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瞧着较寻常人还多几分面善可亲。
连召没有见过老魔主,自然不知,出于对自己人的担忧,便宁可信其有的,把不知从哪些话本传言里听来的东西一股脑的说出来,只求自家公子能提起十二分精神应对,莫出什么好歹意外才是。
安又宁自然明白连召担忧,事发突然,他心中对这传召亦有几分忐忑,但越是有外人在场,为了阿昙,他越是不能露怯才是。
他勉力镇定的拍了拍连召的手背,问道:“防风可说了什么?”
连召皱眉道:“防风都进不去宴席,还是魔主身边的鹰侍出前院宴客堂后,才找来他吩咐的。”
安又宁跟着皱起眉来,一时却未开口说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主屋隔扇房门又笃笃响了几声——是防风在门外敲门催促了。
安又宁回神,向外走,却没走几步,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旁边连召忙扶住了他。
安又宁唇色浅淡,脸却唰的顿时红了。
连召不解:“公子?”
安又宁脑内一时闪过谢昙光洁灵活的手指与整夜的放纵,立时水润着眼咬了咬唇:“不打紧,路上你扶着我些,待到了宴客堂再松开。”
连召忙应着扶了他出去。
宴客堂内传出阵阵丝竹之音,入口处一左一右却有穿着魔宫侍卫服的鹰侍,虎着脸把守在两边。
安又宁松开连召,忍下身体不适,随防风走上前。
其中一个鹰侍审视了防风一眼,待防风拿出四方城侍卫腰牌说明来意之后,才虎视眈眈的放了二人进去。
四方城宴客堂不大不小,甫一进入是一个中间高台四周案几的布局,可容百人落座,此时高台之上正有细腰薄纱银铃的舞女,身姿袅娜的跳跃着,四周案几上坐满了各色打扮的魔族之人,正酒酣耳热,各个正对高台,目不转睛。
二人穿行而过,除了个别眼神扫过来,未受到任何阻拦盘问。
在此处坐的魔族之人,显然身份地位都够不上太高的级别,防风很快领着他进入了宴客堂内部明堂。宴客堂明堂比外部布置辉煌多了,虽只一门相隔,高下立见。
安又宁甫一进入,正觥筹交错的宴会场面一顿,四方眼神顿时袭压过来。
安又宁低垂着头,随防风行罢魔族礼节,就听身前防风道:“安公子到了。”
本就因他进入立静的宴席霎时静的更加落针可闻,安又宁紧张的攥着手指等了片刻,才听头顶不远处传来一个慈蔼的声音:“抬起头来。”
防风禀告后就不能久留,此时已经默默退下,安又宁便彻底暴露在众人眼皮子底下。
安又宁循声大着胆子抬头,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明堂正中主位的老魔主。
他跟安又宁第一次见时变化不大,乌发宽袍,面白无须,看起来不像是一方之主,倒像是人间的一个保养的极好的普通中年儒生。
老魔主左侧下首坐着一个蓄须鹤发的老叟,安又宁不认识,他眼珠悄悄转动一下,就看到了坐于老魔主右侧下首的谢昙。
谢昙今日穿着正式,墨色袍袖边缘的缂丝暗银纹线,随着晃动的烛火隐隐流光,他于案几后端坐,面色无波无澜的看了过来。
看到了谢昙,安又宁内心稍显雀跃,霎时心安几分。
老魔主轻轻笑了一下,突然又开口道:“好孩子,上前来。”
安又宁目光下意识转向谢昙,谢昙却对老魔主的话置若罔闻,眼神未动分毫,仿佛不认识自己一般。
他心下奇怪,却也只能听话的往前走。
昨天被折腾了一夜,安又宁本就勉力硬撑,为了走稳,不让人发现端倪,安又宁每一步都走的吃力且认真,却不过几步,还是让他疼的额角沁出汗来。
魔域向来不讲究修身养性,反而荤素不忌重欲放纵者比比皆是,安又宁皮肤本就又白又薄,不过两步便面红汗出,在座魔众中不知谁突兀的笑了一声,道:“哟,小娘子,要不要让哥哥扶上一扶啊?”
安又宁一愣,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那人竟是在调笑自己,在这样一个正式的场合,老魔主还坐在上面,这人怎这般大的胆子,公然调笑羞辱于自己!
安又宁本以为会有人出声阻止,谁知等了片刻,堂内无人阻止,窃窃私语声反起,间或夹杂着几声下流的笑音。
安又宁脸霎时气红了。
他方要抬头循声瞪回去,脚下铺着的红毡不知怎么回事突然拱起,他本就抬步艰难,此时脚下一绊,身子一歪,陡然扑向一旁宴席案几。
登时哄堂大笑。
嘈杂中那道调笑的声音再起:“小娘子这般迫不期待投怀送抱啊,啧啧,都说正道之人矜持,也不过如此嘛!”
“你懂什么,没瞧见吗,这是情趣……凡世的那起子酸腐文人怎么说来着……”
“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有人立刻接口,“安公子昨晚被人折腾的不轻啊!”
有人狎笑道:“这诗可还有下一句?”
“自然是有的,”就有人风流作态,附庸风雅,“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不过,安公子都急的扑人了,怎么,昨晚那芙蓉帐内与你共度春宵之人,是没将安公子喂饱吗?”
话音方落,猥琐窃笑之音不绝于耳。
安又宁趴在案几上,一时竟摔的无法起身,他不动不言,却像是对这些污言秽语充耳不闻。
但他低垂的脸容僵红,手指痉挛般蜷缩,显然心乱如麻。
正局促无措间,他细软的手指突然被人握住了,他抬目过去,就见他趴伏的案几后坐的那人一双急色眼,馋涎的眯过来,说话间唇边的两撇小胡子一抖一抖:“小宁宁,好久不见啊!”
安又宁浑身一僵,登时噩梦袭来。
是当初光天化日调戏于他,扬言要把他掳回襄德城做娈宠的襄德城城主计雄侯!
那时他被这人以谢昙之名诱骗至一处无人花厅,被这人欺辱,他怕的要命,还差点被这人得手。
他至今仍记得这人如山般笼罩住他的阴影,又臭又硬。
安又宁霎时心神巨震,竟一时应激的忘记将手指抽回来。
襄德城主见安又宁傻了一般看着他,愈加得寸进尺,将安又宁白皙细长的手指拉到唇边,伸出舌头舔舐了一下,眼神兴奋:“真香真软啊!”
襄德城主霍然挺身前倾,勾了一壶紫色的葡萄酒,向安又宁威压过去,伸指便掐开安又宁下颌,胡乱灌入他口中。
襄德城主眼露癫狂:“小宁宁怕是想我想得失了神,无妨,世人皆言,玳瑁筵中怀里醉,芙蓉帐底奈君何,小宁宁喝过这杯酒,想来便醒神自醉,随我下席入帐去也!”
酒液被胡乱灌入口中被迫吞咽,几声呛咳之下,安又宁才终于在惊吓中清醒回神,他陡然伸手开始剧烈的推拒挣扎。
脖颈却被襄德城主大手钳制,他一挣扎,酒液便倾洒得他下巴脖子上都是,还有更多沿着他修长的脖颈流入锁骨之下,不过顷刻,安又宁脖颈锁骨处便被紫红的酒液浸湿大片,湿漉漉的黏贴在皮肤上。
安又宁本就生性胆弱,又猝不及防看到襄德城主,他方才本被羞辱后气恼的胆气,被襄德城主这个巨大的心头阴影一罩一激,登时消散。安又宁六神无主下,下意识张口向谢昙求救起来。
“阿……咳咳……阿、阿昙救我……咳咳咳咳……”
一壶酒终于被呛咳迫咽的灌完,襄德城主仍一手钳制着安又宁脖颈,另一手将酒壶随手一摔,继而竟哈哈大笑起来,抬首高声道:“谢城主,听见没有,向你求救呢!”
谢昙仍端坐于老魔主下首,闻言眼神都没波动一下,无动于衷的看过来。
襄德城主瞧了上方谢昙一眼,陡然嘿笑一声,拇指一伸,垂目抿了安又宁唇角的酒液,放入自己口中品尝,畅意道:“小宁宁,你还求他?怕是求错了人!”
“魔域消息走漏,我们正彻查正道来的细作,你说你在魔域百年,现如今还不肯修炼魔功,方才说到正道细作,你所求之人可以第一个说出来指认你的人呢!”
襄德城主脸凑到安又宁跟前,笑眯眯道:“不然你以为,你不过一个小小的四方城侍卫,何故会将你召见进来,得见我们魔主圣颜?”
襄德城主站起身来,半开玩笑般向上首的老魔主请示道:“魔主,既然这人是这次消息走露的真凶,想来一个细作的命也不值当什么,属下斗胆就将这人要了去,魔主就赏了属下这么个暖床的小宠儿罢!”
襄德城主话音方落,满堂皆静,除了仍在挣扎的安又宁,堂上魔众都眼望向上首魔主,等待着魔主的决断。
谁知,上首老魔主却神色未动,半晌,竟转头看向右侧下首谢昙。
谢昙垂目,忽冷嗤一声:“不过一个侍卫,襄德城主若想要,拿去便是。只这侍卫我方用过,襄德城主若不介意,用作暖床,倒也无妨。”
安又宁想不通。
谢昙今日为何突然态度大变,明明、明明昨夜,明明昨夜他还情难自抑的握着自己的脚踝,一遍又一遍的低唤着自己的名字,不知疲倦的对着自己需索无度。
他哭泣颤抖求饶,谢昙却也只是皱眉亲吻,以作安抚。
这明明是他们之间最甜蜜的事情,谢昙怎么能、怎么能随口讥言?
而且襄德城主说的正道细作又是怎么回事,还是谢昙亲自指认?
他不相信!
安又宁挣了下,脖颈钳制却更紧几分,他忍不住痛的哀呼一声,被迫仰起了头,目光忍不住黏向谢昙,却只看到谢昙冷漠的眼。
阿、阿昙不会真的不要他了吧?
阿昙不能不要他!
安又宁眼神惊惧,登时又痛又怕,哀求出声:“阿昙不要、不要把我给别人,我会很乖很乖的真的,我求求你,阿昙……阿昙救救我!”
“真可怜啊,瞧着更想教人欺负了,”襄德城主哈哈大笑,毫不顾忌众人,垂涎的将脸凑过去,作势要亲,“瞧把你委屈的……”
安又宁吓得用力挣躲,眼看那人恶心的嘴脸就要贴上来,他忽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气,几乎是下意识的,以气贯指,以指为剑,陡然划向襄德城主的脖颈。
指尖寒芒一闪而过,正道功法冰蓝色的气机如暗夜流星,猝不及防的割裂眼前人丑恶的颈脉。
“啊!”襄德城主大叫一声,“贱人!”
皮肤之响犹如裂帛,血液滴溅,襄德城主猛地捂住自己脖颈,挟制安又宁的右手陡灌气劲,下一刻便欲捏碎安又宁的颈骨。
安又宁只觉后颈倏忽剧痛,骨碎之音却未响起,他被一股大力抛掷,狠狠拦腰摔在宴客堂承重圆柱之上,重重委顿在地。
老魔主慢吞吞的收回手,慈蔼的声音不紧不慢的响起来:“计卿,稍安勿躁。”
襄德城主捂着血流不止的脖子,不满道:“主上您也看到了,这贱人竟敢公然行刺于我,简直死有余辜!”
老魔主却脾气很好的笑道:“计卿你也老大不小了,怎还如此暴躁?”
他笑眯眯的看向襄德城主,襄德城主下意识打了个抖,就听老魔主和和气气道:“瞧你把这孩子吓的,我不过叫这孩子来想一睹正道剑法,倒教你编的什么细作的瞎话都出来了。”
襄德城主咬牙垂头,就听老魔主继续不紧不慢的道:“计卿如此童心未泯,回头不妨我赏你几个貌好的娈童,倒也不必夺人所爱。”
老魔主嘴中说着“夺人所爱”,目光却不动声色的转回来,向右侧下首的谢昙瞥去。
襄德城主冷眼瞧着,后槽牙都要咬碎了,却碍于老魔主之威,对安又宁伤他行径一事只能敢怒不敢言。
谢昙却倏忽冷笑一声,在老魔主言毕后开口:“义父抬爱,不过一个暖床的下贱玩意儿,哪值得上‘夺人所爱’四字,计城主想要,便拿去。”接着他抬目向下首的襄德城主,声音又沉又冷,“只不过,就算是我不要的东西,既沾了我的身,也不是任人随意取用的,计城主可想好了拿什么来换?”
“你当真舍得?”襄德城主目露贪婪,他快速的看了一眼上首的老魔主,还是没忍住道,“谢城主想换什么?”
谢昙道:“听说襄德城主府中燃一魂灯,可召养魂魄,也可熬魂化作己用,提升魔功,甚为神奇……”
谢昙话却未完,襄德城主勃然大怒:“不成!你也说了不过一个暖床的小玩意儿,你竟妄想换我魂灯!”
谢昙嘴角微勾,未置一言,伸指拈起了酒盅。
“哦?”不过片刻,老魔主故作好奇的声音果然从上首传来,轻飘飘的询问道,“计卿府中原还有这种好东西?”
襄德城主陡然反应过来——魂灯是他今岁偷偷藏匿未上贡的宝物,被谢昙一激,他竟主动说漏了嘴!
襄德城主心底发虚,霎时有些顶不住上首老魔主的压力,只好硬着头皮辩驳道:“魔主明鉴,此物我方得,正要上禀……”
谁知话还未完,老魔主兀的叹息一声,幽幽道:“罢了,我也老了,底下小辈儿藏一两件好东西倒也寻常。”
襄德城主冷汗立马下来了,他忙从宴席案几后奔出,扑通跪于下首,伏首道:“属下知罪!”
堂上登时仗马寒蝉。
老魔主仍是一副慈蔼儒雅的容色,却不说话,随手拎起案几上的白玉酒壶,慢吞吞往酒盅里倒,一时续酒之音如金玉相击,脆泠泠的。
襄德城主伏首的冷汗洇湿朱红地毡,一时也只觉自己脖颈亦脆泠泠的,待他难熬的觉得过了万年之久,才听有一道苍老的声音款款的响起,为他求情:“念他初犯,义父这次便饶了他罢。”
是一直默默坐于老魔主左侧下首的鹤发老叟——玉同城城主左玉同!
玉同城主甫一出声,襄德城主悬了半日的心算是倏忽之间收回了一半,霎时只觉心口微松——他的命应是保住了。
果然,老魔主听闻,静了几息,接着便又微微叹出一口气,这才似乎有些头疼的无奈道:“罢了罢了,姑且念他年纪轻轻,没有下次便也作罢。”
襄德城主忙叩首谢恩。
待他重新落座于宴席案几之后,堂上魔众才似齐齐松了口气,气氛微松。
气氛一松之下,方才被甩柱昏迷的安又宁,此时苏醒时,口中嘤咛呻.吟之声便显得明显突兀起来。
众人似乎这才想起,堂中还躺着这么一个人。
安又宁一撞之下,只觉全身骨裂欲碎,一时竟痛昏过去,待意识复苏,迷迷糊糊间却听得上首一个慈蔼的声音唤他:“好孩子,可过的来?”
安又宁骤然回神。
他一瞬间心念电转,记忆复位,意识到是堂首的老魔主在唤他。
安又宁不知自己昏迷期间堂中发生过何事,他只觉浑身痛极,当下也想不得许多,只条件反射的强打精神,踉跄着站了起来。
他磕磕绊绊的向老魔主走去。
谢昙下颌线绷得紧紧的,却垂目把玩着腕上紫檀手串,未分一丝一毫的注意力给他。
安又宁却未顾上察觉,他如今行走不止觉得两股战战,肩背亦在方才的碰撞下痛如油煎,单单行走不至跌倒便耗去他全部心神。
正艰难前行,脚步声起,下一刻,眼前就出现了一双白玉般保养的极好的手。
那手骨结稍粗,骨龄稍大,肌肤却保养的极细腻,不像修习魔功的手,倒像是凡间侍笔弄墨的文人手。
安又宁抬起汗湿的脸颊,就看到了老魔主近在眼前的那双慈蔼双眼。
“来,”老魔主忽伸手牵住了安又宁的手,和和气气的道,“吾牵着你。”
堂上骤然响起一阵抽气之音。
安又宁恍恍惚惚的跟着老魔主走至上首,才乍然回神,陡然惶恐起来。
惶惑之下,他下意识去看右侧下首的谢昙,张口欲言。
肩膀突然一重,老魔主就摁着安又宁骤然下沉,安又宁膝盖一弯,就被迫使并排坐于案几旁边,接着老魔主亲切的伸手拍了拍他的头,抬目话家常一般,张口便问安又宁道:“好孩子别紧张,方才可磕疼了?”
安又宁懵了。
堂上众人也被老魔主的行为吓懵了,要知道方才他们可还是聚众嘲弄过此人!
更慌的莫过于方才刚犯过错的襄德城主,他没想到老魔主竟如此抬举此人,此刻紧张的连端着酒杯的手都抖个不停,他赶紧将酒杯放下,掩藏心绪。
老魔主又道:“莫怕,方才可磕疼了?”
安又宁咬唇,忙垂目摇了摇头。
摇头过后他突然意识到,对一域之主如此回话应是不敬,忙恭敬找补道:“回禀魔主,不疼。”
老魔主便又问道:“听说你同昙儿青梅竹马,少时可去紫光阁游玩过啊?”
安又宁愈发糊涂。
他不知老魔主为何会突然对他如此亲切,更不知老魔主为何话题飞转,突然问起从前来,他只本能的嗅到一丝不知名的危险。
安又宁低垂着头,轻轻抬目飞快的觑了一眼右侧下首的谢昙,见谢昙仍眉目无波,只眼睑幽暗,不知想些什么,便又紧张的收回目光,想了片刻,才忐忑又谨慎的回道:“回禀魔主,我、我以前,我也只是去过几次紫光阁,算不得熟悉。”
“哦?”老魔主听闻,却未置可否,片刻,竟不明所以的突兀的轻轻笑出了声。
安又宁登时头皮发麻,霎时只觉老魔主搁在自己肩膀上的手重若千斤,顷刻之间便可随意要他性命。
他一紧张便开始痉挛般抖若筛糠,眼眶霎时红了,他狠狠的埋头蜷指,努力掩饰自己的应激流泪。
老魔主被手底下安又宁的颤抖引起了注意,方要饶有兴致的望过去,右侧下首谢昙突然出声道:“义父。”
老魔主望过去,就见谢昙仍是那副波澜不兴的模样,只语气稍显犹疑:“义父问及紫光阁,可否是下了进攻的决定?”
老魔主唇角微勾,顿觉自己收的这个义子绝顶聪明,欣然道:“昙儿聪慧。”
接着老魔主眼神重新转回安又宁身上,似试探又似当真道:“这孩子既从正道来,年少时又追随于你,怕是对紫光阁熟悉的不得了,既如此,便让他打打头阵,杀进紫光阁罢。”
谢昙道:“义父玩笑了。”
老魔主看过来,谢昙平静道:“他年纪身份皆不能服众,修为也未到扛鼎执耳之阶,战场不是儿戏,若不称职,临阵换将恐伤士气,怕不是最佳人选。”
老魔主听闻,却不赞同道:“他方才那一手剑气化刃竟能将计卿伤了,昙儿是否低估了你这小竹马的修为?”老魔主话锋一转,“难道昙儿是不舍了?”
谢昙敛目拱手:“属下不敢。”
老魔主笑眯眯的看向身旁抖若筛糠的安又宁,语气愈发和缓:“怎怕成这样?”
面对老魔主的询问,安又宁更加慌张无措。
领兵打仗?
他怎么可以!
安又宁虽然平日里没少替谢昙除去敌人,但那都是他单枪匹马,埋伏刺杀。
且不说他实力如何,他胸无韬略,怎可居重位?
更别提要打的那个地方曾一度也被他当作自己的家!
安又宁咬唇,不敢抬头看老魔主,只努力让自己的拒绝听起来镇定一些,嗓音却还是带出一丝哽咽:“我、我怕辜负您的美意……”
“主上!”一道青年蓬勃的嗓音响起,打断了安又宁的支吾,众人循声望去,就见襄德城主对面端坐的北望城城主,一撞双臂护甲,引起了堂上众人注意,“属下以为大不妥!”
北望城城主何北望是一个参加宴席仍着劲装高髻青年,他头发凌乱且张扬的垂在脑后,公然嫌弃老魔主的主意道:“主上,您瞧,您只是问问话,这小侍卫就抖的坐不稳了,胆子小成这样,怕不是去打仗,而是直接送命去的,怕是事后对方还能颠着这小子的人头玩儿!”
北望城主不满道:“他死了可不打紧,到时候人说我魔域无人,冲锋陷阵都只能派出个只会哭丧的草包,岂不是堕了我魔域的鼎鼎威名!”
北望城主一甩头,撩发于堂中撩袍一跪,抱拳扬声:“属下不才,愿为主上分忧,作那柄冲锋陷阵的打头银枪!”
堂中霎静,老魔主笑出声来。
“好,”老魔主沉吟良久,仿佛已将安又宁作将之事抛掷九霄云外,只欣慰的看向下首道,“何卿年轻有为,胆气豪壮,那便——就这么定了。”
北望城主欣然领命。
这般短的时间便真的定下讨伐人选,堂下肉眼可见的人心浮动,对目哗然。
老魔主咳嗽一声,堂下私语骤消,老魔主却仿佛没有注意到一般,只敛目叹息一声,复抬眼看向了一旁的安又宁。
模样瞧着甚是为难。
半晌,老魔主才看着安又宁又叹了一句:“可惜了。”
安又宁不知老魔主可惜什么,正不知如何是好之时,手再次被老魔主牵了起来,老魔主甚至还亲切的拍了拍他的手背。
老魔主仍是那副和和气气的模样,却道:“好孩子,可吓到了?下去歇着罢。”
安又宁虽然一直想不太明白这堂中来回打的什么机锋,但他直觉敏锐,老魔主说完这句话后,安又宁便觉危机已去,他暂时安全了,忙垂首领命。
老魔主却一副不放心的模样,甚至叫来了鹰侍,亲自半托半护的送安又宁出了宴客堂。
防风一直在宴客堂外待命,见鹰侍扶着安又宁出来,一直悬吊的心才微松,忙上前接引过来。
安又宁本就硬撑,堂中又是惊吓又是受伤,此时竟再支撑不住,开始发起高热来,防风一靠近,便察觉出他不同寻常的体温。
防风背起安又宁向熙宁院疾步而去。
安又宁脸烧的通红,半路上却清醒片刻,阻拦防风道:“去、去栖梧堂。”
安又宁咳嗽两声,坚持道:“我想等阿昙。”
谢昙今日宴客堂对他态度匪夷所思,他不想不明不白的连自己哪里惹了谢昙嫌恶都不知。他其实想,他想等阿昙回来,亲口问上一问,他哪里做的不对,他可以改,他都可以改的。
只要阿昙不再厌弃他,不再……想着把他送给别人。
防风脚步停下,却眉头紧皱,一时犯了难。
栖梧堂不仅是谢昙行卧之地,更是他筹谋私地,轻易不得进。
就算是安又宁。
安又宁呼出的热气灼人,却敏感的发觉到防风的为难,立刻举誓保证道:“你就将我放在抱厦外就成,我就坐在台阶上等阿昙,我保证不会进去,你……咳咳,你放心罢。”
防风踌躇一瞬,终还是转了脚步,向栖梧堂行去。
防风将安又宁小心的从背上扶下,安又宁扶着抱厦前的廊柱弯腰咳嗽半晌,才终于挨靠着廊柱慢慢抱膝坐下,睁着一双烧的通红又迷蒙水润的双眼痴痴的望着院门口。
他一动不动,只偶尔咳几声,显得乖巧又安静。
天寒地冻,北风阴冷,针砭刺骨。
防风一旁站不下去了,劝道:“去耳房等也是一样的。”
耳房虽小,但五脏俱全,且还有地龙,总归是暖和舒适的。
安又宁又咳几声,却哑着嗓子轻轻拒绝道:“我去了……咳咳、咳,伺候的仆从便、咳咳、便没地儿取暖歇夜了。”
安又宁身份虽只是个侍卫,但他与谢昙之间不清白的暧昧关系,府中仆从大部分还是心知肚明的,大家都是靠自身本事吃饭的,一向瞧不起安又宁这种媚上之行,安又宁若去了耳房,为了避嫌恐惹众人怨言,为他不好的风评与处事再雪上加霜。
他本就够惹人嫌恶了。
安又宁目光浅浅淡淡的,反回过头来劝慰防风:“我坐在这便很好,咳咳、咳防风你去忙你的事罢。”
防风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片刻后道:“我叫连召来。”
说完也不等安又宁反应,转身出了院门。
黑夜沉沉,幸有孤月相伴。
安又宁抱膝依靠着廊柱昏昏沉沉的坐着,一会儿觉得热的要命,他两边的耳朵似乎都要烧掉了,一会儿却又觉如坠冰窟,牙齿打颤,连口中热气倾吐之间都会凝结成冰。
又冷又热间,他迷迷糊糊的似乎看到了紫光阁阁主夫人,阁主夫人个性如她长相一般温婉,她担忧的伸出一只葱白玉手探上他的额头,探着温度却转头斥责一旁站着的少年道:“瞧这孩子都烧成什么样了,昙儿你竟不知?”
少年谢昙皱眉,未曾反驳,语气中却带着点不解疏离:“儿子晓得了,只他成日里跟着儿子,今日不曾,儿子便以为他终于想通归家了。”
“还敢狡辩,”阁主夫人声音不见得多重,却能听出不悦,“这孩子是个知恩就报的好孩子,成日里处处将就着你便罢了,你还烦上了,谁教的你?”
少年谢昙抿唇。
阁主夫人教训他道:“你成日里围着无定派的公子薛灵转,但我瞧着那孩子心思太多不太端正,待你也有些不咸不淡,虽说你祖父为你和薛灵定了娃娃婚契,但这是老一辈的情分了,若那薛灵品行不端,我们也不愿高攀,父亲母亲就算是拼下老脸也要为你废了这亲事,教你得觅良人。“
少年谢昙皱眉,有些烦躁:“好好的,母亲又提阿灵作甚?我与阿灵很好。”
安又宁恍恍惚惚间,就觉阁主夫人似要发火,他不想阿昙挨训,也不想阁主夫人大动肝火,便拼进了全力出声:“伯母……”
“嗳,”阁主夫人立刻回头,温温柔柔的为床榻之上的安又宁擦汗,“宁儿醒了?可口渴?”
安又宁自小便被安霖之寄予厚望,一切以未来阁主的身份严格培养,母亲又恨他入骨,他还从未体验过如此温情,一时之间竟忍不住咬唇,眼角在枕巾上流下了眼泪。
阁主夫人一愣,继而满眼心疼道:“是不是烧的骨痛啊,不哭不哭,伯母帮你捏捏,捏捏就不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