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灵脑子空空的看了谢昙片刻,才似骤然反应过来,登时恼怒道:“谢昙,我这是在抬举你,别给你脸不要脸……”
谢昙头也不抬,淡声打断了他:“送客。”
防风霎时领命,将薛灵强制扭送了出去,薛灵恼怒的话竹筒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不停地从隔扇门外传来,再逐渐消匿。
谢昙手拿香镊顿住,一小撮香灰便从镊口凹槽处跌落下来,扑出一小缕星辉般闪烁的烟尘。
谢昙曾经很心悦薛灵。
他心悦薛灵不谙世事的天真,曾经也一度以保护他这种不谙世事的天真为己任。因为他认为这是薛灵身上的一种赤忱,一种感情上的至情至性。
是他错了。
他错的离谱。
薛灵将明知是灭门之灾的信件塞入紫光阁书房时,他才恍然明白,薛灵的不谙世事是假,而这种所谓的天真,最终亦化为一柄残忍的利剑,不仅将自己的亲人全部杀死,也将自己狠狠得钉死在了人生的耻辱柱上。
过往种种,不过皆是荒诞的谎言。
防风走了进来,悄无声息的站在一侧,并未打扰谢昙的思绪。
谢昙却突然问道:“有关神魂的古卷搜集的如何了?”
事关安公子,防风知晓城主的重视程度,他从不敢拆穿城主的自欺欺人,唯恐一个不慎,又惹得他突然发疯,便赶紧回道:“前哨暗探已传回几卷世上罕见的古经籍,但还未到,还不知是否有解决安公子当前困境的解法。”
谢昙未置可否,只伸指捏了捏眉心,良久才疲倦道:“下去罢。”
防风如蒙大赦,恭敬退了出去。
却不过片刻,他又推门而入,谢昙此时已然放下了方才的香镊,正持了早前藏经阁取来的禁卷,于罗汉床案几上逐页寻读,听到动静也只回头看了他一眼,继而眼神继续聚焦在禁卷上,直到缓缓翻至下页时,方开口问他道:“何事?”
防风回禀道:“白公子来了。”
白亦清的一举一动皆有暗探关注,皆逃不过谢昙的眼睛。在白亦清偷偷出城主府冷翠阁院门的那一刻,就有密信已然呈在了他的书案之上。
谢昙将注意力放回了防风身上,垂睫嗤笑道:“来得倒是很快。”
防风拿不准谢昙的主意:“那城主见还是……”
“他此时应当在魔域,在四方城,在城主府的冷翠阁里,而不是无念宫,”谢昙继续拿起禁卷,嗓音淡淡的:“不见。”
防风领命而出,却不过片刻又脸色古怪的走了进来,欲言又止。
谢昙蹙了蹙眉:“怎么?”
防风拱手回禀道:“白公子说,他要献上解决安公子目前困境的古经籍,必须今晚见到大人,属下不敢擅专……”
谢昙的注意力终于从当下的禁卷中脱离,闻言忖了片刻,终于还是道:“让他进来。”
不过片刻,白亦清就久违了踏入了谢昙的卧房。
他发髻用玉簪束的端正,穿着一身蜀锦织造的白绸掐银丝的暗纹道袍,外罩一件同色披风,连日奔波,他脸色倒不显倦容,反而在领口披风绸带映衬下,多出了几分娇养的优容。他虽与薛灵长了同一张脸,神情却是温温柔柔的,不见半点跋扈,显得气色很好。
白亦清见了谢昙便按规矩行了礼,谢昙方见过薛灵,此时再见到这张脸,难免有点耐心告罄,所幸白亦清为人妥帖,眼神示意身边小厮上前,开门见山道:“这便是我从家中带出来的古经籍。”
防风上前从白亦清小厮手中接过,呈给了谢昙,谢昙却只看了案几上那古经籍一眼,就再次沉默的看向白亦清。
白亦清立刻感受到迫人的压力,他硬着头皮佯装镇定道:“谢大哥,我记得曾在家中读过这类古卷,此番偷偷回家便是为了将它寻出,幸好最终不负所望,确有其书。我记得这上面除了借尸还魂和夺舍禁术之外,还记录了一种罕见的情况——一魂双体。我瞧着安公子的情况,这三种都有可能,想着也许能帮到谢大哥,便自作主张,悄悄的从家中寻来,谢大哥放心,我做的很小心,没人发现我的行踪。”
谢昙定定的看了他片刻,却冷笑道:“你自作主张也不是一两回了,这次怕什么?”
白亦清立刻告罪:“谢大哥,亦清、亦清不敢的。”
谢昙却未置可否,并未接话:“还有何事?”
白亦清抬眼去看谢昙,脸色突然通红,说话也开始磕磕巴巴:“谢大哥,我、我想你了。”
话一出口,白亦清便开始不再犹豫了,温温柔柔的望着谢昙道:“谢大哥,我一个人在冷翠阁,时常想起当初迫不得已换心后,你照顾我的那段日子,那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日子了。”
白亦清柔情蜜意的道:“谢大哥,我想你,我很想你。你不想亦清吗?”
自安公子出事后,换心之事便一度成为城主的禁忌,提都不能提,白公子此时这般说话,岂不是一下便戳到了大人的逆鳞?
白公子这是不要命了吗?
防风忍不住抬眼看向白亦清,却在看到白亦清眼底一闪而逝的有恃无恐后,忽然明白过来——白公子这是故意的!
可防风又不明白了,白公子惹来大人的雷霆之怒,于他又有什么好处呢?
谢昙却没有如防风想象中那般雷霆震怒。
他神色莫测的从罗汉床上走了下来,走到了白亦清面前,二人距离近到呼吸可闻。
谢昙低头,忽然伸指捏住了白亦清的下巴,迫使他仰起头来,谢昙盯着他,像狼盯着猎物,一字一句道:“白亦清,我只说一次,你听好了。“
他嗓音不带半分感情的道:“摆清自己的位置,再有下次,你可以试试自己还有没有命走出去。”
话毕,谢昙穿着黑色手衣的指尖,便毫不留情的甩开了白亦清的下巴,他眼神仍轻蔑的盯着白亦清,话却是对防风道:“送白公子回去。”
防风这才猛然顿悟——原来白亦清此举竟是试探,试探自己在大人心中究竟占何位置,又是何分量!
可惜,他失败了。
白亦清向来是个聪明人,闻言一副被吓到了的模样,我见犹怜的,他却并不纠缠,反而还有些痛心的红了眼眶,三步两回头的跟着防风依依不舍的走了出去。
送走了白亦清,防风又于门外接到了一封密信,只好再次转回卧房,呈交谢昙。
谢昙用指骨拈开,只扫了一眼,就将密信递给了下首的防风:“你来看看。”
防风打开来看,惊讶道:“白公子是梅宏岩的私生子?!”
谢昙道:“他此番回梅家书阁,引起了不小的动静,你让暗探盯紧他。”
防风郑重领命。
他有些不解:“白公子既然是梅家血脉,为何与梅家人长的一点都不像,反而同无定派的薛灵貌若孪生,这也太奇怪了。”
谢昙却淡淡道:“不奇怪。”
一个人但凡想要什么东西,便会付出多少代价。
防风却没听明白,索性他也不纠结,继续道:“大人,还有这件事也很奇怪——白公子方才不是说,他是悄无声息回家的吗?还无人发现他的行踪,怎么密信上说……”
谢昙眼神安静的看向防风,防风于对视的一刹那明悟,话就未竟——白亦清在扯谎!
防风却更加不解了:“白公子这么聪明,不会想不到他一路都有我们的暗探跟随,既然一举一动都在我们眼中,白公子为何还要撒谎……”防风灵光一闪,忽然道,“方才梅威鸣半路被家仆叫走,难道就是因为白公子在梅家书阁闹出动静的消息传了出来?”
谢昙未驳,便是默认。
谢昙语气听不出什么起伏:“他当面撒谎,自然是故意。”
防风忍不住询问道:“可白公子到底为何这般做?”
谢昙此次却未再给防风解惑。
他顿了片刻,问防风道:“无定山那边的事情办的如何了?”
防风也忙压下方才疑思,凛容回禀:“我们的人已经潜入无定派内门了,料想不日便能为大人成事。”
谢昙唔了一声,便不再言语,伸手将罗汉床案几上的古卷拿了起来。
防风跟随谢昙多年,知晓谢昙习惯,见状便也识趣的默默退了下去。
室内烛火微微,燃至紧要处,烛芯噼啪爆了个火花。
谢昙看着手中两本一模一样的古经籍,陷入了沉思。
一本是原封书籍,是他从无念宫藏经阁二楼拿出来的那本;一本则是拓印书籍,是白亦清从梅家书阁带出来的那本。
他方才将原本与拓本细细对比了一番,发现拓本不仅内容并无错漏之处,且封装精美,一看就是被好好爱惜保存着的,可信度还是极高的。
谢昙本不知原本中被人撕去的部分是什么,经过拓本的对比,他才发现,原是丢失的是一魂双体的内容。
显然是有人知晓了些什么,并故意为之。
此人应当了解他当下所求,并且不想让他达成所愿,所以才及时的毁去了这部分内容。只不过此人应该想不到,这本原封古籍竟不是真正的孤本,还有一卷拓本潜藏在外。
这是意图毁去孤本之人的疏忽,却是他重新找回又宁的希望。
谢昙将原本放在一边,拿起拓本对一魂双体的内容细细研读,这才发现,原来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不过一魂双体事例自记载中也只发现过一例,且距今已有万年之久,书中并不清楚一魂双体的情况是如何发生的,也不清楚是否可以人为的造出一魂双体之奇人,书中对这一切究竟是如何发生的皆为语焉不详,只在卷尾残留了几个简单的辨认一魂双体之人的方法。
谢昙却不敢再看下去,猛然阖上了书卷,而他捏着书卷的手指青筋都要爆出来。
他突然罕见的害怕起来。
直到过了许久许久,烛火快要燃底之时,他才颤抖着手打开了书卷。
第48章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行注脚小字:但凡一魂双体之人,其中一具躯壳生来必然有无魂之症,若行尸走肉。
谢昙瞳孔骤缩,宁初霁的身影便霍然跃入他脑海。
他强抑收敛激烈的情绪,颤抖着手缓缓抚上了宣纸上接续的文字。
谢昙读的极慢,不带半点侥幸,脱了手衣的修长手指虔诚的摩挲过一字一句,唯恐错漏了一星半点,让他再寻不到那人的踪迹。
一魂双体,顾名思义,两个身体共拥一个元神。
巧合的是,一魂双体者,两具身体长相身量通常别无二致。
最后,一魂双体者,元神会携有原生记忆,时伴有性格大变之症。
若相熟之人,仔细甄别,一魂双体者定然能被辨别知悉。
浅浅几句,短短半页内容的宣纸,谢昙却读了良久,久到他好像已经都快不认识这宣纸上的白纸黑字,久到这宣纸上的墨色文字仿佛全部都化为了面目可憎的夺命利刃,一下一下,接连不断,如同牛毛剑雨一般冲他兜头落下,于一刹那将他自己割的体无完肤,肝肠寸断,最终致他灵魂陷于文字囹圄,炮烙油煎。
这些内容,这些白纸黑字,这些令他饱尝煎熬的特征,最终全都明显的指向了一个人,那个甫一见面自己便以直觉错认之人——宁初霁。
谢昙本以为宁初霁的样貌,是别有用心者有意为之,后来查探过后却发现,原来他的样貌竟自天生,无一丝一毫作伪痕迹。
他那时就该发觉蹊跷的。
可他竟然没有。
谢昙浑身战栗起来——
若又宁真的是一魂双体之人,那么如今活蹦乱跳的宁初霁,岂不就是他一直招魂无果元神遍寻不来的心念之人?
宁初霁、宁初霁。
谢昙着了魔一般口中翻来覆去的嚼着宁初霁的名字,周身觳觫不已。
向来冷静自持的他,此时竟忍不住下榻,开始罕见的无法自控的在卧房内踱来踱去。
直到窗外天际一线隐光,谢昙才似从魔怔中彻底冷静,于罗汉床前停驻了脚步,伸出修长手指细细抚摸上床上几案纹理,垂睫入定一般沉默不语。
天色方青冥,白亦清就起了身。
谢昙要他尽快再回到魔域去,他不得不一大早便要动身。
经过一夜,一直从魔域陪他到无念宫的小厮,显然仍因为不解而对昨夜的事情耿耿于怀。
白亦清轻轻叹一口气,嘱咐他道:“我们马上就要回魔域了,城主府管教严格,再没像在外这样松快的,你快别一别这一路养成的懒散性子,好好做事罢。”
小厮闻言,却终于憋不住了,替白亦清鸣不平道:“公子,我就是不明白,明明那个安又宁已经死了,城主为何还要为他做那么多事?”
白亦清随口接道:“谢大哥自有他的打算。”
小厮却不知收敛,不解道:“公子,那个安又宁在世的时候几次害你,你为何还要帮忙寻经卷复活他,虽然他一介侍卫身份,还不够格成为公子的情敌,可凭什么要公子对他那么好啊!”
——当然是因为所谓复生都是无稽之谈。
人死如灯灭,白亦清从来不信人死复生之事,尤其还是他亲手将对方内丹剖出来,接着还怕那人残留在尸首中的元神不灭,故意在那人死后,将他尸首拖走,亲手推下了深冰涧。
他知那人元神畏冷,深冰涧天寒地冻,如此一来,纵使当初那人尸首中残留了几缕元神,也会在深冰涧的磋磨中烟消云散。
什么招魂,什么复生,一切都只不过是谢昙想让自己好受而所做的无用功罢了。
但他又不得不装出一副为谢昙着想的模样,因为谢昙为了安又宁已经开始发疯。
他怕谢昙过于追究前尘——比如安又宁的死因,安又宁的内丹又跑哪里去了,以及安又宁的尸首又为何会出现在深冰涧等等。万一一个不慎,在自己计划还未借助谢昙势力成功之前,自己就被揪了出来,那就太糟糕了!
——这已经不仅是一个会不会功败垂成的问题了,到时自己的性命恐怕也会一朝抛却。
白亦清十分惜命。
在事未竟功未成之前,他到底还是惧怕的。
他谢昙不是在意安又宁吗?那他就给他希望,好成功的转移谢昙这个疯子的视线。
谢昙既然信奉复生一说,那他便多帮帮他,将曾见过的复生古籍都双手奉呈。谢昙陷入这无穷无尽的复生漩涡才好,他也好尽快借着谢昙的东风,在实施计划的同时,为自己尽快安排好最好的退路。
眼前这小厮不过是府中一个做事的低贱魔族,他怎么能明白自己的胸府韬略?
不过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蠢货罢了。
跟了自己一路,知道了自己许多事情,便以为是自己的心腹了,真是可笑——回去的路上他便找个机会解决了这个麻烦。
白亦清不动声色的看了小厮一眼,却轻声细语的劝慰他道:“我与谢大哥两情相悦,府中上下都是知晓的,我所做一切也都是为了谢大哥好,你也莫再气了,再不出发,入夜时分就赶不上官道上的驿站了。”
白亦清说着轻轻拍了拍小厮的肩,提步矮身坐入了马车内。小厮见状也不好再过多抱怨,只又骂骂咧咧了几句,方坐上车架,遣马驶离了无念宫的大门。
安又宁在鹤行允的岚骧榭醒来时,已日头西斜。
他有些恍惚的坐起了身,雪音就将一盅莲花羹端了过来:“少主方醒,怕是饿了,先喝口羹汤垫垫肚子罢。”
安又宁就就着雪音的手喝了一口,待咽下去意识才仿佛有些回笼,语带几分惊诧:“莲花羹?”
雪音似乎知晓安又宁想问什么,善解人意道:“世人好莲子,云敛君却一早就知晓少主喜食莲花的清香,所以一早就嘱咐了小厨房做了莲花羹,又怕凉了伤了少主脾胃,便一直在炉火上煨着,等少主醒来能先吃上一口。”
安又宁听了,心也好似被那炉火煨了,一时也热热乎乎熨帖起来。
他举目四顾,却没看到鹤行允,有些不好意思的问雪音道:“鹤行允是又有事外出了吗?”
雪音方要作答,室内就珠帘一响,鹤行允爽朗的笑着走了进来:“确实是有事。”
他穿着一身劲装,马尾高束,背上是长弓与箭筒,大手中拿着几根箭矢,箭镞上却扎着数只鸽子,他看着安又宁,语气带出几分少有的少年气:“我去后山给你打了几只鸽子,晚膳的时候给你补补。”
说着便将箭镞上插着的鸽子递给了一旁的雪音,雪音忙接下退了出去。
安又宁问道:“怎么起了兴致去后山猎鸽子?”
鹤行允却不答,反而挟着安又宁腋下,一把将他从床上提溜了起来,让他在地上站好后,鹤行允方问道:“还难受吗?”
安又宁立刻摇了摇头。
鹤行允忍不住问:“怎么回事?”
安又宁看着鹤行允的眼睛,眼神有些躲闪道:“老毛病了。”
鹤行允见安又宁不愿多谈,便也没再追问,只几步坐在了旁侧的圈椅上,修长的双腿随意的交叉着,又为自己倒了一盅茶水,边喝边嘱咐安又宁道:“快穿衣裳,晚上你去伯父伯母那边用膳。”
安又宁有些懵的“啊”了一声。
不怪他如此反应。
自成为宁初霁后,宁宫主夫妇向来事务繁忙,难得有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饭的场景,是故他听了鹤行允的话,竟一时未反应过来。
鹤行允道:“昨夜议事厅中,你如此反常,伯父定然察觉出了端倪,他们很担心你。”
安又宁反应过来:“你不一起去吗?”
鹤行允放下喝茶水的手,看着他似笑非笑道:“小朋友想我一起去吗?”
安又宁知道鹤行允又开始了,便抿了唇不再说话,默默的穿衣裳。
鹤行允忍不住笑出声,起身走到他身边,使劲揉了把他的脑袋毛,道:“好,不逗你了。你方才说对了,我确实有事,最近一段时间都不在宫中,这就走,你自己遇事多加小心。”
“好了,知道了,”安又宁不满的抵开自己脑袋上的那只大手,嘴里嫌弃他道,“知道你是个大忙人,快走快走……”
鹤行允从善如流的收回了手,背在身后:“那几只鸽子专门为你打的,晚上记得多吃几口。”
安又宁已然穿好了衣裳,他知晓轻重,知道正事要紧,闻言就忍不住推着鹤行允往外走:“知道了知道了,啰嗦。”
鹤行允被他推着也不恼,只边被推着走边回头问他道:“小朋友,你真不再留留我?”
安又宁终于被他逗恼了,再次忍不住生气的大喊他的名字:“鹤行允!”
“这么精神啊,看来你是真的没事了,”鹤行允开怀朗笑,这次终于头也不回的冲安又宁摆了摆手,“走了。”
雪音已在岚骧榭院门外等候鹤行允多时。
鹤行允出来的时候,雪音恭敬的摊开手掌,将掌心三个小木筒呈了出去。
小木筒约莫寸许,有女子半个小指粗细,敲击外壁可知其内中空,上有木塞,明显是专门用来飞鸽传书的信筒。
鹤行允也不多言,显然这种事情已经发生过不止一回。他将三个信筒逐一拆开看了,留下了其中一个信笺,又将另外两个重新塞了回去,交还到雪音手中。
“还按之前的章程走,这两个信筒的鸽子该往哪儿飞还是往哪儿飞,莫让人看出中途被截过便是,”鹤行允笑道,“你还没把那两个小玩意儿宰了罢?”
鹤行允说的明显是他中途截下来的鸽子。
雪音自然听懂了,他先将信筒重新收回手中,也跟着笑起来:“云敛君说笑了。”
“好了,”鹤行允将留下来的信笺几折过后塞入玉带腰封处,才道,“记得去金翼苑多抓几只乳鸽,和我今日抓的一并晚上炖了给小初补补身子。”
雪音笑意不减:“雪音知晓了。”
鹤行允唔了一声,就略过雪音向无念宫正门的方向走去:“走了。”
雪音行礼拜别:“恭送云敛君。”
话音却刚落,鹤行允忽想起什么一般回身,退到他身边,嘱咐他道:“去金翼苑抓鸽子的时候动静小点,免得被守林人打了头……”
语毕,鹤行允便不再停留,他人高腿长,不过几步就转过廊道,身影消失不见。
安又宁晚上与宁宫主夫妇二人一起用了膳,期间二人对安又宁关切备至,宁宫主因为在议事厅当场,更是询问了安又宁的身体情况,安又宁心中感激,但既怕说出原因惹二老怀疑,又怕二老担心,便绝口未提缘由,只说自己很好,不要担心云云。
他也不是敷衍,只是宁初霁毕竟是从小被好好的养在无念宫中的,哪里会有他这样应激的老毛病呢。
还是莫要多嘴平添无意义的烦恼。
用过晚膳,在安又宁再三保证自己真的没事之后,宁宫主夫妇才略显放心的放他回了霁云苑。
安又宁回到霁云苑后却并未立刻休息,也许是昨夜到今天白日里睡多了,他夜里反而走了困。
春信将安又宁从鹤行允那里拿来的焚香点燃,就静悄悄的退了出去。
花鸟镂空缠金丝的香炉内飘出缕缕淡香,将他的流淌的思绪也延展开来。
晚膳的时候,他已经听父亲讲了议事厅大致的事情经过,谢昙受到了严苛的惩戒,但原因却只是因为对他的冒犯,若不是鹤行允及时赶回来,别说因冒犯而惩戒谢昙,说不定到最后谢昙都会是毫发无伤。
但这种惩戒对安又宁来说明显不够,安又宁是想要谢昙死,只有能引起正道动荡的摧山派掌门之死,能将他置于死地。可薛灵出来横插了一脚,当场立证谢昙的无辜,帮谢昙洗清了嫌疑,导致最后无论如何,摧山派掌门之死都再没有办法与谢昙扯上关系。安又宁错失良机,深感憾恨。
早在薛灵突然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之时,安又宁就该明白,他想利用摧山派掌门之死将谢昙彻底压死的计划恐怕就大概率泡汤了。
不过既然良机已失,再过多纠结也没有什么意义,重要的是接下来他该怎么办。
昨夜议事厅后,安又宁反思了下自己这几次报仇的行为,发现自己报仇的手法单一且因放在明面之上导致过程中太容易被阻碍,谢昙谋虑又深,手段又多,如果想正大光明的致他于死地,好像有点天方夜谭,可他之前竟没有发觉——是他之前想法过于天真了。
再者如今他已不是孑身一人,做出的任何事,都需要考虑父母亲的立场与安危。
就像这次,若谢昙真的如他所愿,被摧山派掌门之死定了以命偿命的死罪,先不说谢昙会不会乖乖受死,魔域那边听了消息必然也不会坐以待毙善罢甘休,到时必将给无念宫惹来无穷无尽的麻烦,说不定还会再次引发正魔大战也未可知。
安又宁不知不觉想到这点,登时就吓出了一身冷汗,他不得不开始反思自己的所言所行。
常言杀人诛心。
安又宁想,自己以前倒是想岔了,自己也不必过分执著于加快谢昙的死期——若是慢慢的折断他臂膀,践踏他尊严,令他丧失所爱,又遭遇致命背叛,前途上一败涂地,感情上一无所有,在身体和精神双折磨的痛苦下,再慢慢把他折磨到绝望后死去,似乎才能回报自己多年的委屈,还有曾遭受过的无法言说的噬心之痛。
死,向来是最容易的,不容易的从来都是生不如死。
他要让谢昙尝遍人生八苦,才算没有便宜了谢昙。
可……该如何做呢?
安又宁陷入迷思,片刻后他忽然想到什么,高声唤人:“春信,春信!”
春信“嗳”了一声,小跑进来:“少主有什么吩咐?”
坐在床上的安又宁看着春信,示意般拍了拍床沿:“过来坐。”
春信不知自家少主要做什么,但仍乖乖的走上前去,不过并未依言坐上床沿,而是坐在了下榻的床凳上。
春信仰着头看向安又宁,再次请示:“少主有什么吩咐?”
安又宁看着他道:“吩咐没有,就是问你几个问题。”
“少主请讲。”
“你觉得自己最难捱难过之时是何时?”
春信有点发懵:“少主……”
安又宁看着他的眼睛,忍不住看向一边,摸了摸鼻子道:“无他,你不用多想,我就是心中有个迷惑想要确定一下。”
春信想了想,认真道:“小时候吃不饱饭,娘亲去世的时候。”
果然只有最亲近之人,最亲近之事才能伤人至深。
安又宁歉意的安慰春信道:“没事了,那些都过去了。”
“嗯,”春信点头道,“现在跟在少主身边,春信什么都不愁,每天过的都是开心的,已经不想之前的事了。”
安又宁拍拍他的肩:“嗯,我都知晓,你平日里容易饿,下次再饿了就直接去小厨房吃糕点罢,莫再自己偷偷啃干饼子了,有我给你撑腰,莫怕旁人去说。”
安又宁看了眼天色,不等春信回言,便劝他道:“夜深了,去睡吧。”
春信本就不是多话之人,眼见安又宁不想就此事多说,便只在心中默默记下,躬身行了个礼,退了出去。
确定自己计划方向确实可行,安又宁又开始发愁——他该如何接近谢昙,让谢昙按着他的节奏一步步泥足深陷,最后万劫不复呢?
尤其是以他宁初霁的身份,虽然和谢昙相遇时间不长,却已经结下了繁多大梁子的情况下,他该如何接近谢昙呢?
安又宁想,若他直接接近谢昙,谢昙是个谨慎多虑之人,想必他很容易就会被谢昙怀疑别有用心,到时别说计划无法施展,严重了甚至有可能偷鸡不成蚀把米。
其实……最好的方法是从谢昙的身边人下手,可雪琅、防风等都是他在魔域时对他不错之人,他一时之间竟难以抉择是否利用。
直到安又宁翻来覆去的在床榻上头疼了一宿,才终于在天际泛鱼肚白的时候有了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