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日定在了下月初三。
距离搬出北荒院还有七、八天?,乌雅氏却先打发了画扇回赫舍里身边去。
她一向会?寻理由,这回也用话?堵了画扇的嘴:“当初本宫被送来这北荒院,你?原本不?用受罪,只是皇后?娘娘心善,放心不?下本宫,这才叫你?受累了。如今本宫既然复了嫔位,又要?搬去永寿宫,便不?要?你?操劳了,回去景仁宫跟娘娘复命吧。”
画扇没?有留下的理由,心中也挂念着逢春走后?景仁宫的状况,索性离去。
乌雅氏却是有意支开画扇的。
那日玉烟跟画扇说?的话?,叫她心中有些不?舒坦。
玉烟跟了她许多年,见过她所有……不?好的心思,也帮她做了不?少腌臜事。可这些事情,她一丝一毫也不?想要?十四知晓。
留着玉烟在身边,难保没?有说?漏嘴,或是被威胁的一天?。
她也想过就这样将玉烟留在北荒院,但这丫头不?是个能甘心待在此地的。最好的办法,还是……叫她永远闭嘴。
乌雅氏也是头一次亲自动?手害近前人,颤抖着手,在饭里头下了迷药,几乎能撒一半出去。等玉烟取了新碗新碟回来,乌雅氏就连忙将手上?撒了药粉的粥给她。
玉烟那点感动?还没?落到心底,人就已经?握不?住木箸了。
她察觉不?对,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腿脚酸软无力,扑倒在地上?。
乌雅氏蹙眉,低声喃喃:“药还是下轻了。”
待会?儿,她恐怕要?疼得很。
玉烟仰头望去,主子不?知何时沉下面孔,用一副看死人的表情也在看着她。然后?站起身,拖着她的双臂,她的头发,她的腿脚,凡是所有能用上?劲儿的地方,往殿外去。
外头是个长草的破败小院。
这会?儿,西?大墙已经?塌得所剩无几,靠着四五块粗壮的木材,或横或斜,堵住了进路,也勉强能够掩人耳目。
玉烟感受着头皮摩擦过凹凸不?平的地面,意识到了主子这是要?做什么?。
院子东边有一口枯井。
前两年的一个雨夜,她曾经?亲手跟主子将活着的乌拉那拉氏抛入其中。
如今,她也要?被丢下去了吗?
玉烟只觉着自己浑身发抖,使不?上?力气,连大声叫嚷求救都做不?到。主子甚至都不?需要?堵上?她的嘴,就能悄无声息要?了她性命。
她只能竭尽全力,低声道:“主子,饶了我吧,我能帮……主子做任何事。”
乌雅氏脚下一顿,继续拖着她前行:“本宫最疼爱十四你?是知晓的,能回到他身边,便不?会?再做任何多余的事了。也就是说?,玉烟,本宫不?需要?你?了啊。”
玉烟使劲摇头求饶,恐惧的泪顺着眼?角滴落。
恍惚间,她看到了西?墙外有一道熟悉的人影一闪,腰间还佩戴着娘娘亲手绣的香包。
玉烟哭着哭着笑起来:“娘娘,杀了奴婢,那些事便可以当作没?发生过吗?”
“当年您与四阿哥不?睦,想要?诞下新的皇子,到处寻医问药,害死了腹中皇女;后?来,您又想要?六阿哥有出息,得皇上?宠爱,因此害了阿哥的性命;娘娘犯了许多错事,却当着皇上?的面扣在四阿哥身上?,因此母子彻底离心。”
“今日,为了重新复宠,走出这北荒院,娘娘也狠心叫十四阿哥亲手送良妃上?死路。”
“这些……难道就是娘娘对十四阿哥的爱吗?”
乌雅氏任由玉烟将昔年往事全都说?出来,直到最后?两句话?,她眼?神?陡然一变,那股杀意便越发强烈了。
她觉着玉烟实在太聒噪了些,还是睡着好。
索性动?手要?推人下去。
枯井已经?没?有水了,但因为挖的太深,底下黑乎乎一团,透着森森寒气。
玉烟用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扒在井口边狠狠道:“那个雨夜,是奴婢跟娘娘一起将惠妃推入枯井中。娘娘过河拆桥,就不?怕遭报应吗?就算您不?怕,难道不?怕报应到十四阿哥身上?去!”
西?大墙外的身影再也听不?下去了,单手撑着木桩要?翻进来,同时大喊一声:“额娘!够了!”
乌雅氏背对着西?边,浑身一颤。
她怎么?会?认不?出这道声音。
她也十分?确定,玉烟是早就看到了十四,才会?跟她撕破脸说?这么?多。
万千情绪交织,凝聚在眼?中,成了怨恨之意。赶在十四阿哥翻越西?大墙之前,乌雅氏下了狠手使劲儿一推,自己也趁势向后?倒在地上?,做出一副被人推开的模样。
玉烟坠井前,看到主子厌恶的冲她做口型——
“去死吧。”
重物坠入深井,终于发出一声沉闷的砸入地面的声响。
伴随着乌雅氏的惊叫,十四阿哥瞪圆了眼?扑到井边,大吼:“玉烟姑姑,玉烟姑姑!”
那井底终究没?有再传出回音。
须臾,十四阿哥就闻到了一股浅淡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他红着眸子瘫坐在地上?,回头深深看一眼?乌雅氏。额娘仍旧伤心哭着,还对他解释,玉烟说?的都是无稽之谈,是构陷。
十四颤抖着手覆在井沿。
这一刻,他忽然觉着额娘好陌生。
北荒院死了个宫女的事儿,很快就被上?报给了帝王。
德嫔一口咬定玉烟是失足坠井,十四阿哥也没?有站出来指认,康熙索性就做了一次痴聋家翁,将此事糊弄过去。
七月初三,德嫔顺利入主永寿宫内。
十四阿哥如今还没?有到开府封爵的年纪,康熙不?好明着赏赐,予以加封尊荣,便只能在德嫔这里想法子补上?。
妃位是不?能给的,但德嫔的一应口分?待遇却可以享同妃位。另外,老皇帝还特意在永寿宫一连宿了十日,给足了乌雅氏在后?宫立足的资本。
乌雅氏终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皇上?竟然不?行了。
看着逐渐显露出老态的帝王,她隐隐察觉到了不?对劲。这份荣宠比她原先设想的要?高出许多,就连玉烟的事儿……也因此一笔带过没?人审问。
皇上?似乎不?是在宠她,而是借着她,在给十四造势?
乌雅氏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慌。
她有心想要?提醒儿子,可自从荒院那日一别?,儿子竟再也没?有私下里来见过她了。与旁人一道遇上?阿哥们时,这孩子也总是躲着她。
乌雅氏怕被赫舍里、荣妃她们瞧出来,便一直没?有动?作。
她打算等儿子冷静一些,找个机会?她们母子俩坐下谈谈。
毕竟,只是死了个无足轻重的宫女罢了。
难道还与亲额娘反目不?成?
四阿哥今日进宫,是要?去毓庆宫商谈治河反贪一事。
他冷着脸步履匆匆,才到前星门,就瞧见值房边上?缩成一团的十四弟。这小子当是没?睡够,靠着墙和门的夹角,昏昏欲睡打起了瞌睡。
不?知怎么?的,叫他想起了六弟去的那个雨夜,他也是这般在前星门外,像一只落魄的丧门犬。
往事如烟,在脑海中恍然一过,却能牵人情丝万千。
胤禛的表情都比往日温和了一些,伸手推醒面前人:“十四弟,醒醒,别?在这儿睡。”
十四阿哥熬了几个大夜,思索着玉烟口中与德嫔有关的那些破事儿,可是却毫无头绪。他不?敢相信,所以就跑来问四阿哥。
四阿哥听了弟弟复述玉烟的一大段话?,眉眼?已经?沉下来。
他猜到玉烟是怎么?死的了。
原以为额娘罚去荒院多年,总该收敛一些。却不?想,变本加厉,连身边人都害了去。
好巧不?巧,还被十四弟看见。
胤禛蹙着眉,定定看了十四许久,问:“玉烟出事那日,你?可有受伤?”
十四阿哥没?想到四哥会?问这个,怔怔摇了摇头。
四阿哥舒了口气,颔首道:“那便好。”
“至于玉烟说?的那些是不?是真……我告诉你?都是真的,你?便会?相信,并就此远离额娘吗?”
十四阿哥使劲摇头,还想如往日一般指责劝导,不?知怎的,这回却张不?开口了。
胤禛察觉到弟弟的变化,轻微勾起唇角,很快又落下去,板着脸道:“既然不?会?,何必问我?说?了也是白说?。”
他说?完这话?,已经?有毓庆宫的小太监前来开了门。
胤禛甩开袍角,迈步进去,继而回头问:“你?进来吗?”
十四犹豫片刻,再度摇摇头。
胤禛不?再看他,转头就要?进去,却被院子里奔出来的胤礽喊住:“十四弟来都来了,进来尝尝二哥院里的葡萄?从前六弟总嚷着要?来玩儿,可惜……就当,替你?六哥来瞧一眼?吧。”
胤禵听说?过那位很得汗阿玛喜欢的六哥。能赐名为胤祚,该是何等风采!可玉烟姑姑却说?,六哥是额娘害死的。
鬼使神?差的,他抬脚进了毓庆宫。
胤礽笑得如同以往那般,耀眼?却不?刺目。他只拍拍弟弟的肩头,低声道:“你?四哥是个锯嘴葫芦,有什么?都说?半句留半句的,猜着累。二哥和别?的哥哥说?话?,你?又未必肯信。”
“所以,最好的法子,还是得你?自个儿主动?去看去听,用心鉴别?。不?通过旁人的嘴巴了解真相,你?便不?会?被蒙蔽了。”
十四阿哥好像听进去了胤礽的建议。
打这日起,只要?四阿哥进宫,他就会?牛皮糖似的跟在后?头,怎么?甩都甩不?开。后?来,胤禛发现弟弟只是观察他的言行举止,从不?干预捣乱,也就随他去了。
四阿哥不?在宫中的时候,胤禵下了学,就满到处寻那些个知情的宫人。他第一个寻上?的就是画扇。
画扇如今在景仁宫做大宫女。
逢春走后?,景仁宫掌事宫女就由夏槐顶上?了,只是,原先两个人分?工有序的活计,落到一个人身上?,到底有些吃力。
赫舍里却没?再挑新人进来,只叫季明德帮着弄一弄,歉疚笑道:“画扇总是要?出来的,本宫不?能叫她衷心一场,却无处可去。”
如今她回来了,赫舍里比任何人都要?欢喜。
今日十四阿哥贸然造访,赫舍里心中也明白是为着什么?。她放了画扇出去一趟,又叮咛:“阿哥听了真相之后?,若是神?色不?对劲,且先将人请进来,免得他恼怒之下做出什么?错事来。”
画扇福身应是,退出正?殿。
过了不?到两刻钟,十四阿哥被请了进来。
赫舍里见这孩子面上?死灰一片,像是伤心极了,心中叹一口气,吩咐夏槐:“叫小厨房备菜,不?消什么?甜的、辣的、酸的,就要?味道极致丰富的才好。”
等婢子们退出去了,赫舍里才笑道:“听皇额娘的,这样吃一顿,出个满头大汗,你?心里头会?畅快许多。”
十四阿哥浑浑噩噩的,却下意识听了赫舍里的这番话?。皇额娘向来公允,又是那般温柔包容的一个人,他愿意信任和接纳这份好意。
一餐酸甜辣兼备的午膳用过之后?,他出了一身汗,心头拥堵的气都消了。
人果真畅快许多。
胤禵起身,向赫舍里恭恭敬敬揖手行礼:“儿臣多谢皇额娘关怀提点。”
赫舍里笑道:“皇额娘能做的事少,余下的,还得你?自个儿想得通。”
胤禵已经?打算离去,闻言顿了一瞬,问:“皇额娘,在您眼?中,我额娘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赫舍里有些意外这孩子竟然会?问自己,却很愿意作答。
她思索片刻,给出自己的答案:“你?额娘在后?宫的妃嫔和宫人们眼?中,或许有千般不?是。在本宫看来,她却是个不?明白自己究竟想要?什么?的糊涂人。”
说?到这里,赫舍里偏头笑了笑:“不?过,她终究是最看重你?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永寿宫内。
拿十四阿哥当眼?珠子的德嫔,已然揣摩清楚了帝王的意图。
皇上?老了,惧怕权力的转移和岁月的流失,怕自己有一日会?被储君扳倒,被踩在脚下,被软禁在行宫,成了个不?中用的太上?皇。
所以,他才会?一个接一个地扶持着宠妃,栽培着阿哥们,与皇太子唱反调。
对抗制衡,这向来是皇上?最擅长的戏码啊。
可是,大阿哥暴毙了,八阿哥也要?被革去黄带子。
她的十四若成为下一个棋子,出身地位不?比大阿哥这个长子,阴谋阳算又拼不?过八阿哥,还能有好下场吗?
德嫔苦笑着,低声道:“原来,皇上?放本宫出来,是要?成就十四,也是在牵制十四啊……”
她终究活成了儿子的弱点。活着,竟也成了原罪。
德嫔就这样神?思恍惚地度过了几日。
八月末,暑热将到尽头的时候,身边伺候的奴才带回来一个惊天?消息——
“娘娘有所不?知,八贝子……不?,如今该叫允禩贝子主动?革去黄带子,成了闲散宗室,只求接罪妃出宫。可良妃娘娘不?愿做个被逐出宫门的罪妇,更不?愿以辛者库之身发往关外,已经?……”
“三尺白绫一悬,自尽了。”
德嫔心头一抖,险些打翻了茶盏。她听到自己颤着声,问:“那允禩贝子呢?”
“贝子今晨便备了马车在宫门外等候,这会?儿知晓亲额娘离世,已经?跪在门外哭了一个多时辰,想要?进宫为罪妃收尸。”宫人叹息一声,“可是万岁爷发了火,不?许贝子见此等大逆不?道的辛者库贱婢……”
皇上?发火也是正?常的。
良妃明明有活路可走,非要?选一条死路,没?有连累允禩已经?算是好的。
德嫔抚着心口劝慰自己片刻,才接着问:“良妃的尸身呢?”
“那罪妃的尸身,早就已经?被奴才们草席一卷,运送出宫了。”宫人咋舌摇头,叹道,“可谁也不?敢说?,贝子如今还在外头跪着呢。”
德嫔的心一瞬间沉到底。
八阿哥失去了权力、身份、地位,只想换良妃一条性命。最终却是两头皆空。
她至少不?能,也不?应该叫十四落得这般下场。
夜半,德嫔又做了个噩梦。
她梦到了满身是血的胤禵,站在她面前问:“额娘,为什么?要?害我落得这般田地?”
德嫔才想摇头否认,胤祚也咳嗽着喘着大气爬在地上?:“额娘,儿子生病了,能不?能不?读书?”
她后?退几步,有两只轻柔的小手揪着她的衣摆,问:“额娘不?喜欢女儿吗?为什么?不?喜欢呢?”
德嫔吓得转头想逃跑,迎面撞上?了她最不?愿见到的一副冷脸。
四阿哥拦住她的去路,平静陈述:“额娘,是你?杀了他。”
德嫔猛然从梦中惊醒。
寅时六刻。外头天?才蒙蒙一丝亮,永寿宫伺候的奴才们都还歇着。
德嫔木着脸起身,坐在梳妆镜前打量着镜中的自己。过了这么?些年,她忽然想起自己做小宫女的时候,有些不?认识镜子里这个人了。
她扯唇笑了笑,俱是苦笑。
伺候的大宫女听到动?静,进来想要?帮着梳妆,被德嫔挥挥手屏退。她给自己梳了个最简单的发式,未饰簪钗,又穿了一身碧色的旗装,看起来一如当年的宫女打扮。
德嫔起身出了正?殿:“都不?必跟着,本宫自个儿出去走走。”
卯时初,夏末的太阳开始冒花儿。
德嫔走过景祺阁,进了北荒院,熟门熟路地摸到了枯井边,就这样坐在井口的沿子上?,对着黑漆漆的洞口笑了。
“玉烟啊,你?没?说?错,这一切真的报应在十四头上?了。”
“昔年范蠡劝告文种,说?‘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为了不?叫十四做皇上?手里的良弓走狗——”
“我下来陪你?了。”
北荒院外,夏蝉声嘶力竭发出最后?的鸣叫。
乌雅氏向后?一坠,不?见了踪迹。
夏末的天,养心殿内置了冰鉴也依旧闷得很。
梁九功疾步进来,见万岁爷还在专心致志批着折子,张了张口犹疑半晌,又一脸纠结地袖手站在边上。
康熙头也没抬:“发生何事?叫你这般模样。”
梁九功垂首弓身:“万岁,德嫔娘娘不慎坠井,去了。”
康熙提笔的手顿住,怔愣片刻才?问:“怎么会坠井?哪里的井?永寿宫的奴才?都是做什么吃的。”
梁九功连忙低着头倒豆子:“回万岁,今日清晨德嫔娘娘不到卯时就起了,不要奴才?们跟着,是永寿宫的管事太监不安心,悄悄远远跟着,才?发现娘娘独个去了景祺阁北荒院。那院里空了多日,长满青苔,只怕是脚底一滑栽进了枯井中……”
“北荒院。”康熙说完这话,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嗓子,“朕记得……数月前?,有个宫女也掉进这口枯井中了。”
梁九功应是。
他又问:“是德嫔的贴身宫女?”
“从前?永和宫的掌事宫女,唤作玉烟。德嫔娘娘在北荒院这些年,一直由?玉烟和画扇伺候着。”
“画扇……朕记得她是皇后?的人。”康熙笑了笑,“莫不是也掉进井里了?”
梁九功连忙摇头:“没有没有。德嫔娘娘一复位,就将画扇送回景仁宫去了。皇后?娘娘仁善,叫画扇顶了原先夏槐姑娘的位置,做了大宫女。”
康熙不知何时已经将笔搁下,捻起桌上的珠串,有节奏地缓缓盘着,许久才?点评道:“这便是舒舒与她的不同之处。落个这样的下场,也算她罪有应得。”
只是,可惜老十?四又没了额娘作护。
康熙觉着头疼,索性闭目养神?起来。
从前?,他为了给保成无上荣耀,曾经日日带他在身边练字,一道听西洋传教士教授天文?数理,更?是早早就建起了毓庆宫,希望满朝文?武都看清楚他立太子的决心。
而今,皇太子已然站稳脚跟,文?武两全,成了大臣们认可追随的存在。
他不再需要皇父的扶持了。
做皇父的却感到恐惧,选择将这些与众不同的优待偏宠,落到另一个儿子头上。
康熙缓缓睁开眼?,声音里透出几抹力不从心:“去,召十?四阿哥过来。”
“另外,德嫔的事儿归属后?宫,就请皇后?照旧料理吧。”
景仁宫内又忙碌起来。
内务府派来的太监为难道:“娘娘,非是奴才?们与德嫔娘娘不睦,使小绊子。只是德嫔娘娘未曾行?过册封礼,玉牒所载也是……受贬的罪妃之身,按照宫中的规矩,是不能以?嫔位之礼下葬的。”
自打皇上登基,宫里还没有嫔位的娘娘薨逝。
原本,赫舍里以?为这“头一遭”要忙忙张张许多日子了,谁知道,乌雅氏竟然没这个资格。
赫舍里摇头笑了一嗓子。
也不知乌雅氏算计筹谋这些年,到头来却是镜花水月一场空,心里作何感想?
左右人已经死了,她不愿再跟个死人计较。
“那便将德嫔的尸身捞上来,以?小主?之礼,寻个郊外的皇庄好生安置了吧。”赫舍里说到这里,又抬眸问,“先前?失足的那个宫女玉烟,可还在井底?”
太监答:“在的。宫人们不是主?子,落进这样偏僻的枯井,自然不会费心去管。”
“一并捞上来吧。”赫舍里看着身边的画扇,忽而扬起了唇角,“玉烟一生衷心为主?,本宫就赏她葬在德嫔身边,日夜相伴,也算全了她们之间的主?仆情谊。”
画扇惊讶地抬眸瞥了一眼?,满怀感激地颔了颔首。
赫舍里递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她虽不与乌雅氏计较了,却愿意帮着旁人的恩怨计较计较。
管事太监一一应下,临出门前?,听到赫舍里说:“这枯井先后?害了两位妃嫔,一个宫女,可见不算吉利。帮本宫问问皇上,将这口井就此?填了如何?”
话很快就被内务府带到了帝王跟前?。
康熙才?赏了十?四阿哥一堆好东西,又特许他就住在永寿宫内,也方便走后?头的如意、吉祥两个小侧门来养心殿。
德嫔不能以?嫔位之礼下葬的事,胤禵也听到了。
康熙原本想着,若儿子求情,他就追封德嫔,破例允许她入景陵妃陵寝安葬。可是,十?四阿哥竟只是抿着唇,对此?并无任何异议。
康熙忽然有些看不透这个儿子,试探着问:“就不为你额娘求个恩典。你若开口,朕一定答应。”
胤禵想到乌雅氏犯下的那些错,只摇摇头:“儿子想跟汗阿玛讨了额娘下葬的皇庄,时时过去探望,便已经很好了。”
康熙欣喜,满意地点头夸赞他:“你在一众皇子中,倒是难得的心思纯澈,表里如一。阿玛自然该成全你一番至纯至孝的心意。”
胤禵跪谢皇恩,琢磨半晌,到底没再提起不叫玉烟跟额娘埋在一起的事。
从小到大,他身边没有额娘照看,每回都是玉烟姑姑偷偷从北荒院跑出来,给他送吃的喝的用的。他身上的香囊,则装着画扇姑姑一个个晒干挑拣的香料。
相较之下,额娘与他并不如二位姑姑来得亲密。
胤禵的心在思索衡量之间,已然悄悄偏向了玉烟那一头。
康熙没注意这些,只抬手吩咐内务府的人:“皇后?的话说得极是,这枯井不吉利,明日一早就派人填了它。往后?,宫人们若无事,也不要去北荒院附近。”
太监领了差事下去,内务府便开始忙着乌雅氏的丧葬事宜。
消息传到四贝勒府后?,胤禛快马加鞭赶进宫中,敲开永寿宫的大门时,整个人还气喘吁吁的。
十?四阿哥坐在院中,瞧见是他四哥来了,忍不住红了眼?上前?几步。
四阿哥嘴角崩成一条直线,头一次伸手揉了揉弟弟的脑袋:“别哭,万事有四哥在。”
十?四阿哥使劲用袖子抹了抹眼?睛,嘴硬道:“谁哭了!四哥才?是,连鞋都穿错了,这一路过来可不叫人笑话。”
四阿哥低头,这才?发现自个儿脚上穿着一只石青色夹黑缎的朝靴,另一只则是行?围用的鹿皮靴。
兄弟俩对视,无言笑了。
身边有个人陪着,十?四阿哥那种孤独哀伤的感觉便淡下去不少。他叫小厨房备了些素斋,跟四阿哥一道简单用了个午膳。
饭后?,他才?拿定主?意,跟四阿哥低声道:“汗阿玛今日赏了我许多书册珍宝。”
四阿哥说:“额娘刚走,阿玛也是怜惜你,安心收着便是。”
“除此?之外,还要我等额娘下葬之后?,每日开始去养心殿内练习法帖,并听张诚等传教士讲课。”十?四阿哥说到这里,声音更?小一些,“四哥,这应当都是太子原先的待遇吧?我……没记错吧?”
胤禛在听到法帖时,脸色已经变得有些古怪。
从前?,汗阿玛即便是栽培八弟,也不过以?书法家何焯为侍读,命他日日教授八阿哥习字。
无论如何,被栽培的棋子总是越不过当年太子的待遇去。
今日给十?四弟弄出这般堪比储君的优待,无非是觉着额娘去了,十?四弟没有旁的倚仗,又简单直爽,是个好拿捏的、最合格的棋子。
可惜阿玛想错了。
没有了额娘做弱点,十?四哪里会任由?他掌控。
四阿哥从袖兜里掏出一封信,递给胤禵:“我今日来之前?,八弟已经在府门外候着了。他意欲出关前?往盛京,听说了额娘的事,要我将这封信转交给你。”
十?四阿哥微怔,伸手将信接过来,当着胤禛的面拆开读起来。
信的内容不长不短,是八哥对他处境的预料和分析。八哥果然先知先觉,一下子就猜到了汗阿玛会扶持他,比从前?扶持任何人都更?甚。但?八哥给他的建议只有四个字——
“勿忘初心。”
十?四有些看不明白,将信纸翻来倒去地瞧着,总觉着缺了页。
半晌,他终于确认再没有其它,又不死心地问他四哥:“八哥就没说些别的?”
四阿哥默了片刻,垂眸看那信纸一眼?,才?道:“他说从前?对不住你,信中所言字字肺腑,希望能弥补一二。”
十?四阿哥垂下眸子,将那封信好好叠起来收进怀中。
“其实,八哥没被汗阿玛重用之前?,待我们挺好的。”他说完这句,似乎有些明白过来,那句勿忘初心的真正含义了。
十?一月中旬,京师飘了雨夹雪。
毓庆宫内,地龙提前?大半个月已经烧起来,继德堂的东配殿还特意多备了两个炭盆子,只怕冻着了即将生产的李侧福晋。
没过几日,李瑾乔按着太医算的日子,不偏不倚正好发动了。毓庆宫上下提心吊胆大半日,终于迎来了他们宫里的头一位小格格。
这是胤礽的长女。
当阿玛的似乎格外偏疼女儿一些,他熟练地抱着小格格坐在李瑾乔身边,一刻也不肯放下。
李瑾乔无奈笑了,挥挥手,将在一旁奋力蹦跶着想要看妹妹的弘晳叫过来,悄悄耳语几句。
弘晳乖巧点头,扯了扯胤礽的衣袖:“阿玛,次饭饭!弘晳带阿玛用午膳,之后?再来跟妹妹玩哦。”
说着,还踮起脚顺了顺胤礽的脊背:“阿玛乖~”
胤礽:“……”
李氏终究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
被儿子语重心长地教育之后?,胤礽终于舍得放下怀里的小格格。他俯身吻了李瑾乔的额头,叮嘱伺候的丫鬟几句,这才?将弘晳扛上肩头,拍了拍臭小子的屁股,去前?头用午膳。
年初,打从乔乔有了身孕之后?,汗阿玛就借机塞了几个格格进毓庆宫。
那些多是汗阿玛希望他能稳住的汉臣之女,其中也有一个,是满洲上三?旗出身,约莫是为了给他点甜头尝尝。
可胤礽自个儿只觉着心烦。
女子生产时鬼门关里走一遭的大事。
他在梦里曾经亲眼?见过,额娘是如何因生产丢了性命,又怎么会舍得在妻子怀胎十?月中,纳许多格格进来给她添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