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无名的、巨大的恐慌,从始至终笼罩着他。
他太担心、太害怕了,万一祝卿卿……
万一……
想着想着,李钺又想给自己一拳。
晦气!不吉利!
还不快停下!
李钺将握成拳头的手背到身后,不自觉迈开步子,在几个太医身后来回踱步。
脚步声传来,一声一声的轻响。
气势强盛,风雨欲来。
目光锐利,却始终落在祝青臣的脸上。
他像一头巡视领地的雄狮。
为了拯救生病的配偶,他不得不收起利爪、藏起獠牙,允许外人进入自己的领地。
可又因为要给外人让位、不能时时触碰到配偶,他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暴躁起来。
他只能按捺着最本能的兽性、克制着血液里奔涌的占有欲,在原地磨着利爪,焦躁转圈。
几个太医听见脚步声,不由地紧张起来,后背都僵硬了。
没有人敢回头,他们只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老太医。
您老快说句话啊!
陛下眼看着要疯了!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到时候我们全都……
其实陛下从不滥杀无辜,杀的都是敌军,那也很可怕啊!
发现他们害怕,李钺直接放轻脚步,哑着嗓子开了口。
“不必恐慌,专心诊脉。朕不会治你们的罪。”
“是,多谢陛下……”
几个太医刚准备谢恩,李钺又道:“不必多礼。治好他,重重有赏。”
笼罩在李钺身上的恐慌从未消散,他却还要耐着性子,宽慰太医。
因为他知道,太医手上系着的,是祝卿卿的命。
若是太医紧张害怕,祝卿卿也落不了好。
于是几个太医再次围到榻前。
老太医仍旧沉默不语,两根手指搭在祝青臣的手腕上,眉头紧锁,表情复杂,似是疑惑,又似是惊讶。
终于,老太医开了口:“这……这……”
李钺一个箭步冲上前,目光定定:“如何?”
“回陛下,这位……这位小公子脉象舒缓,温润平和,不像是受伤重病之人,反倒像是……”
“像是什么?话说清楚,别扭扭捏捏、吞吞吐吐的。”
“像是……睡着了。”
李钺愣住。
睡着?祝卿卿睡着了?
这话说起来,老太医自己也不确定。
所以他才沉默着,诊了快一刻钟的脉。
这时,围在榻前的其他太医也连忙上前,轮流诊脉,给出判断。
“陛下,确实如此。”
“章老太医说的没错。”
“这位公子脉象平稳,并无大碍。”
所有太医都这么说,李钺却不敢相信。
“他一向体弱,独自从山上跑下来,脸色白成这样,换衣裳的时候也没醒。你们说他‘并无大碍’?”
“陛下,从脉象看,确实如此。”
“那他什么时候能醒?”
“既是睡觉,自然是睡醒了就……”
这群太医,简直是胡言乱语!
李钺一个字都不信!
他深吸一口气,按捺着怒火:“出去。”
几个太医站起身:“是。”
只听李钺又道:“让膳房熬一碗燕窝粥过来,放点冰糖和牛乳,别放其他的。再弄几颗驱寒的药丸,小颗点,好吞下去。”
“回陛下,驱寒汤药要趁热喝,才好发汗。若是制成药丸,只怕药力大打折扣。”
“那就熬成汤药。”李钺顿了顿,“再去宫外找几个大夫进来。”
“是。”
陛下摆明不信他们,而他们对自己的判断也有所怀疑,所以也没有多说什么,直接领命下去。
太医退走,李钺的目光重新落在祝青臣脸上。
他直接在床前脚踏上坐下,握着祝青臣的手,学着太医的模样,伸出两根手指,按在祝青臣的手腕上,给他诊脉。
可是他根本不会。
他只能紧紧地握着祝青臣的手,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十年了,祝卿卿还是十八岁的模样,年轻稚嫩,好像不曾长大。
忽然,李钺明白了什么!
莫不是祝卿卿成了仙,特意下凡一趟,来看看他!
所以祝卿卿还是十年前的模样,所以太医诊不出什么。
这就说得通了。
李钺愈发握紧祝青臣的手,生怕他下一刻就飞走。
小神仙难得下凡,他得抓紧时间多看两眼。
可小神仙怎么会昏睡这么久?
或许是祝卿卿本性贪睡,当上神仙也这样。
李钺坐在榻前,看着祝青臣。
他的手已经不冷了,他想碰碰祝青臣的脸颊,却又害怕轻举妄动,冒犯了小神仙。
可他又实在思念祝青臣,人在眼前,让他怎么克制住?
犹豫良久,李钺最后伸出手,只用食指指尖,轻轻戳了戳祝青臣的脸。
贪睡的祝卿卿,到底什么时候醒呢?
正当此时,李钺身后传来一声轻唤。
“陛下。”
李钺收回手,收敛神色,回头看去。
“陛下吩咐的燕窝粥好了。”
宫人双手捧着木托盘,递到他面前。
黑漆描金的木托盘,正中放着一个晶莹剔透的雕花玉碗,连勺子都是玉的。
“我等来喂这位公子服下……”
不等宫人说完,李钺便道:“我来。”
他站起身,把祝青臣从床上扶起来。
祝青臣整个人软软的,刚扶起来就要滑下去,在软枕上也靠不住。
李钺便上了床,坐在祝青臣身后,双臂环着他,让他靠在自己的胸膛上。
他低着头,认认真真地把祝青臣身上的毯子掖好,然后朝宫人伸出手。
宫人会意,将温热的燕窝粥递到他手里。
一碗燕窝粥,只放了两颗冰糖和小半碗牛乳,不会太过黏腻,香气清甜,就算是神仙也爱喝。
李钺舀起半勺,轻轻吹了吹,送到祝青臣唇边。
祝青臣没反应,李钺便温声哄道:“祝卿卿,是我。给你拿了好吃的,张嘴。”
好吃的。
一听这话,祝青臣便迷迷糊糊地张开了嘴。
李钺趁机把粥喂进去:“好吃吗?”
祝青臣“哼哼”两声,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那再吃一口,张嘴。”
“咽下去再吃,别学松鼠含在嘴里,嚼两下。”
“再来一口,慢慢吃。”
谁也不知道祝青臣到底能不能听见,但李钺就是耐心十足,温声细语地哄他吃粥。
宫人们对视一眼,识趣退下。
祝青臣吃了半碗粥,估计是累了,不论李钺再怎么哄,都不肯再张嘴。
李钺也不勉强,还剩一点粥底,他用勺子刮了刮,仰起头,自己吃了。
放下粥碗,李钺抱着祝青臣,靠在床头,拍拍他的心口,好让他把燕窝顺下去。
不多时,太医们从宫外请来的大夫也来了。
回春馆、妙手堂,都是城中颇有名望的老大夫。
李钺握着祝青臣的手,再让他们诊脉。
医馆大夫的诊断,和太医的一样。
他们实在是诊不出来,祝青臣的身体到底哪里不对。
按脉象来说,祝青臣确无大碍。
当然了,吃一点滋补的燕窝粥、喝一碗驱寒的汤药,也是可以的。
所有大夫都这样说,李钺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让他们下去配药熬药。
祝卿卿没事就好。
又过了两刻钟,宫人们端着熬好的汤药进来。
端起药碗的瞬间,李钺就感觉不妙。
方才不是跟他们说了,汤药弄得好喝点吗?
这东西看起来黑乎乎的,闻起来又苦又涩,一股冲鼻子的味道,祝卿卿绝对不肯碰。
李钺果然也没想错,他刚舀起一勺,还没送到祝青臣面前,祝青臣就扭着身子,别过头去,把脸埋进李钺怀里。
他连闻都不肯闻,只是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睡觉。
李钺只好又哄他。
“祝卿卿,这是好喝的。李子泡水,还加了糖,酸酸甜甜的,喝一口试试?”
祝青臣不上当,在李钺怀里转了个圈,就是不肯喝。
“祝卿卿,没骗你,好喝的。”
“你尝一口。”
“那我先喝一口。好喝,你再试试?”
李钺又哄了半天,祝青臣昏睡着,一句都没听见,趴在他怀里,一动不动。
李钺叹了口气,放下药碗,对宫人道:“准备两碟蜜饯,在外边候着。”
“是。”宫人应声退下。
李钺摸摸祝青臣的脑袋,又捧起他的脸,用长着薄茧的拇指捏捏他的下巴,搓搓他的脸颊。
像是将一只小猫捧在手里,捏圆搓扁。
祝青臣闭着眼睛靠在李钺怀里,不再乱动,不让他喝药就行……
忽然,李钺的拇指往前一伸,拨开祝青臣的唇瓣,长驱直入,直接撬开他的牙。
李钺端起药碗,准备把药灌进去。
只听得“咔嚓”一声——
祝青臣狠狠地咬了他一口。
“嘶——”
李钺收回手,大拇指上两个尖尖的牙印,还冒出血珠来。
祝青臣咬完了,大概还觉得滋味一般,还有点粗糙硌牙,靠在李钺怀里,“呸”了几声。
他还敢嫌弃!
李钺抬手要打,到底没舍得下手,只是拧了一下祝青臣的腮帮子,低低地说了他一句——
“真不愧是属兔子的。两个小板牙,穿着盔甲都让你给咬碎。”
李钺搂着祝青臣的肩膀,转过身,从床头拿起干净帕子,缠在受伤的拇指上。
血珠洇在手帕上,李钺又开始发愁。
哄着骗着不行,撬开嘴也不行。
虽说祝卿卿极有可能已经羽化登仙,但也不能不喝药,万一……
李钺垂下眼睛,目光落在床头药碗上。
没由来的,他想起少年时候,与祝卿卿躲在被窝里,一起看过的风月话本。
那里边是怎么喂药的来着?
对,嘴对嘴。
祝卿卿当时嫌弃得很,脸蛋红红的,飞快地把那几页翻过去,自己不看,也不让他看。
李钺打定主意,低下头,端起药碗,含了一口在嘴里。
不是他想占祝卿卿的便宜,实在是没有办法……
忽然,一只手伸向他。
李钺下意识抬手挡开,擒住对方。
下一刻,他又想起,床上的人是祝青臣。
迟疑的瞬间,祝青臣的手直直地伸向他,扶住他的脸,让他把脑袋转过来。
李钺预备擒拿的手停在半空,他僵硬着脖子,紧张且配合地转过头去。
祝青臣醒了。
他趴在李钺怀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眨巴眨巴,上下左右,认认真真地看看他。
“李钺,你怎么好像忽然……长大了?”
祝青臣的手,是典型的文人手,白皙修长,带着一点儿写字作画磨出来的薄茧。
和李钺常年习武的手比起来,他的手小小的、软软的,还带着书墨香气,那么点薄茧也可以忽略不计。
如今这只手就贴在李钺的下颌上,温和轻柔,如同羽毛一般。
李钺紧紧握着拳头,竭力克制着自己,才没有像大猫一样眯着眼睛,在祝青臣的手心里蹭来蹭去。
尽管这样做肯定很舒服。
祝青臣扶着他的脸,蹙着眉头,认真地看着他,浑然不觉自己的动作有什么不妥。
他还没完全恢复过来呢。
他迷迷糊糊的,只觉得眼前的李钺好像有哪里不太一样,但是具体哪里不太一样,他又说不上来。
李钺克制着、克制着,就连祝青臣也察觉到了他的紧绷。
倚靠的胸膛肌肉硬邦邦的,仿佛有什么东西即将冲破束缚,破土而出。
祝青臣搓搓李钺的下巴,提前说明:“李钺,你不许再抱我了。”
李钺低下头,从喉咙里挤出一声野兽似的呼噜声:“为什么?不许我抱,那你要谁抱?”
四目相对之间,祝青臣照着他的胸膛,给了他一下。
拳头碰到他的瞬间,李钺周身气焰消失,故意压低的声音也恢复正常。
祝青臣坐直起来,正色道:“你还好意思问,我都说我喘不上气、没办法呼吸了,你还使劲抱,直接把我抱晕了。”
李钺不可置信,连眼睛都睁大了:“祝卿卿,是我……”
他不确定地问:“是我把你抱晕的?”
“那不然嘞?”祝青臣理直气壮,“就是你把我抱晕的。”
“是这样?”李钺脸色变了几变,“是这样!祝卿卿,你没事,你没病?”
“你才有病!”
李钺欣喜若狂,伸手去抱祝青臣。
祝青臣叉起腰,扭了扭身子,把他的手甩开。
“都说了不可以抱了。等等没说两句话,又被你抱晕了。”
“轻轻地,我轻轻地抱。”
李钺哄着他,两只手臂穿过祝青臣的手,环住他的腰,轻之又轻地把他揽进怀里。
李钺问:“祝卿卿,够轻了吗?”
“差不多。”祝青臣窝在他怀里,“就是你的胸膛太硬了,容易撞晕。”
李钺清了清嗓子,原本紧绷的肌肉放松下来。
这下祝青臣满意了。
床上是满满当当的枕头被褥,身下也是软乎乎的“李钺垫子”,舒服得他想再睡一会儿。
李钺看见他闭上眼睛,迅速端起放在床头的药碗:“祝卿卿,先把药喝了。”
祝青臣扭过头:“不喝。”
“就喝一口。发汗的药,对身体好。”李钺道,“你从山上跑下来肯定吹风受凉了,喝点药捂一捂比较好。我让他们准备了蜜饯,就喝一口,喝了马上吃蜜饯。”
祝青臣直接把脸埋在他怀里,摇着脑袋,拖着长音:“不——喝——”
李钺僵住,原本放松的身形再次紧绷起来。
祝青臣抬起头,试图转移话题:“李钺,我没事的……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嗯?说完秘密你就喝药。”
“这个秘密就和喝药有关。”
“是吗?”
“对呀。”
祝青臣朝他招招手,李钺乖顺地低下头,附耳过去。
祝青臣拢着双手,贴在他耳边,放轻声音,故弄玄虚道:“我在山上遇见神仙了!”
祝青臣说话时带起的呼吸,扫过李钺的耳朵,带起一片痒意。
李钺没忍住偏了偏头,轻笑一声,躲到一边。
“还没说完呢。”祝青臣捧着他的脸,把他抓回来,“我是说真的。”
“我知道。”李钺摸摸他的脑袋,“我们祝卿卿是很厉害的小神仙,提着小花篮,下凡布施,途经凤翔城,忽然想起凤翔城里还有一个李钺,所以特意下来看看李钺。”
“我知道,我都知道。”
他眼带笑意,只是不自觉闪避,不愿对上祝青臣的视线:“祝卿卿,这次多待几日,好不好?我很想你。”
祝青臣断然拒绝:“不好!”
李钺变了脸色,眸光一沉,唇角却仍旧是勾起来的,故作豁达道:“天上催你回去?一日都不能留?”
“我不是神仙,天上也没收我。”祝青臣蹙着眉头,反问道,“你到底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他用拇指按住李钺的唇角:“你不许笑了,认真听我说。”
“嗯。”李钺仍是笑着,“我听着呢。”
于是祝青臣掰着手指头,从头开始说起。
“不是马上就快过年了嘛?你又在外面打仗,赶不回来,我就想上山,给你求一个平安符。”
“结果刚走到半山腰,就开始下雪。我带着人往回赶,脚下一滑,就滚到了山上那个破道观里。”
“你还记得那个道观吧?我们小时候把道观当成鬼屋,打赌谁敢一个人进去。你本来想带我进去,结果我刚到门口,就抱着柱子哇哇大哭,死活不肯进去,你还被你爷爷揍了一顿。”
直到此时,李钺唇角的笑意才一点一点淡了下去。
他同样严肃地点了点头:“我记得。”
祝青臣继续道:“雪一直没停,我不敢下山,就一直待在道观里。”
“然后——李钺,注意听——”
“昨夜里,我和前几日一样,躲在神像后面睡觉的时候,做了个好奇怪的梦。”
李钺抱着他的腰,坐直一些,神色愈发凝重。
清风和桃花。
海上仙人洞府和清香仙果。
想要收他为徒的南极仙翁和他的弟子。
祝青臣把梦境全部,和盘托出。
他和李钺之间,本就没有秘密。
“最后——”祝青臣瘪了瘪嘴,委屈巴巴,“南极仙翁很生气,说我满脑子都是李钺,不能成仙,就一掌把我拍醒了。”
李钺却不在乎这些,只听见他被仙翁打了,连忙扒拉他的衣裳:“你可有受伤?怎么不早说?仙人一掌,你怎么受得了?”
“我没事。”祝青臣按住他的手,“可能是仙翁手下留情,原本就不打算伤我,只是想把我送走,也有可能是我吃了那半颗仙果的缘故。”
李钺抿唇颔首。
也是,他给祝青臣换衣裳的时候,并没有看见他的心口有伤痕或印记。
应当没事。
祝青臣在山上捱了这么久,冰天雪地里滚下山来,大夫也说他暂无大碍。
焉知不是仙果的作用。
“对了!”祝青臣忽然想起什么,“我只吃了半颗仙果,留了半颗,仙翁没有收走,我特意带回来给你吃。”
祝青臣眼睛亮晶晶的:“我换下来的衣裳呢?你丢到哪里去了?”
“我去拿。”李钺把他放在床上,自己下了榻,从地上捡起祝青臣换下来的衣裳。
没有他的吩咐,宫人们不敢动,所以衣裳还丢在地上。
他拎起衣裳,一个红彤彤、圆滚滚的果子从里面掉出来,摔在地上,骨碌碌地朝床榻滚去。
“就是这个!”
祝青臣要下床去捡,被李钺按住:“我来,你在床上待着。”
“好。”祝青臣道,“你洗一洗,赶紧吃掉。我已经吃了,味道还不错。”
李钺捡起果子,用茶壶里的水冲干净,又递到祝青臣面前。
“祝卿卿,你吃。”
祝青臣抬起头:“我已经吃过了。”
“再吃半个。”李钺道,“这东西这么好,你吃一整个,说不定今后就不会病了……”
祝青臣道:“仙翁说,这果子吃半颗延年益寿,吃一颗就原地飞升。”
“仙翁还说,我不适合成仙,可他却没有将剩下半颗果子收走,也是相信我的意思。倘若我全吃了,岂非逆天而行,辜负了他的信任?”
“再说了,我现在吃了,即刻便飞走,到时候你骑千里马都追不上我。”
祝青臣一张嘴,就开始模仿李钺:“‘驾——祝卿卿——等等我——不要丢下我——’”
他张开嘴,佯装要咬果子。
李钺忙收回手。
这可不行。
祝卿卿不能飞走。
祝青臣露出一个笑容:“你吃吧,我们一人一半。”
“吃。”李钺直接把果子丢进嘴里,嚼着吃了。
大概是祝青臣揣在怀里放久了,有点干巴,其他都还行。
祝青臣期待地看着他:“怎么样?好吃吗?有没有身轻如燕的感觉?”
李钺没什么特别的感觉,或许是因为他本身就身强体壮,或许是仙翁把神力收走了。
但他还是点了点头:“有。”
“看吧,我就说。吃半颗还能在人界站稳,吃一颗就直接飞走了。”
“嗯。”
李钺没有让人进来,自己简单收拾了一下内殿,把脏衣裳都拿出去,又哄着祝青臣喝了一口发汗的汤药,给他喂了八颗蜜饯。
就一口汤药,倒要整整八颗蜜饯来配它。
祝青臣腮帮子鼓鼓的,含着蜜饯,懒懒地趴在床上,闭目养神。
他翻了个身,抬起手,拍拍身边空位:“李钺,快过来。这个床好硬,硌得我肩膀疼。”
“来了。”李钺上前,把他从床上抱起来,让他靠在自己怀里,枕着自己的手臂,“这样?”
“这样。”祝青臣爬起来,调整了一下姿势,搂着李钺的腰,把脚搭在李钺身上,脑袋也要枕在他的胸膛上。
李钺提醒他:“不许含着蜜饯睡着,要睡了喊我,把蜜饯吐掉,还要漱口。”
“知道了。”祝青臣抱着他,“我根本就没睡着。”
帷帐垂落,两个人就这样抱着对方。
安安静静的,一句话也没有。
只有炭盆里燃烧的上好银炭,偶尔发出“哔啵”一声。
不知过了多久,祝青臣闭着眼睛,轻轻喊了一声:“李钺。”
李钺也应了一声:“嗯。”
祝青臣问:“你从庆州赶回来,肯定又跑瘫了好几匹马吧?”
李钺皱起眉头,低下头,认真看着祝青臣。
祝青臣浑然不觉,继续问:“庆州战事如何了?王鼎那边怎么样?他还在负隅顽抗?”
“你这次回来,能待多久?能陪我过年吗?还是马上就要走?”
“实在不行,我陪你上战场好了,反正我现在吃了仙果,身体倍棒。”
“在战场上,你也要多多保重。这次见你,我感觉你变了好多,晒得黑黑的,整个人好像大了一圈,一拳就能把我打死……”
李钺沉默着,久久不语。
祝青臣没听见他说话,有些疑惑:“干嘛?生气了?就因为我说你长大了?可是你本来就大了很多啊,我又没乱说。”
李钺垂了垂眼睛,正色道:“祝卿卿,王鼎死了。”
“死了?!”祝青臣有些惊喜,从李钺怀里爬起来,“他什么时候死的?你怎么不早跟我说?”
在祝青臣的印象里,这个王鼎,就是常年盘踞在庆州的一个土大王。
王鼎把持着庆州,把持着长江天险,李钺的大军都是北地陆军,不善水战,数次攻打都铩羽而归。
南北两岸战事,已经僵持了半年之久。
现在王鼎死了,那岂不是……
祝青臣从床上爬起来,欢天喜地,高举双手:“真是天降喜事!天助我们也!”
下一刻,李钺道:“祝卿卿,王鼎死了十年了。”
“啊……啊?”
祝青臣低下头,李钺抬起头。
四目相对之间。
祝青臣愣住了,李钺也愣住了。
祝青臣站在床铺上,为了庆祝敌军将领暴毙而高举的双手,还高高地举在半空。
他低下头,不可置信地看着李钺:“李钺,你……你再说一遍……”
李钺坐在床榻上,靠在床头:“祝卿卿,王鼎十年前就死了,坟头草比你人还高。”
祝青臣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祝青臣高举的双手,慢慢放了下来。
那个……现在庆祝好像太晚了。
不好意思啊,王鼎,打扰你投胎转世了。
祝青臣抿着唇角,和李钺对上目光。
一瞬间,他们好像都明白了什么。
祝青臣试探着,小声问:“那个……李钺,你今年几岁啊?”
跟问小孩似的。
李钺大概也猜到了是怎么回事,但是在十八岁的祝青臣面前,他羞于开口。
他清了清嗓子,试图转移话题:“祝卿卿,不要问这种事情。”
“这种事情怎么了?”祝青臣在床榻上坐下,认真地看着他,“我大概有一个猜想,但还需要验证。你到底几岁?”
李钺别过头去:“祝卿卿,我也猜到了,应该是你想的那样,具体的就不要再问了。”
祝青臣追着他,双手扶着他的脸,把他的脑袋转回来,一双清凌凌的眼睛,直视着他,像是要看进他的眼睛里。
“不行,李钺,我们之间没有秘密的,我总不能连你的岁数都不知道吧?”
李钺仍旧不语。
祝青臣却明白了,那座山上、那个道观、那个梦境有古怪。
就像他们看过的神仙话本里写的那样,就像王质遇仙、观棋烂柯那样。
——樵夫王质上山砍柴,旁观仙人下棋,一局棋罢,王质丢在一边的斧头竟生锈腐烂了。他下山回家,却发现亲朋早已故去,只留下他一人。
天上一日,地下一年。
神仙洞府里的时辰,与凡间百姓所过的时辰,是不一样的。
祝青臣在山上待了十日,李钺在山下度过的,绝对不止十日。
他们两个同岁,祝青臣上山时是十八岁,李钺方才又说王鼎死了十年。
就算祝青臣前脚刚上山,王鼎后脚就死了,那李钺也二十八岁了。
祝青臣在心中推算一番,然后问:“李钺,你至少二十八岁了,对不对?”
李钺低声道:“祝卿卿,我才十八岁,和你一样。”
“胡说。”祝青臣按着他脖子上的伤疤,“我记得清清楚楚,十八岁的李钺脖子上没伤疤。”
李钺正色道:“这是在外面打仗留下来的。祝卿卿,你没跟着我一起打仗,不知道也寻常。”
“不可能。”祝青臣理直气壮,“要是你十八岁打仗的时候,脖子上被划了这么大一道口子,你早就给我写信了,我不可能不知道。”
很有道理,李钺无法反驳。
李钺恨不得回到十八岁,把那个日日夜夜给祝青臣写信的李钺揍一顿。
让你写信!让你写信!
这下露馅了吧?
祝青臣正色问:“李钺,说实话,你到底几岁了?”
李钺坚定不移:“十八岁,青春年少,配你正好。”
祝青臣转着手腕,板着脸,一本正经地看着他:“既然你不肯承认,那我就要自己找证据了。”
李钺皱起眉头:“祝卿卿?”
话音刚落,祝青臣一个飞扑上前。
祝青臣伸手去拽他的中衣衣襟,试图在他身上寻找更多的证据。
李钺死死捂住,好似良家妇男,死活不让他看。
“祝卿卿,住手!”
“给我看看,我和十八岁的李钺一起洗过澡,我认识十八岁的李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