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执棋之人,都有他们落子的意义。
但听“轰”地一声巨响,二人循着动静追索而去。
墓穴中充斥着陌生的火药味,这让凤曲立即握紧了扶摇,商别意随后合拢了主墓室门,两人一前一后,看向不知何时开启的东北墓室。
淅淅沥沥的水流声近在咫尺,好像就从他们的耳边淌过。
凤曲压低了呼吸,蹑手蹑脚地迎上前去,贴着墙壁细听。
粉灰迸散、瓦裂石开。
窸窸窣窣的人语一样近了,还有隐约的脚步,似乎有人发现了此地,正朝他们逼近。
“有人来了。”凤曲说。
商别意的表情一瞬沉了下去,扶摇剑也唰然出鞘,凤曲用眼神示意商别意稍安勿躁,自己则如一道烟似的纵进了狭窄逼仄的墓室。
脚步声就在头顶,越发浓郁的火药味已经让他喘不过气。
“把……炸开……?”
“……不行,轮不到……你……”
“吵什么……”
有关“炸不炸”的问题,那几人似乎吵了起来。
而这些异样的动静全都近在眼前。
凤曲心下越来越沉,来人似乎预备炸了墓室,如此一来,势必会殃及他和商别意的安危。
墓穴毕竟狭小,若是火药炸得厉害,恐怕他俩都要跟着没个全尸。
可还不知道来人到底是老祖的授意,还是曲相和的埋伏……
“别意——”凤曲转过头去,想叫他和自己绕回墓门,尽早撤退。
但恰是这一转头,久未留意的耳挂勾上石壁,一时摇晃不停,叮铃铃响成一片。
墓外的声音一瞬间停了,凤曲心叫不好,一手拉上商别意:“快走!”
然而没给他们抬腿的机会,头顶之上遽然传来了一声声嘶力竭的呼唤:
“夫人——?!!!”
“……”
“夫人!!你真的在下面?!你等我!!!”火药的味道突然远了,取而代之的是有人抄起铁器,开始一下下硬撬石块的动静。
身边有人撕心裂肺地惨叫:“少主!那不是您最喜欢的束天剑吗?!”
一道光顷刻间迸然跃进。
凤曲堪堪眯起了眼,还没做好迎接对方狂轰滥炸一般尖叫的准备,另外一人低沉而熟悉的话音压过了一切噪声:
“……你刚才,在叫谁夫人?”
凤曲讶然地抬起了头:“吹玉!”
商吹玉的表情实在算不上好。
看到凤曲的第一眼,那张脸便惨白一片,更衬得两眼下的乌青越发明显。
他有心想伸手来拉凤曲,可莫饮剑凿出的窟窿太小,稍微动静,就会惊落一片的碎石,纷纷扬扬砸向穴中的凤曲和商别意。
莫饮剑抬手指挥手下:“快快,都滚过来开道!”
六七个人便手忙脚乱地拥了过来。
商吹玉比他们都快,且不佩剑,只用双手翻刨着窟窿四周的石块。尖锐的边角很快划得他皮开肉绽,几滴鲜血润进土壤,凤曲看得心惊:
“吹玉,你别碰了,你让他们来。”
其他人至少带了刀剑,总不至于徒手和这些作对。
话未说完,不知是谁凿动了土层里松动的部分,石穴顶部变得松松晃晃。一不留神,一片巴掌大的碎石坍塌而下,激起烟尘弥眼,凤曲带着商别意连纵几下,还是被其中一块砸伤了腿。
商别意双眉骤沉:“凤曲,脚没事吗?”
商吹玉也听到了这句:“老师!您受伤了?!”
莫饮剑一脚踢开方才的始作俑者,大怒道:“蠢货!笨手笨脚的干嘛?不知道下面是什么人吗?伤到一点皮毛本少主要你拿命谢罪啊!!”
穴外又是一阵诚惶诚恐的谢罪。
反而一声清喝叫停了他们的混乱,来人拨开心急如焚,眼看就要往洞里跳的商吹玉和莫饮剑,先行往洞里望了一眼:“是倾凤曲和商别意?”
凤曲痛得冷汗滚滚,全靠商别意在旁支扶。
但商别意也是硬撑,脚下虚软得厉害,闻言艰难地点一点头:“阿绫,是我。”
阿绫默然片刻:“你还能撑住吗?”
这话在凤曲听来颇为刺耳。
他们都还活着,当务之急当然是一起救出,可阿绫莫名其妙说什么“还能撑住”,简直像在提防他们。
商别意迟疑了一会儿,却没有反感阿绫的询问:“先救凤曲出去。”
“等等,先救别意。”凤曲道,“他比较瘦,现在这个洞口够他出去了。我在下边托着,你们接应一下。”
商别意立刻拒绝:“你脚才受了伤……”
凤曲却坚决地拉着他:“我摸过了,骨头没事。抓紧,趁我还有些力气。”
洞口外的阿绫背光望着他们,只有洞内萤石隐约的光芒稍微照亮她的表情。
商别意叹息一声,凑近到凤曲的耳边:“我是‘白虎’。”
凤曲反问:“那又如何?”
阿绫和曹瑜、明雪昭同队,说明她也是十方会的一员。和阿蕊一样,她肯定知道商别意体内的子蛊“白虎”。
那一句询问,无非是想确认商别意还有没有自信“活着”。
毕竟据他们所说,子蛊宿主濒死时,就会被子蛊占据心智,走火入魔、敌友不分。倘若商别意失去理智,他们当然更倾向用这座墓宫困住这头“白虎”。
但凤曲相信他会活着。
“……再说,你明明就不想死吧?”凤曲道。
商别意浑身一凛,又听阿绫的声音也在洞口响起。
萤石照亮她恢复平静,却莫名显得坚定的神情:“——先上来吧。”
“啊啊。”商别意无可奈何地笑了起来,“但外边太多人了,就连吹玉也……”
转回头,凤曲已经做好了托起他的准备。
“只要你有那种意图,我就会和你拼命。”他说,“放心吧,我不会留手。”
商别意动了动干裂的唇,仰头看向伸手的阿绫。
凤曲在后屈膝托掌:“来。”
“……”
萤石的光芒随着倾泻的天光逐渐转暗,商别意的眼眸却越来越亮。
几不可闻地,凤曲听见他的唇间泄出一声叹息。但没有多说什么,商别意提起衣摆,试探着蹬上了他的手掌。
而在穴外的阿绫拉住商别意的手,又过片刻,商吹玉的手缓缓伸了进来。
“上来吧。”
好不容易出了地穴,仰头就能看见万里无云、碧空如洗的天。
此地风和日丽,全然不见睦丰连日的风雨,就和凤曲猜测的相仿,他和商别意顺流而下,蹉跎几天,果然已经走出了睦丰地界,当地天象也不再受空山棋阵的影响。
莫饮剑自称是被阿枝送出了城。
“那小鬼神神叨叨念了一堆我听不懂的咒,就让我往景云县来。还说,只要我能找到十方会的人,就能找到夫人你——嚯,那小鬼原来从十方会来,难怪那么讨人厌烦。”
同属十方会的阿绫没什么反应,只是点点头:“莫少主找上门来,我也恰好从十方会的前辈口中听说一些事。猜想前辈要找的人,和少主要找的人,恐怕是一路人马,索性一起带来了。”
凤曲便看向了商吹玉:“那吹玉是?”
商吹玉答:“我和秦鹿没找到老师,就和阿绫姑娘先结队了。”
“诶,是说阿鹿也……”
“在场都对他的身份心知肚明,遮遮掩掩也无意义。他被阿绫的‘前辈’叫走,这几日都神出鬼没,不知道在忙什么。”
凤曲心神微定。
他猜阿绫所说的“前辈”,就是八门行者康戟。康戟指派了阿绫来救,阿枝又引了莫饮剑来,这让他一时有些看不清局势。
但秦鹿既然在和康戟往来,至少晚些还能问问秦鹿。
不知为何,凤曲莫名地相信秦鹿会对自己全部坦白——虽然秦鹿已经是前科累累,可这种直觉还是空前强烈。
莫饮剑探过头来,总算有了些撬过别人坟头的自觉。
他一边安排手下把窟窿填上,一边笑嘻嘻来找凤曲叙旧:“夫人,可真急死我了。幸好让你戴了耳挂,这叮铃铃一响,隔着千山万水我也知道是你。”
凤曲挤出一丝疲惫的笑:“确是多亏了你。”
“那我们就是赢了第二轮了?夫人要选这个病秧子?我是没所谓,反正景云县距离我家主宗也很近了,再过一关,夫人随我回趟门呗?我娘肯定稀罕你的,她也读过书,你们肯定有话聊……”
莫饮剑说着说着,隐隐看出凤曲苍白的脸色。
地下毕竟阴寒,商别意刚出穴口就晕了过去,幸亏阿绫在场,嘱人取了马车里备好的温酒给他暖身。
凤曲比商别意要强,但连日疲累都压在他的身上,这会儿也是强弩之末,气色都差了不少。
“啊!”莫饮剑脱了外袍想给他披上,“你们赶紧去找些热食过来,喔,把马车上的坐垫再垫厚几层。夫人,你有什么想吃的?我叫人快马加鞭先去城里准备着,咱们一到地方就能吃上。”
商吹玉比他更快一步,默不作声握住了凤曲的手,以内功传来温和的暖意。
凤曲对他一笑,又无奈地看向莫饮剑:“听你刚才的说法,也有几天没休息了,怎么还这么精神。”
莫饮剑两眼亮晶晶的:“我一见夫人就精神啊!”
商吹玉的手紧了些许。
莫饮剑又看上两人的手:“诶,你这登徒子,松开松开。有没有听过那个,呃,男的女的,不能这么亲!”
他一边说着,一边去扒商吹玉的手。那双弹琴的手刚经过无数石块的磨砺,和凤曲相握时都特意裹了袖摆,似乎不愿让自己的血渍弄脏凤曲。
这会儿被莫饮剑一拉,不知是不是碰到了伤口,商吹玉眉头一蹙,压低了声音:“嘶……”
凤曲脸色微变:“小莫,你别碰他手。”
莫饮剑的手便在空中一僵:“啊?”
“吹玉是个琴客,手上伤不得。”
“那、那我刚还用剑去撬石头呢,我也是个剑客呀!那还是我最宝贝的束天剑!”
凤曲又有些心软:“对不起……”
商吹玉对他的表忠充耳不闻,自顾自垂下眼睫,指尖轻轻勾住凤曲的袖子:“都怪我没能一直陪着老师,倒让外人争了眼去。老师的衣衫破了,我的包袱里倒有几件不曾穿过的新衣,都是年前幽州织造新成的布匹,我们身量相仿,若蒙老师不弃,也可将就一些时日。”
“幽州织造怎么啦?幽州织造我家也大匹大匹的买,去年的浮花锦、今年的煮雪缎,本少主输不了你!!”
只见莫饮剑越骂越气,偏偏身高不如,更是一边骂人,一边踮脚,险险就要窜上去和人动起手来。
几个手下七手八脚来拉他们的少主:“少主,您刚才搬石块也受了伤,快看看要不要紧。”
“胡说八道!本少主英明神武怎么可能这么点小事就受伤……”
话没说完,却见凤曲因着几个手下的话语投来目光。
莫饮剑的话又跟着一个转弯:“……但是,好像,是有点……痛……嗯,是哪里痛呢……?”
凤曲果然忧心忡忡,起身便想来看:“是伤到哪了?”
阿绫和商吹玉却同时叫住了他。
“老师,还是先看看您的脚。”商吹玉蹲下去,撩开垂落的衣摆,那块石头砸在脚踝,凤曲走路也因此显得微跛。
阿绫则不由分说走上前来,徒手扒下凤曲的鞋,撕开裤腿:“……骨头确实没事,但晚点肯定要肿起来了。得赶紧回城里处理,商别意那边体虚气衰,也要灌几副补药进去,否则太虚弱了,我怕他撑不过今晚。”
说完,阿绫一手接过凤曲,押着人往马车过去。
商吹玉扶了几步,似乎想起什么,等到两人走远了些,又转头看向连衣服都没刮破一下的莫饮剑:
“老师之德表,如圭如璋,令闻令望,天下同仰。还请莫少主自尊自重,无故攀亲,只会叫人耻笑于你。
“……还有,方才你想说的‘男女授受不亲’,其一,老师与某都不是女子;其二,老师冰壶秋月,师生之谊不容外人诽谤。莫少主今后言行,还是慎重为好。”
说罢,商吹玉冷冷扫过一眼,便跟上凤曲的脚步走远。
莫饮剑:“?”
他扭头问其他手下:“他叽里咕噜说了堆啥?”
手下:“……”
老大,他好像在说你没文化。
莫饮剑和他带来的手下都是骑马,马车便腾给了两个病患。
阿绫在车内照看二人,商吹玉则在外驾车。
莫饮剑驱了几个手下先去开路,自己则紧紧跟在马车一旁,透过车窗和凤曲搭话:“夫人,你脚真没事吗?这女的会不会看?我再找两个十步宗的医师过来吧,十方会的游医我放心不下。”
阿绫冷冷地斜他一眼,啪地合上窗帘:“吵吵嚷嚷,烦死人了。”
“诶你——”
“病人要静养,莫少主息声吧。”
“……那、那你仔细着照顾好我夫人!”
后半句话被一声惊天响的马鞭打断。
凤曲再听到什么动静,就是莫饮剑气势汹汹找商吹玉算账,两人不知怎么吵的,好一会儿才算消停下去。
阿绫一边搭着商别意的脉,一边点评:“年轻气盛,肝火也旺。”
凤曲失笑道:“他才十五岁,不闯大祸就算了吧。”
“睦丰的情况不好?”阿绫问,“八门行者只叫我来此地等人,却没有交代什么因果。如果睦丰太平,他们该不至于连莫饮剑都送来。”
凤曲一怔,面上不由自主挂上了苦笑:“我也不知该怎么解释。不过,曹兄和明兄都比我先走一步,想来他们总该平安了。青娥也和他们一起。”
他实在是一头雾水,这几天虽有阿枝和商别意的讲解,可这等赌上太多人身家性命的赌局,岂是三言两语就能让他明白的。
或许只有等康戟露面,或者商别意养好身体,再与他仔细说道……
对话间,凤曲脑中闪过一道灵光,另一个名字浮了出来。
阿珉也和他想到了一处:「秦鹿。」
阿绫却皱了皱眉:“……他们胜过了你和穆姑娘,却选择了穆姑娘作为后续的同伴吗?”
凤曲反问:“这样不对吗?青娥毕竟是医师。”
阿绫摇头:“倒不是不对……只是曹瑜行事,一向都是八门行者的意思,他本人应该更关注你。”
她说到一半,就看见凤曲难看的神色。
一直以为是偶然的事情,现在却发现是别人蓄意营造的“巧合”——这种结果落到谁的身上都不好受,更何况牵扯到凤曲最看重的同伴。
阿绫心知自己说多了话,改口道:“但你说的也有可能。总之,他们既然出了睦丰县,又不在景云县,想是继续往前了。”
“往前还有危险吗?”
“如今玉城最厉害的三个人,无非是空山老祖、紫衣侯和十步宗的宗主。”阿绫道,“前两个人都在睦丰,至于十步宗宗主,他和十方会还不曾明面上翻脸,应当不至于对曹瑜他们动手。”
凤曲越想越觉头疼,无奈地摇摇头,谢过阿绫的帮助,便倚着车窗闭目养神。
前有动机不明的康戟,后有来者不善的曲相和。
他好像站在万仞之高的悬崖,踏错半步,就是万劫不复。可偏是如此险恶的处境,他最强烈的情绪,居然是无可奈何、和“果然如此”的唏嘘。
「前世曲相和并未与我为敌。」
“什么意思?你曾经和曲相和是同盟吗?”
「……不,我只是从未见过康戟,也从不知道他们的针锋相对。」
阿珉和他一样都在回忆。
他们决定从瑶城登陆开始——从天香楼里救下映珠的那个念头开始。
“……我救了映珠,所以见到了吹玉。别意因此留意到我,于是将我设计卷进方敬远一事,后来才有了阿鹿对我的宽宥。”
「花游笑记恨秦鹿,又有康戟推波助澜,宣州瘟疫因你们而解,偃师玦也因此事而恨上了你。」
“但偃师珏的亲近也是莫名其妙……是因为阿鹿吗?还是说……”
「是有人提前告诉了他,你不仅是倾如故的门生,也是‘神恩’选中的宿主。所以他才会向你求助,并把你送进未央的地宫。」
阿珉重复了一次:「前世,这些都没有过。」
凤曲已然抑不住身体的战栗。
他很害怕,这无法否认。他害怕渺茫的前路,害怕窥伺的眼睛,害怕自己走错的每一步路,害怕连累了身边无辜的人。
但是回忆往日,每一次抉择他都不曾后悔。
“我还是会救映珠。”凤曲轻声说,“只要有阿珉在,我就有底气做任何事。那些事,都是我认为正确的事。”
阿珉似乎叹了一声。
路途遥遥,车里颠簸着好像故意拨乱他们的心神。凤曲偏偏灵光乍现:“所以你从未见过康戟,其实是因为……”
「是因为他们没看上我。」
“……”
「事实证明,他们没有看错。我和曲相和并无差别,只不过他比我早死一步。」
凤曲屏住呼吸,问:“他死了?”
有风从合不上的窗缝里探进,带来了车外清新的草木香气。
它像调皮的一朵蒲公英,恰到好处地搔动着凤曲紧绷的心弦。鬼使神差地,尽管还没等到阿珉的回答,凤曲竟然感到一丝异样的荒唐。
他忽然想,无论人情险恶、道路坎坷,该开的花还是开,该吹的风也还是吹。
「他死了。」阿珉终于回答,「他死在师父的剑下,那也是师父杀死的最后一人。」
阿珉没有说过这些。
凤曲张了张嘴,喃喃问:“那么,是他引起岛上惊变,也是他和师父同归于尽……?”
阿珉又陷入了沉默。
马车却已缓缓减慢速度,商吹玉敲了敲车门,城关守卫都被莫饮剑震慑,根本不敢拦停他们的马车。因此,现在他们已经回到了商吹玉等人落脚的客栈。
商吹玉轻声道:“老师,我们到了。”
凤曲连忙帮着阿绫搀扶商别意,车门大开,莫饮剑也叫手下备好了担架在外等候。
却听远远的一声嘲笑,凤曲不及回神,余光就已瞥见客栈里款步走出的一道白影。秦鹿照旧蒙了双眼,一身金丝白衣,内里穿了浅碧色的缎面裙。
袖间抖出的一截霜凝般的腕,挂上一只青翠玉镯,此刻握了一把折扇,娉娉袅袅地走来,掐着女嗓便道:“呀,夫君还是晓得回来的呀?”
凤曲:“……”
莫饮剑正想去扶凤曲,商吹玉还没出手,秦鹿先一扇子抽了去。
精钢锻的扇骨抽出一条刺眼的红痕,莫饮剑倒吸一口冷气:“秦鹿你——”
“小孩子玩儿你的破泥巴去。”秦鹿笑眯眯地,又是一扇拍开他的脸。
接着,折扇挑起凤曲的下巴,秦鹿微倾近身:“睦丰好玩儿吗,夫君?是被这乳臭未干的小毛头迷了眼呢,还是改了口味,瞧上老八那等糠咽菜了?”
凤曲咳嗽两声,拨开他的扇子:“没那回事。”
“噢,那就是……”
秦鹿转头朝向了担架上骨瘦如柴的人影。
后半句话没有出口,但他身形停顿,显然是想追问商别意的事。却不知是忌惮什么,秦鹿又转回了头,懒洋洋说:
“算了,夫君的那些风流韵事早就传遍天下。妾身纵有天大的权、海量的金,也堵不住这悠悠之口,罢了、罢了。”
一边说着,他抬腿迈进门槛,对阿绫招呼:“瞧那病死鬼的德行,可别脏了这儿的风水。喏,另换一间客栈吧,瞧着他,妾身不适得很。”
凤曲瞪大了眼睛:“阿露,那不是别意吗?你和别意……”
“是他自己糊涂,道不同不相为谋。夫君不明内幕,就别替他说好话了。”秦鹿换上温和的口吻,“妾身早就令人备了好酒好菜,吹玉,请你老师入席吧。”
他转脸朝向咬牙切齿的莫饮剑,轻飘飘地一笑:“莫少主也请?听闻夫君待你犹如亲生弟弟,不必客气,嫂嫂也不会薄待了你。”
莫饮剑显然被他这副故作大方的做派气得不轻,顾不得撕破脸皮,指着秦鹿的鼻尖就骂:“你、你分明是个男的,还装什么夫妻!”
秦鹿上扬的唇角遽然一收,同样一掌拍在桌上,冷道:“看来你也清楚男女之别、夫妻之义,既然如此,还在坊间造谣生事,败坏凤曲名声。他是当你心思单纯,本座可清楚你这泼赖,分明其心当诛。”
“本少主才没有——”
“你们十步宗什么风评自己最清楚不过,可小凤儿是正道名侠,你日日伙同他游街串巷、招摇做事,敢说没有你父亲的属意?”
“夫人,我绝对没有那样想过!我爹、我爹根本还不知道我喜欢的是你啊!”
“那你就回去请示了莫宗主再来‘追爱’吧。吹玉,送客。”
商吹玉提弓挡下莫饮剑还想伸向凤曲的手,面色肃穆:“我早劝过你了。”
凤曲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得头晕,忙道:“你们先别吵啊,小莫他真没什么坏心……”
秦鹿却一手拉住了他。
被他冰凉的体温一刺,凤曲后知后觉地抬起眼来,才发觉一直忠心耿耿随在莫饮剑身后的几个十步宗门人,这会儿竟然对陷入困顿的莫饮剑无动于衷。
正相反,他们更专注于另一边商别意的去向——尽管在秦鹿的授意下,已经派出了两个影卫前去护送。
感受到凤曲的目光,十步宗门人这才上前半步,拉开莫饮剑:“少主,想是有什么误会,我们先让夫人好好休息,改日再来拜访吧。”
莫饮剑气急败坏地喊:“我也要住这里,掌柜的呢?本少主现在就要订房!”
然而结果可想而知。
商吹玉和秦鹿的落榻之处,只要有机会,必定都是整间包下。
商吹玉以一己之力守在门前,身材并无魁梧,却像极了一尊门神。
面对莫饮剑又羞又怒又急又愤的脸,商吹玉也只铁面无私地道:“回吧。”
不知过了多久,客栈二楼角落的厢房传出一丝细微的动静。
影卫之一背着昏睡的商别意从窗户钻了进来,安置榻上。另一个影卫则将手中飞刀一掷,一道紧追而来的身影应声倒下,喉咙上的切口涌出了汩汩的鲜血。
两名影卫相视一眼,将尸体一齐背回厢房安置。
再过须臾,厢房里翻出一道人影,和先前死去的人同样穿着。
他埋头钻进了街头往来的人群,不多时,站回莫饮剑的随从队列。
莫饮剑还在为先前的吃瘪不忿:“一个秦鹿、一个商吹玉,居然敢跟本少主这种态度!真是可恶!!”
手下们争相安抚:“他们是还不知道少主的厉害,又嫉妒少主和夫人感情深厚。不过夫人是偏着少主的,少主赶明儿再去就是了。”
刚回去的随从被另一人匆匆拉走。
两人缩到街边,暂且避开了莫饮剑的视线:“怎么样,他们把‘白虎’藏去哪儿了?”
后者叹着气摇头:“‘天权’果真不是善类,都说他和商别意感情多好,可翻了脸,居然真就把人送到无人过问的草堂去了。”
“这么狠心?那我们今晚就把人带走如何?”
“恐怕不好,那个十方会的阿绫毕竟是个医师,对待病患很是上心。而且他们还有倾凤曲,只怕无论如何都会把商别意找回去。”
“什么?那现在要如何是好?难道把‘白虎’和‘螣蛇’都一齐劫回去吗?”
归队的门人咳嗽两声,掩面道:“……两个人有些困难,但只把‘白虎’带走,倒是易如反掌。”
气走了莫饮剑和他的手下,秦鹿的表情依然没有转晴。
尤其在凤曲左右环顾,明显在他们和莫饮剑之间表现出犹豫之后——秦鹿手里的折扇一展,往堂中一坐。
坐姿端庄挺拔,出口的话就很阴阳怪气:“还看呢?这是要望穿秋水了?”
凤曲一僵,咳嗽两声,掉头坐回了大堂。商吹玉也随之上前,提起茶壶给凤曲上茶:
“玉城情势有异,我们不得不小心为上。莫饮剑和您的事已经传遍玉城,十步宗不可能一无所知。”
一阵脚步响起,伙计们端着后厨的佳肴鱼贯而出。
不多时,桌上就已摆满了各色菜品,足足十几道菜。最后却端来一碗鱼粥,单独放在秦鹿的跟前。
秦鹿便拿起小匙,也不动筷,只吃鱼粥。
凤曲正想问他是不是身体不适,却听商吹玉开口说:“十步宗已经走了,你该说出你的盘算了吧?”
秦鹿道:“盘算?本座哪有什么盘算。比起那些阴谋诡计,咱们要操心的只有抓紧拿到信物,出了这玉城。”
“看来你是怕了十步宗。”
“怕如何,不怕又如何?”秦鹿慢条斯理地道,“本座要是现在就和他们打得不可开交,占了便宜的还是老八那个鬼精。”
凤曲猜他说的“老八”,就是以“八门行者”为号的康戟。
但他原以为秦鹿和康戟该是同伙才对,今天听着,怎么又显得针锋相对。
秦鹿前话一顿,落座的阿绫接着问:“说起来,倾少侠的队里现在是莫少主和商公子,要前进的话,还得再找一个人吧?”
话音刚落,桌上两方的氛围就生了变化。
商吹玉为凤曲夹了一筷子菜,道:“我等的一直都只是老师。”
秦鹿笑了一声:“那也得看你能派上什么用场不是?莫非就是在小凤儿半夜睡不好的时候,给他弹一首曲子助眠?”
商吹玉:“我总归还能弹首曲子,不比某人居心叵测。”
秦鹿:“本座都‘叵测’一路了,究竟是本座叵测,还是你太蠢,看不清本座的用意?”
“如你这样两面三刀、故弄玄虚之人,旁人确实难以看清。”
“你只是心虚了,知道自己蠢笨愚钝,武功平平,以为中伤本座就能哄得小凤儿回头?——他总是明白本座真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