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迷惑了——灵脉枯竭乃是大事,薛长山怎么就放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来无念宫?况且还是个在锦绣堆中长大,用药丹将其修为堆出来的金玉壳?
不过众人还不及过多思考,眼见薛灵就要走到谢昙跟前,就有人下意识关切道:“薛公子不可,那人……”
话却未完,众人就眼睁睁的看着薛灵一屁股坐在了谢昙的腿上,抱住了谢昙的脖子。
那人的话戛然而止,堂上哑声。
一片寂静中,薛灵仰视着谢昙,理所当然的开口:“我可以作证。”
当初紫光阁灭门一案,无定派是罪魁之一,其中指证紫光阁勾结魔域的罪证之一——与魔域的来往书信,还是薛灵不知何时别有用心的放入紫光阁书房内的。
当初谢昙极宠薛灵,紫光阁书房乃一阁重地,等闲人进入不得,就连已在紫光阁多年的安又宁也没有资格进入,薛灵却并不受这个限制。
谢昙特许他可随意出入紫光阁书房的特权,以示爱意,却不想最终却是薛灵无中生有——将勾结的信件塞入书房内,给予了本就被置之死地的紫光阁最后一击。
他曾亲眼看到谢昙眼中的信仰与爱意崩塌,如今……这二人怎么又搞到了一起?
安又宁头皮发麻。
他忍不住发问:“你作什么证!”
薛灵带着些在安又宁看来很莫名其妙的警惕,半晌,才对着他忽开口强调道:“自然是为谢昙作证,他并非刺客——因为他今夜一直与我在一处。”
安又宁却是当场气笑了。
他手指谢昙,话却是对薛灵说:“你说的好没道理,你与他在一处,他手腕上的伤怎么解释!”
薛灵立刻得意道:“不过是爱侣间的一些小情趣罢了……”薛灵脸色泛起似炫耀又意图隐晦的红光,“大庭广众,宁少主难道还要我细说吗?”
什……什么?
安又宁脑子嗡一声,一片空白。
薛、薛灵这是什么意思?
待意识到什么,安又宁脸立刻充血:“不、不要脸!”
话刚出口,他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最开始觉得谢昙伤疤哪里不对劲儿了——当时谢昙禁锢住他的时候用的是单手,按理说绞金丝伤他应也是一只手臂,而谢昙确实双腕俱伤,这就有些蹊跷了,如今薛灵如此说法,倒真能勉强说的过去。
“不对,”安又宁稍加思考后质疑薛灵,“你说这伤如何便是如何吗?他也可以为了掩盖绞金丝的伤,故意添出一处新伤来,若要真正洗脱嫌疑,我看还是让丹医亲自用真气愈之,绞金丝的伤不会随真气快速愈合,一试便知。”
安又宁此话一出,堂下附和者众,尤其是梅威鸣,恨不得立刻就看到谢昙倒霉,抓他一个人赃俱获。
薛灵看着又沸腾的人群,咬牙切齿的看向厅首安又宁,片刻突然扬声:“不用了,诸君若不信他,我无定派少主的身份总是要信一信的。”
话毕,在众人还不明所以的时候,薛灵披的本就松松垮垮的朱锦色外袍从肩头滑落,露出了其内褶皱不堪的亵衣,安又宁皱眉去看,就见薛灵将亵衣领口扯的松散,又将衣袖捋至大臂处,将脖颈与手臂暴露人前。
薛灵有着一副养尊处优的好皮子,皮肤洁白细腻,因此他脖颈皮肤上交叉的红痕,还有手腕遍布内外的蜿蜒至手臂深处的绳索样红痕,皆异常扎眼。
方沐浴过潮湿的头发,凌乱褶皱的亵衣,加诸遍布全身的暧昧红痕,但凡经历过风月的人都能猜的出,这种不堪的痕迹,究竟是经过了多么激烈的性.事才能留下。
薛灵却似毫无廉耻之心,甚至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本不欲让你们瞧见,可你们不依不饶的,现下他没嫌疑了罢?”
厅中众人哑口无言。
纵然知晓薛长山打小就把他这个老来子宠的无法无天,梅威鸣还是被薛灵此刻的大胆震慑住了:“你身为正道五派之一无定派的少主,怎自甘堕落与魔域之人为伍?你就不怕玷污了无定派这千年清誉吗!”
薛灵显然完全不在意自家门派千年清誉,甚至带着股不知天高地厚的愚蠢与天真:“哼!就是因为我是无定派的少主,才更能证明我说的都是真话!”
梅威鸣被他的话噎在原地,一时竟无法反驳。
常理而言,无定派是紫光阁灭门的参与者,谢昙是紫光阁灭门的受害者,以双方各自立场,新仇旧恨在前,二人相见应是分外眼红水火不容才是,是最不好徇私掩护的关系。可二人如今不仅没有拔剑相向,反而诡谲的搅合在了一起,就算整件事情疑点重重,薛灵证言的分量,却也再难让人自明面上追溯置喙。
薛灵之言可谓铁证。
安又宁看着薛灵得意嚣张的眉眼,却浑身战栗僵在原地。
他仿佛一夕梦回薛灵刁难自己抓游灵鱼的那日——眼前人居高临下的赤足站在圈椅上,金尊玉贵的发号施令,逼视向自己的眼神满溢恶劣捉弄的轻蔑,只轻轻一个乜斜,就将他的自尊狠狠践踏脚下!
那有意无意却志在必得的挑衅,那残忍而又天真的恶意,在他仰望过去时,于一刹那,灼痛他的灵魂。
安又宁颤抖起来。
薛灵曾是他的噩梦,他曾以为过往种种,是他可以待在谢昙身边所必须付出的代价,是他罪有应得,是他活该。
可如今他已然成为了宁初霁,这两个人为什么还要凑到一起刺激他?
紫光阁灭门前,二人是两情相悦,围捧者众,他窘然隐身沉默相随;紫光阁灭门后,二人是反目成仇,落井下石者众,他求告无门仍要相救。似乎无论前后,只有他一人,总是只有他一人,会落入这种孤立无援的凄惨境地。
就连如今他觉的谢昙夜刺证据确凿,薛灵都要突然的横插一脚,让他事无可成,证不成证。
为什么。
又是这两个人。
总是这两个人。
他之前就受这二人之苦,如今亦如此,为什么?
为什么!
难道这就是他的命吗!
宁宫主是第一个发现安又宁不对劲儿的人。毕竟厅中众人,他最关心的就是自家儿子的情况,尤其是自儿子站出来与谢昙当面对质后。
因此宁宫主很快发现了安又宁身不由己的失语恍惚,震颤不止。
宁宫主眉头一拧,立刻上前,却只迈出半步,就有人先他一步,拥住了眼前摇摇欲坠的人影。
鹤行允穿着在外方便行走的束臂黑衣,外罩一件黑披风,头上发丝些微凌乱,脚下黑靴边缘还沾染着尘泥,一看就是风尘仆仆,披星戴月而归。
他将已然处于应激临界点的安又宁拥在怀中,用披风将整个人都兜头罩住,就感觉到有一双小手紧紧抓住了他后背衣襟,他伸手轻拍了拍对方的背脊,以示安抚。
直到怀中人不再颤抖的厉害,他方松了口气。
鹤行允看向下首处,目光只在重新穿上朱锦外袍的薛灵身上顿了一瞬,就转向了谢昙:“怎么,我不在家,谢城主这就欺侮到我小朋友头上了?”
薛灵有一瞬间没有反应过来。
待明白鹤行允的话,薛灵快气炸了。
谁欺侮他了!
明明是他带头欺侮谢昙才是!
薛灵张口就要为谢昙鸣不平,鹤行允一个似笑非笑的眼风扫过来:“看来薛公子的舌头想离家出走了。”
这话带着鹤行允此人一贯的吊儿郎当,可以云敛君的威名,任谁都知道这种漫不经心下他话语的分量。
薛灵难得震滞原地。
谢昙指骨搭在身侧几案上,看了上首鹤行允与宁初霁二人依偎的场面片刻,少顷才垂睫道:“云敛君说笑了。”
“我哪有那闲工夫与你说笑,”鹤行允失笑,这种剑拔弩张的气氛下,他语态仍然是轻轻松松的,可明眼人看来,他话里的意思却很是咄咄逼人,“我自然是要向你讨要个说法。”
众人还不明所以,鹤行允就随手一抛,一颗珠子就被他抛掷上空,珠子散发出淡淡的荧光,顷刻便流淌出移动的画面来。
——是留影珠。
众人虽疑惑云敛君此时为何抛出一颗留影珠来,但碍于他明心宗凌霄散人首席弟子以及无念宫剑师的身份,一时倒也无人敢于此时质询。
好在众人很快就通过留影珠明白了原因。
留影珠散发微光,缓缓转动,画面亦跟着流动起来——书架丛丛,却各处都散有“禁”标,此地明显是藏经阁二楼。起初画面只有百无聊赖的安又宁一人,接着谢昙走了进来,不过片刻,二人发生争执,谢昙掐着安又宁脖子将他一把抵至书架的画面就呈现在众人眼前。
众人心内咯噔一下,霎时就明白了鹤行允方一进厅就说出的话——宁少主平白受此大辱,他要为宁少主讨说法。
谢昙自然也看见了留影珠展示的所有画面,却仍镇定端坐,反而是一旁薛灵看的目瞪口呆,接着霍然回头,生气的质问谢昙:“你为何与他这般牵扯?”
谢昙皱眉,淡淡的看了薛灵一眼,并未作答。
鹤行允道:“诸位耳聪目明,想必也看到谢城主公然欺辱我家小朋友,我家小朋友平日里是没什么架子,但他终归身份尊贵,是无念宫一宫少主……”
鹤行允看着谢昙笑了:“谢城主想来是想去我无念宫雷殛洞做做客了。”
众人顿时悚然。
雷殛洞是无念宫惩戒罪人之地,雷殛之刑暴烈,向来只有罪大恶极者方入雷殛洞受刑……早前就传闻云敛君与宁少主身有婚约,此时看来倒做不得假了,辱人道侣——谢昙这是把鹤行允得罪狠了。
堂中众人心思各异,却皆不想惹麻烦上身,况且谢昙身份属魔域质子,更不好沾手了,一时便都噤声观望。
梅威鸣此时恐怕是堂中唯一没有顾忌且希望谢昙倒霉的人了,他为人秉性狡猾,向来是抓住机会就能撕下对方一口血肉的贪婪之辈,谢昙这么大一个把柄摊在明堂,他高低得上前跺上两脚才是。
天降助力,梅威鸣激动的满脸通红,连忙愤恨道:“云敛君高义,谢昙这贼子向来不将正道诸派放在眼里,他一魔域来的质子,不说低调行事,自来无念宫第一日就对宁少主出言不敬,如今更是上手欺辱,还趁我父亲后山浸泉不备之时袭杀我父,使我摧山派遭受大难,致正道动荡,此人种种罪状,该当雷殛洞一刑,好教他知晓天高地厚,再者自戕以为我父谢罪!”
梅威鸣巧舌如簧,这招火上浇油借刀杀人,任谁人听了不拊掌啧舌,道句精彩。
鹤行允却并不在意梅威鸣的借势,只笑问谢昙:“不若我亲自请请谢城主。”
薛灵紧张的看了一眼鹤行允,却也有些顾忌害怕方才鹤行允要他舌头之言,只敢瞪了一双眼睛看向谢昙,眼神中要谢昙解释并与鹤行允对阵的情绪快要溢出来。
谢昙指骨敲击着桌面,沉默片刻,却是缓缓站起身来。
他于堂下抬目向鹤行允二人看去,竟痛快的认下了此事:“不劳驾云敛君,我当自去见识。”
此言一出,堂上一片哗然。
此事有留影珠为凭,虽无法狡脱,自当认罪伏诛,可雷殛洞的刑罚也太重了……先略过谢昙魔域四方城一城之主的身份不说,谢昙身为魔域质子,此时虽身陷囹圄,但其一言一行仍代表着魔域,对此决议他竟无一点反抗之心?
众人不禁头皮发麻,心下一阵打鼓。
薛灵却震惊上前,不管不顾就要去扯谢昙的衣襟,语气是遮掩不住的恼怒:“谢昙你疯了?!”
谢昙不着痕迹的退后半步,避开了薛灵抓他衣襟的手指,竟未再理会薛灵半分,转身向厅外走去。
只临走前深深的看了一眼鹤行允怀中,被黑色披风从头到尾罩的严严实实的宁初霁一眼。
四周昏暗。
安又宁耳目嗡鸣,颤抖不已,他觉着自己好似刚将无定派牢狱内重重狱守打伤,他也记不清日夜,只记得自己发疯一般差点自爆了内府,打的地上拾捡来的刀剑都卷刃了好几把,才堪堪在无定派狱守援派不及的间隙,遍体鳞伤的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来到了关押谢昙的水牢前。
谢昙双臂被铁链相缚,半吊在水牢两侧,腰下却全部浸在铁锈一般的浑水中,脏污不堪,安又宁赶到时,仍有源源不断的新鲜血液从他的身体里流出来,洇散在浊水中。丝丝缕缕的血液融于浊水,仿佛烟消云散的也是他曾锦衣华服惊才绝艳的命运。
安又宁用力抵着因竭力而颤抖不已伤痕累累的双手,努力平稳好半天,才终于打开了水牢的铁锁,来到谢昙身边。
垂着头了无生机的少年谢昙似有所感,缓缓抬起了头,于脏污凌乱的发下怔怔的看了他好半晌,才似将他认出来一般,接着忽然轻轻笑了笑,自阴晦的眼中透出星点亮光:“你来了。”
安又宁心痛如绞。
他口中一遍遍喃着我带你走,一边将谢昙从铁索缠缚中解下,抱在怀中。
可他不过眨眼工夫,竟觉自己心口一空,一阵天旋地转,他就于床榻上,苍白着脸看到了谢昙的掌心。
谢昙仍穿着惯常的黑色手衣,手衣之上是一颗血淋淋红彤彤尚还跃然跳动的心脏。
——那是他的心。
谢昙就那样站着,居高临下的冷漠的看着他,对他说:“又宁,小白需要你的心。”
世界在这一刻静止。
下一息,他像被人从窒息的冰洞中扯出,又毫不犹豫的扔进沸腾的岩浆里,来不及挣扎便化为一捧飞灰。
可为什么还是这么痛呢?
他呼吸急促,想挣扎,想尖叫,想放声大哭,经脉也好似要爆裂,激烈澎湃的情绪一瞬回归胸腔,他抑制不住的浑身颤抖,双脚发软,他双手用力攒紧又放开,想牢牢抓住什么,可又能抓住什么呢?
纵使如此,他也想要,想要一句轻言软语,想要一双有力的臂膀,想要……一个拥抱。
谁能,谁能谁能……来救救他?
安又宁近乎渴望哀求。
时光似是一刹那又似是几世漫长,黑色披风水云一般将他兜头罩下,宽阔的胸膛将他拥在怀里,结实有力的双臂轻拍向他背脊,带着宽和的力度,一息将他笼入安全地带,隔绝开整个荆棘的世界。
他于下一瞬就要陷入的癫狂中清醒,紧绷的背脊以极慢的速度逐渐缓和,紧紧抱向对方背脊的手掌,亦有了借力之地。良久良久,他的心终于也跟着慢慢沉缓安定下来。
他于力竭之下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鹤行允被他的动静吸引了注意力,低头笑道:“乏了?”
方才种种,耗尽了他的精神,安又宁倦的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可意识回笼后,他竟发现议事厅中人竟已渐渐散去,他很想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还有谢昙最后到底有没有罪有应得,闻言便摇了摇头。
鹤行允被他逗笑了:“哟,我怎么不知道我的小朋友这么好强呢?”接着摸摸他的头,用披风裹着,将他一把打横抱起,“快别逞强了,饱饱睡一觉,睡醒了自然就什么都知道了。”
安又宁于鹤行允稳健的怀抱中,终于还是支撑不住闭上了困倦的眼睛。
雷殛洞在无念宫最高的地方,洞内常年风雷之气不散,雷电交加,暴烈异常。寻常弟子误入,丢掉性命是常事,修为尚可的弟子误入,若想出来,也得舍去九成修为不可。且于雷殛洞内,弟子修为越高,虽抵抗的能力越强,但也会被风雷之力殛杀的越惨。
谢昙于第二日入夜方受满七七四十九道雷殛,出雷殛洞的时候,他身形踉跄了一下,幸亏得一直等候在外的防风及时相扶,才不至于狼狈到站都站不稳。
梅威鸣自然不会错过这种利于击杀谢昙的好机会,他早已在洞口蛰伏良久,却奈何带来的下属皆打不过防风,打了一半,又有下属匆匆赶过来,不知附耳对他说了什么,梅威鸣竟干脆的放弃了这个来之不易的好机会,匆匆离去。
防风扶着谢昙回到了隐水居。
回到隐水居后,谢昙第一件事却不是敷药疗伤,而是让防风准备了一桶浴汤——他要沐浴。
虽知晓他洁癖严重,防风还是忍不住忧虑的劝他:“城主,虽身上汗湿黏腻,为了伤口愈合还是先忍一忍罢,若此时泡水,怕是会加重伤势……”
谢昙站在浴桶前,指骨沿着浴桶边沿摩挲,脑子里却突兀的再次出现昨夜薛灵自作主张抱坐在他腿上的场景,眉心就忍不住蹙起来,眼中嫌恶一闪而逝:“脏。”
语毕,防风就眼睁睁的看着谢昙伸出长腿,跨入冒着热气的浴桶内。
防风不再多言,退了出去。
他在隐水居卧房外值守,正想着不知小雪何时会再回无念宫。
小雪上次嚷嚷着想喝安公子做的糖水,可安公子已然去世。他这段日子私下里便偷偷的练习了好多次,前几日终于让他做出了与当初安公子七八分像的糖水,还算有了正经模样。不知他亲手将糖水做给小雪,小雪会不会喜欢?
防风正这样想着,院门忽吱呀作响,就有人就从隐水居门口走了进来。
防风见到那人面容,只行了行礼,并未直接开口称呼,直到那人说出第一句话,防风才确定了他的身份——是薛灵。
也只有薛灵一举一动间才会如此张扬。
探子来报,白亦清近日就会偷偷到达无念宫,白亦清虽与眼前这位薛公子长了同一张脸,个性到底是截然不同的。防风跟在谢昙身边,长年累月,性子到底养出了几分谨慎,故而并未在甫一相见时便贸然相认。
薛灵对着防风颐指气使道:“谢昙呢?为什么出来了不第一时间去见我?”
防风心中虽然很是瞧不上这位薛公子,但面上半分不显,只八风不动道:“城主正在沐浴,还请薛公子稍候。”
薛灵听闻不满极了,不管不顾就要进去,奈何防风也不是吃素的,薛灵又是个被丹药堆起来的绣花枕头,因此防风便毫不费力的将薛灵强硬的阻拦在了外面。
正僵持不下,谢昙低沉的声音从卧房传了出来:“防风,放他进来。”
防风这才拱手让身,薛灵看着防风冷哼一声,故意大摇大摆的恶狠狠的推开了眼前卧房的隔扇门。
泡过了水,谢昙的伤口还在不断的渗血,为避免衣裳刚上身就被弄脏,谢昙便只简单的穿着亵裤,上半身.裸.着,正双手与牙齿并用,将前胸与后背上被雷殛的伤口都缠缚上绷带。
谢昙身材生的极好,身量高大,宽肩窄腰,只闲闲的坐在那里,仍能从亵裤边看到他透出的薄韧而富有力量的腹肌,往上走,胸肌又鼓鼓囊囊,结合他宽厚的肩膀,结实有力又线条优美的手臂,教人看来,实在是赏心悦目。只是他身上伤口极深,绷带交叉缠缚时难免用力,皮肤下蜿蜒的青筋便伴随着疼痛爆出来,延伸出一种另类的暴力的美。
薛灵虽被薛长山宠坏了,但风月之事看管的还是比较严格的,他哪里见过这种场面,看着看着就把自己的脸看红了。
谢昙皱了皱眉。
他将伤口最后用绷带缠绕一圈包扎好,就伸臂穿好了棉白亵衣。
谢昙开口,语气是冷淡的:“有事?”
薛灵收回神,风风火火就要向前进,仿佛恨不得下一秒就扑进谢昙怀里。谢昙嫌恶与人的触碰,尤其是眼前此人,自然决计不会让他得逞,他不消一个眼神,防风果然就将薛灵阻拦在五步开外,薛灵无法,只好止步,待狠狠瞪了防风一眼,薛灵方气道:“你既然出了雷殛洞,为何不第一时间去找我?”
谢昙眉心蹙起来,眼神中透出一点不解,他看着薛灵缓缓道:“我为何要去找你?”
薛灵理所当然:“你受了重伤,你去我那里,我那儿有各种各样的伤药给你用,你为何不来?”
谢昙静静地看着薛灵,没有说话。
薛灵被谢昙意味不明的冰凉眼神看的心内打鼓,想了片刻,忍不住道:“昨夜我来找你的时候就同你说了,我还喜欢着你,我既然喜欢着你,你应该高高兴兴的接下我的喜欢才是,为何不理睬我?”
薛灵真的不明白,自顾自道:“我承认,以前是我做的不对,可是我昨晚都同你道过歉了,还那样帮你,你没有拒绝,肯定还喜欢着我啊,既然我喜欢你你又喜欢我,你今日出了雷殛洞,就该第一时间去找我啊!”薛灵不满道,“怎么还要让我这样纡尊降贵的来找你?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防风感觉到匪夷所思。
作为对方的灭门仇人,再次见面时没有第一时间被杀,都算对方隐忍韬晦,试想哪个正常人还会再次不要命的试图撩拨,甚至觉得对方仍喜欢自己,想回到从前的?
莫不是疯了。
若人人都如薛灵一样天真,怕是人人都早已实现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了——简直太好杀了。
在防风看来,薛灵简直就是一个无可救药的天真到愚蠢的草包。
若不是有整个门派的供养,有权势家人和尊贵的身份保护着,怕是早已死过千百万次了。
薛灵却不这样觉得。
他并不会意识到别人认为他天真可笑,他只觉得这是理所应当。
从小到大,从没有人像谢昙对他这么好过。
起初他对长辈定下的这门亲事是极为不喜的。
正道五派六阁,五派是排在六阁前面的。他身为五派之一无定派的少主,怎么就和六阁里一个小小的少阁主定了亲,这少阁主怎么能配得上他尊贵的身份?
他连见上一面都是不肯的。
家里人好说歹说,他耳朵听的都起茧了,烦的不行时,才勉为其难的抽空见了对方一面。
好在对方长的芝兰玉树,对他态度又谦卑有礼,言语间少年意气又不失稳重,当得起一句惊才绝艳。如此,他心气儿才勉强顺了些,给了对方几分好颜色。
再后来,谢昙来无定派的次数就开始频繁起来,每次来见他,都拿一件稀奇的玩意儿作礼,他被哄着哄着,觉得有这么一个人在身边也未尝不可。
尤其是谢昙对他小意温柔,有求必应之时。
他不过羡慕别人的火玉,谢昙就可以不远万里去北荒给他采买;他不过随口提了句夜明珠,谢昙也可以折腾半年之久,去东海海底珊瑚礁林处,将最大的那颗夜明珠亲自捧到他眼前。
再后来,父亲让他将诬陷的信件,塞进只有他可以随意进出的紫光阁书房内,他没有犹豫,就将此事办成。
他想,正好,谢昙身份配不上他,没了谢昙也还有别人。
谢昙沦为阶下囚。
他并不觉得难过,亦不觉得愧疚,他只是觉得有点可惜。
——可惜了这么一条如臂指使的狗。
可后来薛灵发现,事情并不是如此简单。
他在无定派中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上至师兄弟,下至伺候的下人,皆如以前一般对他百依百顺。可终究不一样——再无人如谢昙那般,费尽心机挖空心思式的百依百顺,只为了讨他欢心,博他一笑。
他的日子过的索然无味。
薛灵再次感觉到慨然的可惜。
这种可惜在得知谢昙成为了魔域四方城城主的时候,达到了巅峰。
在得知那个紫光阁灭门前,就一直坠在谢昙身后的小尾巴,此时在魔域的身份也跟着水涨船高之时,薛灵起了杀心。
不过薛灵时常会起这种杀心,不仅起还会做——毕竟在他看来,别人的命怎么能叫命呢?都是烂泥罢了。
只有他自己的命才最矜贵。
他的杀心持续了很长时间,不过那并不是将对方看作与自己平等的人抑或对手从而起的杀心——那是他对待下人视如蝼蚁般的轻蔑杀心,只不过这次添了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极端妒忌罢了。
再后来,听到了安又宁死掉的消息,他高兴的当天甚至多吃了半碗珍珠米。
谢昙为安又宁的死发疯的后续传闻雪花一样飞进来,薛灵便又开始想,如果谢昙能再次成为他的就好了。
这也简单——谢昙那么喜欢他,只要他勾勾手指,服个软,谢昙不就再次手到擒来?
父亲却不让他下山。
好在他在山上横行跋扈惯了,他要做什么,还真就无人敢拦。
他悄悄的下山,套了车慢慢悠悠的一路走着,也不知过了许多日子,让他真的逛到了无念宫。
无念宫于他上山这夜乱起来。
他在宫内乱逛寻找谢昙的住处,宫内一时竟无人拦他,他亲眼看见谢昙从一个院子里跳出来。
正好让他迎面撞上。
谢昙受了重伤——这便也意味着,谢昙陷入了麻烦。
真是天降之喜。
薛灵高兴的想,到最后不还是得靠他才能洗清嫌疑。
——是他救了谢昙。
自己昨夜既救了谢昙,今夜还亲自来看望他,且又这般低声下气的与他说话了,谢昙怎么也该识趣的接住他的话,再像从前一样对他好了罢?
他好好想过了,以后就对谢昙比以前好上那么一点,这样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薛灵一双眼看向谢昙,生气的提出自己的要求:“我今夜要住你这里,你晚上就在床边打个地铺陪着我,万一我晚上口渴,你还能快点起身喂我水喝。”
薛灵的盛气凌人不减当年:“谢昙我问你话呢!你听到了吗?”
薛灵被谢昙的反应弄的有点懵:“什么?”
“我说,”谢昙眼神如利刃,语气却淡漠如冰,仿佛薛灵的话未曾激起过他一丝情绪涟漪,他视薛灵如无物般,事不关己的问道,“你说完了吗?”
薛灵从未见过谢昙如此态度,一时竟愣住了。
谢昙缓缓道:“昨夜我们达成了共识,你我的合作已经结束。若有再相见的一日,必定是你死我活,”谢昙看着他,“我希望你听明白了。”
谢昙说完就不再看下首薛灵,只伸出了修长的手指去拿香镊,随手拨了拨一侧香案上用以燃烧镇痛的盘香,似是完全不再在意薛灵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