旧疤痕,左脸下颌至鬓角处又新增一处深可见骨的刺眼割伤,如锦绣裂帛,玉裂坠污,古琴断弦。
简直可怜极了。
谢昙忍不住闭上了眼睛,良久,复脱下了右手的黑色手衣,伸手覆上安又宁的左脸。
那只手修长有力,虚虚掩在那道怖人的伤口之上,手心幽幽散出莹白的光,丝丝缕缕的从安又宁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处钻入,不过片刻,那道惨烈的断刃割伤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愈合起来。
似乎再不会像右眼那道粉色肉芽一般,有机会留下不可磨灭的疤痕。
第19章
安又宁第二日醒的时候,在床头案几上发现了一瓶药膏,药膏下压了一张纸,是药膏愈合脸部伤口的用法,只一句话,便能看出字体颜筋柳骨,铁画银钩——是谢昙留下的。
枕边规整的放着他的锡银面具,安又宁摸到手里戴上,慢吞吞的拥着衾被坐了起来。
他愣愣的发了会呆,连召掀帘打水进来:“公子,你醒了?”
安又宁一惊,下意识扭头躲避,伸手捂住了受伤的左脸,闷声问连召要靶镜。
连召递给他,他侧着身子背对连召,这才慢慢松开手自照,发现昨夜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条颜色浅淡状如蚕丝的粉色细痕,倒不怎么怖人。
安又宁心下略略松一口气。
还好,还好——他不用发愁重铸面具,阿昙再见了应也不至于……觉得过于丑陋。
安又宁想到谢昙,很容易就能猜到脸颊伤口是怎么好的,昨夜记忆潮水般袭来,他思绪烦乱,敛下黯然双眸,停了片刻,才仰头问连召:“阿昙呢?”
连召并不知安又宁已然心思几转,安又宁方才照镜子的时候,他已回身拧了湿帕子过来,准备为安又宁净脸。
安又宁却并不让连召随身伺候,伸手接了过来,连召习惯了,也不勉强,回禀道:“我说公子昨夜怎么没走,原来是城主回来了。不过昨夜公子睡后不久城主就有事离开了,今日一早我便听说城主又离府赶赴前线了。”
安又宁意外谢昙此行竟如此迫急,闻言愣了一下,继而却又突然想到什么,骤然咬了咬唇,敛目问道:“冷翠阁的白公子呢?”
连召一愣,奇怪道:“公子没事问他作甚!他还能怎么样,不还是老样子待在院里闭门不出。”
安又宁追问:“你打听过了吗?阿昙这次回来,没有带他走?”
连召不解,不待见道:“他一个病秧子,城主干嘛要带他走,要带也合该是带公子去……”
安又宁神态一凝,忽反应过来:“你说得对……不能再耽搁了,我得去前线帮阿昙。”
说着便利落的起身穿衣,将昨夜就收拾好的包袱检查一番,再次从床尾剑匣中抽出一把佩剑,将剑璏系带绑挂于腰封处,便欲推门而去。
安又宁动作行云流水,连召却在一旁紧张的看着他,似乎找不到合适的契机插话,此刻终于不得不伸手拦他:“公子且慢。”
安又宁看过来,连召一时头都大了,却硬着头皮劝道:“先、先用过早食罢。”
安又宁道:“不用了,让开。”
连召不让。
安又宁看出蹊跷来:“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连召败下阵来,沮丧道:“公子,我们、我们出不去的。”
安又宁再次被院墙外侍卫发现拦下之后,不可置信又垂头丧气的走了回来,他问连召:“阿昙这是什么意思?”
连召讪讪道:“城主交代,让您好好待在府上静养。”
安又宁耷拉着脑袋:“既说是府上,可为何我连院门都出不去……”
连召干巴巴的站在一旁,接不上话。
安又宁脑袋不太灵光的想,阿昙这是在圈禁我吗?是觉得我要跟他去前线觉得烦吗?安又宁垂着眼睫自言自语:“可为何拨来侍卫连院门都不让我出——”
电光火石间,安又宁陡然想到一个可能,心下一悸,登时失声。
若把他圈禁于院内不得出,是不是也变相的保护了府中冷翠阁的那位?
谢昙……谢昙这是怕他去找白亦清的麻烦!
安又宁嘴唇苍白,霍然站起身,颤抖起来。
阿昙这是在防他。
安又宁霎时丧失了所有力气,又颓然坐下。
不管安又宁如何作想,岁月如梭,白驹过隙,正魔两道已拉长战线,至半年之久。
这半年内安又宁虽出不了院门,但若他相问,监守侍卫也不吝告予,是故他会时不时得到一些前线消息。安又宁便由此得知,这半年来正道损失惨重,魔域却也压根没讨得了好,局面两败俱伤,场面却仍日臻白热化,正魔两道互不相让,死伤无数,掠夺愈甚。
紫光阁被这一战打至废墟,正道门派在紫光阁腹地灵脉处所设驻点,被魔域频繁颠覆,反之亦然。如今,紫光阁作为双方胶着的风暴中心,周围百里焦土遍野,无人敢随意欺前侵据。
安又宁更关心谢昙的安危,谢昙却自上次之后再未回过四方城,他每次问及,侍卫皆三缄其口,只道一句“安好”,便不再多言,他每日焦如油煎,寝食难安。
这日天刚蒙蒙亮,侍卫却反常的敲响了熙宁院的院门,安又宁披衣起来,站在明堂门口,问道:“何事?”
门外却未传出日常监守侍卫的声音,反而是一道略显苍厚的声音隔门而来,语带亲昵:“宁儿,是我。”
安又宁不可置信的瞪圆了眼睛,嘴唇翕张,半晌做梦一般:“爹,爹爹?”
他趿拉着脚下软履飞奔向院门,肩上披衣霎时滑落,连脚上软履跑掉了一只也不管,他激动的一下拉开院门,直到看到门外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之后,才敢确定这一切都是真的。
院门外的男子身量较普通人高一些,眉目和善,仔细看就会发现安又宁长相与之有三四分相像,此刻男子正一脸慈爱的看向院内的安又宁。
安又宁一时欢喜的不知如何是好,没忍住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泪:“您怎么来了?”
安清淮看着眼前百年未见越发清瘦的儿子,上前一步,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关切道:“怎消减了这许多?”
身后的院门再次被关上,安清淮头也不回的问道:“他们可苛待了你?”
安清淮问的是此时此刻门外的侍卫,问的亦是谢昙。
安又宁自从选择了追随谢昙的路,就知前路坎坷,但他都一一咬牙撑了过来,从未抱怨过,此时经此一问,却陡然忍不住情绪爆发,扑进安清淮怀中,大哭起来。
这世间有些事情,就是经不起亲人一问。
安又宁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安清淮抱着他,一边伸指一下一下按他脊骨,像小的时候那样安抚于他,一边慈爱又温柔的哄道:“我们的小宁儿还是这般爱哭,流下的眼泪都能把这间院子闷头淹了,这耗时耗力的,要不要先喝点水,补一补眼睛里的小水仓再哭呀?”
安又宁破涕为笑,脸闷在安清淮肩头,半晌,才语带鼻音:“爹爹,您又逗我。”
连召终于被院中动静惊醒,从耳房跑了出来,将安又宁掉落的外袍和软履捡拾过来,要伺候安又宁重新穿上。
安清淮却冲连召招招手,亲自为儿子披上了外袍,俯身为其穿软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