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曲循声看了过去:“怎么怪了?”
“唔,夫人不知道吗?老板他又不是活人,认真了算,十步宗还算他的生身父母。那些天对我这么豪横,一看就是慕容给他灌输了什么坏话。”
凤曲默默坐正了身体,听他说着,眼眉随之一正:“不是活人?这是什么说法?”
莫饮剑对他毫不隐瞒:“玉城的铸剑师天下闻名,先帝就请过慕容家的一位前辈进宫。但那个前辈不愿自己的手艺从此只在宫里流传,临走前托十步宗做了一只和他形貌肖似的人偶,以师徒相称,继承了他铸剑的技艺。
“——直到两年前,一个自称是前辈儿子的家伙来了玉城,却根本没有学得前辈的技术,只有那只人偶对他毕恭毕敬而已。”
商吹玉道:“你说的那个‘慕容’,就是‘天玑’慕容麟吧?”
原来昨晚和他一起收殓老祖的那位前辈,连活人都不是吗?
当时光线太暗,哪怕点了火,凤曲的心思也都集中在老祖的尸身上,并没有太在意铁匠的身份。
现在听莫饮剑和商吹玉的意思,那个铁匠的立场也有些值得推敲了。
莫饮剑则撇了撇嘴,说:“是咯。慕容麟一不会铸剑,二不是玉城本地的人,结果那皇帝偏要把他塞到玉城观天楼。喏,要不是老祖坐镇,这场考试根本成不了气候。今后要是老祖没了,才有他慕容麟的苦头吃。”
说者无心,听者却已沉了面色。
空山老祖已经殁了,凶手曲相和更是心知肚明。
只听莫饮剑的语气就能猜到,十步宗和“鸦”都对慕容麟这位“天玑”毫不客气,一旦确认空山老祖的死讯,恐怕慕容麟根本压不住局势。
三人正聊着,阿绫从二楼秦鹿的房间走了出来。
她也从秦鹿口中得知了空山老祖和曲相和的决战,此刻面上一片阴翳:“莫少主来得正好,我也有事同你商议。”
莫饮剑应声抬起头:“什么事?你说。”
“你们要往千里县去,队伍里得有四个人。莫少主看我如何?”
莫饮剑还未开口,商吹玉蓦地站了起来。
他还在和秦鹿较量,没想到阿绫会来横生枝节。要他接受莫饮剑和商别意两个外人都已经是卧薪尝胆,现在居然还有可能让他和老师就此分开!
莫饮剑更是火上浇油:“不错啊,夫人你怎么看?”
一双双眼睛就都聚在了凤曲身上。
凤曲刚端起润口的茶,一时间喝也不是,放也不是,僵了数息:“等别意转好了,问问他的意见吧。”
阿绫直言道:“他在景云如何能好?上好的药材都在千里县,你们不带上我,路上又由谁来给他调养?”
商吹玉则说:“千里县距此不过一个白天的路程,到了地方,自然能请大夫。”
莫饮剑好整以暇地玩起头发:“本少主倒是想选秦鹿,他和商别意不是翻脸了么?听上去是出好戏啊。”
凤曲默然转开视线:“我们连景云的考题规则都还不知,说不准是别人赢呢?”
莫饮剑含笑哂道:“我们进城以来,连个观天楼的道人都没看到。谁晓得这地方还听不听老祖的规矩?不如直接往千里县走了,这儿离十步宗这么近,我看谁敢拦本少主的车。”
他不知道空山老祖的事,所以能这么轻飘飘的。
但莫饮剑说得不错,凤曲静心思量,越听越觉得在理。
他们一路没见到观天楼的人手,不知道是老祖事先撤去,以便他们逃出曲相和的视野,还是观天楼人都忙着处理睦丰县的乱局。
如果想钻考试的漏子,现在的确是最好的时机。
想到考试,凤曲又有些泄气:“但我们连明城的信物都没拿到。”
莫饮剑讶然看他:“怎么会?”
但他旋即想起了和凤曲一行人的初遇——在那座阴森森的石穴跟前,当时的凤曲鲜血淋漓、骨肉模糊,和怪物也没什么两样。
伤成那样,偃师那小子还让他们去拦追堵截,猜就知道是和偃师有了私怨。
凤曲也摇摇头:“差一点。”
莫饮剑扭头一脸沉思,身后的十步宗人似乎等得急了,不由得碰了碰他的手臂。
莫饮剑如梦初醒,生硬地换了一个话题:“我去二楼看看商别意吧。”
这个主意提得相当突兀,商吹玉下意识就想阻拦。
可是凤曲竟然没什么异议,反而顺着莫饮剑的话头:“你是该去瞧瞧。”
“老师?”商吹玉蹙眉问,“兄长病体难支,恐怕会扫莫少主的兴致。”
凤曲清了清嗓,见莫饮剑也一样如坐针毡——莫饮剑本来就不是擅长说谎的人,这会儿唯恐凤曲深究下去,所以对他轻易的放过毫不怀疑。
凤曲道:“不会的,我们三人也算一队了,他俩能交上朋友才是好事。”
他都这么说了,商吹玉只得默许。
莫饮剑大松一口气,对两个侍从使了眼色,二人连忙紧跟上他,三个人一齐踏上楼梯。莫饮剑回头对凤曲笑了笑,笑中隐隐有些赧然:“我就和他聊几句而已。”
凤曲对他笑:“好好聊吧。”
如果莫饮剑再多看几眼,说不定也能从他的脸上看出一模一样的羞愧。
三人如一阵风似的卷上二楼,阿绫漫不经心扫去一眼,猜到了什么。凤曲则垂着头,安抚地拍了拍商吹玉:“再借我一件新衣吧。”
商吹玉的神色这才转晴。
凤曲太了解这份不安,商吹玉此时就如彼时的他,一头雾水,一窍不通。倘若在这关头,他还对商吹玉知而不报,以商吹玉的性子更要钻牛角尖去了。
两人便借这个由头上了二楼,推开商吹玉的门。
商吹玉从包袱里取出几件崭新的衣物,又把屏风伸展开来,对凤曲恭恭敬敬地一递:“老师。”
凤曲回了神,解开自己的腰带,中衣随之一落。
他的肩背腰腹都爬满了在未央墓宫留下的伤疤,唯有亲近的同伴见过。
商吹玉隔着薄薄的里衣,看到那些触目惊心的疤痕,眼睛不由酸涩:“……老师来此一趟,实在受苦了。”
凤曲捧着衣物钻去屏风后边,闻言笑了两声:“我的皮肉一向好得快,九岁那年掉在悬崖下边也是头破血流,看着吓人,两三年就不留痕迹了。”
商吹玉默默地沏茶:“若真能毫无痕迹才好。”
凤曲更衣的动作一顿,紧跟着笑声更响:
“那还是留些痕迹更好,否则像是我不战而逃。”
商吹玉问:“您已决定了吗?”
凤曲自然而然地答:“我觉得,是非做不可。”
商吹玉的眼神便也跟着定了下来。
他似乎想叹气,但收拾好表情,面上露出的只有一抹苦笑。
凤曲隔着屏风看不真切,只看到他朦朦胧胧的背影,转过身去擦拭自己久未动用的弓。半晌,商吹玉开口说:“我相信老师的决定。”
“万一是我选错了路呢?”
商吹玉答:“若有那时,学生万死,愿为老师‘正音’。”
第103章 睦丰碑
睦丰县的雨水终于迎来了终结,连日的阴晦散却,一丝天光破开厚云,阴惨惨地照耀下来。
青石板的路面上血水横流,穿黑衣的人们收拾着此方残局,两侧住宅一概闭门,默默等候着来自某人的恩赦。
一道纤瘦削薄的背影立于街首,那里矗了一块石碑,上刻“睦丰”二字。
这是睦丰县传承数百年的界碑,也是当地百姓的骄傲。现在,这块墨黑的石碑被血泼得深红,漆金的字迹都转淡了,腥臭的血味却久散不去。
黑衣人走近了对那道背影一礼:“二师兄,除了那块碑,此地一切好了。”
飞檐高墙上落满乌鸦,男人应声转过身来,一只乌鸦慢悠悠飞到了他的掌心。
“二师兄”半蒙着面:“慕容麒到了吗?”
“墓宫有过开启的痕迹,但没人看到他的踪迹。”
“无妨,”二师兄说,“他会来的。”
接着,他对一旁高举大斧的同门下令:“把这块碑,拆了吧。”
长风穿过街道,或敲或推地拍向一扇扇紧闭的门窗。方才禀明情况的门生面露犹豫:“这块碑是睦丰县传了十几代的宝贝,万一他们反抗怎么办?”
二师兄的眼神淡淡扫过石碑。
不知是说石碑,还是说几天前触碑而死,极尽惨烈的一双小童,他平静地道:“区区死物,有何忌讳?”
同门便再也没有顾忌了。
然而第一斧劈落下去, 第二斧还未到时,街尾突然传出跌跌撞撞的脚步。
一个肥胖浑圆的身影远远地耸来,身后跟着三五个踌躇不前,却不得不露面的衙役。
石碑上绽出一道狰狞的痕,就像伤疤。
圆滚滚的男人近了,他穿着一身体面的乌纱官服,跑得脸色通红,气喘吁吁——正是睦丰县的张县令。
“鸦、鸦大人!”张县令端起双袖,脸上堆满谄媚的笑,“哎呀,瞧瞧您这真是辛苦,都是县衙怠慢了清扫,竟然惊动了‘鸦’的大人……”
二师兄转过脸去,冷淡的狐眸中有一丝不屑:“张嵘大人有什么事吗?”
“喔!下官刚听说了大人亲临此地,这真是天大的荣幸!是以……在寒舍略备薄宴,想请大人赏光……您以为呢?”
其实在知道来人是两相欢时,张嵘就已经不剩什么侥幸了。
曲相和的九个亲传弟子,他多少都有耳闻。其中最难相处的,莫过于大弟子一刃瑕,和二弟子两相欢。
若说一刃瑕偶尔还有几分憨直,醉心武道,并不过分为难常人,那两相欢就是绝对的——
不出意料,两相欢别开视线,仿佛未曾见过他的到来。
张嵘咬了咬牙,继续劝说:“这块碑年岁毕竟久了,风霜雨露、刀光剑影都见惯不惊,您何必同它犯倔呢?一块死物呀!它能懂得什么?您看,要不还是别累着咱们的刀斧手,这一个个都是门中精锐,大伙一起到寒舍吃酒,也让下官聆您教诲一二。”
两相欢毫不理会。
刀斧手的斧子还要落下,张嵘已然扑上前去,一面赔笑,一面护住碑上血淋淋的伤疤:“大人是紫衣侯的高足,下官不敢攀扯,只一顿酒,好不好?这碑有什么可砍的呢?又臭又硬,油盐不进……”
张嵘说着说着,笑容不知不觉已经垮成了哭脸。
阿谀奉承、溜须拍马的话他说过无数,唯独今日,居然觉得刺嘴,只剩一腔悲怆幽怨,酿成恳求的话语:
“大人……这碑砸不得啊!睦丰县数百口人,都是这界碑的子民。从我们祖辈十余代前来到玉城,就和这块界碑同生共死,这是、这是睦丰的血脉啊!”
然而看着两相欢纹丝不动的表情,张嵘的抽泣声又弱了大半。
两相欢反问:“张大人说完了吗?”
这种无能的求饶,只让他觉得难看。
此时,一阵马蹄传了过来,街尾有人纵马疾驰,一路高呼:“张大人!十步宗回信了!”
张嵘双眼一亮,顾不得两相欢还在和他横眉冷眼,囫囵擦去涕泪,迎了过去:“快、快拆开!”
自从空山老祖和紫衣侯大打出手,两个豪杰自是所向披靡,受苦受怕的还不是他们百姓!
那时紫衣侯揪出了两个小孩,张嵘大感不好,连忙写信往十步宗求救——他们睦丰县多年来对十步宗予取予求,连他这个县令都愿意把脸面送给莫少主踹,于情于理,他都希冀着十步宗能大发慈悲,保住他们这一回。
苍天有眼,别让他们走投无路……
那只小小的竹筒,此刻装的已经不是十步宗的回信。
而是张嵘和整座睦丰县的期望。
衙卒小心翼翼拆开了竹筒,兴奋地喊:“大人!是莫宗主的亲笔!”
张嵘更是喜出望外,再次扑回到石碑跟前。
其余衙役也跟着合抱石碑,唯恐刀斧手再落下斧来。
听到“莫宗主”的名号,两相欢果然双眸微暗。
睦丰县的确是受十步宗的荫庇,他再看不上张嵘,但作为小辈,他也不得不给莫怜远一个脸面。
然而,拆信的衙卒并没有如张嵘希望的那样朗读出声。
恰相反,他的笑容在看清了信纸的刹那凝固,紧跟着便如急转的天色一般灰败下去,许久才抬起眼睛,看向张嵘,嘴唇哆嗦地说:
“莫宗主……莫宗主他……”
张嵘面色陡变,急忙接过了信纸。
却见纸上行云流水一行笔迹,好像只是闲来问好的一语:“张贤弟闭门躲雨的日子,正好可以练练书法。愚兄等你。”
他发去的明明是十万火急的求救,收到的却是云淡风轻的寒暄。
这分明是要他听之任之的意思。
张嵘难以置信地松开手指,信纸飘飘然落到地面,又被其他衙役匆忙捡起。
但张嵘已经顾不得体面了,他的脸色一片惨白,好一会儿才找回声音:“怎么会呢……我待他们、待十步宗……掏心掏肺,一点尊严不顾……”
几个衙役压不住哭声,抱着张嵘齐齐哭喊起来:“大人,别说了!”
只看他们的脸色,两相欢就能猜到莫怜远的答复了。
十步宗和“鸦”不同,“鸦”的门内都是训练有素的杀手,他们只做人命的买卖,对于周边县城或者势力的讨好一向是瞧不上的。
但十步宗的外门来者不拒,鱼龙混杂,什么地痞流氓都能混迹其中,打着十步宗的名号肆意行事。这倒怪不得他们,毕竟十步宗宗主也是这样一个流氓而已。
两相欢眼中的不屑更明显了。
把十步宗当成天子供奉,就以为他们真能如天子一般庇护“子民”了?
事实上,睦丰县的界碑也不是非拆不可。
两个十方会小孩溅上的血只是借口,“鸦”决定和石碑为难的真正理由,是睦丰县常年跟在十步宗和空山老祖的屁股后边,多次妨碍了“鸦”的行动。
这次也是如此。
面前这个看着愚蠢的县令张嵘,暗地里不知帮那两个小孩逃了多少次。两相欢早就处死了最初包庇他们的客栈伙计,现在只是推倒一块界碑,作个警告,他觉得自己已是分外仁慈了。
“那么,张大人就依宗主的建议,回府练字……”
两相欢话未说完,却见张嵘颤抖着抬起一双满是恨意的眼睛。
不全是恨意,那双眼睛里有怒、有怕、有恨、有悲。两相欢杀人无数,对这种眼色最熟悉不过,这是将死之人最后的决绝。
但,他何曾说过要张嵘的命?
“大人先前说,要推了这碑,是因为碑上染有外人的血?”
“正是。”
“那,大人与下官都是玉城中人……”
两相欢品出一丝异样,正待开口,眼前的张嵘竟豁地站起了身,推开身边衙役,猛然朝着他们冲撞而来。
两相欢冷喝一声:“拦下他!”
几个门生齐步上前,挡在两人之间,不想张嵘的目标根本不是两相欢,而是那座伤痕累累、已然看不出原本模样的界碑。
只见张嵘紧咬牙关奔向了石碑,众人不及回护,听得“砰”地震响。
新鲜的、刺眼的血花盛开于那座老石,刹那间,一切声响都归于死寂。
张嵘犹如失魂的人偶一般仰倒,重伤之际,双目犹睁。他的唇齿间溢出了血沫,夹杂着几句呢喃,在寂静中,重逾千钧,仿佛惊雷:
“现在……总不是……外人了?”
两相欢怔在原地,街坊户宅中陡然爆发出悲怒的控诉。
一扇扇门窗豁然爆开,非人的悲鸣如潮水般涌来。
两相欢看得呆了:“快,把张嵘拉下去!”
门人七手八脚地想要动手,哭得肝肠寸断的衙役却死死压住了张嵘软倒的身体,坚决不许他们靠近。
两相欢眉目微凛,当机立断:“谁敢冒犯,一律斩下!”
多日龟缩,不敢卷进紫衣侯和空山老祖决斗的百姓第一次表现出这等的无畏。亦或者,他们只是隐忍够了,在那一刻彻底明白了十步宗的绝情。
那些高高在上的权威,毫不犹豫地放弃了他们。
但他们还没打算放弃他们的界碑,他们的县令,他们身为睦丰县人骨子里残余的自尊。
当地人都比不上“鸦”的武功,但胜在人多,冲出屋舍的时候,就如决堤的洪水。
放在平日,这些人之于两相欢就和蚂蚁没什么两样。
可当蚁潮蜂拥,两相欢的面上也爬上一丝郑重。他寒下面色,亲自提起了自己的刀。
刀柄点地如雪落,刃锋纤薄如蝉翼。两相欢周身的杀气也与这把刀凝为一体,寒凉无比,侵人心魄。
一道浑厚的嗓音方从天外遥传而来:“住手!”
可他来得太慢了。
两相欢双眸微狭,一刀劈开了离他最近的一名衙役。
从头骨直贯腰间,鲜血犹如蓦开的昙花,倏地炸开千重花瓣,惨艳得令人无敢逼视。唯有来人眉目一沉,投来一把沉重的古剑,两锋交错,迸出激烈的巨响,将将挡开了两相欢的第二刀。
两相欢这才抬起了眼:“慕容麒。”
对方双手浸血,风尘仆仆,古铜色的面上肌肉微动,似乎对他残忍的行径尤其不齿。
“你看上去更像活人了,”两相欢以刀点地,淡道,“真恶心。”
慕容麒沉默地蹲了下去,脱下外衫,掩住张嵘和惨死的衙役。
在周遭压抑的哭声中,慕容麒闭目片刻:“你要怎样才肯放过这里?”
“是他们包庇十方会在先,那两个小贼临死还给吾师设下迷阵,耽误了‘鸦’的正事。我们不曾连坐活人,只是推一座界碑,以儆效尤,你连这也要管吗?”
“呵,岂敢。”
“那就让开。”两相欢操起长刀,指向了如松柏一般挺拔的慕容麒,“否则连你一起,格杀勿论。”
慕容麒冷冷地笑了一声。
却见他从腰间掏出一块令牌——
两相欢面色骤凝,后槽牙磨了又磨,膝腿还是倏地跪了下去:“拜见……金书玉令!”
见金书玉令,如天子亲临。
大虞建朝百年有余,能得此令的宗族,不过一掌之数。两相欢不敢妄猜是哪位宗亲在此,更不敢揣测这是不是出自天子本尊的圣旨,至少在慕容麒拿出金书玉令的那一刻,他知道,今日让步的只能是他。
大虞的天子毕竟还在御座之上。
所有人都齐刷刷跪了下去,山呼海啸一般:“拜见金书玉令!!”
慕容麒持令道:“两相欢,即刻率你部下撤出睦丰,限时半日,不得有误。”
两相欢咬牙攥紧了拳,低声喝问:“你是从哪里拿到的令牌?”
慕容麒眯起双目:“自然是……从‘天命所归’的那里。”
睦丰县连日的惊乱终于告一段落。
但所有人也都知道,这仅仅只是“告一段落”。
慕容麒和两相欢之间的战火,尚未烧到百里外的景云县。
驻留景云的人们依旧操心着近在眼前的难题——比如,迈进千里县的队伍的第四人到底要选谁?
黄昏时分,一辆马车静悄悄地驶出了城关,车上插了一面黑红相间的十步宗宗旗,偌大的“莫”字迎风招展。
驾车的少年红衣金冠,神采倨傲,所过之处城门大开,无敢阻拦。
出了景云县,莫饮剑便扭过身体殷勤地讨夸:“夫人,我们出来了!”
凤曲一直倚在窗边待命,唯恐城关难过,他还能立即抽剑撒泼。
这会儿顺利通行,凤曲也大松一口气,把剑抱回怀中,担忧地看了一眼横卧着的商别意。
正午之后,商别意又烧起高热,景云县药材匮乏,阿绫诊断之后,一行人便决定启程。
既然没有观天楼的监督,大家自是全员上车,看着羸弱的商别意,凤曲不由得叹一口气。
现在确实都上车了。
可真到了千里县,除了考试,要担心的事情还更多了。
商吹玉本想出去驾车,但他和莫饮剑向来不睦,凤曲主动钻了出去,和莫饮剑并肩策马。
夕日渐堕,长云如血,照着莫饮剑的一身红衣耀眼非凡。
凤曲坐稳身子,闲问道:“你上午和别意聊了什么?”
莫饮剑犹豫了一瞬,对他倒是毫无保留:“其实没什么要紧。就是我爹特别想和他见上一面,聊些公事。我猜,是想联合凤仪山庄讨伐‘鸦’之类的吧?那些我不太懂。”
凤曲相信他是真的知道不多,正因为此,他才忍不住向莫饮剑发问。
“你们和‘鸦’真的矛盾很深呢。”
“自从我懂事,就看不惯那群货色。一个个都眼高于顶,和他们的老大一副德行,却也没见个个都有那么厉害的功夫。”
“紫衣侯的确厉害,有他在,你们真的能占上风吗?”
“嗯……”莫饮剑道,“我爹凡事喜欢瞒着我,但……我私下里其实听到过一些说法,夫人想听吗?”
凤曲怔了一怔,下意识问:“什么?”
莫饮剑说:“阿枝那小鬼虽然胡咧咧的,但有些鬼话其实让他说准了。就在玉城境内,是真有一座稀世的矿山,按理说是该交给朝廷,可玉城的环境嘛……”
他对玉城倒是有些自觉的。
凤曲也能猜到他的意思,玉城大片连着边境,又是众多流犯的终点,本就鱼龙混杂。
即使让矿山名义上属于朝廷,当地的官员兵力也未必能防住盗采的贼人。
“前几十年都是这样得过且过,不过现在的小皇帝算是回过神了。”莫饮剑继续说,“先帝在的时候,是让老祖、十步宗和‘鸦’三家分治。但如今老祖岁数大了,又不建宗立门,等他不在了,他那部分要怎么算呢?
“所以,今上可能私下里给两个宗门颁了密旨,许是交代他们办什么事……哎呀,那都是我猜的,只是我爹对商别意实在热诚,可能凤仪山庄也知道一些吧。”
凤曲听得动容:“你还真是什么都敢说。”
莫饮剑嘻地一笑:“左右都是我猜的,又不保真。再说,是说给你一个人听,夫人日后也要进十步宗的门,又不是外人,只要你想听,我还有说不完的趣事和你说。”
“万一你真猜准了呢?”
“哼哼,那本少主可真不错,是时候叫老爹让位咯!”
少年笑嘻嘻地扬起鞭子,一抽,仿佛搅动了天边垂云,马车于官道上驰若流风,掣如奔电。
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千里县十步宗。
莫饮剑的侍从已经快马加鞭赶去禀报,莫饮剑则欣然邀请了他们一起到十步宗落榻休整。
既是为了商别意的身体,十步宗内条件当然最好,同时也为……
“你肯定会喜欢十步宗的,那儿是比凤仪山庄还要气派无数倍的地方!”莫饮剑伸展双臂,兴奋地比划着说,“而且我已经叮嘱过,叫他们设下最隆重的宴席,因为我要带去的是十步宗未来的少夫人!!”
凤曲犹不死心:“但我真的不可能做什么夫人。”
莫饮剑嗷地一嗓子扭过头去:“啊,好大的月亮!”
“……”
车内又传来阿绫冷冰冰的命令:“不要闲聊,专心驾车。”
姐姐,你们学医的都这样不近人情吗?
莫饮剑眼见就要嘀咕,凤曲伸手把他脑袋按了下去,自己拖长尾音无可奈何地应了一声:“是,遵命——”
这趟行程才终于静了下来,只剩穿梭在夜色里的风和马车。
遥远的夜幕中星月交辉,云高风缓,近看荫浓碧暗,萤火相逐。凤曲的一身丝衣迎风飘摇,偶一扬眼,却看见天云低垂与苍地相连处,倏忽间掠过了一尾星子。
星光坠下了云,仿佛流火衰微,只是刹那的一瞥。
但它长曳的余光引动了空中冰轮,圆月东升,凌云的光华倾泻如雨。
蝉鸣起伏间,凤曲忽而开口:“是啊,好大的月亮。”
包括空山老祖在内的、无数的残星都已烧尽了。
又或者,正是这些烧尽的星被风吹成了不灭的月,高悬于天,静静旁观着身后的结局。
一只通体青翠,颅顶金红的雀儿飞掠众城,灿金的喙发出婉转的鸣叫,抖一抖翅,穿进了玉城千里县的城关。
县城中心矗立着一座高逾百尺、朱漆金雕的楼。
花窗半掩,人影绰约。月照下的楼身投落奇长的影,仿佛一只巨手,笼罩着偌大的千里县城。
雀儿便如自投罗网的猎物,一扑翅,飞入了那扇窗户。
窗内女眷亭亭而立,素手擎雀,翻覆间取出了雀足绑缚的一只朱筒。
“是睦丰县来的信。”
一只手搭上她纤薄的肩膀,男人走将过来,接过了信。
展读后,二人相视一眼,女人烟眉微蹙:“慕容麒的手中竟然会有金书玉令?”
男人啧一声道:“区区金书玉令,待此事罢了,老子也找皇帝小儿讨一个就是了。”
女人以指按住他的嘴唇,嗔者道:“孩子就要归家了,你还说这些诨语。快改回去。”
“是,是。”男人无奈地改口,“本宗主去找皇帝讨一个。”
“能拿到金书玉令的宗族,无不是拜王封侯的名门,岂是你为皇帝做一两件杂事就能讨到?”
“有这么难?那就让皇帝也给我们莫家封个侯爷当当!——玉城侯,怎么样?”
“……你啊,净会胡言。”
男人哈哈大笑,搂过爱妻抚慰似的吻了吻额头:“饮剑小子快回来了,夫人却这样愁眉不展,叫他见了又得和我这个当爹的吵闹。”
夫人道:“你要我怎么安心?他的事正传得满城风雨,如今人人都等着看笑话。你们父子现眼也就罢了,这回还牵扯上且去岛首徒,要不是人家宽宏——”
她越说越急,柳眉拧成小小的锁。
莫怜远跟着她煞有介事地凝起表情:“满城风雨是什么意思?最近千里县有下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