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又是哄笑开来,气氛变得更加热烈和轻松。导演在一边又有了新的想法,拿过话筒问道:“叔叔也来一首怎么样?”
事情到这里,正在朝着更加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乡亲们也加入了“舞台”。除了月海乐队自己写的歌,他们还听到了《2002年的第一场雪》《月亮之上》和《相约一九九八》……说好的演出怎么变成户外ktv了?谁也说不清楚。
但那很快乐。
晚霞消失之后,深蓝的夜再一次地降临。无数次地、无数次地响起歌声。盛泽辉和陈航的灯光小组在这一圈小小的地方布置了各种光源,他们像是围绕着一个跳动着的、看不见的篝火。月海再次获得了话筒的掌控权,导演却已经没有在意镜头有没有在拍。
周钧南全程都在笑,许多声音包裹着他,让他居然感受到一种非常朦胧的醉意,浑身上下暖洋洋的,就像梦。他抬起头,眼神望向人群,与人群身后蔓延开来的黑暗。周钧南的视线逐一扫过,却并没有看见郑毅文。
话筒不知何时传递到周钧南的手里,陈航站在他的身边,对他说:“周钧南,宋时晨喊你唱一首。”
周钧南刹那间回过神,拒绝的话太过扫兴,于是也大方地接了。在社团里面,他们偶尔也会边弹边唱,宋时晨微笑着把舞台让给周钧南,于是他深吸一口气,唱道——
“When you’re on your own ……”
这是周钧南很喜欢的一个美国女歌手,叫做山形瑞秋。他曾经在校园歌手比赛里面模仿过瑞秋的唱腔,那种微微沙哑和慵懒的味道,周钧南还记得。
周钧南一开口便震惊不少人,因为听不懂,但周钧南在这一刻确实只想唱这首,也许正因为大家听不懂,也许正因为这不是他的母语,他才敢把这段时间以来的感觉换一种方式倾诉出来。
“Let me be your girl……”
郑毅文踏着夜色来了,他在几米之外,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他觉得周钧南浑身都在发光,像是一颗坠落在他眼里的星。
第27章 捂住眼睛
郑毅文没有和杨悠乐一起去看月海的乡间演出。他一直等到夜色降临,才一个人慢慢地走过田野。但即使隔了一段距离,郑毅文还是听到很多声音——人群的欢笑声、乐曲声。这是为数不多的时刻,人类的声音盖过蝉鸣与蛙声,像是在欢送什么。
于是郑毅文加快脚步,最后奔跑起来。他当然记得周钧南家要怎么走,他来过太多次了,在梦里也走过太多次,但今晚是他见过的、最热闹的一次。郑毅文的脚步顿时停住,远远地看着人群,他像是一块不合群的石头,在考虑要不要继续借风在冰上滑动。
最终,郑毅文还是小心翼翼地出发了。多亏夜色,又或是多亏了那个亮着光的临时舞台,大家的注意力都不在他身上,郑毅文得以继续潜行。
他站的很远,能看见一切,但是让自己隐藏在黑暗里。他看见吴强和晓霞,还有其他认识的乡亲们……每个人都挺开心。郑毅文继续寻找着,寻找着周钧南,他的距离刚好和周钧南所在的位置平行,郑毅文觉得周钧南不会发现他。
而且……有一个人站在周钧南的身边,是那天他匆匆见过一面的某个男生。周钧南和他站在一起,直到有人给他递来话筒。男生侧过头笑着看向周钧南,周钧南也偏过头回以一个微笑。
郑毅文的心似乎猛地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捏紧,一刹那舌尖都有点儿发苦。他叫陈航,郑毅文忽然有些讨厌自己怎么还记得。
周钧南唱了一首英文歌,以郑毅文有限的听力水平来说,他还是能捕捉到几个熟悉的单词。诸如“crazy”与“falling for you”。一首情歌。郑毅文想。周钧南在唱一首情歌。唱给谁?郑毅文的眼神又不自觉地瞥向陈航。
人的想象力就是这么奇怪。郑毅文越想越觉得难受,越想越觉得其实一切或许有迹可循。毕竟陈航……不是很像周钧南喜欢的那种类型吗?郑毅文艰难地移开视线,咬紧后槽牙,又看见周钧南在光线之中抬起头,有好几次,郑毅文觉得周钧南是在看他。
但不是。
尽管不是,郑毅文还是在那一刻被周钧南眼睛中的某种光彩击中了。
郑毅文觉得自己是赤裸的,他站在黑暗里,仅仅是周钧南的一个余光,他就变得赤裸。
“欸?”杨悠乐往后退了一步,不小心踩到某个人的脚,连忙回头说,“抱歉——郑毅文?你来了?”
郑毅文浑身一震,低下头,心怦怦跳起来,想要回答杨悠乐的话,但是嗓子却被什么东西堵住。杨悠乐疑惑地看着他,说:“你脖子上怎么这么多汗?”
“我……”郑毅文喃喃道,“我不知道。”
“你别生病了吧?”两人走得更远一些,杨悠乐抬起手在郑毅文额头上试了试。
郑毅文却忽然按住杨悠乐的手往下滑,让她遮住自己的双眼。
“你干嘛呢?”杨悠乐愣了几秒,随后笑起来,“不想看了?要回家吗?”
“嗯。”郑毅文点点头,“回家。”
郑毅文觉得,他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捂住耳朵、捂住嘴巴、捂住眼睛。
因为从此以后,郑毅文只能听见一个人,只想和一个人说话,只害怕他从此不再看他。回去的路上杨悠乐似乎说了些什么,但郑毅文浑然不觉,仅仅在想他意识到的一件事——
原来,他只是喜欢周钧南。
“我跟你讲话!”杨悠乐快气死了,“我还不如跟一根木头说话!”
郑毅文对着空气傻笑起来:“哦。”
杨悠乐怒不可遏地说:“……你没救了,郑毅文。”
他喜欢周钧南。郑毅文回到房间,躺在床上出神地看着天花板,难以置信地一遍遍想。他喜欢周钧南。他果然太笨了,为什么要到现在才能明白这一切。
郑毅文几乎一晚上没睡,这在以前是非常少有的情况。他的脑袋里一直乱哄哄的,像是有无数只吵闹的小鸟在开会。直到清晨的微光逐渐驱走黑暗,真实的鸟鸣响起来。郑毅文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接着又猛地从梦中惊醒。
时钟上面的数字是六点三十五,太早了。郑毅文却已经按耐不住,起来穿好衣服去厨房,他简单做了点早餐,又把之前的小黄鸭饭盒拿出来装好。周钧南总说,要送“外卖”的话得提前打电话给他,但此时的郑毅文已经顾不上这些。
因为,他发现自己喜欢上了一个人。喜欢。郑毅文曾面对过别人的喜欢,也和杨悠乐在有风的房间里探讨过喜欢。然而等这份“喜欢”降临在他的身上,他才知道,这根本就是一场看不见的海啸。
日光还没有完全显现。郑毅文骑上车,穿梭在还未消散的雾气之中。他完全没想好要做什么,但他只是想再见一见周钧南。
郑毅文一路骑到周钧南的家,他以为所有人都还在睡觉,但没想到周钧南家的院门大敞着,一直有人声传出来。没道理。郑毅文想,周钧南明明跟杨悠乐一样都要睡到中午的。
可没等他想太久,从院子里走出来一个人,好巧不巧,正是陈航。
“你……”陈航看见郑毅文,脸上表情明显一怔,但他很快笑起来,“正义。”
郑毅文的眼神却落在他手上的浇水壶上,嘴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线。
陈航:“……”
主动释放善意没人应答这是最尴尬的,不死心,陈航打算再试试。
陈航侧过身,对郑毅文寒暄:“来找周钧南?你先进来?我们刚好在收拾东西。”
郑毅文垂了垂头,闷声闷气地道:“嗯。”
陈航有点儿莫名其妙。
郑毅文停好车进去,看见月海的几个人在里面热火朝天地收拾东西,地上一溜排地摊开四五个行李箱。
周钧南感觉没睡醒,打着哈欠从厨房里出来,差点儿撞上郑毅文的后背,他揉了揉眼睛,声音有些沙哑:“正义?你怎么来了?”
“送外卖。”郑毅文小声地说。
“哦……”周钧南笑了笑,“早餐预定?你怎么知道我们今天要早起。”
我不知道。郑毅文心想。一切都只是凑巧。
不过他确实煮了很多蛋,给大家分掉以后,还剩下一个长得最好看的蛋,郑毅文悄悄地塞给周钧南。周钧南正在帮冷冷整理东西,空不出手来,郑毅文便默默地把蛋壳剥了,但结果周钧南也没来得及吃。
赶高铁是这样的。尤其是碰上一群昨晚瞎疯一通、不知节制的年轻人,压根不知道提前准备是怎么回事。以前上课喜欢踩点到的人长大以后,会在其他方面继续踩点。
没人有空关注郑毅文。在他知道自己喜欢周钧南后的第一个清晨,他有些不合时宜地坐在角落里,看着眼前的众人忙来忙去。
郑毅文把那个长得最好看的水煮蛋默默吃掉,去到院子外面。雾气消散,日光穿透云层照射大地。郑毅文拿着浇水壶去视察陈航浇的花……浇的什么东西!
可就算陈航浇花的水平很烂,但在这一刻,郑毅文还是无法控制地想要成为……“他”。郑毅文回头又看了一眼周钧南的那些朋友,再艰难地回过头来,不自觉地捏紧手——是的,他一直生活在一个透明的茧里,逃避着一切,他其实无法真的融入进周钧南的生活。
“好了。”大猫擦擦额头上的汗,“打包完毕,走吧。”
宋时晨看看时间,第一次带了点急迫感地说道:“确实该走了。”
盛泽辉和陈航的票没那么赶,但他们还有其他要做的事情,现在也得出发。
周钧南提起冷冷的箱子,脸色一变,崩溃道:“这怎么可能?!这东西怎么比来的时候还重?”
“我来吧!”大猫叹了口气,面不改色地接过。
“走了——”
“南南开学之后见啊——”
“走吧走吧!”周钧南在这个早上精疲力竭,对着朋友们离开的背影挥挥手,竟然体会到一种“终于把这群兔崽子送走”的感受。这么一说,他好像有点明白晓霞最近为什么心情越来越不错了,可能就是……快开学了吧。
“郑毅文?”周钧南突然想起来什么,在院子里到处走,“正义!”
他刚刚没顾得上郑毅文。周钧南这时候后知后觉地想,他怎么把这小子给遗忘了……但他人呢?周钧南在院子里没见到他,又跑到楼上去找,依然没有。他走出去一看,杨悠乐的车还停在这里。
“郑毅文!”周钧南继续喊他的名字。
郑毅文能躲到哪里去?周钧南混乱地想,他会不会是生气了?因为自己没顾得上他吗?话又说回来,他真的是来送“外卖”的吗?时间也太早了……
周钧南又绕到他家后面去看,此时刮来一阵属于夏末早秋的风,“哗啦哗啦”吹动着那几棵生长在一起的树。郑毅文坐在树下看书,很像周钧南第一次和他埋葬麻雀的那天。
“我喊你怎么不理我。”周钧南舒了口气,慢慢地朝郑毅文走过去。
郑毅文这次看书没有拿倒,但好半天都不翻页,明显没有读进脑袋里。周钧南一直走到他的面前,对他伸出手,笑着说:“别坐这儿,我们回去玩塞尔达啊。”
郑毅文合上书,忽然将脑袋靠了过来,额头蹭了蹭周钧南的手心,他低头轻声问:“周钧南,你什么时候走?”
昨晚送走宋时晨的导演朋友时,他们就在不经意间聊过这个话题。
盛泽辉的主张是:“你跟我们一起走,周钧南。”
一起来一起走,安排得非常合理。
然而周钧南始终没有搭话,内心充满着一种焦躁不安的抵抗感,最后说:“我过两天走吧。”
“啊?”宋时晨不理解,“你怎么这么不合群!”
大猫和冷冷坐在一块儿吃冰激凌,陈航在刷手机,几人听了都一起看向周钧南。周钧南有些无奈地说:“……暑假还没结束呢,我再待几天呗。”
“玩疯了你……”冷冷笑道,“回去之后打算做什么?”
这个问题终于还是来了,周钧南没想到周德明没跟他聊这个,反倒是大一点的朋友们先“拷问”了他。
他靠在沙发上,怀里抱着抱枕,慢慢地说道:“考研已经差太多了……算了,直接找工作吧。”
“你还需要找工作?”盛泽辉有点儿好笑,“你爸公司你直接接手不好吗?反正以后也都是你的。”
“不好。”周钧南说,“那我更没自由了。”
回忆里的昨夜渐渐淡去,周钧南不打算和朋友们一起离开,便在这个忙碌的清晨留了下来。
可是,连郑毅文都在问他什么时候走,看来夏天是真的要结束了。
周钧南有一刹那的走神——他以前做过一件很怪的事情,没有人知道,但他现在想要告诉郑毅文。随后,周钧南蹲下来,并没有挪开手,反而和郑毅文平视,双手一起摸了摸郑毅文的脸颊,他说:“正义,我想到以前的一件事,你想听吗?”
“嗯。”郑毅文抬起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周钧南。
“是这样的……”周钧南说,“以前有一年……”
以前有一年,或者说,以前的很多年,他总是一个人。
暑假大多从六月下旬开始,那时候天气逐渐转热,他和老爸周德明住的城市更是热得稍早一些。周德明刚做生意那阵子,总是在这样的天气里依然西装革履,带着大份小份的资料出去谈合作。那些年,周钧南还在上小学,和周德明租一间老校区里的二室一厅,每天醒来后只有缓慢旋转的风扇。
灰色的阳台、嗡嗡作响的老冰箱、浴室里的瓷砖发黄、客厅里的电视信号很差……屋子里空荡荡的,他喜欢打开电视,让电视节目发出的声音陪着他。
周德明留给他一个便利本,上面写有各种人的联系方式。楼下张阿姨的,门卫李大爷的,对面小饭店老板娘的……周德明总是说:“男孩子,长大了啊,一个人玩儿吧。”
周钧南说:“好。”
他是被“放养”长大的。
周德明实在太忙了,忙到周钧南也在逐渐习惯和理解他。作业本上的家长检查签字,周钧南早就模仿得天衣无缝。家长会,是花钱请邻居阿姨帮忙,阿姨很认真,还会做笔记。节假日、暑假、寒假……每一个假期,周钧南都是一个人。
然而,小升初的那个暑假,周德明许诺了要带周钧南出去玩儿一次。
具体去哪儿他已经忘了,但那份盼望的、激动的、快乐的心情周钧南还一直记得。他和老爸一起打包行李,一会儿要拿这个,一会儿要拿那个,周德明一边抽烟一边笑着看他,说:“臭小子,你搬家吗?”
他们是开车出去的,但路上遇见了堵车。在服务站,周钧南和老爸一起下来吃泡面,两人一起被路边的蚊子攻击,天边的日落却很温柔。
接着,周德明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起来。周钧南看着他爸走到一边去接电话,太远了,他看不清周德明的脸,只剩一个男人的背影。
周钧南知道要发生什么了。
果不其然,周德明踌躇一会儿,摸了摸周钧南的脑袋,尽量语气温和地说道:“南南,爸爸下次再带你出来玩儿,这次先回去好不好?你王叔叔那边有点儿急事,爸爸要赶回去。”
他说了“不要”和“不好”。
他发了很大脾气,他被周德明塞进车里,他开始咒骂。
最后,他开始哭泣。
对于一个小孩儿来说,没有什么比暑假更重要了。
他们开着夜车回去,城市郊区有一段很狭窄的路,路两边都是茂盛的树林。周德明一言不发地开着车,周钧南的眼泪也早已不再流。他看向黑漆漆的窗外,远处亮起闪烁的灯火,从树林的间隙里不断和和周钧南的视线相遇,而他们的正前方,车灯照亮了那些寂寞的树,不停向后,不停远离。
周钧南在心里对自己说,记住这个画面,记住这个晚上。他不断地在心里念着,不停地闭上眼睛让这个画面留下来,后来过去十几年,他真的还能记得那一切。
只是,这一切的意义是什么?周钧南也不知道,因为,后来他也不是很需要周德明了。
郑毅文十分安静,他很专注地听周钧南说话,没有打断他一丝一毫。周钧南说完后才笑起来:“这可能都不算故事,就是我一个回忆,不知道为什么记了这么久。”
“它现在还在你的心里吗?”郑毅文轻声问。
周钧南说:“在,一直在,只要我想,我就能重新回到那个晚上。”
“只要对自己说,不要忘记,就会一直记得吗?”郑毅文问。
“对于我来说是这样的。”周钧南微微笑起来,“只要你认真地去记。”
郑毅文扬起嘴角,嘴唇动了动,看着周钧南说:“那我不会忘记你。”
周钧南说:“不要贪心,正义,选一个你最难忘的画面记住就行。”
郑毅文说:“但我想记住全部,我是一个贪心的人。”
周钧南和他并肩坐在一起,两人的身体靠在一起,能够感受到互相的体温。那么温暖,终于不再是孤单一人。
周钧南低头笑了笑,喃喃道:“你记住我做什么?”
“因为我……”郑毅文艰涩地开口,“因为我……”
不知为何,周钧南忽然害怕地打断了他,轻声说:“别说。”
“……什么?”郑毅文愣在原地。
周钧南转过头,道:“还是别说出来了,正义。”
别说出来。
你不知道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也不知道这即将彻底改变你的生活。
周钧南想,他为什么不可以让时间就此停留,那样的话,他可以和郑毅文一起,永远地生活在兔子洞里。
两人继续坐着,在树下,沉默了很久很久。直到郑毅文最先动了动胳膊,然后手撑着地站起来。他很高,站在周钧南的身边,他把手递给周钧南,周钧南握住他的手心,郑毅文一把将他从地上拉起来。
郑毅文说:“所以……当时你们想去哪儿?”
周钧南反应过来,但不知道郑毅文为什么要这么问,只是说:“哪儿?我和我爸吗?”
“嗯。”郑毅文说。
“海边吧。”周钧南随口说道。
“这里没有海。”郑毅文想了想,有些失望地说,“这里离海很远很远。”
周钧南说:“你……你想和我一起去吗?”
“可以吗?”郑毅文灿烂地笑,“我们一起去你小时候想去的地方。”
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下来,把周钧南面前的郑毅文照成了金色。他是如此年轻又英俊,但和周钧南最初记忆里的那个郑毅文已经稍有不同,但那又是因为什么而改变?
“那……”周钧南把手机拿出来,打开地图,“海边真的太远了,我们去湖边吧,要先去市区,再打车过去。”
“好。”郑毅文点点头。
“喊上你姐?”周钧南扬了下眉头。
郑毅文很好脾气地笑道:“都行。”
周钧南也笑道:“我是不是带坏你了正义,你也开始想一出是一出了吗?”
周德明没有给周钧南一个童年,他牺牲陪伴的时间换给他优渥的生活条件,让周钧南养成了随性懒散的性格。也许在周钧南出柜后,周德明会有过后悔,会揣测是不是自己再多关注一点周钧南,儿子就会变得“正常”。可一切都没有如果,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是必然发生的,只是为了让周钧南遇上郑毅文而发生的。
“那这样,你回去拿东西。”周钧南习惯想做什么就去做,这会儿真的被郑毅文的提议勾起了兴趣,“不用带很多,身份证和手机带上就行,然后……我过去找你。”
“好。”郑毅文没有异议,回去动作迅速地骑上车,“我等你来。”
“嗯,我很快。”周钧南对他笑。
郑毅文飞快地骑车走掉,周钧南爬上楼梯,在房间里翻箱倒柜。他找到被赶出家门时老爸扔给他的蓝色背包,往里面塞上东西,又换上那天的衣服和球鞋,仿佛在做一个小小的告别。
房间。这个房间已经比刚来时多出许多生活的痕迹,周钧南背上包,关上门的时候看了一眼,心里莫名地涌起一阵惆怅。
他没有耽搁太久,果断地锁上门出发去郑毅文家。周钧南是跑着去的,到达目的地之后有些气喘吁吁地停下,手撑在膝盖上,再抬头便看见郑毅文也背着包,穿着白色T恤和牛仔裤,戴着鸭舌帽走出来。
一直等郑毅文走到周钧南面前,周钧南问:“你姐不来?”
“不来。”郑毅文摇摇头。
“我们可能明天才回。”周钧南又问,“你跟家里人说过了吧?万一要过夜的话?”
“说过了。”郑毅文说。
周钧南放下心来,和郑毅文一起等车。两人钻进车里时周钧南才有一点实感,他竟然……竟然要和郑毅文单独去市里玩。
想到这里,周钧南把车窗微微摇下来些,让风吹过他的脸颊。
过了一会儿,周钧南笑着又说了一次以前说过的那句话:“正义,我想要的夏天就是这样的。”
但这回,郑毅文清清楚楚地听见了。
周钧南还说:“谢谢你啊,正义,谢谢你。”
郑毅文很少有如此迫切想拥有什么的时刻。
外婆教给他的处世哲学里还有一条是,知足常乐。有很多东西是郑毅文这辈子都触及不到的,那么,就珍惜自己所有的,每天才能更快乐。
他也的确要的很少。
住在一个小村庄里,帮外婆种地,吃粗茶淡饭,每天会看书、看电影,偶尔会去镇上逛一逛,再去看看天,发发呆。
爸妈去世了,他没有其他可以依靠的亲人,那就这样吧。舅舅拿走妈妈的钱,和他们在一起生活也不快乐,那就离开吧。世界很大,但世界又很小,郑毅文要的不多,他本来想着可以一直这样下去。
他本来可以一直蜷缩在自己构建的那个安全的壳中——
直到他想拥有什么。
想得到什么的一瞬间,不可避免地产生了欲望。当一个人有欲望,世界对他来说便会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
此时此刻,郑毅文再次来到市里,距离上次来已经过去两三年,当时杨悠乐刚刚考上大学,和他一起去了新华书店。
“我们先吃点什么吧,饿了。”周钧南揉了揉胃,张望四周,“我看看……正义你想吃什么?”
“肯德基。”郑毅文下意识地说。
周钧南笑了笑,说:“一来就直奔垃圾食品。”
郑毅文解释:“因为很少吃。”
“行。”周钧南随便吃什么都行,既然郑毅文提出了要求,他哪里有不满足的道理。
两人找到地图上最近的肯德基,推门进去后感受到一阵刺耳的音浪——小孩儿太多了,像是有什么夏令营活动。周钧南和郑毅文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位置,两人凑在周钧南的手机上选好东西下单,随后周钧南去拿。
“久等——”周钧南回来得有些晚,“薯条没了,我等了一会儿刚炸好的,先趁热吃。”
郑毅文说:“软一点的也挺好吃。”
周钧南咬了口汉堡,含糊地说:“那随便你,番茄酱要吗?”
郑毅文撕开全部的番茄酱,把它们都挤在装汉堡的盒子里面,周钧南见到了说:“我也喜欢这样吃。”
郑毅文拿了根薯条蘸酱,然后面无表情地塞到周钧南的嘴巴里。
“唔……!”周钧南没躲开,忙说,“你自己吃,别喂我。”
“哦。”郑毅文说。
他打开自己的那份汉堡,没有摘掉头上的帽子,低头吃东西的时候周钧南看不见他的眼睛,只能隐约看见郑毅文线条流畅的下颌,以及吞咽时喉结的细微颤动。
周钧南笑起来,喝了口可乐后道:“你记得盛泽辉吗?”
“记得。”郑毅文说。
周钧南说:“他以前和我高中一个班,上课捂着嘴吃东西还是被老师发现了。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咀嚼的时候——”
“太阳穴会动。”周钧南叹了口气,“看来我们还是斗不过经验丰富的老师啊。”
说到过去,周钧南又想到了他爸。肯德基刚进入中国市场不久,当时的周德明是第一个进去吃的。后来每回有空,他便带着周钧南一起去。没钱的时候觉得吃一顿洋快餐很稀罕,等到他们可以随便消费时,周钧南却再也没和他爸一块儿去过了。
两人吃完午饭,又在市区里随便逛了逛——这里的市中心不算大,很快就能逛完一圈。新华书店有两层,倒是有点儿地标建筑的感觉。
郑毅文难得主动说:“我去过那儿,和杨悠乐。”
“走。”周钧南笑起来,“我也好久没去了,进去看看。”
书店的夏天也有很多小孩儿,或大或小,但这里比肯德基要安静许多。奇幻文学的分类区里坐着几个小孩儿,正一人捧着一本书专心地看。周钧南看到之后对郑毅文小声说:“我以前也这样过。”
“嗯?”郑毅文微微弯下腰,把耳朵凑过来。
周钧南又对着他的耳朵说一次:“我以前也喜欢来新华书店,蹭书看。”
“哦。”郑毅文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也小声说,“杨悠乐也是。”
他们在顶天立地的书架之中穿梭,从奇幻文学逛到外国文学,再去到历史、经济、现当代文学、教辅资料区域。这里像是一个迷宫,周钧南很害怕丢失郑毅文,但每次他回过头,又觉得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因为郑毅文总是紧紧跟在他的身后。
周钧南最终小心地问:“正义,有想过再回去读书吗?”
郑毅文倒是不怎么回避,只是说:“有机会的话,但我……其实很不擅长读书,我很笨。”
“你不笨。”周钧南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