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钺放下茶盏,把他从床上扶起来,拍拍后背。
祝青臣摆着手:“李钺,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情。”
“你说这些衣裳是我不在的时候,你吩咐人做的。”
“可我不在的时候,你们是不是都以为我死了?我死了穿的,那……那那那……那这些衣裳岂不是……”
——“不是。”
祝青臣话还没说完,李钺便严肃否认。
“不是你想的那样,不是那种衣裳。”
“那种衣裳不吉利,不会拿出来给你穿。”
李钺拢了拢祝青臣身上的衣裳。
“从前每年过节,家里都会给我们做两身新衣裳。”
“后来我登基,看见他们各自有了职位,也有了官服,想起你说你也要穿,就吩咐江南的织造局,每年给你做冬夏官服。”
“有时在外面打猎,抓住狐狸兔子,看着皮毛不错,惦记着你怕冷,就直接吩咐他们拿下去制衣裳。等我反应过来,想起你不在家的时候,衣裳已经做好了。”
“做都做好了,也没办法丢掉,就收在箱子里,想着等我百年之后,带去给你。”
最后,李钺低声道:“不是殓衣,是我特意给你准备的新衣裳。”
祝青臣收敛了笑容,凑上前,认真地看着他:“我知道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说,衣裳很合身,你还记得我的模样,我很高兴。”
“就算是殓衣,我也会穿!”
李钺皱眉:“不行,殓衣不能穿,会吸你的阳气。”
祝青臣笑了笑,扒拉开他的手,像打开一道闸门。
祝青臣钻进他怀里,然后放下他的手,好让他把自己抱紧,把自己关进闸门里。
“李钺,我饿了,不是说晚上有鹿肉吗?”
“嗯,前几日在雪地里抓的。”
“那我们现在就吃!传膳!”
祝青臣高高地举起手,李钺没忍住笑了一下,然后抬手,搓搓他嘴角可疑的白色印记。
“传膳之前,还是先洗把脸吧。”
清炖乳鸽很是滋补,祝青臣被李钺盯着,喝了一大碗汤。
就连炖汤的整只乳鸽,也被李钺用筷子拆成小块,送到他面前。
祝青臣就吃了两个鸽腿和两个鸽翅,剩下的肉都柴,嚼得他腮帮子疼,全给李钺了。
还有烤得外焦里嫩的鹿肉、冬日里难得的新鲜蔬果。
用完晚膳,两个人坐在小榻上。
祝青臣趴在窗前,歪着脑袋,认真看着窗外景色。
李钺则坐在他身后,双手搂着他的腰,帮他揉揉肚子。
晚膳吃得太多,祝青臣原本想拉着李钺出去走走,结果一入夜,外边就下起雪来,万一弄湿鞋袜和衣裳,着凉了反倒不好。
没有办法,两个人只好待在殿中。
等过一会儿,李钺教祝青臣练五禽戏。
窗外落着雪,覆满石阶,长街宫道上的烛火明明灭灭,看不真切。
忽然,冷风迎面吹来,吹得祝青臣一激灵。
他下意识张大嘴巴,想打喷嚏却打不出来。
李钺一手把窗扇关上,只留下一条透气的小缝,一手捏住祝青臣的鼻子,抬起他的头,帮他把喷嚏捏回去。
小时候的李钺认为,喷嚏是风寒源头,他那身体不好的竹马小玩伴,只要一打喷嚏,就会得风寒,一得风寒,就会卧床不起。
所以,只要祝青臣一张开嘴,他就伸手去捏。
一开始捏嘴巴,后来捏鼻子。
李钺拿来毯子,给祝青臣裹上:“外面有什么好看的?”
祝青臣摇摇头:“没什么好看的,都是石头。”
李钺的皇宫,就是从前凤翔城的守备府改的。
西北苦寒,为了阻拦风沙暴雪,宫殿宫道都是石头垒成的,还垒得高高的、厚厚的。
放眼望去黑黢黢一片,和祝青臣在书里看到的琼楼玉宇、金碧辉煌,相去甚远。
祝青臣回过头,问:“先前我们闲聊的时候,不是设想了好几个都城选址吗?你怎么还把都城定在凤翔?”
“凤翔苦寒,征战之时已是苦苦支撑,如今天下一统,怎么能够担起都城的重任……”
祝青臣对上李钺毫不避讳的深邃目光,好像明白了什么,乖乖闭上了嘴。
他“死”在凤翔城外,连尸骨都没找到。
李钺是在守着他。
李钺何尝不知道,凤翔艰苦,耕地贫瘠,四面闭塞,只能作为战时都城、一时救急。
如今天下太平,若是一昧强求,只怕反受其乱。
可他就是不想。
他就像一条早已飞升成神的龙,不管身形变得多大、神力变得多深,都要蜷着身子,守在从前破旧的洞穴里,守着自己死去的竹马,不肯离开。
万一某一日,竹马的魂魄旧地重游,见不到他,可怎么好?
李钺最庆幸的,就是自己一直守在这里,没有离开。
还好,他等到了。
祝青臣抿了抿唇角:“反正我没事,都下山来了。过几日,等我熟悉了朝中事务,我们就准备迁都。”
李钺颔首:“嗯,你又怕冷,是该去暖和些的地方。”
祝青臣认真道:“不是为了我,是为了天下百姓。”
李钺轻笑:“好,为苍生计,要祝卿卿太傅多费心了。”
祝青臣站在榻上,抬起头,自信叉腰:“没问题!”
他低下头:“对了,明日不是要上朝么?你不是给我准备了官袍么?我现在试试。”
“好。”李钺起身,去拿衣裳。
正红官服、皂色长靴,青玉腰带、金丝香囊。
祝青臣叉着腰,站在一大面落地铜镜前,转来转去,目不转睛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他不止一次幻想过李钺登基,自己穿上正红官服、拿着笏板的模样。
得遇明主、官袍加身,是天底下每个文人的梦。
他爷爷、他父亲,都这样想过,他当然也不例外。
祝青臣拢着双手,昂首挺胸,站直一些,再站直一些,再再……
“嗷……”
李钺站在他身后,伸手接住他,语带笑意:“祝卿卿,倒了吧?”
“我就知道你会接住我。”祝青臣从他怀里爬起来,重新站到铜镜前,双手拢起自己披散的头发。
李钺握着他的手:“帮你把头发束起来看看?”
“好啊。”祝青臣点点头。
李钺站在他身后,方才拿起梳子,梳了一下他的头发,外边就传来宫人的通报声——
“陛下,威武将军带着诸位将军、尚书令带着一众文臣,在宫门外求见。”
怎么回事?
祝青臣疑惑回头,看向李钺。
你做什么坏事了?
李钺一把揽住祝青臣,把他的脸按进自己的胸膛里,捂住他的耳朵,不让他听。
祝青臣奋力扒拉着他的手,试图挣开,但是没用。
李钺的手臂像铁铸的一样!
李钺皱着眉头,冷声对门外道:“下午不是跟他们说过了,朕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今日之事,明日上朝,自然分晓,他们到底在急什么?”
下午祝卿卿睡着的时候,就有大臣求见,但人不多,还都是一个一个来的。
求见的大臣,大多是祝青臣从前的知交好友。
李钺也知道他们是为什么来的。
无非是听说他在城外带了一个和祝青臣模样相似的小公子回来,以为他移情别恋,来为祝青臣讨公道。
可那时祝卿卿刚回来,又在睡觉。
他不想吵醒祝卿卿,更不想……
更不想这么快就让他们见到祝卿卿,他还想独占一会儿祝卿卿呢。
他是君,他们是臣,谅他们也翻不起什么风浪来。
李钺也就没放在心上,只是让宫人知会他们一声,明日上朝,也就罢了。
结果就一会儿没看住,这群人就一起过来了。
祝青臣终于扒开李钺的手,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他:“李钺,到底怎么回事?”
李钺沉默不语,似乎不愿多说。
门外宫人又道:“威武将军说,诸位大人脱去官服、摘了官帽,请来太子太傅的牌位,只想请陛下出面,对着太子太傅的牌位,问问陛下,是否还记得——”
“十年之前,在牌位前、在大殿上、对着太子太傅亲口立下的誓言?”
等一下,这个太子太傅,该不会是……
祝青臣不自觉低下头,提起自己身上华贵的官服,认真观察。
——不会是我吧?
先前跟李钺闲聊,畅想一统天下之后的美好日子,他是说过他想当太子太傅来着。
但是……
李钺都没成亲,他也不会生,他们哪里来的太子?
没有太子,又是哪里来的太子太傅?
祝青臣抬起头,只见李钺眉头紧锁,神色微沉。
他冷声道:“跟他们说,朕从城外带回来的这个就是太子太傅,如假包换,明日朝会,他们一见便知,着什么急?”
“让他们别没事找事,全部滚回去睡觉,牌位从哪里拿的,送回哪里去,别搬来搬去的。”
宫人迟疑地应了一声:“是……”
李钺最后道:“他们若是不肯走,就让禁军赶他们出去。要是死活不肯走,就直接架起来,拖出去。”
“是。”
祝青臣根本来不及多问为什么。
隔着门扇,宫人应了一声,便下去了。
祝青臣看着李钺,不太确定地指了指自己。
他问:“李钺,我是太子太傅?”
李钺不答,算是默认了。
“你在我的牌位前发了誓?什么誓?”
李钺仍旧不语,不大自在地转过头去,移开目光。
“外面那些大臣,是我们从前的朋友。你背弃了誓言,他们来为我讨个公道……”
此话一出,不等祝青臣说完,李钺便道:“没有。”
他强调道:“祝卿卿,我没有背弃誓言。”
祝青臣不解:“那他们……”
“是他们误会了。”李钺道,“等明日上朝,他们见到你,一切就都明了。”
“可外面那些人里,肯定有卫平、沈竹、牧英吧?”
祝青臣说的这几个人,都是和他们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也是和他们一同征战、一同处理政务的战友和同僚。
他们的祖辈,也是和祝青臣和李钺的两个爷爷一起造反的人。
卫平是铁匠家的孩子,沈竹是纸扎匠家的,牧英则是马场主奴隶家的。
李钺应道:“是,他们都在。一个威武将军,一个镇北将军,还有一个尚书台尚书令,全都在外面。”
“那他们可能被你这样打发走吗?”祝青臣反问道,“到底出什么事了?你发了什么誓?他们为什么大晚上过来找你?”
“谁知道他们?”李钺皱着眉头,“一天天跟牛似的死犟,也不知道跟谁学……”
话还没说完,李钺的目光落在祝青臣的脸上。
他顿了顿,好像明白了什么。
李钺伸出手,掐住祝青臣脸蛋上的肉,拧了两把,低声道:“祝卿卿,难怪,他们都是跟你学的。”
“疼……李钺,你的手是铁钳子……”
祝青臣疼得眼泪花都出来了,一把推开李钺的手,站在他面前,大声问:“跟我学怎么了?我怎么样?他们又怎么样?”
李钺大概也觉得自己太用力了,但不好表现得太愧疚,手掌贴着祝青臣的脸,胡乱揉了揉。
“日日同朕犟嘴顶牛,跟小牛犊似的。”
“一会儿不许朕杀人,一会儿要迁都,一会儿又要开凿河道,现在还直接跑到宫门前来,找朕要说法。”
“祝卿卿,你敢说,他们不是跟你学的?你不是跟他们一模一样?”
这可是他们见面以来,李钺头一回在祝青臣面前用自称。
祝青臣叉着腰,振振有词:“他们又没说错。大臣在外面死谏,你不出去问问他们所为何事,竟然还派禁军打他们!”
李钺连眼睛都睁大了,震惊问:“我什么时候说要打他们了?”
“刚刚!”祝青臣目光坚定,“我都听见了!”
“只是让禁军把他们拉走,别在宫门前堵着,哪里打了?”
“那他们不肯走,禁军非要拉他们走,一来二去,你来我往,不就打起来了吗?”
祝青臣伸手去拉他。
“走,李钺,我们出去看看,正好我也好久没见他们了。”
“不去。”
李钺的脾气也上来了。
他稳稳站在原地,拽了一下祝青臣的手,把他拉回来。
他不想出去见那群大臣,更不想冒着雪把祝青臣带出去。
他可是皇帝!
皇帝做什么事情、带什么人回来,需要向大臣解释报备吗?
简直是倒反天罡!
偏偏祝卿卿还要为了他们,跟他犟嘴!
真是气死他了!
祝卿卿在,那就文雅点……龙颜大怒!
“祝卿卿,你再站在他们那边,朕就……”
李钺扬起手,作势要打。
祝青臣躲都不躲,一点儿都不怕,就站在李钺面前,定定地看着他,迎上他的目光。
“李钺,你竟敢打我!你还连名带姓地喊我!”
“我什么时候连名带姓地喊你了?”
“‘祝卿卿’,你喊我‘祝卿卿’了!”
“你大名叫‘祝卿卿’?那我大名叫‘李月月’?”
李钺的手掌落下,祝青臣下意识伸手去推他。
“李钺,你敢打我,我跟了你十八年,你……”
下一刻,李钺的手掌落在祝青臣的屁股上。
祝青臣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眼睛睁得圆圆的,呆呆地看着李钺。
这是打架吗?这明明是占便宜!李钺在占他的便宜!
李钺对上他不敢相信的目光,也沉默了。
天地良心,他本来只想拍拍祝青臣的脑袋,后来觉得拍脑袋不太好,可能会变傻,就想拍拍肩膀。
但是又怕祝青臣这个小身板承受不住,就想拍拍腰。
可是夭折夭折,拍腰的寓意也不大好,那就再往下……
最后就变成这样了。
殿中一片死寂。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门外再次传来宫人的声音。
“陛下,几位大人不愿离去,一定要守在宫门外,求见陛下。”
听见旁人的声音,祝青臣和李钺才像是被人推了一把,回过神来,有了反应。
李钺再次沉下脸色,满脸不耐。
他都说了,他带回来的这个人就是太子太傅,这群大臣还没完没了的。
砍了!全砍了!
忽然,一股不知名的疼痛从他胸口传来。
李钺低下头,只见祝青臣攥着拳头、咬着牙,铆足了劲,一脑袋撞在他的胸膛上。
他甚至还像马匹一样,在地上蹭了蹭脚,争取使出最大的力气!
——可恶的李钺,叫你摸我屁股!撞死你!
——撞、死、你!
李钺张开手掌,按住他的脑袋:“祝卿卿,你以为你是铁头?”
祝青臣没心思和他开玩笑,甩了两下脑袋,挣开他的辖制:“走!出去看看!”
李钺沉默不语,祝青臣扭头要走:“那我自己出去,你在这里等我。”
忽然,李钺伸出手臂,单手揽住他的腰,把他抓了回来。
祝青臣蹬着脚,奋力挣扎:“都说了我自己出去了!”
李钺却道:“穿上鹤氅。”
宫门外,风骤雪疏,宫灯明灭。
雪地里,两列禁军赤手空拳,将前来求见的十来个大臣团团围住。
为首的大臣有三个,正是祝青臣方才提到的卫平、沈竹和牧英。
中间的沈竹怀里抱着牌位,三人穿着素色便服,齐齐跪在宫门前,目光坚定,望着头顶巍峨高耸的宫墙城楼。
是,他们都是祝青臣的知交好友,这次过来,就是要给祝青臣讨一个说法。
十年前,分明是陛下自己抱着祝青臣的牌位,以夫君的身份,为他披麻戴孝,在他的灵堂上许诺发誓,此生不纳后宫,唯有祝青臣一位皇后。
还请了他们这些好友作见证。
可这才过了几年?
昔日灵堂起誓,言犹在耳,陛下转眼就从外面带了个小公子回来。
不论这位小公子与祝青臣有多相似、不论陛下觉得他有多像,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既然发过誓,那就不能食言!
既然他们身为陛下与太傅的好友,那就有责任提醒陛下!
与祝青臣共事过的凤翔老臣都这么想,也都这么干了!
他们也知道,陛下强势,这些年来,大权独揽,说一不二,若是惹恼陛下,他们绝对没有好下场。
可正是因为陛下说一不二,他们才要连夜赶来,若是拖拖拉拉、瞻前顾后,只怕明日,册封的旨意都下来了!
他们抱着必死的决心过来,生死不计,只要陛下一个说法。
可某些大臣显然不这么想。
他们是李钺一统天下后,后来投降归顺、入朝为官的世家子弟。他们见都没见过祝青臣,这次过来,完全就是凑个热闹。
见禁军都出来了,世家大臣上前劝说。
“两位将军、沈大人,你们快带着其他人回去罢。”
“陛下已经派了禁军过来,再闹下去就不好收场了。”
“你们的脾气也是太倔,陛下当年不过一时伤感,随口发了个誓,足足守了十年,惹得百姓非议,也足够了。”
牧英松了松手腕,正色道:“陛下一言九鼎,说要给太傅守一辈子,说好了一辈子,那就是一辈子。如今天下人人都知道,太子太傅与陛下……陛下说甩开就甩开,太子太傅该当如何?”
“再说了,王大人,凤翔百姓人人供奉祭拜太子太傅,传唱陛下与太子太傅情深义重,何时非议了?你可不要胡说。”
“你……你你你……我可是好言相劝,你们……”
王大人说不出话来,拂袖离去,另一个大臣接力而上。
“牧将军,话不能这么说,王大人说的有道理,自古王侯将相三妻四妾,有何不对?”
“陛下乃一国之君,为太傅守节十余年,也算足够了,总不能让陛下一直守着他罢?”
“我就没听过哪个皇帝为了太傅守着的。虽说陛下春秋鼎盛,但也要为国本计,总不能一直寡着……”
卫平冷哼一声:“刘大人,你的算盘倒是打得响亮。十年前,你就想把一双儿女塞进陛下后宫,最后被陛下臭骂一顿,拉出去打了三十大板,押进天牢。”
“怎么着?你那双儿女留了十年,还想着把他们塞进宫?你还记得你是怎么从天牢里出来的么?你朝天大喊三声,‘陛下与太子太傅天生一对’,陛下才开恩放你出来。”
“你现在倒是嘚瑟起来了?”
“你……”刘大人涨红了脸,甩袖离开。
又一个大臣上前,这回换了策略,温言相劝。
“两位大人、沈大人,陛下心意已决,你们就算在这里跪到天明,也无法转圜啊。”
“况且,陛下都说了,那位小公子就是太子太傅。或许那位小公子真是太子太傅转世,也未可知,不如等明日再看?”
沈竹抱着牌位,跪在地上,腰背挺直,目不斜视:“陈大人,子不语怪力乱神,什么轮回转世,简直是胡言乱语!”
“祝青臣就是祝青臣,天上地下、千年万年,只有一个祝青臣!”
三人齐齐跪好,双手扶地,俯身叩首,再次朗声道——
“臣卫平——”
“臣沈竹——”
“臣牧英——”
“携十余位凤翔老臣、请太子太傅牌位,求见陛下!”
宫门外,长街尽头,十来个老人家提着灯笼,在雪地里踌躇着,朝这里张望。
他们自己或家里人,都是受过祝青臣恩惠的。
他们心中感念祝大人,也知道陛下在为祝大人守着。
所以……
大清早的,陛下带着一个白衣裳的小公子,骑马穿过长街,他们都看见了,心里也都有了疑影。
虽然家里人极力劝阻,但他们听见动静,还是想出来探个究竟。
陛下是不是真的中邪了?
祝大人是不是真的要被陛下抛到脑后了?
一个又一个十年过去,等他们都走了,还有谁会记得祝大人?
天地之间,一片肃穆。
不知过了多久,卫平、沈竹与牧英三人对视一眼,再次俯身叩首。
雪花落在他们的肩背上,额头磕在冰冷的雪地上。
“臣……”
正当此时,远处宫道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祝青臣披着正红的毛绒披风,迎着风雪,朝这边快步跑来。
“卫平、沈竹、牧英,是我,我回来了!”
李钺只穿着一身单衣,跟在祝青臣身后,在他被绊了一跤、整个人往前扑去的时候,单手揽住他的腰,把他从雪地里捞起来。
李钺跟抓着一只小鸡仔似的,夹着祝青臣。
在祝青臣看不见的地方,李钺神色阴鸷,微微抬起下巴,颇具威压的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人。
他一言不发,到来的瞬间,两列禁军齐刷刷抱拳行礼。
“陛下!”
方才还轮番劝说祝青臣的好友的大臣们,腿脚一软,直接跪了下来,胆战心惊地弯腰磕头。
“拜见陛下!陛下万岁!”
李钺仍旧不置一词,只是抬起手,手指一点,不知道点了谁。
禁军快步上前,身上盔甲敲击作响。
祝青臣的三个好友,都以为他们要被抓起来了,已经做好了束手就擒的准备。
可是下一刻——
禁军上前,一左一右,把方才劝说他们的王、刘、陈三位大人,架了起来。
三人震惊,大喊出声:“陛下!”
不是,陛下怎么让禁军把他们抓起来了?
王、刘、陈三位大人,被禁军架着手臂,从地上扛起来。
他们不敢直视帝王,只敢低着头,暗中交换一个不敢相信的震惊眼神。
不是说陛下一大早,出城去哭坟,捡了个长得和太子太傅一模一样的小公子回来吗?
不是说陛下为了这位小公子,惊动了全城医馆大夫吗?
不是说陛下走火入魔、非说这位小公子就是太子太傅吗?
现在这又是怎么回事?
其实,所有人心里都清楚,天底下怎么会有轮回转世这种事情?
就算是轮回,那太子太傅的转世今年也才十岁,更不可能和前世长得一模一样。
或许真是巧合,或许是有人有意安排。
不论如何,陛下空置后宫十年,如今终于带人回来,不论带谁,对他们这种官员来说,都是个好消息。
他们这种官员——
王、刘、陈三个大臣,都是旧朝世家出身。
旧朝时,世家鼎盛,在前朝任免官员,往后宫安插妃嫔,一手把持着前朝,一手把持着后宫,可谓是猖狂嚣张至极。
后来李钺杀出重围、登基为帝,世家还想故技重施,把持新朝。
偏偏新帝李钺草莽出身,根本不吃他们这一套。
世家自诩清流,装模作样,拿足了架子,非要新帝亲自去请,才肯出仕。
——新帝皱着眉头,骂了一句“脑子有病”,然后就派兵把他们的府邸围了。
世家自诩名门,打着为新帝充实后宫的旗号,下跪死谏,试图把自己的儿女塞到新帝宫里。
——新帝龙颜大怒,抽出长刀,一脚把为首的世家族长踹翻,然后重重几刀,杀红了眼,血光四溅。
他们不是要死谏吗?那就成全他们。
新帝杀了好几个世家掌权人,还把所有世家子弟都下了狱。
足足八千人。
他们毫不怀疑,新帝原本想把他们全杀了,足够容纳万余人的坟场都建好了。
最后还是凤翔老臣出面。他们抱着太子太傅的牌位,上朝去见新帝,对新帝说:“太子太傅也是前朝世家出身,陛下想连他一起杀了吗?”
新帝这才改口,他抱着太子太傅的牌位,跌坐在皇位前的玉阶上,一面痛哭流涕,一面大喊“卿卿”。
就这样,八千人逃过一劫,保住了自己的项上人头。
但世家大族就此衰败,族中几百个有头有脸的官员全被斩首,千百年来积攒的府邸田地、金银财宝,也全被新帝收走。
这十年来,世家子弟铆足了劲,靠着科举入朝为官,就是想重现旧朝的权势。
他们私底下也议论过,陛下正值春秋鼎盛,又血气方刚的,怎么可能真的为太子太傅守一辈子?
要不了多久,陛下一定会广纳后宫,到那时候,他们再把自己的子女塞进去,也不算迟。
结果这一等就是十年。
如今,终于让世家等到了这样的机会,他们自然得意。
看,你们传颂十年的坚贞爱恋,原来也不过如此。
听闻凤翔老臣集体请愿,他们一半是想看笑话,一半是怕陛下反悔,所以忙不迭赶过来,想把他们给劝回去。
可不能让这些老臣坏了他们的好事。
这些人也是糊涂,陛下广纳后宫,他们不也可以塞人进去吗?
非要让陛下守着一个太子太傅做什么?
他们满心自得,以为这回一定能成。
结果……
热闹没看成,人也没劝回去,反倒是他们自己被禁军抓起来了。
十年前的恐惧,再次笼罩在他们头顶。
他们惊慌失措地大喊,试图辩解。
“陛下,臣等冤枉啊!”
“陛下,臣等绝无污蔑之意!”
“陛下让禁军送几位老臣回府,几位老臣不愿离去,臣等想着为陛下分忧,这才上前劝说,绝对没有别的意思!”
经历过十年前那场剧变的世家臣子,求饶的话到了嘴边,无比熟练地脱口而出——
“陛下和太子太傅天生一对!陛下和太子太傅……”
只是话还没喊完,李钺就接过禁军递过来的佩刀,连带着刀鞘,狠狠地砸在他们脸上,教他们闭上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