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新病友,但恐怖如斯by楚山咕
楚山咕  发于:2024年08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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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饮剑梗着脖子站直了身体。
“都散了吧!莫饮剑,你带上那把银票,一个人进来。”
凤曲上前半步:“那我……”
“你也回去。”老板道,“年纪轻轻,急躁不得。回去吧,如今还不是你我见面的时机。”
天空中雷霆大作,风雨更甚。
人群陆续散去,莫饮剑在打铁铺和凤曲之前看了一会儿,接过凤曲的银票,举步朝铺子走了过去。
凤曲本想再说几句,但见莫饮剑临掀帘时扭过头,对他挥了挥手。
少年双眼里的情绪不无窘迫,可在电光辉映下,竟然亮得出奇。
他的指腹磨出了几个血茧,但毫无感觉似的,莫饮剑只是对凤曲摆手:“我没赌气了,你回去吧。”
阿蕊在冷风中打了个喷嚏。
张县令则放声喊说:“那少主,我把马车停在这儿,您自行取用啊!”
打铁铺里的老板到底何方神圣,凤曲自是一头雾水。
不过总是莫饮剑的熟识,想来除了嘴上争吵几句,实际应该算有些许情分,应该不会闹得太过难看。
正走神着,阿蕊的手扒上了凤曲的衣摆。
凤曲转头对上她一本正经的脸,歉疚道:“不好意思,耽误你受凉了。等会儿到了客栈,你先喝碗姜汤再走吧。”
然而阿蕊的注意力根本不在风寒上。
她认真地看着凤曲,开口说:“倾凤曲,我们约战吧。”
……哈?
“我们两支队伍,约战吧。”阿蕊说,“虽然你也很蠢,但莫饮剑实在让人不忍直视,看在公子对你这么欣赏的份上,就由公子和我来接手你吧。”
再早几息让莫饮剑听到的话,可能天上的雷鸣都压不过莫饮剑的咆哮。
凤曲无奈地谢过她的善意,但只当是耳旁风,没有太往心里去。
睦丰县的确没什么考生,可商别意病成那副模样,他也不想胜之不武。
只不过当他的体贴传达到阿枝耳朵里,换来的就是阿枝恨铁不成钢的怒视。
“凤曲哥哥,你入世都半年了,还念着老弱病残哪?”
“倒不是老弱病残的问题……”
“那你就是太了解莫饮剑那个废物,猜到他会丢你的脸?”
这话就更不能让莫饮剑听到了。
凤曲由衷庆幸起莫饮剑外出打铁,现在还没回来。
阿枝托着脸嘀咕说:“凤曲哥哥,你这人哪哪都好,可惜还是没懂这世道残酷。”
凤曲笑眯眯地戳一下他的额头:“就你最懂了。成天说话老气横秋的,一点不像小孩。”
阿枝长长一嘘,摆出小大人的模样躲开他。
“我是为你着想啊。你在睦丰县过得不错,可青娥姐姐还下落不明呢。先前你不是都念着其他队友么,现在怎么不着急了?”
凤曲被他捅到了最心虚的一点,有了片刻的失神。
他这几天当然都在担心其他队友,原先他还以为能在睦丰等来吹玉他们,所以有些漫不经心。
可时日渐久,凤曲心里也清楚,这么拖延下去,决计是等不来他们了。
他必须得前进才行。
所以……必须对商别意下手吗?
阿枝摆弄着他的画匣,掏出了那幅半成的画作。
没给凤曲制止的机会,阿枝已经把画卷展开,啧啧评价:“都快画完了啊,可怎么还没画脸?”
“我习惯最后画脸。”
“凤曲哥哥,”阿枝抬起脸道,“生在这样的乱世,真是可惜你了。”
凤曲一怔:“什么?”
阿枝却不说第二遍,兀自收起画卷,又丢回凤曲手里。
他三两下爬回凳子上,晃着两腿,咿咿呀呀唱起了凤曲听不懂的曲。大概是幽州地区的曲目,只听调子,清澈稚嫩的童声竟然都唱出了一股莫名的悲怆。
凤曲听得有些入神,才听见房间外响起某人的脚步。
莫饮剑曳着一身的泥水回来,步子却轻快得出奇。
门扉豁地大开,湿漉漉的少年一头扑了过来。阿枝嫌弃地缩到床边,躲掉莫饮剑噗噗抖开的雨水。
湿透的碎发下,那双眼睛炯炯有神地锁定了凤曲。
两只手也把凤曲的左右双肩一扳:“夫人!我拿到报酬了!!你等我,那十五两的银票我也会还给你的!”
“……啊。”凤曲被他抓得有些发愣,但情不自禁就跟着他的笑脸一起扬起唇角,“很好啊,有多少报酬?”
莫饮剑神秘地眯起眼睛:“你猜?”
阿枝懒洋洋翻个白眼:“屁大点事还故弄玄虚。”
莫饮剑才不理会他的嘲讽,一个劲儿摇晃凤曲:“你猜嘛你猜嘛!夫人,你快猜一下!”
凤曲被他摇得七魂找不着六魄,好半天才找回声音:“呃……嗯……三钱银子?”
“继续猜!”
“半两?”
“不对不对。”
“一两银……?”
“还得猜!”
凤曲也被他折腾得没精神了。
报酬都是次要的,凤曲叹息着挣开莫饮剑,先到门外喊了一声店主:“大爷,辛苦您帮忙烧桶热水,还有姜汤。”
莫饮剑嘿地偷笑:“还是夫人体贴。”
“……”
别说了,咱珉哥真的要生气了。
闭着眼睛都能感受到来自我舍友强烈的杀意,你小子命不久矣。
但不等他出声反驳,窗外卷进了尚未停息的风。风儿缠着门窗许久不去,莫饮剑一身金镶玉坠的环佩随风响动,琳琅入耳,夹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略显沉闷的杂音。
凤曲下意识转头看了过去。
逼至眼前的却是一串色泽微暗,但如风铃一般摇摇晃晃响动不止的铜钱。
随后是莫饮剑灿烂的笑脸:
“我用报酬换了一点材料,然后亲手打了一只铜耳挂!”
他指了指自己耳朵上尤其招摇的金珠耳坠,摇头晃脑间,耳坠与耳挂交相碰撞,激声清越。
凤曲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什么?”
“这个不用耳洞也可以戴,只要挂在耳朵上……”一边说着,莫饮剑已经毫不见外地靠近了他。
拂开凤曲耳后的碎发,莫饮剑笑嘻嘻给他挂上那串黄铜耳挂:“喏!很适合你!”
耳挂上的铜钱垂落下来,凤曲的余光堪堪瞟见上边篆刻的文字。
莫饮剑没有说谎,这的确是他亲手制作的耳挂。仿制的铜钱表面没有刻写今上的年号和府造,只是绘满了粗糙的动物图腾。
看上去毫无含义,也谈不上什么高级的工艺。
阿枝插言问:“这是聘礼?”
凤曲:“……”凤曲抬手去摘,“那我不能要。”
莫饮剑却拉住了他:“这么穷酸的东西,怎么会是聘礼!我今后肯定要用上等的金银、西域的宝石重作一副,这个么,只是‘信物’而已!”
“但是……”
“才见面的时候,夫人不是盯着我的耳坠看了很久么?”
凤曲怔了很久,当时他的确多看了几眼。
因为莫饮剑的首饰上满是祝福的图腾,他只是感慨片刻,觉得莫饮剑是被父母宠爱的孩子,所以多嘴问了一句。
他一走神,莫饮剑就当他是默认,热情地道:“所以我就仿了一副,你先凑合戴着嘛。”
耳挂上的图腾和莫饮剑的首饰极为相似。
凤曲认不出那些神兽的来历,但不用猜也知道都是象征平安吉祥之类的东西。
而他的父母……从前好像来不及留下对他的祝福。
凤曲听见自己的心跳越来越急,明知应该拒绝,但莫饮剑的善意近在眼前,他的微小的贪婪也悄然萌芽。
鬼使神差地,凤曲开了口:“那,谢谢了。”
莫饮剑的笑脸顿时更加灿烂:“太好啦!”
屋外狂风呼啸,屋内却别有一派静谧。
若非店主大爷敲响了门,示意莫饮剑可以前去沐浴,凤曲都不曾察觉自己的指腹正不自觉摩挲着那串耳挂。
莫饮剑正要离开,又像突发奇想转回了头:“对了夫人。”
“我们要不要和商别意他们约战?”莫饮剑问,“我还给娘亲打了一只铜镯,想快些出了睦丰,送去给她看看。要是让她知道我靠自己本事挣了钱——”
说着说着,他的脸上又染上绯色,有些害羞,又非常骄傲地挺起胸脯:“然后我就要和他们说,都是夫人教会我这些的!”
凤曲眨了眨眼:“……啊?”
他教什么了?!
“我,爱上了打铁。”莫饮剑握紧拳头,目光坚定,“夫人既然要画一辈子画,那我也要打一辈子铁!”
“……”
“………”
不是,谁准你替我决定画一辈子画了?
而且少主大人你醒醒啊,你可是有宗门要继承的你打什么铁啊大人?!

第095章 紫衣侯
虽然对莫饮剑的新爱好还有些敬谢不敏,但凤曲也随之认识到,他们的行程的确不能再耽误了。
给商别意画像的工作已经接近尾声,最迟不过三日,他就再没有拖延的理由。
而且阿蕊也提出过两队约战,仔细想想,应该少不了商别意的授意。
果然,听凤曲提及此事,商别意面上盈笑,一口应下:“这本就是一场缘分,我们之间不论输赢,能够聚此一遭也极不易。”
他的目光落在凤曲的铜耳挂上,唇角勾了勾:“那是……莫少主的礼物吗?”
莫饮剑的手艺实在算不上好,歪歪扭扭的图腾都看不出本来面目。
商别意道:“我这里恰有一盒本金,凤曲就用它缀上几笔吧。”
“那怎么行……”
“这只是一个将死之人的一份心意。”
“……”
凤曲实在开不了拒绝的口。
两队就此约战。
到了凤曲离开的时候,商别意似乎想要起身送别,床帐里便传出他越发严重的咳嗽。
凤曲对那张苍白如纸的脸挤出一丝笑意,劝住了他。
商别意的音色已然喑哑,阿蕊默默陪在房中,神情也是一片灰败。
「商别意一死,凤仪山庄就得看商吹玉的脸色,你也不用担心他再受欺负了。」阿珉顿了顿,问,「你在不高兴什么?」
凤曲离开房间,合上门,今日又是风雨如磐。
睦丰县好像要把从前没下过的雨都倾注在这几天,凤曲却有些多愁善感,甚至怀疑这些雨水都是在暗示着商别意的生机。
“那毕竟是一条人命,可惜青娥不在这里。”
「他的毛病,连穆青娥的师父都无能为力,穆青娥在这儿又有什么用处。」
“……你说的也有道理。”
商别意的死似乎已成定局了,早几日、晚几日,都没什么差别。
走出商别意居住的客栈,莫饮剑竟然撑着伞在门外等。
阿枝也抓着他的衣摆候在旁边,一见凤曲出来,一大一小两个人齐齐睁大了眼:“凤曲哥哥!”
莫饮剑也不甘示弱:“夫人!”
“怎么样,那两个人敢不敢答应?”莫饮剑迫不及待跟过来,“可别说本少主欺负病秧子,是他们命不好啊,睦丰县只有他们……”
阿枝说:“能有什么不敢的?有你拖凤曲哥哥的后腿,人家干嘛不答应。”
眼见两人又要大打出手,凤曲急忙叫停。
莫饮剑眼尖地望见他的耳挂:“夫人,你在上边画画了?”
凤曲下意识捂住了耳挂,避开莫饮剑的目光:“描金了。”
“好看诶!”莫饮剑高兴得跳了起来,“夫人认出这个图腾了?这是玉城的地方神,是不是很威风!”
凤曲只是照着耳挂上依稀可见的轮廓描摹,隐约认出了是只鸟,但也仅此而已。
莫饮剑则已经滔滔不绝地分享起来:“那是‘雒’!是一种一辈子都追着太阳的神鸟,它的羽翼可以燃烧,不仅能驱邪保平安,而且象征着我对夫人的感情就和雒、和太阳一样永恒!”
凤曲:“……”
已阅,求闭嘴。
不过这也是凤曲初次听说雒这种鸟。
看着眉飞色舞的莫饮剑,凤曲的指腹擦过了已然风干凝结的图腾边缘,好像真的能感受到他口中的“燃烧”。
这个信仰,是很适合莫饮剑。
阿枝脸上已经堆满了嫌弃,忍不住又要开口和他呛声。
耳边都是两人的吵闹,凤曲听得唇角微勾。
阿珉道:「吵死了。」
凤曲反问:“但你明明很喜欢吧?”
这样的热闹让人很容易记起且去岛上的时光。
师弟师妹们也经常因为各种荒唐的理由大打出手,在岛上时,还会觉得手足无措;可离岛大半年,他已经有些思念且去岛的大家了。
夜风拂窗、细雨连珠。
便如上次一样,阿枝缩到了凤曲的房间,不知从哪扒了一堆熟豌豆,摆在桌上数着玩。
凤曲听他用气音数着“三百四十七”、“三百四十八”,眼皮也跟着沉重起来。
阿枝问:“你睡不着吗?”
“有一点。”
“嗯,毕竟同伴是莫饮剑那种笨蛋,凤曲哥哥觉得不安也很正常。”
凤曲哭笑不得:“你有这么讨厌他吗?”
阿枝把桌上的豌豆一拢:“非常恨哦。十步宗作恶多端,罪孽深重,要我对他们少主笑脸相迎的话完全办不到。”
“听上去很严重。”
“当然严重。”阿枝道,“十步宗的门生曾经□□过我的姐姐,使她失了清白,受人冷眼,在一个暴雨天投了河。”
凤曲愣住,默然一会儿:“……抱歉,我不知道这个。”
他以为只是闲聊,没想到会牵扯到阿枝那么惨痛的往事。
但当受害者站在面前,凤曲也对十步宗的罪行有了更深刻的认知。
不再是一语概括的“罪恶”,而是具体的罪行。
阿枝说:“这和凤曲哥哥又没关系。”
可凤曲又不禁好奇:“有过这种事,你还愿意帮助我们,为什么?”
“诶,因为一切都要分个‘先后’嘛。”阿枝举起一颗豌豆,对着烛火端详,“师父教过,‘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如果因为我一时激动,耽误了师父的大计……啊,我说漏嘴了是吗?”
凤曲的瞌睡也一瞬间没了:“大计?”
阿枝却狡黠地眨眨眼,反而道:“客人来了。”
话音刚落,门外响起了脚步。
今晚被带走的会是莫饮剑还是自己?凤曲不得而知。
直到两名道人站在门口。
好吧,又是他。
已经得知了真正的规则,凤曲连抵抗也懒得,乖乖随着道人离开。
临走时,阿枝终于数清了豌豆,跳下凳子,站在门边冲他挥手。
“早些通关哦,凤曲哥哥。”他用气音说着,笑眯眯合上了门。
凤曲便不知道,在房门关合的刹那,阿枝从床下翻出了凤曲先前准备的蓑衣。那件蓑衣以他的身材来讲实在太大,走在路上只能拖行。
阿枝穿上蓑衣,吹灭烛火。
随后爬上了窗台,外边是稀疏的林木。
风雨渺渺、夜雾沉沉。
小孩纵身一跃,从二楼径直跳下。如一粒石头,激起层层林浪。
“三百六十一颗,刚刚好。”
笑声响在长夜,阿枝就这么遁入夜色,再也不见了身影。
“那个,两位道长,”凤曲清了清嗓,自觉开口,“上次我太紧张,对二位动了手……严重吗?”
这一趟,观天楼人一口气捎上了商别意和凤曲两人。
闻言不等观天楼人有什么反应,商别意先掩面咳笑起来。
而两名道人都对他判若两人的态度有些怀疑。
但他们训练有素,也习惯了考生的各种反应,闻言只是沉默地摇头。凤曲心里还有些愧疚,又说了几句道歉的话,听得两人终于有了反应。
其中一个道长开口说:“少侠不必在意那些。”
“但打伤前辈总是不好。”
商别意道:“你能伤到他们,反而是他们求之不得的事。”
凤曲怔了片刻,却见两名道长微微颔首,对商别意的话深表认同的样子。
“这……”
商别意继续安抚他残余的愧意:“没关系,不用想那么多。”
真凶阿珉也毫无反悔之意:「你太啰嗦了。」
“你现在除了批评我还有别的事做吗?”
「那我睡了。」
“不准睡!!!”
阿珉在颅内压着声笑了一会儿,这是他难得表现出轻松的时刻。
凤曲还想和他理论,但见前方开路的道长忽然顿住脚步。
阿珉的笑声一样戛然而止:「听。」
天上乌云蔽月、地上青石苍苔。
道路两侧民宅错落,灯火幽微,一路行来,只有四人的脚步如棋落。
偏在此刻,凤曲也感到背后生出了一丝诡谲的不安。
有什么奇怪的声响打破了寂静。
那丝动静久久盘桓,却被缠绵的雨声包围,短时间内分不清方位。
两名道长即刻张指结印,各赴南北,脚下精确地踩在各类机关之上。
刹那间,机括声不绝于耳,罗网天降、寒针四发。
凤曲单臂搂起商别意旋身回避,二人堪堪避入僻静,凤曲却从骤起的嘈杂中终于分辨出那丝异样。
朝天迸发的罗网捕住了一只猎物。
它裹在网中,挣扎着坠地,然后被银针一发毙命。
一只乌鸦。
周围随之爆发出一声声呕哑、绵长、瘆人的鸦鸣。
振翅破云、老鸦叫月。
越来越重的不安爬上肩背,凤曲初次感受到如此沉重的压抑感。
就好像被一头猛兽盯上了命门一般。
敌人的目标——是他。
“倾少侠,请带商公子躲起来……”观天楼人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们一边挥动拂尘、严阵对敌,一边谨慎地叮嘱凤曲。
二人徐徐退后,试图围护他们。
凤曲咽下一口唾沫,他很了解两个道人的身手。
这两人单拎出来,至多也就比他差上寸毫,合作时更是默契非常,除非是阿珉这种级别的高手,一般人绝不敢招惹二位。
他背上商别意,一同遁进一条长巷的阴影。
然而金银交错的两道长影破开了夜。
凤曲身处环护之间,一面挡着商别意,一面转过头去,入眼是溅起三尺高的鲜血。
两名道长的步法不及入阵,就在双钩穿刺间颓然倒地。
眨眼的功夫,方才还和自己交谈之人便已身首异处。
凤曲的眼睛越瞪越大,惨烈淋漓的血仿佛泼红了天幕。
“道长……”扶摇出鞘,凤曲颤抖着就要上前。
一只手却从后蒙住他的眼睛。
商别意身上的暗香迎拢而来,呼吸中抑着痛呼。他已病入膏肓,多动一步都如受刑。
即便如此,商别意还是将凤曲笼回了宁静的夜:“……别去。”
群鸦降落,仿佛先行的斥候。
它们飞停在两具尸身的周围,忽高忽低,难听的叫声此起彼伏。被吵醒的居民躲在宅中张望,却像习惯了这幅惨状,在窗边晃留一阵,匆匆吹灭烛,没了声息。
凤曲就被商别意强拽着躲在巷中。
直到那帮乌鸦似乎做好了饱餐一顿的准备,渐渐收敛翅膀。
“阿珉……阿珉……”凤曲下意识地呼唤。
颅内阿珉应了一声,却说:「稍安勿躁。」
除了鸦和影子,他们还没有看清敌人的数量和身份。
凤曲能感受到自己的眼眶又热了。
他几乎又要掉下眼泪,顾不得商别意怎么笑他。
像是感受到蒸腾的热气,商别意蒙他眼睛的手指也跟着一颤。
半晌,商别意问:“你哭了……?”
凤曲不答,只是艰难地抽一口气。
商别意缓缓收回了手。
他伏在凤曲的背上,收手的同时,头颅也渐渐垂了下来,轻轻抵在凤曲的肩膀。
接着,凤曲就感到一股湿润的热意在肩头漫开。
“不能去,”商别意含泪说,“你不能死。不然一切都没意义了。”
“……”
一声“嗒”地脚步终于在巷外落停。
那是一道颀长瘦削的黑影。月光将他的影子无限拖长,长到如一张巨口吞没了凤曲和商别意所在的巷子,又如汹涌的洪水,即将把二人卷入窒息的深渊。
影影绰绰,却也照亮了他的衣影。
浓稠的、瑰丽的、暗沉的紫。
某个名号跃然心底,凤曲哑声开口:“紫衣侯?”
商别意笃定的话音也和他同时响起:“……曲相和。”
“鸦”的阁主,举世无出其右的群英榜第一。
紫衣侯,曲相和。
而他收了染血的双钩,丝履朝向长巷缓缓而来。
“‘螣蛇’……‘白虎’……”曲相和的声音极沉极哑,步步走来,轻慢的咬字却像摄人心魄。
他分明看清了二人的所在,可还是将步调压得很慢。
就像刻意的凌迟一般。
「退……」
“不要。”
阿珉拔剑的动作一顿,凤曲只在须臾间重占上风,挤开了试图迎战的他。
“……那是曲相和啊。”
那是让倾五岳都铩羽而归的曲相和。
那是扬名以来,除了倾九洲,从无敌手的紫衣侯。
“阿珉,你难道赢过曲相和吗?”
「………」
嘴上阻拦阿珉,凤曲颤抖的手却已然握住剑。
商别意看出他的想法:“凤曲,冷静一点。”
“……至少要引开他才行。”凤曲咬着牙说,“否则我们都会——”
螣蛇也好、白虎也罢,他听不懂,但能听出曲相和是冲着两个人来的。
商别意又娇气又重病,但凡落到曲相和的手里,即使曲相和不想杀他,也指不定手脚没个轻重就让商别意一命呜呼。
自己却不一样了。
他是习武之人,皮糙肉厚。
曲相和若是想活捉他,就不会下死手。
所以由他去引开曲相和的话,能拖延时间不说,至多也就受一点皮肉之苦,却总有逃出生天的机会。
怎么看都非做不可。
“不行,凤曲,换我去……”
曲相和的脚步越来越近,那份窒息感也越来越重。
凤曲甚至已经看到了他在黑夜中依旧锃亮的眼珠,仿佛鹰眼一般透着犀利的锐光。
凤曲挣开了商别意枯瘦如柴的手指。
“换我去吧。”商别意说,“你一直恨我,就让我去。”
凤曲没有作答,但转过去的后背已经佐证了他的立场。
就在他决定抬腿走出庇护的阴影,正面传说中的曲相和时——
不知从何而来的鱼钩倏然抓住一侧的民宅墙落。
纤细锋利的鱼线贯穿巷口,如一匕刀,又如一堵墙,生生截住了凤曲和曲相和两人的脚步。
半是咳嗽、半是叹息的嗓音于夜空中响起。
群鸦扑簌簌惊飞,惊慌的叫声打破僵局。
老者一边收拢鱼线,慢条斯理地从来路走来。曲相和转过身,放过了巷子里的凤曲,转而看向大路上的来人——
“倾九洲帮你找回的鸳鸯锏……就是你与本座作对的理由吗?
“若你真有胜算,这些年又为何不敢出山?”
双锏绞压遽近。
空山老祖的袖中豁然杀出两把三棱之锏,锏有棱无刃,素以“善器”闻名,是众多兵器中为数不多不以锋刃尖锋取胜,反而大开大合,从不喋血,只以威慑压制于人。
“‘恃强斯有失,守分固无侵’①。如此而已。”
空山老祖和紫衣侯,双锏双钩,就此战作一团。
两人都是江湖上盛名远传的前辈,非动天下之事,绝不轻易出山。
只见他们一人位于月光之下,一人身处黑夜之中。仿佛玄白棋子,交锋于这片不眠之夜。
再被商别意一拽,凤曲的脚步缓慢收回。
在前辈们卷起的狂风暴雨中,他终于感受到世之将变。
他和大家,就站在天地剧变的边缘。

若以辈分来论,空山老祖实在犯不着和曲相和为难。
他和被商别意设计斩落的南陵鬼婆、东海云翁等人才是同辈,而曲相和则是比他们更晚入世的一代翘楚。
本该站在这里和曲相和对峙的人,从来都该是和他同辈的倾九洲。
他们仿佛天生的宿敌。
小剑仙光芒万丈,每经一地,必留下无数的芳名美谈;
紫衣侯孑然夜行,从不为人所知,唯有金银双钩所掠之处,惨哭与哀嚎遍地。
——直到倾九洲身亡的消息传遍大虞。
“‘月落天朗,鸟尽山空’。”他说,“连老祖都亲自出山,作为晚辈,实在让人惶恐。”
话虽如此,兵戈分离的瞬息,曲相和眼中分明是抑不下的凶芒。
空山老祖好似听不出他的恶意,闻言只是默默站定身体。
自新帝登基,突发奇想召集八方侠士试剑。
懵懂者看声势,明眼人看局势。
说新帝是初登大宝,要立威于天下,也是合理;
但这时机掐得太准。
准到倾九洲坠亡无名峰、倾五岳惨败曲相和,凤仪山庄屈膝献媚,名医慕家无一生还。
江湖众派,或韬光养晦、或拱手臣服,就连他谢天朗一代天骄,也要忌惮诸多,不得不借观天楼之名,才能举身入局。
鸳鸯双锏在他掌中一旋,空山老祖低垂眼眉,微浊的眼瞳流露出些许遗憾。
他重新抬起脸庞,沟壑纵横的面上看不出情绪。
唯有周身磅礴的气势如海,这是一代老者毕生的修为所蕴,沉敛中竟然迸出一丝射月般的锐意:
“——你确该惶恐。”
一双手从深巷探出,左右拉住了凤曲和商别意。
滚烫的温度让凤曲倏地回头——他太专注于曲相和和空山老祖的战斗,竟然疏忽了这个从后潜来的小影。
“嘘……”
来人竖起一指,抬起头,对他们眨了眨眼。
凤曲压低声音:“阿枝!”
阿枝一笑,好像料到了他的反应:“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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