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他们决定离开的是一个推销员。在书店里四处游走,到处观察的一个人。见到周钧南和郑毅文之后,非要问他们想不想学英语。
周钧南很坚定:“不想,不学,我们是来旅游的。”
“嗯。”郑毅文附和,“我们现在就走。”
周钧南查到的那个湖是一个开放式的景区,但是离市区很远。他原本想直接打车过去,却正好在书店门口发现了直达公交。他和郑毅文没有过多犹豫,很快地上了这趟车。
公交车缓慢地经过市中心,再一次地路过他们来过的肯德基,远远地看过去,那群吵闹的小孩儿已经不见了。郑毅文坐在靠窗的那一侧,手肘搭在栏杆窗户旁的栏杆上,从缝隙里钻进来的风吹过他的脸。过了一会儿,他侧过脑袋,靠在周钧南的肩膀上。
郑毅文说:“我们要坐很久的。”
周钧南笑了笑,说:“行——要坐很久的,所以需要靠我肩膀上。”
但周钧南很怀疑这个姿势其实并不舒服。
可他也并没有推开郑毅文,因为这说不好是他们这个夏天里最后的相处时光。
“你包里有什么?”周钧南无意中拎了一下郑毅文放在腿上的包,有些吃惊地说,“怎么还挺重的。”
“没什么。”郑毅文说,“一点小玩具。”
周钧南失笑:“玩具?什么?飞盘?”
郑毅文沉默片刻,才说:“不是飞盘……怎么又是飞盘。”
周钧南笑得更大声了,原来郑毅文也学会了吐槽。
他们的公交车一直向前,有人上,有人下,但最终仍有七八个人和他们一起坐到了终点站。下来后还需要步行一段时间,穿过长长的人行道,他们见到竖立在一旁的景区游览牌。
有一些人在租车,电动小车,前后两座带棚的那种。但旁边还有其他的选择,共享单车的势力庞大,已经逐渐渗透到城市中的各个角落。最终,周钧南和郑毅文还是选了共享单车。整个假期周钧南和郑毅文都在骑车,对这种出行方式已经极为熟悉。
两人在路边调节座椅,再一前一后地向湖边骑去。一路上游人渐少,周钧南找到树荫下的长椅,和郑毅文一起坐在长椅上休息,两辆单车停在一边,郑毅文却还是没有打算告诉周钧南他包里的玩具是什么。
“嗯……我去那边看看。”周钧南休息够了,站起来伸伸懒腰往前走,前面是木制栈道——原来他们已经骑到了湖边。天气晴朗,很少的云,周钧南眯起眼睛看向远方,却看不到尽头。
他转过身,郑毅文还坐在那里,戴着帽子看不清脸,只是隐约能感受到他的视线。
“正义!”周钧南朝他挥挥手,“能看见湖了!但是我觉得——没有我们家那边的野湖好看。”
周钧南的评价可能并不公允。这是一片很大的湖,在地图上可能看不出来,等到真的来到它面前时,如同面对着一片海。人类在自然面前是如此渺小,沉默的山水反而会见证更多。
听见周钧南的声音后,郑毅文终于动了。
他从长椅上站起来,慢慢朝周钧南走来,周钧南背靠着湖水和栏杆,微笑着等待他。
郑毅文的视线飘远,小声说:“挺漂亮的。”
“你以前来过吗?”周钧南问。
郑毅文只是摇了摇头。
他们在湖边吹了一会儿风。
周钧南给郑毅文说了“月海”乐队的名字由来——
“我刚上大学的那一年就进现在的社团了。”周钧南说,“当时有个活动,也是在暑假……宋时晨带我们去了海边。以前挺想和我爸去的……后来和朋友们去也不错。”
“凌晨的时候我们在海边走啊走,每个人都喝了很多酒,一群人就光脚在沙滩上走。我们以为还有很久才会天亮,但其实那时候已经接近日出了,光……”周钧南一边说,一边举起手,“光一下子从天边涌来,云层在一刹那被撕裂。”
“为了纪念,他们的乐队就叫月海。”周钧南最后做了总结。
“怎么不叫日海?”郑毅文想了想问。
周钧南顿时笑得眼睛弯起来,说:“每个人都这么问过……但当时宋时晨喝得最多,他居然说那是月亮……嗯,他把太阳当成了月亮。”
月海也比较好听一点。郑毅文想。他很喜欢听周钧南说话。因为他自己没有多少有趣的故事,但周钧南不同。如果可以,郑毅文希望周钧南说得越多越好……
或许。郑毅文又很难过地想,或许周钧南才是山鲁佐德那样的天才少女,他才是那个能够讲述一千零一夜的人。
而他,只是不自量力。
“走吧。”周钧南说,“我们继续骑?”
“嗯。”郑毅文回过神,重新背上自己的背包,和周钧南一同继续出发。
两人终于来到一个游人也没有的地方,湖边甚至没有栏杆的遮挡,有一大片石台阶,石台阶往下,就是湖水。天色渐渐暗下来,像是过去的每一天一样,他们在等待傍晚。
周钧南和郑毅文并排坐在石台阶上,无尽的湖代替的海,日落洒在水面上,风从他们的背后吹来,吹得周钧南的头发往前飘。
他们一直等到日光完全消失,什么都看不见了,湖面也跟着暗沉下去。
郑毅文在这一刻打开背包,原来那里面一直藏着三个包装完好的烟花。
“郑毅文!”周钧南有点儿难以置信,“你怎么还有这种东西?!”
“问杨悠乐要的。”郑毅文说。
周钧南有点晕,又觉得如果是杨悠乐,她的百宝箱好像真的可以变出这些。
“你……”周钧南哭笑不得,“你就背了一天的烟花啊。”
“嗯。”郑毅文蹲在他面前,认认真真地把烟花摆好,“我想放烟花给你看。就是……”
“什么?”周钧南定定地看着他。
“需要借个火。”郑毅文抬起头,眼睛也笑得弯了起来。
周钧南会抽烟。郑毅文知道这一点。他身上有烟,但并没有什么严重的烟瘾。
杨悠乐也抽烟,有时候姐姐不开心的时候会来上一根,好像不是为了耍酷,是真的需要点什么来排解当时的情绪。
“有时候我们和气球一样。”杨悠乐说,“生太多气会炸的,砰——”
她的手势十分夸张,又道:“所以,对自己好一点儿,要管理好自己的情绪啊郑毅文。”
郑毅文不会抽烟,从来没有过,也没能让他产生过一丝一毫的好奇。唯一一次,可能还是之前的某天,周钧南和杨悠乐站在一起抽的那根烟。
当时他俩走远了,郑毅文听不见他们在聊什么,只是和姜宇玩儿的间隙里偷偷看过去。姐姐和周钧南站得很近,周钧南的右手夹着的那根烟,在昏暗的光线里发出猩红的点。他的面容也隐藏在那层淡淡的烟雾之下,隔绝了郑毅文所在的世界。
“你知道我有打火机?”周钧南在包里找出烟盒,“要是我没带呢?”
郑毅文说:“你会带的。”
周钧南说:“这么了解我?”
郑毅文说:“我会观察一些事情。”
我会观察你。他又想,我可能比你想的还要多的去看你。
周钧南把打火机放进郑毅文的手心,郑毅文对他说:“你走远一点。”
“你要一次性点三个吗?”周钧南站起来退后几步,“可以一个一个放。”
郑毅文笑起来:“你说的有道理。”
他决定依次放他的烟花。拆开包装,用打火机点燃,随后郑毅文也紧张地向周钧南走过去。
“快过来,正义。”周钧南在另一边喊他。
郑毅文走到一半时,一朵烟花陡然升上夜空,在湖水的上方,金色的烟花霎时飞舞和旋转,周钧南的视线越过郑毅文的肩头,再绕过他的头顶,有些出神地看着那破开夜色的绚烂一瞬。郑毅文走到他的身边,回过头,第二朵烟花出现,接着是第三朵、第四朵……
但在这时,郑毅文的呼吸之间却奇妙地感受到一种存在于虚幻之中的寒意。他童年的记忆很模糊,留下来的只有几个画面——那时候他的爸妈还在,冬天的街头,爸爸买了烟花,他们一家人站在路边的雪地上,爸爸蹲下来,从背后紧紧地环绕着郑毅文,和他一起放手里的烟花。
只有几个画面。他当然不可能记得全部。只是……他很久都没想到这些,但站在周钧南的身边,郑毅文又想到了。冬天的烟花。夏天的烟花。如此不同,又如此相似。
“啊,没了。”等待了一会儿,在确认不会有光亮起来后,黑暗中的周钧南笑着说,“要去放第二个吗?”
“嗯。”郑毅文不假思索,走过去继续点燃第二个。
这回郑毅文没有想到冬天的烟花了,脑海中那些一闪而过的记忆远去,他的全部感觉都集中在身边的周钧南身上。他的呼吸,他站立的姿势,烟花升上天空之时,湖面映照着的光把烟花复制成双生子,周钧南的侧脸被照亮了。他侧过头,温柔地看着郑毅文说:“郑毅文,你看我干什么?”
郑毅文刚想回答,第二个烟花也随之结束。
于是,黑暗中的他说:“好短暂。”
周钧南也说:“是啊。”
烟花好短暂,快乐的时光好短暂,风好短暂,突然降落的雨好短暂,在一起吃的饭好短暂,喜欢的电视节目好短暂,一切……一切都好短暂。但是好短暂的一切中,人总是在寻找地久天长。也许这就是痛苦的来源,郑毅文又开始胡思乱想。
“哎。”周钧南沉默片刻,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伸出手来捏了捏郑毅文的肩膀,“还有最后一个,快去放。”
郑毅文没立刻照做,只是问:“好看吗?你喜欢吗?”
“好看。”周钧南没有半点犹豫,轻声说,“我喜欢。”
郑毅文向第三个烟花走过去,他蹲下来,打火机在他手里“咔哒”一声响起,小小的火光出现,他却在这时候回头又看了看周钧南。
周钧南的身影藏在黑暗里,见郑毅文迟迟不动,也走过去,蹲在他旁边问:“怎么了?”
“没什么。”郑毅文低下头,有些艰涩地说。
第三个烟花开始了。
两人都站起来,又退后几步,湖水和他们再次迎来短暂的烟花。郑毅文焦虑起来,不停地在想,周钧南要离开了,可是他很想把自己的感觉告诉他,哪怕他们……
周钧南在此时也若有所感,觉得郑毅文从刚刚开始就有些不对劲,他每一次偷偷转过头,想用余光不着痕迹地看看他在干什么的时候,却总能和郑毅文的视线对上。
“砰——”那烟花升上去,在最顶端的一瞬炸开,接着发出“哗啦啦”的轻响。此刻,周钧南只觉得眼前的影子一晃,他还什么都没看清,郑毅文就朝他用力抱了过来。
周钧南的心跳和呼吸暂停住了,耳边的声音如潮水般褪去,几秒钟后,他的胃部开始莫名其妙地痉挛。
郑毅文在说话。
他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周钧南的耳廓和脸颊上。那种属于另一个人的味道和存在朝周钧南席卷而来,有好几次,周钧南甚至觉得郑毅文柔软的嘴唇好像不小心蹭过他的皮肤。
烟花还在继续。
金色的、蓝色的、红色的。
但周钧南没有听见,他喃喃地说:“什么?”
周钧南尝试着动一下胳膊,但郑毅文却把他越抱越紧,周钧南手没地方放,只好也顺势搂住郑毅文的脖子,对他说:“你说什么?”
最后一朵烟花在夜空炸开,不会再来了。
郑毅文的声音低低地在周钧南的耳边响起,他可以不厌其烦地说很多次,他说:“周钧南,我很喜欢你,怎样做才可以留住你?”
声音再次从周钧南的耳边消失,浓稠的夜化不开,风轻轻地吹动湖水。周钧南想,他可以不说的,他可以忘记他,他可以等待夏天过去,他可以不用那么痛苦,他竟然这么痛苦吗?
只是,郑毅文还有更多的想说:“我知道你要回去上大学了,你……你跟我不一样,我没坐过高铁,也没坐过飞机。我都不知道能不能去找你。如果我姐带我去,能去那边找你吗?”
“我知道温莹莹的感觉了,也知道杨悠乐对她男朋友的感觉了。喜欢一个人的感觉,我知道了。周钧南,喜欢就是……喜欢就是一场海啸。”
“我……我没想着要怎么样,我知道你要走了……你可能不会回来,所以……”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可能我做得不对。”
“……我和你不一样……我……我和你们都不一样……”
郑毅文真的不笨,他根本不是什么小傻子,他可聪明了。周钧南想开口说话,却感觉胸口仿佛插进一把刀,动一下就很痛,他呼吸困难,想让郑毅文别说了,但是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来。
“我好想留在这里。”郑毅文停顿片刻,又说,“这是我最快乐的一个夏天。周钧南,和你一起去野营很开心,和你一起抓鱼很开心,和你一起打游戏很开心,和你一起吃西瓜很开心,和你……”
“和你在一起,我好像变成另外一个人。”郑毅文说,“我开始想要什么了,我开始……我开始想抓住什么,我以前都感觉不到这些。我应该把书念完的,我妈……我妈留给我的钱,我应该去要回来……”
周钧南抬起手,再一次地捂住郑毅文的嘴巴。
曾经在他的房间里,郑毅文不小心撞破他的秘密,周钧南也是这么“威胁”了他。人和人之间的亲密接触是一个开关,郑毅文的身体记住了,他只是抵挡不了。
良久,周钧南才说:“正义,我不是女生。”
“和你在一起,我也很开心……我才是,那个要说感谢的人。”周钧南说,“我是一个同性恋,正义,你知道什么是同性恋吗?你的喜欢具体是什么呢?我觉得……你要再想清楚一点才行。”
“我们整个夏天都在一起……我知道这可能会让你觉得……会有一点不一样的感觉。但是……但是那真的是一件特别困难的事情,我……”
郑毅文拿开周钧南捂住他嘴巴的手,激烈地反驳道:“那不困难!我知道什么是喜欢!”
“郑毅文……”
郑毅文看着周钧南,声音逐渐变小:“我知道了……周钧南,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了。”
“正义!”
“你不喜欢我。”
“郑毅文……我……”周钧南还想说点什么,但又暂时还没组织好自己的语言。
“没关系的。”郑毅文抢先说。
郑毅文说了太多的话,今晚,此时此刻,他实在说了太多的话。以前几乎没有过这样的情况,刚刚他的心脏在超负荷地跳动,但现在又像是一台已经报废的机器,冒着黑烟,不会再运转。他的勇气渐渐冷却下去,开始有一种过度紧张之后的晕眩感朝他袭来。
但周钧南始终没有放开他的手,他还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三个烟花之后,世界再一次陷入沉寂。郑毅文有点儿晕乎乎地想,现在他在哪里?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片湖边?啊,他在告白,他人生中的第一次告白。
就在此时,有什么声音打破了周钧南和郑毅文之间的沉默。两人听了片刻,发现彼此的手机居然都在同一时间响了起来。
周钧南用动作示意郑毅文先接电话。郑毅文浑浑噩噩地接起来,听了一会儿之后发现是杨悠乐。另一边,周钧南也接起他的电话,一个陌生号码。两通电话,内容却相差很远——
杨悠乐让郑毅文暂时不要回去,因为杨小国又不请自来,正在家里发脾气。而周钧南获得的消息却是,他爸周德明出了车祸。肇事司机酒驾,五分钟前,周德明才被送进手术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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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后天(25、26)休息,27继续~
谢谢各位的追更~
那么……上部的内容正在收尾中了,夏天也要慢慢结束。这里周钧南并不是要拒绝郑毅文啊,因为,他俩的状态和地位其实并不是特别平等的。很明显两人互相喜欢,但我个人觉得周钧南是一定会有非常纠结和摇摆的过程,有很多郑毅文不会去考虑的事情,是周钧南要去考虑的。接下来的剧情并不狗血,不用担心~
第31章 他怎么能忘了郑毅文
周钧南的电话结束,他原地深呼吸三秒钟,用很快的时间捋清楚头绪,再回过神来时整个人已经恢复冷静。
他对郑毅文说:“对不起,正义,我有事要处理,我们不能再在外面待着了。”
郑毅文没见过这样的周钧南——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眼睛里也没有,他像是忽然变成一只刺猬,浑身上下都写满了“不要靠近我”。
于是,郑毅文明白自己该保持沉默,他没有对周钧南提到杨悠乐在电话里说的事,只是点了点头。两人一言不发地去找单车,周钧南打开手机看地图,手机荧幕的光线照亮他的脸,郑毅文看见周钧南的眉头紧皱。
“这边。”周钧南快速地说,“从这个门走。”
有一点很幸运,他们并不用绕路返回。景区虽大,但出口却多,两人在夜色里飞快地骑车,去门口一看,离最近路口方便打车的地方还有点距离。
倒是有几个在揽客的黑车司机,四处寻找着跟他们一样的散客。周钧南带着郑毅文锁上共享单车,抓着他的手腕快步上前,冷静地对其中一个黑车司机说道:“差几个?”
“你俩上了,就还差两人,我再去问问对面那两个美女上不上。”司机张望一眼,说。
“不用了。”周钧南说,“我付双倍的,直接开车吧。”
郑毅文早就先钻上了车,司机愣了几秒,随后也没说什么,干脆利落地带着周钧南和郑毅文出发。
“就送到前面啊。”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周钧南,“前面你们坐公交打车都方便。”
“行。”周钧南应道。
他在看高铁票,最近的在七点半,等之后到了再打车去,应该能赶得上。周钧南抿着嘴唇,给自己买了一张票,又开始在微信上联系周德明公司里的人。
“喂?”周钧南低着头,语气略显疲惫,“王叔叔……哎,我爸……哦,好,你已经去了是吧?行……我知道了。”
“我现在不在那边,马上买票过去。”车遇上一个红灯,在路口停下来,周钧南抬头看了一眼窗外,黑漆漆的玻璃反光,看不见很多东西,却能看见郑毅文不太清晰的侧脸。他在看着自己。周钧南想,郑毅文一定很不安。
但周钧南只有一个人,不能劈成两半用,他的注意力还集中在周德明的事情上,继续打着那通电话:“好……王叔叔麻烦你了,我尽快赶过去。”
周钧南挂了电话,红灯变绿,车再次带着他们向前。因为惯性,周钧南整个人往椅背上靠着,他用右手捏了捏太阳穴,左手手背却感到一阵温热。周钧南没有睁开眼睛,只是任由郑毅文握住他的手。
郑毅文想给他传达点什么,但这时候说什么都显得如此苍白,倒不如什么也不说。车开过最后一段路程,眼前的景象逐渐热闹起来,他们终于出了偏远的郊区,回到城市的商圈之内。
“下车。”周钧南叹了口气,把手从郑毅文手里抽出来,“正义,下车了。”
周钧南扫了黑车司机的二维码,付了双倍的车钱。两人站在路边,周钧南先给郑毅文打了一辆车,周钧南轻轻推了推郑毅文的肩膀,对他说:“正义,你一个人先回去,好吗?坐在车上什么都不用管,到目的地你下车就行……到家后,到家后告诉我一声。”
“好。”郑毅文没有回头,只是又动作熟练地坐上车后座。
周钧南还不放心,弯腰往驾驶室看一眼,是个挺年轻的司机,他道:“师傅麻烦你了啊,你送下我弟弟。”
“哎,没事。”司机应道。
“拜,郑毅文。”周钧南最后说。
郑毅文点点头,对周钧南笑了笑。
车门关上,很快开过前方的红绿灯路口,渐渐从周钧南的视线中带走郑毅文。周钧南来不及多想什么,又给自己叫了一辆车。
“去高铁站。”周钧南说,“师傅能麻烦开快点儿吗?赶时间。”
司机师傅挺厉害,开得很快,差点儿把周钧南胃里的酸水给晃出来,但确实让他安心地赶上最近的一班车。从检票口进去,周钧南跟着人群找到自己的座位,接着恍惚地坐下来。
只有他一个人了。
坐上车,还要两个多小时才能到达,周钧南心里悬着的那颗石头却始终不敢落地。来的时候没想过会这么回去,周钧南也不知道该责怪谁,不是他的错,只能说他爸周德明的命不好。
周钧南强迫自己睡了一会儿,随后手机响起来,他看了一眼来人,心跳加速地接起来:“喂?王叔叔。”
“嗯……我爸出来了……好……好的,谢谢。我在……我在高铁上,嗯,好,我慢慢来。”
是好消息。周钧南总算是恢复一点精神,胸口郁结的闷气终于呼出半口,不再沉甸甸地挂在他身上。周钧南用手抹了一把额头,发现连手心都是黏腻的汗。
爸爸永远都是爸爸。
即使周钧南和周德明之前吵得那样不可开交,甚至已经将近两个月没有见面,但周钧南却还是如此担心他,如果今天出车祸的是他,他觉得周德明也是同样的心情。
周钧南依然低着头,察觉到自己的鼻尖发酸,眼眶竟然模糊起来——先前刚知道消息的时候周钧南变得很冷静,此时他爸已经做完手术,他反倒开始有点儿压抑不住情绪。
周钧南用手背擦了擦眼泪,决定只让自己脆弱这么一会儿。
旅程要比他想象中快上不少,从高铁站出来再赶到医院,虽然已经将近零点,但在医院陪着周德明的人依然不少。几个叔叔阿姨有的在病房,有的在走廊里小声讲着电话。
“王叔叔!”周钧南从医院走廊的另一头跑来,“我爸呢?”
王振博和周德明差不多大,算是周德明生意上的一个合伙人,过年过节的时候也偶尔和周钧南一块儿吃饭。不过王振博属于他们那个年代晚婚晚育的代表人物,他小女儿才刚上小学,特别怕生,每次周钧南一抱她就哭。
“还睡着。”王振博道,“别急别急,哎……小南你从哪儿赶回来的?这一头汗。”
“老家赶回来的。”周钧南原地喘了口气,去病房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他爸。
“撞着腿了。”周钧南小声地说,“腿骨折吗?”
“嗯,不止一处。”王振博跟进来,也小声地说,“还有点脑震荡。”
“那司机呢?”周钧南回头,皱着眉头问。
王振博还没开口,另一个阿姨走进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这我们来处理吧,你小孩儿别掺和了。”
周钧南点点头,又转过头看向在病床上闭着眼睛的周德明。
还是老样子。周德明的五官凌厉,眉毛浓黑,这几年身材还维持得不错,只是额头和眼角的皱纹不可避免地多了起来。周钧南走近他,借着病房外零星微弱的光看着他爸,伸手在他手臂上摸了摸,喊了周德明一声:“爸。”
没有回应,这是自然的。
周钧南决定不再看了,外面的叔叔阿姨还是拿他当小孩儿,让他赶紧回家休息。
王振博一个劲儿地拽着周钧南往医院外面走,说:“你明天先别来,啊,叔在这儿呢。”
“那你们也不能全都守着吧?”周钧南无奈地问。
“当然要请护工啊,等会儿我们商量好就回家了。”王振博说,“本来我是想让你别着急,急着做事情容易出错,谁知道你还是立刻赶过来,哎。”
周钧南也笑了笑,说:“我肯定要来的。”
两人走出电梯,医院外面的夜还没彻底安静,街对面有一些卖水果和炒饭的小摊子,甚至还有一家24小时营业的咖啡店。
“你先回家,你在这儿也起不了作用,明天你爸应该也醒了,之后我给你打电话。”王振博最后交代周钧南一两句。
“行。”周钧南看到他爸没事,心里总算是轻松不少,“那我先回去。”
周钧南的手机在最后打上车之后就彻底没电。
后半夜,周钧南一个人沿着树荫下的小路走回家。保安认得他,看见他之后打了个招呼:“怎么一直没看见你啊。”
“我回……老家了。”周钧南对保安挥挥手,“现在才回来。”
他摸黑开了门,随手打开客厅的灯。一切都没变。周钧南打量着四周,一切都还是他被赶出家门前的样子,连他身上穿的这套衣服,这双球鞋,这个背包,都和离开的那天一模一样。
周钧南去洗手洗脸,接着去冰箱里拿了啤酒,猛灌几口后,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他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灯,长长地叹了口气,忽然有些不太确定——
他真的在老家住了两个月吗?有没有可能……今天还是七月一日,早上他被周德明赶出家,背着包在市区里玩了一天,玩到现在才回来?不,不是这样的……
郑毅文。
他怎么能忘了郑毅文。
周钧南回到楼上的房间,把手机连上充电器,等待一会儿开机,第一时间去看微信——郑毅文发来的语音停留在几小时前,周钧南点开听了,郑毅文说:【我到家了,你别担心。】
周钧南又反复听了好几次,最后只是给郑毅文打字回复:【好的。】
几乎是消息发出的下一秒,郑毅文的语音便来了,仿佛他一直呆呆的守着手机,一直等着周钧南的消息。
“喂?”周钧南心情复杂地接起来,“正义,你还没睡?”
郑毅文那边只传来呼吸声,过了很久他才道:“……嗯。”
“我……”周钧南想了想,还是说,“我现在在我家这边,有点事要处理一下,今晚……不,应该是昨晚了,昨晚那么着急走……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