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青臣疑惑地抬起头,问:“李钺,他们喊什么呢?什么叽里呱啦?”
“没什么。”李钺面不改色,“我也听不懂,鬼哭狼嚎的。”
“噢。”
祝青臣低下头,朝雪地里的好友们伸出手。
“快起来,快起来啊。”
夜色幽深,宫灯明灭。
好友们呆呆地看着他的脸,齐齐怔住,眸光闪烁。
太像了。
怎么会有长得这么像的人?
简直和十八岁的祝青臣一模一样。
祝青臣正色道:“不是长得像,我就是十八岁的我。”
好友们这才发现,有人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祝青臣眨巴眨巴眼睛,在他们面前蹲下,问:“我应该怎样证明呢?”
他再次朝朋友们伸出手——
“沈竹,我让你帮我画完的《寒山红枫图》,你画好了吗?”
“牧英,我给你的《兵法鉴略》,你看了几页?”
“还有卫平,我借你的《霸道将军俏军医》,你什么时候还给我?”
此话一出,所有朋友都沉默了,特别是卫平。
下一刻,所有人都抬起头,眼睛亮了起来。
“啊!祝青青!”
他们大喊一声,就朝祝青臣扑来。
祝青臣吓了一大跳,愣在原地。
这么多人同时冲上来,他会被挤死的!
正当此时,李钺揪着祝青臣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拎起来,护在身后。
“陛下……”
李钺神色不虞,阴鸷的目光依次从他们脸上扫过。
众人赶忙俯身请罪:“陛下恕罪。”
李钺冷声道:“朕下午就派人同你们说了,朕从城外带回来的就是祝青臣,每个人都说一遍,方才又说一遍,你们偏不信,大晚上的带着一群人来闹,像什么样子?”
他冷笑一声,咬牙切齿道:“怎么?信不过朕对祝青臣的情意?天底下就你们在意他?朕就这么比不过你们?”
见他真恼了,十来个好友赶忙求饶。
“臣等知罪!”
“臣等误以为……”
“请陛下降罪。”
祝青臣想上前去扶,却被李钺一把抓住。
若不是祝青臣非要出来,他是绝对不会出来见他们的。
李钺看着他们,再看了一眼祝青臣,强自按下眼中汹涌情绪。
他最后道:“所有人,罚俸一年。”
“那几个乱嚼舌根的押进天牢,择日问斩。”
“明日上朝,别再迟了。”
“是。”众臣连忙行礼。
祝青臣的好友们还想和他说说话,问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但李钺一冷脸,众人都不敢再靠近。
“祝青青,你也快回去罢。”
“也是,你刚回来,外面也在下雪,快回去。”
“明日早朝再见。”
他们竟也知道在下雪。
李钺面色更沉,转身径直离开。
祝青臣回头看了一眼,对好友们说:“我没事,李钺应该不会再罚你们的,我过去帮你们看看,天太冷了,你们也快回去吧,明日见。”
然后就追了上去。
“李钺!李钺!你干嘛啊?”
好友们刚想提醒他,现在应该喊“陛下”,可是一眨眼,祝青臣就跑进了宫里。
他们望着祝青臣的背影,直到厚重的宫门关上,久久回不过神来。
恍惚之间,有人开了口。
“你们都看见了?”
“真的是他?”
“是他回来了?”
就像是做梦一般。
若不是相互搀扶着,他们几乎要倒在雪地里。
这么一闹腾,就已经是深夜了。
狭长的宫道上。
祝青臣提着衣摆,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地里。
宫人们提着灯笼,跟在他身后:“小公子……小公子慢些,当心摔了。”
“我没事。”祝青臣充耳不闻,卯着劲,努力追赶走在前面的帝王。
“李钺、李钺,干嘛走这么快?干嘛要生气啊?我又没做坏事。”
冬日里,又是晚上,出来的时候,李钺往祝青臣身上裹了好几件厚衣裳。
祝青臣还没追几步,就累得不行了。
“李钺,等我!等我一下!”
他停下脚步,踹了一脚地上的积雪,结果没控制好力度和角度,寒风又迎面吹来,“哗啦”一声,积雪扬起,全部扑在他的脸上。
祝青臣下意识抬起手,用衣袖挡着脸,但还是有雪尘飞到了他的脸上,飞进他的眼睛里。
“噗——可恶的李钺,叫你不等我,害我被迷了……”
祝青臣一边小声抱怨,一边抬起手要揉眼睛。
忽然,一只宽厚温暖的手握住他的手腕,按住他的手。
李钺故作冰冷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别用手揉,越揉越红,我……朕看看。”
祝青臣撇了撇嘴,可恶的李钺,又用上自称了。
“又在心里骂我?”李钺捏着他的脸颊,让他把脸抬起来。
“没有啊。”祝青臣假装无事发生。
宫人提着灯笼靠近,借着烛光,李钺仔细看看祝青臣的一双眼睛,没看见有灰尘,但还是帮他吹了吹。
“好了吗?”
祝青臣眨巴眨巴眼睛,又转了转眼珠子:“好了。”
听见他说“好了”,李钺才收回手。
他转过身,继续往前走。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祝青臣一个飞扑上前,抱住他的手臂。
李钺脚步一顿,但没有推开他,继续往前走。
祝青臣整个人挂在李钺身上,被他拖着往前走,两只脚在雪地里留下一道长长的痕迹。
祝青臣抬起头,仔细观察李钺的神色。
李钺下颌线紧绷,竭力维持严肃的表情,但祝青臣看得出来,他也装不下去了。
两个人都没说话。
最终还是李钺先开了口。
可他说的,却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祝卿卿,自己走,好好的靴子都被你磨烂了。”
“不要,我自己走不动。”
祝青臣眨了眨眼睛,小声问:“李钺,你到底为什么生气啊?”
他是真的不明白。
朋友想见他们,他们出去就好了。
朋友之间有误会,解开误会就好了。
为什么要生气呢?
李钺转过头,看了他一眼:“祝卿卿,我现在是皇帝。”
祝青臣点点头:“我知道啊,你跟我说过。”
他还是不懂。
李钺沉默着,停下脚步,抄起祝青臣的腿弯,直接把他抱了起来。
祝青臣吓了一跳,然后熟练地搂住他的脖子。
李钺抱着他,朝寝殿的方向走去。
祝青臣靠在他怀里,半边脸颊贴在他的胸膛上。
听着李钺强有力的心跳,祝青臣好像明白了什么。
李钺现在是皇帝。
而他和他的朋友们,现在是臣子。
他们先是君臣,后是友人。
天底下只有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道理,绝没有臣子逼到宫门外,求见君王的道理。
更何况,李钺今夜,确实足够给他们面子了。
陪着祝青臣出来见了他们,就算闹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也只是罚俸一年,没有太多处罚。
帝王权威,不容挑衅。
祝青臣抬起头,看着李钺紧绷的神色,恍惚间想起——
原来李钺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已经做了快十年的皇帝啊。
他抿了抿唇角,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小声道歉:“对不起啊,李钺,我下次不会跟你吵架了,也不会再拉着你出去了,我一时忘了你是皇帝。”
李钺同样垂眼看他:“我不是这个意思,不是对你生气。”
他是对外面那群大臣烦躁,也对自己烦躁。
他已经很克制了。
若是祝青臣不在,他指定会杀人,杀了那群乱嚼舌根的世家子弟,再和那群死犟的大臣打一架。
偏偏祝青臣在旁边,他怎么好当着他的面喊打喊杀?
万一吓坏祝青臣,可怎么好?
万一……祝青臣看出他的真面目,那怎么办?
都怪那群没事找事的大臣。
一路沉默着,两个人回到寝殿。
李钺把祝青臣放在软榻上,俯下身,帮他解开身上的鹤氅,剥掉身上一层一层的厚衣裳。
“早点睡,明日还要上朝。”
“嗯。”
李钺帮他脱掉最后一件衣裳,刚准备起身。
忽然,祝青臣悄悄伸出手,拽住李钺的衣襟。
李钺没能离开,反倒被祝青臣拽到面前。
祝青臣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望进他的眼睛里。
“可是李钺,我觉得,皇帝也需要一些好友。”
李钺却道:“皇帝不需要。”
祝青臣反问道:“那我算什么?”
李钺同样严肃地望着他:“祝卿卿,我可没把你当成好友。”
这话似乎有歧义,似乎又没有。
宫门外一群好友,不能让李钺挪动脚步半分。
但祝青臣一跟他吵架,他就陪祝青臣出去了。
宫门外一群好友,还要让祝青臣说出他们之间的私密事,才能确认祝青臣是祝青臣。
但李钺一见到祝青臣,就知道这是祝青臣。
祝青臣不自觉松开拽着李钺衣襟的手,往后躲了躲。
可是李钺非但没有与他拉开距离,反倒往前倾了倾身子,带着十足的侵略性。
两个人一进一退,靠得太近,呼吸都打在对方的脸上。
正当此时,门外传来宫人的声音。
“小公子,你要的东西我们拿来了。”
“来了。”祝青臣一激灵,像一条小金鱼,“哧溜”一下,从李钺身边逃走。
他小跑出去,拉开殿门,从宫人手里接过什么东西:“谢谢你们。”
“小公子不必客气,都是我们应该做的。”
李钺直起身子,藏起眼中冷意,回头看去。
祝青臣掩上门,拿着一个小瓷罐,转身回来。
李钺问:“祝卿卿,什么东西?”
祝青臣如实回答:“祛疤的药膏。”
一听这话,李钺有些急了:“你受伤了?我怎么没看见?什么时候受的伤?怎么不早说?”
祝青臣抬起头,看着他,指了一下他的胸膛:“我没受伤,我想给你抹点药。”
祝青臣和李钺因为想法不同在吵架,祝青臣在生气,李钺也在生气,可是……
该抹的药还是要抹。
两个人站在殿中,都不说话。
祝青臣双手捧着小瓷罐,用求和的目光,眼巴巴地望着李钺。
委屈巴巴,可怜兮兮。
李钺沉默着,到底收敛了周身戾气,大步上前,握住祝青臣的手腕,把他带回房里。
“没生你的气,都是他们的错。快上床罢,站在地上受了凉,还得我……朕伺候你。”
一重重帷帐垂在地上,遮掩烛光。
祝青臣穿着雪白的毛绒中衣,坐在柔软暖和的床铺上,手里捧着一个和他一样白的白瓷小罐子。
李钺靠在床头软枕上,将自己的单衣衣带紧紧攥在手里。
祝青臣打开瓷罐子,拍了一下他的手:“快,把衣裳解开。”
李钺试图拒绝:“祝卿卿,这些都是陈年旧伤,现在抹药没用。”
“那可不一定。”祝青臣正色道,“这是我特意让他们去太医院找太医拿的,旧伤也可以用。你受伤以后,肯定随便糊一点金疮药上去就完了吧?肯定从来没抹过祛疤的药吧?”
李钺再次辩解:“祝卿卿,我是个男人。”
祝青臣振振有词:“男人更要学会保护自己,看我身上多白。”
李钺撩起他的衣摆,看了一眼:“是很白,像小雪人一样。”
祝青臣拍开他的手:“可以了,只能看,不能摸。”
“噢。”李钺收回手。
“再说了——”祝青臣坐直起来,“李钺,你每次抱我,我都感觉不太舒服。”
说到这种事情,李钺马上坐直了,要问个究竟:“哪里不舒服?”
“你身上的伤疤硌到我了。”
“胡说八道,隔着衣裳还硌到你?你是豆腐做的?”
“反正就硌得我难受!快点,我给你抹药!”
李钺对上祝青臣坚定的目光,犹豫片刻,最后还是无奈地解开衣带。
“好好好,抹抹抹。”
祝青臣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躺好,祝卿卿小大夫给你上药。”
李钺靠在床头,祝青臣用手指沾了点药膏,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
“哇——香香的!”
“不抹了。”
李钺翻身坐起。
祝卿卿把他抹得喷香,万一招来蜜蜂怎么办?
堂堂一代帝王,在朝堂上被蜜蜂追着跑,蛰一个大包,成何体统?
祝青臣一手肘压在他身上,把他按回去。
“别乱动,很快就好。”
李钺躺在床榻上,像是被祝青臣施法定住,表情复杂。
他开了口,胸膛震动:“祝卿卿,你干脆把我的脖子抹了算了。”
“那可不行,我还不想被写进《刺客列传》呢。”
“抹药的事情,不准说出去。”
“知道啦。”祝青臣拍着胸脯——李钺的胸脯——保证,“我不会告诉别人,陛下每天晚上抹香香的。”
“祝卿卿,住口。”
祝青臣偏不住口,一边给他抹药,一边碎碎念。
“马上就好,你还会疼吗?”
“这边一道好深,这边多抹点。”
“李钺,我最喜欢细皮嫩肉的男人了。”
李钺皱眉,再次坐起来,震惊地问:“祝卿卿,你说什么?”
祝青臣重复一遍:“我喜欢细皮嫩肉的男人,所以你要多多抹药。”
“什么品味?”
李钺嘴上这样说着,但还是十分诚实地躺了回去。
“喜欢就多抹点。”
“好。”
祝青臣翘了翘身后并不存在的小狐狸尾巴,露出一个得逞的笑容。
其实……他还挺喜欢李钺现在这副模样的。
人高马大、孔武有力,单手就能把他拎起来,还能把他扛在肩膀上!
但是,他不想再让李钺受伤了。
比起胸膛上的伤疤,他更希望李钺好好的。
可李钺躺在床上,只觉得自己像一块被放在火上烤的牛肉。
负责烹饪他的小厨子——祝卿卿。
祝青臣拿着香喷喷的调料,在他身上抹来抹去,拍拍他的腰,让他翻面,他就翻面。
偏偏祝青臣不肯用力,动作轻轻的,跟给他挠痒似的,实在是难捱。
所幸帐中昏暗,祝青臣大概看不见他红透的耳根。
不知道过了多久,祝青臣抬起手,在他的腰背上拍了一下。
“好了!”
李钺起身,穿好衣裳。
祝青臣把药膏盖子盖好。
“明晚再提醒我给你抹。”
“知道了。”
祝青臣探出身子,把小瓷罐好好地放在床头,路过李钺身边的时候,偷偷摸一把他结实的胸膛。
“李钺,你真的长大了一圈,一罐药膏,你一个人、一下子抹掉一半。”
李钺按住他的手,阻止他继续作乱:“祝卿卿。”
“我没干嘛呀。”祝青臣眨巴眨巴眼睛,假装无辜。
李钺抓住他的手腕,转头吹灭床头蜡烛:“睡觉。”
殿里点着好几个炭盆,还烧着地龙,暖和极了。
但就算这样,李钺还担心祝青臣睡着了蹬被子着凉,特意拿了张驼绒毯子,给他围在腰上,牢牢掖住,怎么翻身都不掉。
最后,祝青臣钻进李钺亲自给他搭的厚实被窝里,趴在里面睡觉。
李钺自己就盖了一层薄薄的毯子,躺在他身边。
祝青臣问:“李钺,你不冷啊?”
李钺翻了个身,把他抱进怀里:“我很热。”
要不是为了祝卿卿,他是绝对不用这么多炭盆的。
跟小时候家里烘肉干似的。
祝青臣跟个小暖炉似的,他只要抱着祝青臣,就足够暖和了。
过了一会儿,祝青臣又问:“李钺,我们明早什么时候起啊?”
李钺答道:“日出就起。”
“那你想好,要怎么向大臣介绍我的来历了吗?”
“实话实说。”
“啊?”祝青臣睁圆眼睛,“这样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李钺收紧手臂,“我的祝卿卿被神仙看上,邀去洞府游玩,他们听见了,该羡慕得眼红,哪里不好?”
祝青臣哽住,好像也有道理。
黑暗中,李钺看着祝青臣,摸摸他的头发:“别担心。”
“我没担心。”祝青臣点点头,趴在他怀里,闭上眼睛。
殿里殿外一片寂静,只有寒风卷着雪粒刮过糊窗户的油布,发出的沙沙声。
不知不觉间,祝青臣就睡着了。
李钺搂着他,还是觉得热,索性把身上盖着的毯子也掀开,就抱着祝青臣睡。
半夜里,祝青臣睡得迷迷糊糊,伸手一摸,发现李钺什么都没盖,便拽着自己的被子,扯出一角,盖在他的腰腹上。
再到后面,祝青臣也热了。
他一脚蹬掉被子,李钺下意识坐起来,把被子捡回来,盖在他身上。
他再蹬掉,李钺再捡回来。
他醒了,找不到被子,干脆一巴掌拍在李钺的腰腹上,帮他挡风。
忙碌的夜晚,两个人手忙脚乱地给对方盖被子。
翌日清晨。
天刚蒙蒙亮,宫人便在外面叩门。
“陛下,该上朝了。”
李钺听见动静,迅速睁开眼睛,转头看向身边。
在看见祝青臣的瞬间,李钺下意识松了口气。
他还以为……昨日是他做的一场梦,一场过分长久、过分圆满的梦。
只要他一醒来,祝卿卿就会消失。
还好,祝卿卿还在。
这个时候,祝青臣睡得正香。
他四仰八叉地躺着,脑袋枕在李钺的手臂上,自己的两只手、两只脚都分开放,霸道地占走一大半床铺。
李钺碰碰他,低声喊道:“祝卿卿,起来了,要去上朝了。”
祝青臣没有一点儿反应,跟只小猪似的,睡得脸蛋红扑扑的。
李钺再喊了两声,祝青臣都没反应。
最后,李钺伸出手,捏住他的鼻子。
两息之后,祝青臣挥舞着双手双脚,从床上弹起来:“李钺救我!我喘不上气……”
在看见罪魁祸首就是李钺的时候,祝青臣反手推了他一下。
李钺没被推动,反倒是祝青臣自己借着力,再次往床上倒去。
李钺捞起他的腰,直接把他扛走:“祝卿卿,该上朝了,你不是想穿官服、当丞相吗?”
祝青臣挣扎着,朝床铺的方向伸出手:“早上不想,下午想。”
“那你不还想见朋友吗?”
“下午再见……”
“可是膳房做了糖蒸酥酪,放在炉子上煨到下午就老了,不煨着到下午就腥了,怎么办?”
一眨眼,祝青臣瞬间清醒,笔直站好:“让我吃!让我吃!”
祝青臣配着甜甜的糖蒸酥酪,吃了两块咸咸的香酥鸭,然后在宫人们的服侍下,站在铜镜前,张开双臂。
两个宫人将他的官服送过来,给他穿上。
祝青臣笑吟吟地向他们道谢:“多谢。”
李钺早已经换上庄重肃穆的帝王冕服,他就站在旁边,透过面前十二旒珠,一瞬不瞬地看着祝青臣。
在宫人帮祝青臣整理衣裳的时候,忽然,李钺道:“朕来。”
“陛下……”
宫人们都有些迟疑,但不等他们反应过来,李钺就推开他们,自己来到祝青臣面前,低下头,帮他整理腰带,给他挂上叮当作响的各种玉饰。
宫人们胆战心惊,时刻准备着上去搭把手。
祝青臣却坦然受之,并不觉得有任何不妥。
最后,李钺接过宫人捧过来的乌色官帽,祝青臣抬起头,让他给自己戴上。
戴上官帽,李钺趁机捏了一下他的脸颊:“祝卿卿,你怎么不向我道谢?”
祝青臣理直气壮道:“我要是跟你道谢,你会生气的。”
有道理。
“走罢,我们去上朝。”
“走!”
祝青臣刚准备迈开步子,朝殿外走去,却发现李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祝青臣蹙眉疑惑,忽然灵光一闪。
他后退半步,做出手势:“噢,陛下先行,臣随后!”
但李钺在乎的,分明不是这个。
李钺笑了一下,朝祝青臣伸出手。
他小心翼翼地掀开祝青臣繁复的衣袖,珍而重之地将他的手握在掌心,与他十指相扣。
紧紧攥住,永不放松。
天色既明,风雪已停。
朝阳东升,霞光初透。
恢弘阔大的宣政殿,在十六根铜柱的支撑下,静静矗立在高台之上。
日光照耀,十六扇正门齐开,百官觐见。
百来位官员,或老或少,身着或青或蓝的官服,手执笏板,整齐排列,恭敬肃穆。
所有人一步一步跨过宫门,登上石阶,或在殿中站定,或在阶上站定,等候陛下驾临。
忽然,宫门外传来一声——
“陛下驾到!”
众臣赶忙一掀官袍,跪下行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紧跟着,又是一声——
“太子太傅驾到!”
太子太傅?
太子太傅不是十年前就……
不知内情的臣子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没等看清什么,就赶忙低下头去。
他们只看见,陛下牵着一个正红官服的小公子,两人双手交握、并肩而行,一同走在宣政殿正中的宫道上。
风吹过,似有雪尘扬起,在他们周身笼罩一层如梦似幻的云烟。
众臣双手扶地、双膝跪地,低眉垂眼、不敢多看。
不明就里的多数朝臣,就算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太子太傅不是过世十年了吗?
祭祀大典每年都办一次,城外的衣冠冢也每年修一次,陛下更是每日都要过去哭一哭。
陛下又是从哪里找来一个太子太傅?
究竟是太子太傅死而复生了,还是陛下走火入魔了?
众臣心中惊疑不定,以致无人应答,殿前一片死寂。
正当此时,宫人通报的声音再次传来——
“太子太傅驾到!”
下一刻,殿中几个中气十足的声音齐齐应道——
“恭迎太子太傅!”
是祝青臣的几个好友。
昨日夜里,他们就见过了祝青臣。
虽然尚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他们已经确定,这位太子太傅,就是他们的好友祝青臣,这就足够了。
而陛下的意思也很明显。
陛下是为了祝青臣,才特意下旨,把三日后的大朝会改到今日。
陛下一刻也等不及,他要堂堂正正、风风光光的,把祝青臣带到所有朝臣面前,告诉他们,这位就是太子太傅、是百官之首。
只要是祝青臣,那就可以。
只有祝青臣,那才可以。
因此,在宫人第二次通报提醒的时候,他们全都反应过来,十分配合地高呼一声。
祝青臣的好友们,如今在朝中,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有他们带头,旁的官员再也顾不上疑惑,赶忙收回心神,与他们一同,俯身行礼,齐声高呼——
“太子太傅千岁千岁千千岁!”
山呼海啸似的动静,把祝青臣吓了一大跳。
祝青臣一激灵,下意识扭过头,看向李钺。
不是说上朝吗?
怎么弄得跟登基大典一样?
他……他都没做好准备呢。
祝青臣脚步一转,不自觉往李钺那边躲了躲。
可李钺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不让他躲避,更不让他退后。
两个人挨得很近,李钺低下头,低声问:“祝卿卿,你怕了?”
“我才不……”祝青臣同样放轻声音,“才不怕,上朝而已。”
祝青臣反握住李钺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两人携手并肩,走过殿前宫道,行过百官面前,一步一步登上石阶。
两人同时抬脚,跨过门槛。
大殿之上,众臣俯身恭候。
正红的衣袍扫过,文官一列,尚书令沈竹见祝青臣来了,默默后撤一步,将文官之首的位置让出来。
可正红衣角只是从他身边路过,却在他面前不曾停留。
李钺牵着祝青臣,继续往前走。
再往前走,就是……龙椅。
陛下莫不是要……
祝青臣的好友们不敢相信,壮着胆子,微微抬起头。
只见陛下牵着祝青臣,直接登上殿上九级玉阶。
玉阶之上,龙椅之右,摆了一张全新的木雕座椅。
座椅雕龙绘凤,精美华丽,竟不输龙椅。
椅子上铺着软垫,一整面狐毛绒毯,看着就软和舒适。
祝青臣猜到这是自己的专属位置,也不推辞,安心坐下。
李钺低下头,帮他整理好衣摆。
随后两人相视一笑,李钺最后握了一下祝青臣的手,转过身,一掀衣袍,在帝王御座上落座。
李钺端坐上首,语气肃穆:“平身。”
“谢陛下。”
文武百官齐声谢恩,正准备起身,只听陛下又道:“沈竹,宣旨。”
“是。”
宫人双手捧着木托盘,来到沈竹面前:“沈大人,请。”
木托盘上,正是李钺昨日就拟好的圣旨。
趁着祝青臣午睡,李钺用尽此生文采,写成这道圣旨。
他没有和任何官员商议,更没有下发给尚书台,他独自写好圣旨,盖上玉玺,连祝青臣都不知道。
沈竹双手接过圣旨:“应天顺时,受兹明命——”
众臣再次恭敬俯首:“臣等接旨。”
“‘祝氏青臣,凤翔祝氏文国公祝舜生之孙、敬文国公祝鸿君之子,太上仙皇之义孙、先皇之义子……朕之心肝手足。’”
好家伙,这身份真够多的。
况且……心肝手足,一可做“心腹”之意,可还有其他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