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是现实生活。
倘若不是他的相机里实实在在地记录着乌兰察布的那片草原,以及他和苏和额乐的点点滴滴。
那过去的一个多月就仿佛一场若即若离的美梦。
回到学校后的生活如常,周安吉整天整天地辗转于宿舍、图书馆、教学楼和食堂,四点一线。
新的项目刚申报成功,得开始准备前期工作了。
想来那次的申报表还是他和苏和额乐疯玩儿了一天回家后,憋着一股劲儿在蒙古包里熬夜写完的。
暑假留校的同门师弟师妹见他回来都挺开心,一个劲儿地跟他吐槽,说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里,自己是怎么被张教授训的。
这天回到项目组的时候,周安吉给他们带去了苏和额乐准备的特产。
这里正好就是在一个多月前,他离开北京前两天,跟黄嘉穆一起呆的那间空教室——
他说他想要去一个没顶的地方。
趁大家蜂拥过去抢东西的时候,周安吉走到窗边又一次打开了那扇窗户,炙热又熟悉的热浪再次扑面而来。
他伸出手越过窗台触到了外面的阳光,晒得皮肤发烫,没过一会儿就透出一种不正常的红。
可向天上望过去,白日刺眼,北京的天空仍然不是透蓝的,白云也有些发灰。
周安吉没想到回到北京后的生活自己竟然花了挺长时间才适应过来,或许就像别人说的,“由奢入俭难”。
在内蒙那一个多月过得有多快乐,回到北京后就会有多强烈的反差感。
周安吉很想让自己忙起来,忙到脚不沾地,根本没时间去回味那段日子才好。
可他没办法不去想,每天与苏和额乐通电话时,一听到他的声音就忍不住去想。
空旷的、悠远的、带着很厚重的深沉,来自草原的回声。
周安吉的心如同一幅斑白的画,被苏和额乐和他的草原在画布最中心的位置抹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后来他干脆放弃了挣扎,选择另一种自暴自弃的方式——
他把所有从内蒙古带回来的东西都摆在了最显眼的地方,这反而让他觉得,自己似乎离那个世界不远,不管是时间上还是空间上,都还不太远。
包括离苏和额乐也一样。
周安吉很聪明地、也很努力地在北京给自己营造了一种苏和额乐还在身边的假象。
平日里除了一些不允许他分神的重要时刻,周安吉都习惯性地带着耳机。
耳机的那头连着草原上的苏和额乐。
白天的时候他们很默契地不会说话去打扰对方,周安吉忙学业,苏和额乐忙着放羊,偶尔信号不好的时候还会断联。
因此当苏和额乐衔着一根草芽仰躺在草原上时,头顶是蔚蓝天空,身边是白花花的羊群,耳边传来的却是大学图书馆里的播报、听到食堂的嘈杂、听到熟悉的上课铃响……
在大学里的周安吉也一样,当他每天都会走过的一条青苔丛生的石板路渐渐开始被金黄的银杏树叶覆盖时,耳机里的声音从马蹄声、羊叫声变成了矿车驶过后留下的轰鸣。
有时周安吉的申请材料弄到半夜,苏和额乐也在视频那头陪着。
还是和在蒙古包里一样,周安吉学累了的时候,抬起头就能看见认真敲电脑或者翻书的阿乐,只不过是被框在一个小小的屏幕里。
一切都好像没变。
他们约定每晚会通一个很长的视频电话。
一般都是周安吉晚上在图书馆忙完后打给苏和额乐,趁他放缓脚步慢慢遛回宿舍这段时间聊会儿天。
有的时候黄嘉穆一晚上呆在实验室通宵,周安吉回到宿舍后还会继续聊。
他谈恋爱这件事本没想瞒着黄嘉穆,但周安吉也不愿意把那些只想说给苏和额乐听的情话让别人听见。
但两人同住在一起,周安吉从内蒙古回来后有些异样的变化,黄嘉穆也不难发现——
尤其是每次当他开门回到宿舍,映入眼帘的都是一套挂在周安吉衣柜门上的蓝色蒙古袍。
他曾试探地问过:“这是你在内蒙古买的吗?”
周安吉摇头:“别人送我的。”
黄嘉穆又问:“你才在那里呆了一个多月,就交到朋友了?”
周安吉“嗯”了一声:“非常好的……朋友,比你想象的更好。”
接着又补充道:“如果以后你们有机会见面,我介绍你们认识。”
“好啊。”黄嘉穆爽快地回,“让他再带点儿牛肉干。”
两个人都很聪明,周安吉口中“比想象更好”是什么意思,黄嘉穆大概能猜得到。
而且那套蒙古袍一看就是男式的,既然送给了他穿,那对方肯定也是名男性。
不过周安吉话语中不想挑明,黄嘉穆也不会多问。
他不是个爱八卦的人,而且自己的学业都忙得昏天黑地,当然也不会过多去探究。
这天晚上宿舍关了灯后,周安吉躺在床上和苏和额乐互相打字说了晚安,像往常一样习惯性地从枕头旁摸出耳机,塞进耳朵,点开了音乐软件里那首《乌兰巴托的夜》。
这是周安吉回北京后才养成的习惯,现在已经改不掉了。
自从离开内蒙古之后,这首歌已经被他循环了上百遍。
但由于这首歌太过风靡,被翻唱的版本太多太多了,周安吉是挨着一首一首听过来,才找到了一个最像苏和额乐声音的男声。
可他始终不是苏和额乐。
在先前的一些时候,他还会边听边流泪,混合着歌声与泪水慢慢进入梦里。
以至于那段时间他每天早上醒来后,眼睛都呈现着一种不自然的红肿。
现在稍微好些了,不会哭了。
但是……
但是还是会很想很想苏和额乐。
“有一个地方很远很远,那里有一生最重的思念……”
这晚周安吉在听了快十遍的时候,还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他的枕头边放着那把古铜色的小刀,周安吉拿起来在手里摸了个遍,心里却不合时宜地自言自语:“阿乐,不是说要教我分辨东南西北吗?”
“怎么会食言呢?”
“阿乐,开玩笑说你成绩不好,看来你真的不太聪明。”
“你知不知道我两年前就已经是我们学校天文系的优秀毕业生了啊?一个学天文的人,怎么会分不清东南西北呢?”
这还是他第一次把这把小刀的刀鞘摘下来,刀尖凛冽冰冷的银色被吞噬在周围一片如墨的漆黑中,周安吉缓缓地摸过去,手指不出意外地被锋利的刀片割开了一道口子。
“嘶——”他扯了两张纸巾捏在流血的地方,重新把刀收好。
周安吉不知道自己刚刚在胡思乱想什么。
这是一把杀过狼的刀,割开他的手指简直轻而易举,可他偏要不知好歹地试一下。
手指间隐隐作痛,睡意被消耗得一干二净。
快到凌晨一点的时候,周安吉还是摸黑溜下了床,拿走了手机、钥匙和一包烟,悄悄去了宿舍顶楼的天台。
这是他回北京后第一次忍不住碰这烟。
一开始他想着要省着点抽,因为他偷偷摸走的两包烟加起来也没多少支,抽完就没有了。
如果要苏和额乐从那边买了给他寄过来,为了他的身体健康对方肯定是不会答应。
此时他穿着一层单薄的睡衣坐在天台的矮凳上,仲秋的夜风不至于凛冽,但也稍微有些凉。
这让周安吉无端想起了他刚到内蒙古的那个晚上,在兴和县的草原上那个只有6℃的夜晚,他穿着冲锋衣都抵挡不住的冷。
那天正值七月上旬,当时苏和额乐告诉他,内蒙古的晚上即使是在夏天也是会冻死人的。
这样细细算过来,他一共在内蒙古呆了42天,和阿乐从认识到在一起花了25天,在一起后18天他动身离开。
到现在,回到北京后的日子又过去了快两个月了。
两个月……
离开苏和额乐的时间已经比他们相处的时间还要长了,时间慢慢向前走,以后还会更长……
北京的秋天阳光和煦,古建筑的城墙和已经开始落叶的银杏,让整座城市都满溢着夺目的金黄,那乌兰察布的草原呢?
还是绿色的吗?
周安吉低头苦笑了一声,从手里的烟盒中抽出一支烟,衔在嘴里,用一只手挡着风,另一只手摁住打火机点燃了。
凌晨黑暗中的亮色并不多,除了远处教学楼的通宵自习室中亮着白光,周安吉嘴里含着的烟头占据了微不足道的一点橙色光亮。
烟依旧很烈,周安吉没敢让自己吸得太贪婪,担心又被呛到了会打扰宿舍楼里的其他人睡觉。
因此一支烟在他嘴里辗转了一半,在夜风中飘散了一半,很快就燃尽了。
周安吉又坐了一会儿,没再点燃第二支,而是点亮手机,给苏和额乐拨过去了一个电话……
作者有话说
1、第二章 里周安吉说自己不会分辨东南西北,可以理解为当时天上没有星星和月亮,因此无法参照,也可以理解为他被冻傻了,不是剧情bug。
2、“有一个地方很远很远,那里有一生最重的思念……”是《乌兰巴托的夜》某一版本的歌词。
周安吉以前从不会做这种扰人清梦的事情,但这次对方是苏和额乐。
可能正是因为被偏爱的人会有恃无恐,苏和额乐会纵容他。
忙音响到第八声,周安吉已经做好了对方不接电话的准备。
苏和额乐晚上睡觉有静音的习惯,他知道。
只是这晚他实在太想阿乐了,才忍不住打过去。
尽管他们才挂了电话不到两小时,可他吸了一支烈烟、又吹了会儿冷风,思念也没缓解。
“喂,宝贝儿。”接通时苏和额乐的嗓音不太自然,应该是刚从梦中醒过来的,“怎么啦?”
电话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苏和额乐从被窝里坐起来,打开了灯。
“阿乐……”周安吉吸了吸有点酸涩的鼻子,抬起两条腿把自己蜷在矮凳上,“没事儿,就是想你。”
“我刚刚抽了一支烟。”他说,“在天台。”
“我的烟?”
“嗯。”
这一支烟的味道能让他想起上次苏和额乐是怎么吻他的。
烟丝燃尽的时间只有几分钟,味道在口腔里也辗转不过一小会儿,可需要它来缓解的思念像一根羊毛缠绕成的细丝,长得可以把周安吉一整个裹住。
可这大晚上的,又是抽烟,又是在天台吹风,不过苏和额乐没说什么“赶紧回去”或者“少抽烟”之类的话。
如果不是思念过度,谁会愿意在凌晨这么折磨自己?
“那要挂了电话打视频吗?”苏和额乐问。
“不用了。”周安吉回,“我这边太黑了。”
“我听听你的声音就好。”
苏和额乐笑了笑,又打了个哈欠,说话变得有点口齿不清:“那我多跟你说会儿话。”
他接着说:“你先回宿舍去,上床盖好被子,然后把耳机塞上,我说话哄你睡觉,不然在天台坐久了再感冒了。”
“好。”
于是周安吉乖乖地拾起钥匙和烟盒,转身回了宿舍。
躺回床上后,他给苏和额乐的聊天对话框打字:[阿乐,我想听你唱《乌兰巴托的夜》,可不可以?]
[好。]苏和额乐的声音从耳机里传过来,比刚刚听得更真切一些。
紧接着,苏和额乐发过来一段语音。
是蒙语版本的歌。
接着又发过来一段。
是汉语版的。
最后一段几秒的语音。
[阿吉,听歌的人不许掉眼泪。]
苏和额乐这个要求对他来说实在有点太高了。
听到了你的声音,怎么会忍得住不掉眼泪?周安吉想。
[那唱歌的人呢?唱歌的人会掉泪吗?]周安吉还是不服输地回过去一句。
[会。]几乎是在瞬间,他便收到了苏和额乐的答复。
[阿乐,我好想你。]
[我也是。]
[我们还会见面吗?]
这个问题问出之后,周安吉承认,自己索求得有点太多了。
回北京这两个月以来,这个问题他不知道问过多少遍了,苏和额乐不知道答过他多少遍了,可他仍揪着不放。
仿佛只要两个人没有重逢,这个问题就一直不会结束。
周安吉不在乎问了百遍还是千遍。
[会。]又是一个肯定的答复。
周安吉含着一双泪眼,看到这个字后还是笑了出来,和之前的次次都一样。
眼泪啪嗒啪嗒地落在睡衣上,止也止不住。
手指上的血已经凝固了,薄薄的纸巾被黏在伤口上,一撕下来又是一阵钝痛。
不仅是痛在了手指上,更像是周安吉用苏和额乐送他的这把刀把伤口划在了心脏,没法止血,也没法止痛,只能靠苏和额乐本人来治。
他不知道阿乐是为了安慰他而说的谎话,还是真心实意地在陈述一个诺言。
但其实如果周安吉真的再仔细想想,他就会知道。
苏和额乐不会安慰人。
苏和额乐也不会说谎。
苏和额乐承认他的心因为周安吉而动摇了。
早在周安吉刚离开没多久的时候,他就发现自己的生活里已经完完全全铺满了周安吉所在的痕迹。
就算人走了也抹不掉,就算他离开乌兰察布回到了白云鄂博也抹不掉。
这张床是和周安吉一起睡过的,周安吉还在这间房子里给他煮过一碗长寿面。
尽管他每次这样想的时候,都幼稚且自欺欺人地不想承认,但当面对某些重要决定时,苏和额乐还是没办法忽略自己内心最深处的呼唤——
周安吉把他尘封了很久的心找回来了,他迟早会离开内蒙古的。
就在一个多月以前。
在周安吉刚回到北京没多久的时候,苏和额乐就又一次把自己的羊交给了巴特尔,不过不是为了回白云鄂博去工作,而是开车去了乌兰察布的一个贫困县。
这是一个在内蒙古自治区最后一批脱贫名单里的县城,尽管城区里已经慢慢开始建起一些高楼大厦。
但在离城很远的荒原上,有几座破落的蒙古包里,仍挤着好几十个人。
这里有好些人,那些年富力强的青壮年,几乎都在苏和额乐的介绍下去了矿区工作,因此以前的穷苦生活慢慢得以改善。
但这里有一对特殊的母子,他们俩是被这一群相互抱团的穷苦人家收留的远房亲戚。
大概三年前,当时苏和额乐凭着大学时期的记忆,第一次驱车到这里来的时候,提出想要给这里的年轻人们介绍工作,但却被这里的人赶了出来。
他们穷惯了,也穷怕了。
穷了这么几十年,从没有人要不图回报地给他们实施帮助。
苏和额乐展示了自己的毕业证、学位证、工作证,很努力地表达自己不是个坏人,更不是个骗子。
哪个骗子会开车几个小时到这么穷的地方来行骗?
但那些人听不懂他说的那些高深的话,也看不懂他毕业证上写的汉字,于是一群人联手把他从蒙古包里赶了出来。
当时是那个身边跟着个孩子的女人,从蒙古包里追出来,什么也没说,递给他了一块干酪。
后来苏和额乐又锲而不舍地来了很多次,才说服了一批男人跟他去白云鄂博工作。
直到这时这里的人才明白,出去打工是真的可以挣到钱的。
于是这里的人们开始把苏和额乐当成恩人,每次见他都大包小包地给他塞东西。
苏和额乐知道这些牧民们淳朴,但他也深知这些人家有多穷,因此他不愿接受太多他们的东西。
再后来就有意地减少了来这里的频率。
只是每年过年的时候,白云鄂博的那些工人们会约着一起回乌兰察布,他们会一起去邀请苏和额乐到家里做一次客。
一年前,也是差不多快到春节的时候,苏和额乐在这片儿吃了一顿晚饭。
席间被敬了很多次酒,喝得有点醺醺然,自然是不能再开车回去了,于是在这里跟大家挤着住了一宿。
第二天早上闻着奶茶香味醒来,蒙古包里的女人们已经做好了早饭。
苏和额乐起床后,走到外面就着已经结了一层冰的水洗了把脸,准备吃过早饭后就开车回去了。
就是在他将要离开的时候,那个曾经给他塞过干酪的女人叫住了他。
女人名叫琪琪格,当时身边跟着的那个孩子已经会帮忙做家务了,男孩名叫恩和,是平安的意思。
女人问他,能不能麻烦他在外面也给自己找一份工作,孩子快要到上学的年纪了,可她没有收入。
这时苏和额乐才知道,琪琪格的丈夫在她还怀着恩和的时候就因病去世了。
当时家里太穷了,她生下恩和之后,家里已经揭不开锅了,他们母子俩是被住在这里的这群亲戚收留的。
这一片儿的人都穷,多了两张嘴可能就会吃不饱饭。
但吃不饱饭总比看到两个活生生的人被饿死要好。
琪琪格没了丈夫,也不能像其他人那样,看着自己的家人在白云鄂博挣了钱寄回来。
所以这次好不容易等到苏和额乐来这里做客,为了恩和读书,她还是鼓起勇气叫住了他。
可是矿区里没有适合女人的工作。
苏和额乐只能答应帮她想想办法。
这次苏和额乐开车到这里来,给了琪琪格一笔钱,不是施舍或者救助,是他帮她卖干酪挣的钱。
不多,但可以让他们母子俩寄人篱下的生活稍微好过一点。
小恩和已经六岁多了,到了上小学的年纪。
可是卖干酪养活不了一个小学生。
虽说小学阶段是义务教育,但这片荒原附近哪里会有小学,要想上学就得去更远的地方。
这样的话,除去学杂费,交通费和住宿费又是一大笔钱。
苏和额乐早就打算好了要资助恩和上学。
之前如果不是因为他受伤了一直在养伤,他本来还准备带周安吉一起来见一见小恩和。
周安吉和他一样善良,肯定会支持他的决定。
但是恩和还小,要上学的话身边不能没有大人,可是琪琪格没有搬出去陪读的条件。
苏和额乐一开始本来打算把他带到包头或者白云鄂博去上学,就跟在自己身边。
但此时此刻他又犹豫了。
原因在于他答应周安吉的那句“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到了这种时候,苏和额乐才承认,自己确实没办法做到完完全全的无私。
他认为自己一开始决定要帮助这些人其实就是抱着一种私心的。
他想要沿袭父亲当年没有完成的愿望,尽可能为家乡的人做些好事。
但好事不能只做一半,恩和也不能一直不读书。
可是上小学要花六年的时间,六年之后还有中学。
就算等恩和长大到十几岁,有能力自己独立上学了,但这之间毕竟也还有好几年的时间。
如果是在遇见周安吉之前,苏和额乐不在乎这几年。
可现在他没办法装作自己不在乎。
他心里明明很在乎,非常在乎。
第45章 顺颂时祺
“别一直缠着阿乐哥哥。”琪琪格给他端上来一份干酪和一壶奶茶,笑眯眯地对着那个躺在苏和额乐怀里玩的小男孩说话。
苏和额乐无所谓地对她摆摆手,表示没关系。
他把恩和从他怀里抱起来掂了掂,又让他站直对着自己比了比:“比上次见的时候长高了不少。”
小恩和问他:“我以后会长得和你一样高吗?”
苏和额乐回答:“当然,以后成了男子汉,就可以保护额吉了。”
接着苏和额乐又说:“但是恩和不能一直呆在蒙古包里长高,恩和要去另一个地方长大。”
“什么地方?”恩和问。
“学校里。”苏和额乐说。
“学校是什么地方?是另一个蒙古包吗?”
苏和额乐解释:“学校里有很多和你一样大的其他小朋友,恩和在学校里可以学知识,等恩和长大之后,可以靠你学的知识去你想去的地方。”
“阿乐哥哥也学过知识吗?母亲也学过知识吗?”恩和转过头看向自己的额吉,琪琪格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没有说话。
“当然。”苏和额乐说,“所以阿乐哥哥长大之后去了北京,后来又去了好多地方。”
他轻轻刮了一下恩和的鼻头,温柔地说:“如果恩和是个学知识很厉害的小朋友,以后也可以像阿乐哥哥一样去北京。”
小恩和一下子从他的怀里蹦起来,眼神里带着一些憧憬,又有些怀疑:“真的会带我去北京吗?”
小朋友长这么大,连电视都没看过。
但他知道北京是什么地方,他住的蒙古包里挂着一张很破旧的日历,红色的,上面印的就是北京天安门的照片。
他曾经指着那张照片问大人那是什么地方,大人说是北京,是天安门。
天安门的城楼是红色的,上面挂有毛主席相。
天安门广场很大很大,那里每天都会凑国歌升国旗。
因此北京在恩和幼小的心灵里埋下了一颗终将会破土而出的种子,北京成了他最向往的地方。
苏和额乐笑着点点头,又摸了摸他的脑袋,眼神中泛起一阵幽幽的温柔:“阿乐哥哥有个很好很好的朋友就在北京,他马上就要念博士了,很厉害的。”
“什么是博士?”
“博士就是学知识最厉害的人。”
“那我以后也要去北京念博士!”
苏和额乐这天专门来这里一趟,除了送钱,就是为了告诉琪琪格,不用担心恩和上学的问题,他会想办法解决的。
不过可能还需要一点时间,但他保证,在恩和满七岁之前一定会入学的。
琪琪格自今天苏和额乐刚来的时候就一直很沉默,她不是个善于言辞的人。
此时面对对方的帮助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只好在他临走时,又给他塞了满满当当一包干酪。
干酪被苏和额乐装进密封袋里寄给了远在北京的周安吉。
同时在包裹里附带了一封长信,苏和额乐原原本本地给周安吉说了他帮助的那些人,以及打算资助恩和上学的事。
苏和额乐写汉字和写蒙文都很好看,笔锋苍劲又矫捷,跳跃在纸面上如同他本人一节皮肤上支起的嶙峋骨骼。
并且由于从小并不善于书写汉语,因此长大后花了比常人更多的时间来练习,所以这封洋洋洒洒的长信像是一封艺术品一样,被周安吉反复看了好多遍。
这个信封里夹带的除了三页信纸外,还有好厚一叠苏和额乐以前写的东西。
周安吉一页一页地打开来看,是他们还在蒙古包那些漫长的夜晚里,苏和额乐坐在餐桌前陪他学习时写下来的诗。
每一首都是周安吉精心从诗集里挑选的——
为了那个要教人学汉语的笑话。
每一首都是他念过的,都被苏和额乐誊抄了下来,这次一并附在了信笺里。
周安吉看了一遍又一遍,终于舍得放下信纸,重新拿起手机给苏和额乐发了一条信息。
[不够。]
[什么不够?]对方回。
[信看不够,诗也读不够。]他说,[我每个星期都想要收到一封新的,可不可以?]
苏和额乐那边几乎没有延迟地应下来:[可以。]
从乌兰察布的邮局寄挂号信到周安吉的学校大概三天,于是苏和额乐每周都计算好时间,估摸着在每周末让周安吉收到信。
大学的邮局开在校门口,每次周安吉都会在接到电话后立马赶去那里,以至于邮局的工作人员都知道了他有一个远在内蒙古的好友。
不过他们的关系不单单是好友而已,周安吉每次听到这个形容词都会笑着不答话。
后来地址变成了白云鄂博,收到信的日期也往后延迟了一两天。
在现在这种信息交流高度发达的社会,一周一次的信件往来成了一件很奢侈但又蕴含了无数浪漫意味的事情。
原来苏和额乐也是个很爱浪漫的人。
周安吉又一次在心里这样想。
他每次收到的来信都不长,里面夹带一页信纸,和一页抄着诗的纸。
两人平日里身边发生的趣事在手机里就会聊,在每晚打视频的时候也会说,所以每次苏和额乐要提笔写信的时候,往往会写一些触景生情的事物。
亲爱的周安吉,展信佳:
今天是你回北京的第十三天,很想很想你,我想你也是。
但我不愿意在书信里写太多忧心忡忡的思念,我更想讲一些快乐的事给你听。
今天在放羊的时候,我躺在草原上突然想起,你还记不记得在乌兰察布的时候,你问我为什么我最喜欢的那只小羊没有名字?
不像白马“敖都”都有属于自己的名字。
其实敖都之前也不叫“敖都”这个名字,它是两年前在我母亲邻居家出生的一匹小马,马的主人叫它“查干”,是白色的意思。
那时候我去母亲家,一眼就看上了这匹英俊的白马,于是花钱把它买了下来,给了它“敖都”这个名字,意为“星辰”。
因为那晚我骑着它回家的时候,天上的星星很亮很亮。
后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它的指引,我骑马在草原上遇到了前来拍摄星空的你。
回想起那天晚上,敖都还害你摔了一跤。
当然,更多的过错应该怪在我身上,不应该怪敖都。
敖都本来性格温顺,只是不喜欢陌生人骑它。
但现在你对于它来讲已经不算是陌生人了,马儿善识人,就算敖都不会说话,我想他也应该知晓我们的关系。
如果后面什么时候你想学骑马了,就用敖都来学,它会带你自由地驰骋在草原上。
至于小羊为什么没有名字,是因为当时我在草原上捡到它的时候,它已经非常虚弱了,不知道是不是由于这个原因才和羊群掉了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