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一滴血珠滴落在玉盏中,混着残余的酒水,晕出一小片旖旎的红。
殿门再次打开,侍女小心翼翼地将衣物放在桌上,偶然抬眼,瞥见一道长身玉立的身影隐在纱帐后,心里愈发紧张。
微微颤抖着转述道:“长京护法说,传输阵晚间方能开启,届时他亲自来请。”
“好,你且下去吧。”
这声音十分好听,倒是有些耳熟,侍女却不敢多想,带她来的人吩咐过,这殿里住的是位贵人,需得小心伺候。
她垂眸正要离开,却忽然被纱帐里的贵人叫住了,泠泠之声透过红纱帐而来,他问:“是谁带你来的?”
侍女愈发觉得熟悉,却不记得在何处见过,只得老实答道:“十几日前,魔尊遣人带奴来此,只说要奴伺候一位贵人。”
纱帐里只传来一声冷笑,就让她离开了。
侍女不敢再多留,转身时又偷偷瞄了一眼,长腿窄腰,声如玉罄,更觉得那身段风流极了。
侍女并未走远,不知是得了谁的示意,就在门外候着。
同为一族,裴夙将那花娘带回来本是情理之中的事,但他将人放在苍灵宫守着自己,其中深意,思之心乱。
此举何意,楚霜衣无心追究,桌上还残留着逆徒留下的酒水,他状似无意,展袖一拂,玉壶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酒水涌集碎玉映着红纱薄幕,楚霜衣正襟危坐,只两指微抬,酒水便逆流而起,随着传影符青芒闪烁,在他面前顺从地聚成一面水幕。
粼粼水幕中很快映出个气韵肃杀的女修,眉眼间略带薄怒。
“师姐。”
郁姜已经在南林城找了他十余日,连带旧友故去的哀恸,面容都憔悴了许多。
“霜衣。”
楚霜衣所处之地阴沉晦暗,身后红帘横断,邪气至盛,再看他容色惨白,郁姜脸色当即变了:“你在魔域?是那逆徒?”
不容楚霜衣辩解一句,对面剑鞘声响:“狼心狗肺的东西,竟敢对你下手。”
“师姐。”楚霜衣连忙叫住她,无由来地心虚了一瞬,才解释道:“我没事。”
“小苏,他可在师姐身边?”
郁姜将信将疑地放下剑,伸手把小苏召到跟前,目光却不离开楚霜衣,仔细地打量。
姿容清减不少,缎发粗拢,眼前厚厚地缠着白布,整个人密不透风地包裹在一席青纹黑袍中,更显羸弱,如一枝竹、一段霜,好似遭人蹂躏过。
郁姜刚想开口细问,就被小苏的声音打断。
“师尊!小苏好想你!”
“小苏没用,没能保护好师尊。”
“师尊!是不是魔族把你抢走的?小苏这就去救你!”
十余日不见,胖仙草圆溜溜的眼睛明显没了往日神采,可惜楚霜衣看不见,只能听见他中气十足的哭喊声。
“小苏别哭,师尊无碍。”
楚霜衣的声音不由得放柔了许多,“小苏,为师留给你的百宝袋呢?”
小苏抹掉眼角大颗大颗的泪花,忙高高举起一只小荷包,证明道:“师尊,在这。”
“好,小苏保管的很好。”
听着他稚嫩的声音,楚霜衣心头的沉重不觉间也减轻了几分,安抚他道:“师尊暂时还不能去接你,小苏要听话。”
“嗯!小苏一定听话!”
交代好小苏,楚霜衣的神色转而严肃起来,“师姐,百宝袋里有只镯子,是平娘的留下的遗物。”
“平娘应是再无在世的亲人了,我想,这遗物还是交由师姐处理最好。”
郁姜点点头,神色稍缓,“霜衣,多谢你。”
“师姐节哀,平娘的死——”
郁姜知道他想说什么,接过他的话,“平娘的死因,我已查探清楚,如你所说,确系上任城主靳文宣所害。靳文宣暗布移魂阵,毒害修士,被平娘撞见后便起了杀心。”
“靳文宣人面兽心,残害平娘后,更以其子祭阵,终遭移魂阵反噬。被族人发现后,囚于郊外,处以梅毒噬骨。如今死于瑶姬之手,也算告慰亡魂。”
“囚禁靳文宣的族人,应当就是他的义子,南林城的新城主吧。”楚霜衣指尖下意识摩挲袖边的纹路,面色忧虑。
郁姜微微颔首:“正是此人。”
“探访此事时,隐约听到些传闻,此人心思缜密,亦正亦邪,师姐与之来往,要小心些。”
“此人确实心计诡谲。”郁姜手上忙个不停,并不十分在意,“无妨,自有仙盟的人出面。”
“师姐——”
楚霜衣还想再劝,却被郁姜冷冷打断。
“霜衣,手臂伸出来,我看看你身上的煞气如何了?”
楚霜衣愣了一瞬,不知想到了什么,小幅度地扯了扯衣袖,悄悄别过脸,接着整片水幕就开始震动起来,画中人像也逐渐模糊。
“师姐,我没事,这次传影符画的有些简陋,就先不——”
连他声音都断断续续的,好像真出问题了似的。
郁姜显然不吃他这套,漠然扫了他一眼,冷酷道:“伸出来。”
方才还震颤不止几近消散的水幕果然稳定下来,清清楚楚地映出一张犯事心虚的脸。
楚霜衣哑然无话,顺从地拉起衣袖,露出半截小臂,大片青色阴影在皮肉下沿经脉蔓延,如同密密麻麻的根,紧紧勒在血肉里。
“颜色……”郁姜一抬眼,目光正落在师弟手腕处新旧层叠的暗红指印上,手头一只瓷罐猛地拍在桌上,柳眉倒竖,厉声问道:“他对你用刑?”
楚霜衣虽然心有准备,却还是被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到了。
脸上青白交加,他讷讷拉下衣袖,张了张嘴,清风朗月的姿态险些没挂住,低声道:“没用刑。”
不算用刑,旁的手段,他也说不出口。
楚霜衣忍不住又去摩挲袖边,这才开口道:“师姐,我没事,只是眼下魔域内乱,我想——”
“你想留下来帮他,再像几十年前那样,把自己……”
郁姜冷漠地打断他,脸色难看的像在寒潭里泡了十年刚捞起来,说到最后自己都说不下去了。
沉默半晌,她才开口:“煞气青纹颜色淡了不少,但蔓延的速度惊人,照常不该如此,霜衣,你做了什么?”
末了,郁姜又生硬地补了一句,“或者,裴夙对你做了什么?”
门外还有人,楚霜衣沉默了一瞬,道:“师姐,此事晚些再说。另有一件事,还请师姐帮忙。”
郁姜瞥他一眼,无奈道:“你说。”
从刚才开始,那边就不断传来瓶罐相碰的脆响,楚霜衣微微倾了倾耳朵,疑惑道:“师姐,在配药?”
这次郁姜没有答话,她面前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摆满了桌子,手指飞快地穿梭,简直忙成了一团乱麻。
小苏满脸天真地掀开一只桌上的小瓷罐,兴冲冲地抓出一只红尾蝎给楚霜衣看,“师尊!是蝎子哎!”
说着依次去念小瓷罐上贴着的名字。
亡冥蜕、断魂花、透骨草、三转饲骨丹……
楚霜衣心中疑惑,这都是剧毒之物,还没开口,就听那边幽幽道:“来的路上,遇见邪祟制毒炼活尸,我虽照样仿制了一瓶,但苦于无人试毒难以炼制解药。”
“听闻魔族体质强悍,是试毒的上佳选择。”
对面沉默了半晌,这次师弟没急着替那个逆徒辩解,这倒是令郁姜有些意外。
她抽空往小苏嘴里塞了粒解蝎毒的小丹丸,一抬眼,却见楚霜衣已经起身,穿过层层纱帐,往殿内深处去。
水幕随之而动,映出一段劲瘦的腰身,匆匆掠过四下里的光景,阴森的白骨剑架、纤细的铁链、四溅的血迹……
一阵波动后,郁姜的视线最终随水幕落在一张硕大的铁榻上,上面平卧一人,面色惨淡。
水幕中,楚霜衣摸索着扯开那人的衣襟,露出小腹上的伤口,伤势严重,但溃烂的地方明显被人仔细处理过,除了浸透衣裳的血污,皮肉上没半点血迹。
楚霜衣负手立于榻边,拉扯衣裳的指尖染上血污,在身后握成拳,微微抖。
“乌玄蛊。”
“师姐,该怎么救他?”
郁姜脸色明显一变,急促问道:“中蛊多久了?发作过几次?”
“月余,一次。”楚霜衣飞快答道。
“霜衣,你必须尽快离开魔域。”郁姜眉头紧蹙,疾言厉色道:“乌玄蛊是专为魔族而制的蛊毒,其毒源自传闻中沉水渊底的巨兽乌玄,极其稀有。魔域内乱,裴夙身为魔尊被种下此蛊,这说明苍灵宫眼下已经出了问题,不能久留。”
郁姜一番话堪称严厉,楚霜衣心中也清楚,却仍固执,“师姐,乌玄蛊的解药是否就在浮光山?”
“你从何处得知?”郁姜面色一凛,口吻严肃,显然验证了这一说法。
楚霜衣敏锐地捕捉到郁姜语气中的愕然,追问道:“解药到底是什么?浮光山天材地宝数不胜数,究竟是什么?”
郁姜却没再回答,只说,“等你回山,掌门师兄自会告知。”
半晌,冷着脸又道:“裴夙的伤口,不必敷药,乌玄蛊最忌药性冲撞。若想遏制溃烂,冰封上就是,足够他撑到蛊毒发作的那天。”
楚霜衣明显松了一口气:“多谢师姐,我今夜就动身回浮光山,小苏,就劳烦师姐了。”
“无妨。”郁姜脸色难看,语气也不善。
“师姐。”楚霜衣听她冷淡的声音却只觉得心头温暖,胸腔涨满了酸涩,低声道:“这些日子,有劳你了。”
那边传来一声冷哼,水幕哗啦一声散作满地酒水。
楚霜衣无奈一笑,笑意转瞬即逝,他俯身摸上逆徒的小腹,指尖凝霜,霜华沿他指尖缓缓覆盖了伤处,不见一点血色。
极寒极痛,榻上的人额头滚烫,隐约闻得些许清雅柳香,从喉间溢出一声闷闷的“师尊”。
许是酒气掺杂血气,熏得楚霜衣一时竟有些有些失神,指尖还在逆徒腹间,忘记收回。
就这般,楚霜衣在他榻边,守到日头西坠,夜色深重。
上等锦缎织就的袖口被昏迷的人无声无息地卷进手里,当成是水中浮桥般,紧抓着,皱成一团。
夜半,殿门开合,进来的却是个美貌侍女,满鬓珠翠,一看就是副蛇蝎模样。
楚霜衣袖口被人握着,只好隔着纱帐问道:“何事?”
“仙尊,传输阵已开,快随属下来。”
长京不知怎么扮作一副女相,风韵艳丽,手上搭着一件给楚霜衣准备的黑披。
楚霜衣对他点点头,旁若无人地从裴夙手中抽出衣袖,反手召出纯钧,俯身放在裴夙枕边。
“仙尊——”
长京有心提醒他还是把纯钧留在身边,却见他摆摆手,手头赫然另有一把剑。
他只觉眼熟,却不记得在哪里见过。
眼下也没时间让他细想,领着披着黑披的楚霜衣直奔传输阵而去。
路程不短,长京女相更觉得别扭,心里暗自庆幸楚霜衣还未复明,看不见他这身荒唐的装扮。
楚霜衣看不见,却能听见他鬓间珠翠叮当,不禁担忧:“长京,就你连也不得不做此装扮,苍灵宫可是……?”
长京脚步一顿,脸上瞬间烧红,他以为楚霜衣察觉不出的。
定了定神,才道:“仙尊放心,只是几只小鱼小虾,属下定会守好少主。”
楚霜衣再无他言,传输阵开启,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原地。
长京总算松了一口气,刚一转身,一道迅猛黑影迎面袭来。
他一时不察,被黑影猛地按在墙上,鬓间钗环摇摇欲坠,脆响不止。
第50章
长京反应极快,瞬时抬肘狠厉地攻向身后人的胸膛,同时手中魔焰已起,只要那人一瞬的犹疑躲避,手上的这簇魔焰就能瞬间烧穿他的喉管,焚尽偷袭者的皮肉与灵魂。
然而那人似乎对长京了解很深,瞬间就看破了他的后招,摇身一晃,闪身隐入了斜后方的黑暗里。
长京的肘击落了个空,动作一滞。他微微俯首,目光划过颈边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黑刀,手上的小火苗在风里无助地晃了两下,灭了。
黑暗里传来一声嗤笑:“早就说你这招对我没用。”
长京缓缓转过身,面前一团浓郁的墨色,明显愣了一下才裹上来,桎梏住了他体内魔息。
那感觉像是被阴沟里的鼠蚁舔了一口,长京两线竖瞳金光一闪而逝,脸色越发难看。
颈边的黑刀撤下,黑袍下伸出一只手,扶稳长京鬓边一只流苏珠钗,气息好像有些不稳似的,忍着笑道:“失礼了,没想到你这次用的是女相。”
长京愤愤地别过脸,艳丽之余全是愤懑,咬牙切齿道:“拜你所赐!”
若不是骏骨在苍灵宫布满了眼线,盯他盯的太紧,他也不必以此掩人耳目。
骏骨压下唇边的笑意,彬彬有礼地一展手:“请吧,去见见你我的魔主。”
骏骨话音刚落,宫殿深处一道阴邪红光冲天而起,古老而妖异的魔息层层荡开,不容抗拒地冲荡开来。
长京体内魔息受制,所受影响甚小,附近的魔侍却没有这样的运气,霎时间被这股魔息侵蚀,双眼发黑放直,僵立在原地。
红芒笼罩下,死气蔓延,整片宫殿都寂静了下来,所有魔侍都僵立在原地,仿佛瞬间被抽走了生机,如同鬼魅过境。
长京一下就明白了,一切都发生在刚刚那个瞬间。
胜负,他与骏骨之间的胜负!少主与瑶珩之间的胜负!
楚霜衣是他们有意放走的!
妖邪的魔息仍在散开,长京回头怒视骏骨,满心战栗。
骏骨察觉到他质问的目光,擦去嘴边血迹,露出一个毫不在意的笑容:“一点牺牲而已。”
长京随着他走向魔宫深处,红光冲起的地方,殿门大开着,只见层层叠叠的红纱后,立着一道曼妙的身影,透着说不出的怪异妖邪。
这里是那股妖邪魔息的中心,强烈的妖息压的长京喘不过气来。
穿过红纱,那曼妙的身影缓缓转过身来,铃音清脆。
“小殿下。”
长京讷讷地出声,目光忍不住飘向瑶珩身后的床帐里,青年面色微青,双眸紧闭,仍旧安宁地卧在榻上。
他提起的心稍稍放下了两寸,一转眼,就见床边的角落里站着一个高大壮硕的魔族,满脸横肉。
此人正是应在百里外的叛军之首。
两人冷冷凝视着床榻的青年,犹如虎狼探首,长京的心瞬间凉了半截。
他面色如常,体内仅剩的魔息却像疯了似的汇聚积攒,如同一只疯狂膨胀的鱼鳔。
满心自毁,只待必杀之时。
骏骨似乎有所察觉,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裹在长京身上的墨色愈发粘稠地流动。
自重逢起,楚霜衣心如悬丝,始终有种强烈的危机感。
就在他踏入传输阵的那一瞬间,这种不妙的预感达到顶峰。
他立生悔意,才刚转过身,衣袍烈烈的翻搅强劲的罡风平地旋起,碎石割骨,打着旋儿搅动起来。
传输阵短时间内两度开启,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阵法内气流狂乱,才刚踏入片刻,一道诡异的怪声就在楚霜衣耳边响起,几乎是贴在他的耳朵上一样。
那声音间断地响起,像是临近绷断的琴弦,又像是剑刃划在鳞片上。
楚霜衣后背一凉,紧握着手中长剑,却迟迟未动。
在这样凶险的阵法中,任何一点干预都有可能致使阵法溃散。
僵持中,怪声的频率越来越密集,甚至蔓延到了眼前,但楚霜衣始终没有感知到任何活物移动的痕迹。
他猜测,这东西极有可能并不是一个活物,抑或是一种连他也无法察觉到的魔域邪祟。
如果是后者,那么继续拖延下去只会越来越危险。
罡风割脸,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传输阵就会关闭,关闭的瞬间是最凶险的时刻。
楚霜衣换手握剑,霎时间做出了决断,抬手向耳边抓去。
正逢一阵猛烈的乱流袭来,遮眼的布条被乱流碎成一段一段,那东西也跟着被罡风吹起。
霎那间,妖息暴涨,那东西真正露出本相,古旧的气息扑面而来,竟如一尾箭直刺楚霜衣双目!
楚霜衣既不祭剑,也不唤出剑意,传输阵已经经不起任何动荡!他不能让传输阵停下来!
就在那东西即将刺入眼眶的瞬间,楚霜衣侧身一躲,反手抓住它的尾端。
它挣扎的厉害,鳞片闭合一片不得抓握,挣扎的楚霜衣几乎抓不住。
忽然间,风声停息,脚下一片平稳。
到浮光山了!
凛然之气四面八方的涌动过来,那东西极难忍受,一个挣扎猛地甩脱了楚霜衣的手,飞外向外逃窜。
楚霜衣骤然落地,不适应地踉跄了两步,弱柳似的扶了下手边的椅子,一手从容一甩,一道冰寒剑气袖口冲出追了上去。
那东西一下子被寒冰整个封住,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霜衣、霜衣。”
旁边忽然伸出一双手将他扶住,恍惚间,有熟悉的声音喊他的名字。
楚霜衣思绪混乱了片刻,缓缓道:“师兄?”
“既然回来了,就好生待着,你的眼睛要紧。”
方才唤他的是三师兄,这说话的是小师兄,一颗药丸被送到嘴边,楚霜衣刚一开口就被捏开下颌塞了进去。
“你这一身魔气乱窜!到底还是忘不了那个逆徒!”
五师兄的声音在耳边炸响,楚霜衣又有些恍惚了,好像几位师兄都来了。
这个传输阵是个连通浮光山与魔域的暗阵,照理说应该十分隐蔽才对,怎么会惊动几位师兄?
楚霜衣思绪万千,心中忽然一道闪念,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温润的眉眼浸满惊愕与担忧,缓缓拧起,白玉脸色在一身黑衣的映衬下,愈发孱弱多思。
若是寻常,师兄们绝不会发现这里的暗阵,而眼下几位师兄明显是特意在这里等他。
方才小师兄提及眼睛的事,这么多年他知道浮光派一直没有放弃寻访治愈他双目的法子,如果不是有万全之策,师兄不会在他跟前提起。
巧的是,裴夙不久前刚刚渡了半数修为,辅之那颗千年妖丹,不惜代价为他冲开双眸经络!
如果有机会亲自治好他的眼睛,以裴夙的性格,绝不会放他离开。
除非,裴夙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乌玄蛊的解药就在浮光山。”
“等你回山,掌门师兄自会告知。”
长京的言之凿凿,郁姜师姐的含糊其辞,裴夙究竟需要的是解药,还是送他离开魔域?
想到这里,楚霜衣忽觉胸口一阵闷痛,经脉里煞气天翻地覆地搅动起来,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他猛地抓住一人,低声问道:“师兄,是不是裴……”
宋元正望着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心头自是百般不忍,只好扶住他,道:“掌门师兄在等你。”
连同那被楚霜衣冰封的邪物,一道随他去了摧岳殿。
掌门师兄须发尽白,慈眉善目,深邃而沧桑的目光,仿佛早已洞彻天道世情。
殿门闭合,仅留楚霜衣一人在内。
“霜衣,你来了。”
那淡然于世间万物的声音,瞬间抹平了楚霜衣心头的焦躁,跟着宁静下来。
他知道楚霜衣想问什么,却没有急着解答,反而向楚霜衣提出了一个问题。
“此前,浮光派对外只说魔剑封在浮光山上,但此前封魔之战,魔尊出世,众多修士都见到了,魔剑实际被封在长风剑派的两界剑里,并不在浮光山。”
“魔剑封在两界剑,上任魔尊封于北海。”
“那么,霜衣你有没有想过,浮光山封印的是什么?”
楚霜衣愣住了,这些年他过的浑浑噩噩,从来没有细究过书中主线剧情。
忽然间,他灵光一闪。
“药,一种与魔族有关的药。”
掌门师兄拉着他坐下来,递过来一盏茶,沧桑的声音隔着袅袅茶香飘过来,“没错,那也是一份力量,足以抗衡天下修士的力量。”
对于这部分内容,楚霜衣几乎是一无所知,他心中疑惑重重。
乌玄蛊的解药,究竟是什么东西?有如此之大的力量。
“浮光山所封印的,正是巨兽乌玄。”
掌门师兄沉稳的话音逐字落入楚霜衣耳中,楚霜衣失明的双目怔怔地望着眼前的虚空,他从未想过,浮光山封印的竟然是一种传闻的巨兽。
“掌门师兄,那乌玄蛊的解药,是否也来自乌玄本身?”
“成年乌玄的涎水,可解蛊。”
如同潮水般的激奋密密麻麻地从心底升起,似乎是刚刚师兄喂给他的那粒丹丸开始生效,楚霜衣只觉胸膛渐渐温暖起来。
第51章
没等楚霜衣追问,掌门欧石子就接着说道:“浮光派秘录上有载:巨兽乌玄,栖于深水,以灵为食。”
“宗门初兴时,乌玄兽遍及江河湖海,魔域沉水渊居多,此兽脾性温顺,常与水边小儿嬉戏。”
“因乌玄捕灵而食,往往栖于灵气丰沛之地。每有乌玄现世之地,皆是汇集天地灵韵的风水宝地,久而久之,宗门中便有乌玄汇气聚灵的传言流传,一时间修士们纷纷围猎乌玄以助修行,甚至有宗门因此而交恶。”
欧石子说到这里,幽幽叹了一口气,悲悯道:“其后乌玄几乎断绝,仅存几只。为避免宗门纷争,被我派掌门封印于浮光山中。”
楚霜衣听完面露厌色,人性贪婪,对资源的掠夺古已有之,贪欲一起,掠夺杀戮尽可为之。
如今听来只言片语,当年不知是何等的血雨腥风……
当年的情况下,封印乌玄的确是最好的选择,否则乌玄现世,恐怕又是——
楚霜衣思绪一顿,一个不妙的猜测凭空刺入脑中,他脸色泛白,瞬间明白了。
这一切都是一个局,一个专为他所设的局。
裴夙刚一中蛊,便有人特意送来密信告知解药所在,一切线索都在将他引向浮光山所封印的乌玄兽。
届时他为裴夙取药,封印一破,乌玄现世,天下必起大乱。
看来这幕后之人似乎对他了解颇深,料准了他绝不会再舍弃裴夙一次,哪怕是付出远超出生死的代价。
思及此处,楚霜衣眉头拧起,迟疑了一下,斟酌道:“掌门师兄——”
斟酌好的请求还没说出口,他话音一滞,肺腑间凭空炸开一片阴寒,瞬间激起蛰伏的煞气在经脉中横冲直撞,霎那间逼出了一身冷汗。
楚霜衣的指尖止不住地颤,他第一反应便是飞快地收回手,试图遮掩一二。
然而,欧石子却比他更快,松而稳地抓住他的手腕,厚重的暖流从源源不断地送入经脉。
灵识化入经脉,一半灵气一半魔息,另有一股凶悍气息四处冲撞,糟糕至极。
欧石子叹了口气,无奈地摇摇头,道:“霜衣,你向来不问世情,随心而行,门中师兄从不强求于你。但两心咒乃宗门禁术,何况裴夙修习魔族功法,本身就与你剑意相向,你强行以两心咒替他分担伤势,与自戕何异?”
楚霜衣也知此举绝非上策,略一转头,苍白的脸上浮出一抹笑,道:“掌门师兄放心,我有分寸。”
那双纯粹漆黑的眸子就像看的见似的,像块剔透的冰,映着着欧石子,满是坦诚。
明知他阳奉阴违,欧石子却无意苛责,又是一声叹,缓缓道:“三日后,濯剑礼。乌玄封印在剑冢下,到那时,就去吧。”
浑厚的灵力很快将体内煞气压制下来,好在那突如其来的剧痛也只有片刻,楚霜衣面色恢复了许多,闻言却并不见喜色,反而担忧道:“濯剑礼上,弟子众多,若乌玄现世,恐怕会伤及无辜。”
欧石子送入最后一缕灵力,收手落座,吹开两撇白胡子,淡然饮茶道:“弟子们多些历练总是好的。”
乌玄于这一代修士而言,只在传闻中听过,这历练是不是太难了点?
若是他孤身入剑冢,其外布下结界,至少还有重新封印的机会。
“掌门师——”
楚霜衣还想再劝,却被欧石子径直打断:“无妨,你留心些就是。”
不等楚霜衣反驳,就听他嘱咐道:“这东西,你带在身边,不要离身。”
楚霜衣正疑惑间,手上忽然一凉,一个冰凉的物什落到了手中,摸起来像蛇一般。
他微微一怔:“这是?”
“乌玄幼兽,就快要睁眼了。”
殿门轰然大开,苍老的声音遥遥传来,像是从千里之外而来。
“去吧。”
楚霜衣神情一震,两根手指粗细的一只小蛇蜷缩在他手中,竟然就是传闻中的乌玄。
尚未睁眼,就能搅的传输阵天翻地覆,若是成年乌玄该有何等灵力!
楚霜衣心头酸涨翻搅,掌门师兄的用意,他又如何不明白……
他站立良久,才喃喃道:
“多谢师兄。”
楚霜衣将尚在沉睡的乌玄纳入袖中,步履匆匆向殿外走去。
刚一踏出殿门,立即有弟子迎上来:“楚师叔留步,几位师叔有话留给您。”
楚霜衣不得不停下急促的脚步,遮眼的布条早已粉碎,他只好耐着性子,微微别开脸,示意弟子接着说下去。
“几位师叔说请楚师叔稍作休息,晚些来寻楚师叔夜谈。”
这人的声音有些耳熟,楚霜衣并未细想,他略一颔首,心道师兄们多半是怕他今夜就去闯剑冢,有意留他。
夜风如水,拂起几缕缎发,他容色冷淡,身子绷的笔直,透露出一股明显的急躁,仿佛随时将乘风而去。
那弟子生怕他不见踪影似的,紧接着又道:“摧岳殿里师叔常住的那间静室已经收拾妥当,师叔请随我来。”
封魔之战后,楚霜衣有意尘封故柳峰,经常借宿摧岳殿,是以每每回山,摧岳殿中弟子都会提前清扫房间,以供他小住。
但此次回来,经过那晚的迷乱,楚霜衣心神不定,反而想回那处僻静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