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礽听着阿玛额娘你一言我一语的议着政事,只闷头一口?接一口?地吃着。
不?好好用膳可长不?高。
汗阿玛虽然也不?矮,但时常饥一顿饱一顿的,说不?定本来能长更?高呢!他可得?吃得?饱饱的,往后定然要越过阿玛去!
小太子信心满满地冲着康熙扬了扬下巴。
康熙余光瞥见了,问:“这兔崽子,朕跟你额娘讨论正事,你得?意什么呢?生息银若用得?好,事关家国?,老满洲的态度也会出?现松动——”
说到?这里,康熙转了话音,似笑非笑道:“朕此番带你谒陵,便?是要盛京的王公们瞧一瞧大清的皇太子是何许人。你若能叫他们也刮目相看,此后再有多少小得?意,朕都任由你去。”
胤礽轻哼一声:“阿玛此话当真?”
“自然。”
小太子踌躇满志地吸了吸鼻子。不?就是生息银两嘛,虽然他不?懂户部政策,也不?知钱要如何生出?更?多的钱。
但盛京总有人懂。
说到?底,这就是一桩与?人打交道过招的事儿?。
休憩整顿一夜之后。
天还未亮,康熙便?带着胤礽开启了忙碌的谒陵祭拜仪式。
从初四到?十一日,整整七八日,诸王贝子、朝臣台吉等人跟随帝王与?储君,先?后谒福陵、昭陵、永陵行礼,奠酒举哀。
康熙亲自告慰祖先?“三藩平定,海内安宁”,又刻意提起“皇太子胤礽聪敏多思,德才兼备,大清江山后继有人”之事。
不?管底下有多少人心惊狐疑,康熙自个儿?总归是满意了。
出?关祭祖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崇尚满洲”,而立嫡子为储君又被视作“重视汉人传统”。他两头都占尽,余下的满汉对峙,他是乐见其成。
帝王心情不?错,中间还抽空给太皇太后写了四五封信,借着谒陵之事,将?盛京如今的形势一一讲给他玛嬷听。
这都是从前保留下来的老习惯了。
上次东巡是在康熙十年。
那?时他不?过才十八岁,在外驻跸整整两个月,看许多事情都稚嫩不?周全,总得?玛嬷在旁提点着。到?了今日,他也依然大事小事常常与?玛嬷分享着。
他只期望着,不?与?玛嬷祖孙离心。
谒陵完成之后,康熙便?打算借着行围的名义,巡行各处皇庄。三官保心里头到?底不?踏实?,想要跟着一道去,却被康熙拦住了。
康熙笑道:“今年初,内务府总管噶禄会同?尚膳正奏称,盛京运来的腌制兽肉过多,没?放几日变了味,全都倾倒了。腊肉腌物,主子们用不?得?多少,往后只叫大凌河庄内征猪百头,腌鹿、腌鱼尽数减半……三百只足矣。”
“你这宅子虽然拾掇的简朴,可行事还是奢侈了些啊。”
三官保登时脸色惨白,叩首在地不?敢抬眸。
皇上早就发现了?察觉到?哪一步?按下不?表只做敲打又是为着什么?
康熙没?管他的心思,继续道:“另外,往年盛京总是在三四月份寻觅捕获雏鹰鹯鸟,耽误农时,最终却因不?听饲唤,难以献上名品鹰鹯到?京师。这些劳民伤财之事,朕都有所耳闻,往后,便?不?必再做了。”
他又说起冬日行围乃练兵之举,不?可废止,但春夏应放山于?民,给他们打猎获取食物的途经。如此桩桩件件,三官保都一一应下,腿都跪的没?知觉了。
康熙终于?唤他起身,拍拍人的肩膀。
“几个跨院既然封了,就那?么放着吧。还有你费尽心思叫人寻来的那?些奇石珍宝,藏着自己玩一玩,朕便?做不?知,也无不?可。”
三官保看着万岁爷远去的背影,终于?腿一软,重新瘫软在地。
从盛京出?来,康熙走走停停,直奔吉林乌喇军屯地方。
三月末,下了一场暴雨,御路被冲毁不?少。
康熙正好带着胤礽、赫舍里驻跸库鲁皇庄,索性也就多呆了几日,顺道将?沿途所见所闻整理一番,写成三封长长的信件,交予专差送回京师慈宁宫。
庄子里头真是应有尽有。
胤礽一向喜欢这些个种地务农之事,觉着与?泥巴打交道十分有趣。这回有时间,更?是跟着庄户们玩了个尽兴,还学到?许多新知识。
康熙也不?拦着。
他本就重视农桑,每年入春都会亲自下地耕种,甚至打算过两年等京郊的畅春园建成了,要在那?里亲种一片水稻。
帝后二人相携坐在午后的树下,吹着凉风,看着胤礽饶有兴致跟在庄户身边,学习水稻育秧。
赫舍里无奈叹道:“这孩子真是随了皇上的性子。”
康熙当然是希望胤礽像他一般,成为大清未来的贤明君主。但私心又想着,孩子在父母面前,还是要如皇后一般,淳善柔和的好。
于?是道:“保成也像舒舒,他是随了咱们得?优势。”
赫舍里便?也笑了。
与?树下的帝后二人相比,稻田这头却八卦的起劲儿?。
胤礽正兴致勃勃听人讲满洲嫁娶风俗。
皇庄上的奴才,尤其是能在太子爷面前露脸的,那?也算是旗属包衣。今日庄子上的旗校特意寻了自家婆娘觉罗氏来,陪着太子爷聊天闲谈,熟悉务农之事。
觉罗氏是下五旗的包衣,今年瞧着三十多岁,却已经是二嫁了。
先?头她所嫁非人,丈夫是个短命的,染上病早早死了,她的一应陪嫁、田产、牲口?都要被判给夫弟。
这是满人一贯的传统。世祖入关之前,满人续娶兄嫂、侄媳、婶娘等事屡见不?鲜。多半都是为了“肥水不?流外人田”。
觉罗氏一点也不?愿意留下。
“多亏了当今圣上颁布了一道旨意,准许八旗包衣寡妇不?再守节,另行婚嫁,且再嫁后能取回部分嫁妆财产。奴婢这才能全须全尾地出?来,跟着当家的过好日子。”
她说话时,眼中满是感激,还带着鲜活的生命力。
胤礽不?禁探着脑袋,往康熙那?头张望——
康熙已经起身去巡看庄田插秧之事了。小太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这才发觉,原来阿玛竟然早就会插秧了。
他好像什么都会。
而这个什么都会的人就是他的阿玛!
胤礽心底升起一点骄傲之情。
阿玛愿意把这些八旗底层的人放在心里,所以小小一道旨意,就能叫这么多真真切切的人过上好日子。
小太子忍不?住发散着想:
他也很喜欢汉人。往后,要以阿玛为榜样,叫这天下无论满汉,都能露出?觉罗氏这样的笑颜。
胤礽跟这样快活积极的人总是很聊得?来,又问了许多稀奇古怪的农事,心头一本满足。
他站起身,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忽然想起了盛京的“生息银两”。
于?是脱口?而出?:“你可知内务府皇商借贷的生息银?”
觉罗氏一怔,垂下头道:“奴婢知道。”
胤礽对人的情绪态度转变十分敏锐。
他看出?觉罗氏有些顾忌,便?只好奇问:“盛京的皇商很厉害吗?”
这个倒是可以说。
觉罗氏松了口?气:“皇商多是盛京上三旗出?身,他们实?力雄厚,多以贩盐、贩铜、运粮和售卖人参为业。其中势力最为庞大的,便?是介休范氏和王氏。”
这两家都是内三旗包衣出?身,世居辽阳,根深蒂固的。
胤礽一双小手认真地插着秧苗,理顺逻辑道:“孤记着阿玛说过,内务府将?生息银两放贷给皇商,只收取极低的利息。可见他们借贷是有利可图的。”
觉罗氏便?又紧张起来,结巴着笑道:“奴、奴婢不?懂这些个。”
“那?孤只问你,这几年来盛京的盐价、铜价、次等人参价格如何?涨了还是跌了?”
觉罗氏心中惊叹太子殿下的聪敏,连忙答话:“旁的不?知晓,但盐价从康熙十五年至今,每年都在缓步上涨的。当家的这两年补着身子,奴婢也隔断日子去买些下等参回来,售价却是翻倍了。”
胤礽心中便?有数了。
可以确认,生息银是有用的,但汗阿玛只将?生息银两放给盛京大皇商,便?不?是件好事了。
同?样的道理,盛京内务府也未必干净。
三官保可以按照汗阿玛的要求低息放贷,却未必能坚守底线,不?被郑氏、王氏收买。
这样一来,生息银所带来的巨额利益,都被内务府内部侵吞了,哪里能达到?阿玛所想的效果呢。
小太子冥思苦想,看着稻田里头每隔一段种下的秧苗,心中有了主意。
当夜,康熙和赫舍里被儿?子一脸严肃地摇起来。
胤礽正坐在康熙面前,板着小脸道:“阿玛,我找到?用好‘生息银’的法子了!”
康熙睡意正浓,被儿?子晃醒了还当有什么大事呢。见小家伙一脸的故作老成,忍不?住笑了:“哦?保成这般厉害,说来给阿玛和你额娘听听。”
于?是,胤礽将?白天与?觉罗氏的谈话大致讲过,又按着打好的腹稿一一道:
“首先?就是不?能只叫内务府运营生息银了。可以放开给上三旗的王公和官员,由他们出?面,设立皇当、官当,用典当铺来放贷给下头的人;”
“其次,就是可供放贷的范围。不?止局限在内务府皇商,八旗官员和商人经过筛选审核之后,都可以来借贷。”
“最后就是生息银产生的利息银,可以用于?旗人的红白事恩赏,笼络八旗兵丁,岂不?是一举多得?啦?”
最为重要的是,这些人相互之间互相限制,局势就掌握在汗阿玛手中,“生息银两”才能发挥它本该有的作用来。
胤礽将?自个儿?费心学习一整日的想法说完,期待地看着康熙。
他第一次这么努力的想要追随阿玛的脚步,得?到?阿玛的夸赞,也希望他的一点作为能够叫更?多人展露笑颜。
康熙与?赫舍里沉默许久,对视一眼之后,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欣慰,与?感情复杂的泪。
为人父母的,看到?孩子一夜之间成长如此巨大,总是舍不?得?的。
康熙伸出?大掌,使劲儿?将?儿?子带进怀中揉搓一番,又激动难掩地亲了儿?子的额头,夸道:“好!好!不?愧是朕的儿?子。比朕当年更?有一番作为。”
“舒舒,你将?咱们的儿?子教得?很好!朕,要多谢你……”
康熙将?妻儿?统统搂入怀中,不?知怎的,年少时那?些个孤寂委屈便?在这一刻涌出?,叫他湿了眼眶。
他想,好在保成的境遇完全不?同?。
他有额娘养育,又会有他这个好阿玛时刻护着,总归只会有一条光辉坦途。
将?生息银两的相关事务颁了诏书?之后,康熙再睡不?着了。
他披衣起身,去西暖阁点了灯,在御案前执笔,有千言万语想要与?太皇太后分享。
这是他出?京之后,写给太皇太后的第十八封信。
信中,他没?忙着提起生息银两的改革事宜,而是撒娇一般写道:“玛嬷,孙儿?在辽河撒网捕鱼,终于?捕到?了十余条鲢鱼、鲫鱼,已经派人盐渍之后火速送去京师给玛嬷品尝了。还请玛嬷笑纳。”
他难得?有这般温情的时刻,忍不?住弯起唇角,想要提笔夸耀一番儿?子今日有多能干,好叫太皇太后也跟着高兴高兴。
只不?过,还没?等康熙落笔,身边就忽然探出?个小脑袋来。胤礽揉着眼睛,打个哈欠将?信上写的文字大声朗诵一遍。
康熙的耳朵红了,斥他:“这么晚了,还不?去睡觉!”
胤礽则一脸嫌弃:“阿玛出?京才一个月出?头,就给乌库玛嬷前前后后写了十七封信,每一封都那?——么长,烦得?她老人家都不?回你了。”
康熙有被气到?:“放肆。朕与?老祖宗时时联络,此为孝心。玛嬷怎么会——”
话没?说完,胤礽无辜眨眨眼:“阿玛,乌库玛嬷今日给额娘来了信,保成都看到?了。她说叫你别再写密密麻麻的信回去了,话山一般,看得?眼睛都花了。”
“另外,乌库玛嬷不?爱吃咸鱼,保成跟额娘也不?吃。阿玛还是留着自个儿?慢慢吃吧。”
康熙:“……”
逆子!朕再也不?会写信夸你!
康熙就像是一只脾气上来的青蟹。
方才还满心思索着夸赞儿子已有贤君之象的措辞,这会儿……什么狗屁贤君,他只想打得他屁股开花,哭着喊“阿玛我错了”!
父子俩大眼瞪小眼。
胤礽扁扁嘴,心里泛起了嘀咕:阿玛也没有他想的那般厉害嘛,跟他爱缠着额娘一样,也老缠着乌库玛嬷,烦人?得很?呢。
赫舍里朦朦胧胧听见有人?说话?,起身披了衣裳过来,就瞧见这二人?大半夜的不睡觉,点灯熬油不知搞什么名堂。
她肃了面容:“明日就要登船,启程上松花江了,皇上怎么还随着保成胡闹?”
康熙一万个委屈。
但他没?提起方才的事儿,将?笔搁下,笑问:“朕听兔崽子说,玛嬷来信了?”
赫舍里面色微微变化,抬手掩了掩唇角:“是啊,也才刚到?没?多久,臣妾正打算知会皇上呢。”
康熙瞧了妻子的脸色,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没?好气地?瞪一眼憋笑的儿子,破罐子破摔:“无碍。这些日子朕时时恭谨,念着玛嬷,却忘了她老人?家眼神不好,读不得这么许多字了……”
赫舍里也忍不住笑了:“皇上也真是的,老祖宗安坐京师后方,也该清闲两日了。有什么喜讯等回了京,一并好好讲给她老人?家听便是。”
康熙在这种小事上头?,一向愿听赫舍里的话?,索性爽快点头?应了。连同今夜那封未写完的信,一并暂且作罢。
帝王带着几分气性,伸出食指点了点儿子的额头?:“朕可不会再跟玛嬷夸你了。”
话?毕,负手离开次间,回东暖阁睡觉去。
赫舍里一脸好笑,摸摸儿子的脑袋:“你也睡吧。今夜本就是说着话?耽搁了时辰,额娘才留你睡在碧纱橱。明日登了船,你便又能?自?个儿待着了。”
胤礽在额娘面前,总是能?化身成一只长不大的小甜瓜。他使劲儿蹭蹭赫舍里的手心,笑得毫无保留:“儿子才不会翅膀硬了,就离开额娘。”
“雏鸟长大了,总有这一天啊。额娘若能?看到?你羽翼丰满展翅高飞,只会觉得欣慰。”
胤礽认真地?望着赫舍里,忽然张开双臂扑进她怀中。
“可保成……只想着张开翅膀保护额娘呢。”
次日,库鲁皇庄外头?的御路修整妥善。康熙拜祭过满洲各方神灵,就要率领一众王公侍卫,登船走水路而行。
松花江上泛舟网鱼,是他原就定?好的一桩乐事。
这回,胤礽可不陪着他一起玩儿了,倒是有几个关外的老王爷作伴,与?康熙唠了许久。这帮老满洲言谈之间,全?是对“生?息银两”新?政的支持与?赞叹。
康熙听着听着,忍不住老毛病又犯了,开始炫儿子。
“主意确实出的不错,是保成这段日子前前后后跑着皇庄,才想出这么一个折中的法子。能?叫八旗旗主王公们满意,也不负他费这一番苦功夫。”
帝王有意透露,这事儿便旋风一般在各家王爷间传开。
当年,八旗旗主随同世祖一道入关时,从未想过会有这一天。曾经的八王议政风云不再,当今亲政之后,旗主的权利更?是一步步被削弱分化,转移到?了皇权手中。
皇上走的是为君之道,已然不怕他们了。
在这种情况下,放出生?息银两的新?政,叫他们也能?分一杯羹,当真成了稀奇事。得知真相?的老王公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熄火了。
当年,皇太子选定?二阿哥,他们没?一个服气的。“立嫡”就是遵了汉人?的传统,他们满人?可不讲究这个,都是到?了年纪踢出去自?立门户,能?者上位。
如今再看——
二阿哥,好像还挺能?行的!
人?心总是会因为利益而摇摆不定?。
康熙向来深谙此道。
从松花江上下来,康熙又带着胤礽去登了长白山。这是他们祖宗发祥重?地?,他希望儿子能?记着从前的艰苦难关,往后才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帝王在那里苦口婆心;
可是胤礽头?回爬大雪山,见什么都新?奇,还兴奋地?在蓬松绵软的白雪地?里头?打了个滚,就把他阿玛抛之脑后了。
康熙无可奈何,恨不得立刻下了山去跟赫舍里告状。
入夜之后,他又伏在案几前。
康熙如今不写长长的话?痨信件了,只给太皇太后传去报平安的一纸小话?。
大致都是这么写的——
“今日小雨,孙儿泛舟松花江上。恭请玛嬷福安。”
“今日孙儿平安拜祈长白山归来,皆仰赖玛嬷鸿庥福庇。恭请万安。”
“今日已至乌喇吉林军屯,半月内必返程京师。请玛嬷安。”
太皇太后烦不烦不好说,但负责跑马送信的专差,定?然是要被皇上折磨得快哭了。
好在,他们已经到?了东巡的最后一处地?方——乌喇。
乌喇军屯地?处吉林,即便已经到?了四月中旬,入夜和天亮前也依旧凉得很?。乌喇的兵丁常年驻守关外北地?,条件艰苦,一个个瞧着都面带菜色了,每日却还有繁重?的差役要完成。
见胤礽目不转睛的盯着河上的兵丁,乌喇将?军便挠头?解释:“北地?有一种特有的鱼,个头?奇大,名叫鱏鳇。太子爷如今瞧见的,便是在打鱏鳇的兵丁。”
胤礽抿唇,半晌才道:“孤试过,河水……还是冰凉的。”
乌喇将?军只能?以沉默应对。
康熙便蹙眉过问道:“像这样的差事,还有些什么?”
“回皇上,此间盖房造船、巡逻探查、采取东珠、砍伐木植、寻觅鹰鹯等诸项每岁定?例所?行之事,皆为乌喇兵丁担负。”乌喇将?军应当已经忧心这件事许久了,借着这个机会,跪地?请命道,“乌喇军屯田地?米粮一向高产丰收,这几年却……实在是忙不过来啊。”
“圣上明察秋毫,奴才跪请您替乌喇兵丁做主。”
四月的天并未飘雪,康熙却在带着湿气的凉风中,感受到?了几分寒意。
他仰头?望着长空,抬手道:“起吧。朕知晓了,必不叫乌喇困涉其中。”
四月末,康熙返程回京之前,赐乌喇将?军、副都统、佐领等与?天子同席宴饮,以示安抚。随后,又赏赐他们袍服、紀疋、鞍辔等物,给乌喇兵丁们也都均赐下银两。
军屯人?员被滥用一事,定?然不止乌喇一处。
康熙只能?攒着劲儿,等回京之后,再与?关外各处军屯一一清算。颁布新?政,以此遏制滥用军屯兵丁,耽误农时的恶行。
回京的路上,御驾并未做太多停留。除过赫舍里有一日身子实在不适,驻跸驿站暂且休憩之外,他们都在加紧赶回京师去。
五月初八,圣驾历经八十天东巡,终于回到?京师,回到?了紫禁城。
胤礽跳下了车驾,仰头?看着面前巍峨的城墙,只觉着熟悉又陌生?。
康熙一如宫外那般,自?然地?伸手去牵他:“你额娘身子弱,已经先行回景仁宫歇息了。走吧,阿玛送你回毓庆宫去。”
小太子犹豫片刻,回握住康熙的大掌。
——这一刻,他才有些回家的感觉了。
断断续续下了几日小雨之后,迈进六月,天一下子热起来。
日上三竿时分,永和宫内的嬷嬷太医们紧绷了四五个时辰,终于在德妃的惊呼声中,迎来了皇七女。
这个孩子打从怀胎起,就比上头?两个哥哥要磨人?,着实叫德妃吃足了先前没?吃过的苦头?。
今日生?产亦是如此,她生?四阿哥、六阿哥都只耗了两个时辰左右,疼过那阵也便罢了;可这个孩子从天黑到?天明,生?生?磨了五个时辰,疼的她几度晕过去……
却是个公主。
公主……公主也好,总归她已经有了两个阿哥,再添个公主也算凑成个“好”字,等身子恢复了,还是可以再生?个皇子的。
德妃脱力的躺在床榻上,半睡半醒之间,思量的全?是这些得失。
忽然,屋中的嬷嬷们发出一声破音的叫嚷,紧跟着便有人?惊慌失措地?抱着公主跑出去,想要叫跪在屏风外的太医给瞧瞧。
德妃强撑着睁开眼皮,想勒令自?己先别睡着。
她听到?断断续续的对话?传来——
“……恕老臣直言,小公主这怕是娘胎里带的……乃心肺受了某种药物影响,血气不足以运转,所?以呼吸不畅……”
“敢问姑姑,德妃娘娘可曾服用过什么药?”
被问话?的是画扇。
她仔细想了想,约莫是想起什么心中有了些猜测,但还是明智地?摇摇头?。
她与?玉烟到?底不同,德妃用着她也防着她,许多事都见不到?真相?。可别因为说错了话?,害得皇后娘娘被牵连才是。
外头?兵荒马乱的。太皇太后派来的嬷嬷连忙出了永和宫,前去养心殿、慈宁宫禀告;
太医们才松了口气,紧急又为小公主医治起来。孩子不大会呼吸,憋得小脸已经发了紫。太医院的一众御医用尽了法子,却也只能?看着她生?机缓缓流逝……
半个时辰之后,皇七女最终不治而亡。
整个永和宫都仿佛沉寂下来。
东暖阁内。
玉烟早已吓得脸色煞白,脚底发软,几乎是爬到?德妃床边,极力压低声音问:“娘、娘娘,莫不是咱们寻的那汤药方子……分明,分明说了是稳固男胎的,怎么竟害了公主——”
德妃骤然睁开眼,盯着玉烟,似要将?她吞吃入腹。
她颤抖着伸出手掐着玉烟的手腕,用足了狠劲,用气音警告:“这件事你最好烂在肚里,再也不要提起。否则,本宫落不了好,你亦死无葬身之地?!”
玉烟吓得一屁股坐在脚踏前,再不敢吭声。
德妃耗尽气力,重?新?倒回床榻间,疲惫地?抬眸看向支摘窗外——
六月的天就像一方碧蓝的海。四阿哥就立在那方海蓝之下,不声不响的,冷冷看了她许久。
像是替死去的孩子前来索命了。
永和宫前院的两株紫藤已经开败了,只余下深绿的枝叶郁郁葱葱。
因着几位太医会同诊断,皆认定是药物导致了小公主夭折。康熙震怒之下,派人将永和宫内一干宫人都提去?慎刑司问话。
尚方院改称慎刑司之后?,对宫人的审问手段越发狠辣。
玉烟浑身抖得像是北风中的冬菜苗,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拿求救的眼神望向娘娘,希望她能站出来,帮着说几句话。
可惜,德妃要自保,撇开头没去?看她。
永和宫在一片抽噎和喊冤声中,变得萧瑟寂寥。
画扇也被一同带走了。分押审问之前,她低声平静地?问玉烟:“值得吗?”
玉烟只流着泪摇头,心头苦得什么都说不出。
赫舍里才在景仁宫中休息几日,便出了这?样的岔子,终究还是要出面管一管。不过,皇上既然已经?拿了主?意着慎刑司审问,她便不管旁人,只开口要了画扇。
“从前德妃怀四阿哥时,臣妾瞧着她身?边没几个得用的奴才,这?才将画扇送去?永和宫的。如今看她受苦,臣妾心中实在不忍,还想?为?她做个保,请皇上开恩呐。”
她这?番话说的坦坦荡荡,即便只有一丝主?仆情分也愿意站出来,正是康熙认识多年、记忆里的那个赫舍里舒舒。
帝王的信任爱重一瞬间达到制高点。
于是点头笑道:“你的人向来正派,朕信得过。梁九功,你亲自去?慎刑司提人。”
晌午的蝉鸣声吵的人头痛欲裂。
永和宫奉值的所?有奴才依旧在忍受酷暑下的严刑审问,唯有一个画扇,受了丁点皮肉之苦,便被慎刑司的番役、书吏们?好声好气请出去?了。
“听说是皇上身?边的梁公公亲自来接的。”
“皇上怎么会在意一个宫女,定然是来头不小,有人求情了呗。可真是命好啊,随了个好主?子。”
“早就听人猜,画扇是皇后?娘娘的人。”
“哎,你们?说,永和宫是不是开花结果的太频繁了些,引得……那位……忌惮了。”
宫中早有规定,不许宫女太监擅传主?子们?的闲话,一经?发现必遭重罚。奴才们?早就被规训地?不敢起半点冒犯之心,哪里还会有人找死,恶意揣测中宫呢。
想?想?也只能?是永和宫那个自乱阵脚,故意为?之罢了。
赫舍里原本懒得搭理。
德妃这?一世行事作风毫无改变,终究还是要把自个儿?逼上绝路的。只不过,如今情况有变,就不得不重新考量了。
这?回东巡回宫之后?,赫舍里因为?奔波劳累,休息了几日。等精神头彻底养足了,她却?察觉到有几分不对劲——
她从康熙十三年产子之后?的头风、咳喘、脾胃虚弱等等诸如此类的小毛病,似乎全都大好了。
赫舍里疑虑重重,到底还是寻了太医过来,请个平安脉。
太医把脉许久,又惊又喜的跪地?回话道:“老臣恭贺娘娘。东巡出行一趟,娘娘的身?子竟是大好了!往后?那汤药便不必再喝了,臣给娘娘调个药膳方子,每三日服用一次足矣。”
赫舍里笑着点头应下,又叫夏槐送人出去?。
太医的话虽吉利,她却?高兴不起来。
算算时日,距离前世的十年之约,也只剩下不到两年了。若她这?身?子到了最?后?的时日,只不过是回光返照、强弩之末,那她的孩子无人帮衬,要怎么面对这?群豺狼虎豹?
赫舍里坐在炕桌前,一手扶着额角,闭目静静想?了许久。
再睁眼时,她目光中多了一丝狠劲。
“逢春,传话给索额图,叫他查一查乌雅氏的阿玛——护军参领威武这?一年来都接触过什么人,其中是否有医者。记着,务必要找到谋害皇七女的真凭实据,叫她再难翻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