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曲:“……”
抱歉,我也许、大概、可能是不那么明白。
眼见商吹玉又要拔箭,秦鹿话锋一转:“说到底,只要四个人就足够。我们加入不了小凤儿,让小凤儿加入我们不就好了?”
商吹玉拔箭的手一停,面上思考片刻,当真坐了下来。
凤曲莫名打了一个寒颤:“等等,所以你们是打算……赢我吗?”
秦鹿笑吟吟说:“或者小凤儿带上妾身,姐姐就教你赢商吹玉,如何?”
商吹玉:“?”
阿绫打断道:“不可。商公子太过虚弱,景云县药材匮乏,要救他性命,必须再往前送。玉城中心的玄合县,那里既是十步宗坐镇之地,也是玉城物资最丰富的地方。要么你们赢了,带商公子走;要么就让倾少侠和商公子赢。”
她顿了顿,像是警告,阴着脸说:“你们该不会想坐视商公子病逝吧?”
“……”
一个亲生弟弟,一个竹马挚友,两人同时别开了头。
秦鹿叹一声:“‘白虎’暴走,偌大的景云县都要殃及池鱼,就对不住老祖的一番牺牲了。”
商吹玉则问:“老祖既已不在,还要遵循考试的规则吗?”
“老祖是老祖,‘天玑’是‘天玑’。”
秦鹿吃完鱼粥,擦了擦嘴,恢复平时从容不迫的做派。
他紧跟着抬头,意有所指地转向凤曲:“不过,要是你放弃盟主大比的考试,我们就不用理会什么‘天玑’和观天楼,各回各家,倒也不赖。”
凤曲一愣,没想到他会给出这样的建议。
放弃盟主大比,放弃前往朝都。在这迷雾重重的当下看来,似乎是最明智的一个抉择。
前方是一场不屑伪装的“请君入瓮”,即便深入,多半也不会如他所愿,给出他需要的解药。
……假如没有解药,他还有必要赶去朝都吗?
“事实上,那些信物只是让你推开朝都城门的一道钥匙。倘若你不去朝都,它们就毫无意义。”
秦鹿徐徐起身,摇着折扇,笑意盈盈地留下最后一句:“摆脱规则最好的办法,就是离开这场赌局。小凤儿,你当真毫不动心?”
——怎么可能毫不动心?
秦鹿安排人处理了二楼包厢的尸体,商吹玉则和凤曲交代了五十弦的去向。
他们还在犹豫的时候,恰好遇上了后到的一刃瑕。一刃瑕提了曲相和的名字,五十弦便规规矩矩随他走了。
秦鹿和商吹玉也因此得知曲相和就在玉城。
“‘鸦’的作风一向认财不认亲,紫衣侯对老师穷追不舍,想是背后另有主谋。”商吹玉思索着说,“左右都是‘神恩’引起的事端,老师现在退出,恐怕只能是权宜之计。”
他说的在理,凤曲也一样心知肚明。
对方冲着八道子蛊而来,就算他能逃过一时,除非除了自己身上的蛊,否则终有一日还是会被敌人找上门来。
甚至到了那时,只怕连商别意、秦鹿这类可以帮他的人都已殒身,再想反抗,更是难如登天。
“但秦鹿会想不到这个吗?”
“老师的意思是?”
“我不明白,秦鹿那些话是说即使我退出,他也能保住别意?还是说,他其实和曲相和……才是一派的?”
商吹玉跟着皱了眉。
可惜两人知道的都还太少,今晚单是听到凤曲承认自己疑似“螣蛇”的身份,商吹玉就已惊魂难定。
只好彼此宽慰几句,商吹玉起身灭烛:“老师这些日子已经够费心了,今晚且先休息。”
“我真的能睡着吗?”凤曲苦笑着摇摇头,“现在活着的时日,都是靠老祖拖着曲相和的脚步。”
商吹玉的眉间掠过一丝痛惜,他上前帮凤曲压了压被角,又将扶摇剑仔细挂在床头:“睡吧,老师。”
大概没有人能比他更难受了。
五十弦连着曲相和,穆青娥也对“神恩”极有了解。
秦鹿更不必说,五人之中,他只会是知道最多的那个。
越是了解自己的无能为力,以商吹玉的傲性,只会越发自责。
凤曲反手拍了拍他:“你也休息,不要胡思乱想。”
商吹玉的眼眉略弯:“我就睡在隔壁,去为老师抚琴一曲,兴许真能助眠。”
“我是睡着了,但你会不会越弹越精神?”
“……”商吹玉的眼睫垂了片刻,半晌道,“不要逃跑,老师。”
凤曲抬眼看他。
“在很多时候,真正知道你想要什么,真正会为了你的想法奋力争取的,只有你能做到。
“我不想让老师变成和我一样任人摆布之人。”
月光下,商吹玉的一双眼眸沉静而专注。他或许真的无法推知太多信息,就和身处迷局,茫然无知的自己一样。
但那一刻,凤曲前所未有地确信:
商吹玉始终追随着他的目光没有落空,他又点出了自己不敢开口,却的确存在的隐秘的欲望。
他不想任人摆布。
他不想听天由命。
就像他从阿珉出现的那一刻起,就不想被阿珉取代,更不想重蹈阿珉的覆辙。
阿珉也道:「观局,入局,然后擅局。」
“是。”凤曲悄然握紧了拳头,“我们比任何人都有这份底气。”
商吹玉离开了房间。
房门轻轻关合,寂静中,只有自己轻浅的呼吸。
俄而,相邻的厢房就如商吹玉承诺的那样,响起了缓慢悠扬的琴音。
凤曲辨不出那是什么曲目,只知道琴音清冽、曲调舒缓,商吹玉的琴艺一如既往地完美,甚至弹拨之中,依稀比往日还要多一层细腻。
昏沉沉地,凤曲终于睡了过去。琴声也在无知觉间告一段落,唯独明月高悬,星落如雨,俯瞰着这方波涛暗涌的地界。
直到——
景云县稀疏的丛林中飘来一丝浅浅的腥臭。
「凤曲,起床。」
阿珉的声音便在沉寂中响了。
不用他叫,凤曲残余的警惕也将他整个人从床上拔起。意识顷刻间恢复清明,凤曲蹬上鞋袜,一手抓起了剑:“什么动静?”
窗外老鸦唱更,与之偕同的,还有蛇行夜路,轧过草木的细响。
但若只是这样,还不至于惊醒了他。
凤曲翻到窗边张望,只见明亮的月前腾起一点乌鸦。鸦影俶尔往返,“嘎”地长叫之后,叼起了一条纤长柔韧的细蛇。
细蛇在它的喙中挣扎,寥寥几息,却只爆发出一声惨嘶,很快没了声息。
“是有栖川。”凤曲暗道一声,纵身飞出,攥着一旁垂下的荆条翻跃而去。
景云县常年干旱,植被多为荆棘,凤曲一路赶去,衣衫又被刮得破破烂烂。
一抬眼,却是远超想象的乌鸦,吞月一般纠集此地。遍野漫走的蛇群仓皇逃窜,却还是沦为乌鸦的美食,被它们几起几落,留下一地支离破碎的蛇尸。
什么人能把有栖川野都压制得这么彻底?
丛林中久久不闻笛音,凤曲心下不安,逆着鸦潮举步走去。
乌鸦察觉了他的意图,当即弃了蛇群,争先恐后地朝他扑来。拍打的翅膀、尖锐的鸟喙,凤曲代替了蛇,成为新的猎物。
但扶摇剑嗡地出鞘,剑光比月光更快,鸦群很快又惊叫四散。
“有栖川平白无故的,怎么又和‘鸦’较劲?”
凤曲满腹狐疑,蹑足向前,却迟迟没有看到有栖川野的身影。
倒是一声浑厚的低喝震停了他的脚步,对方远在数丈之外,隔着层层林叶,一身黑衣遁在林中,朝天喝道:“有栖川野,你是要忤逆尊上不成?”
向他涌去的蛇群有了片刻的迟滞。
“从前竟然还没发觉你这吃里扒外的东西。”那人道,“难道为了那些私情,你连自己的使命也不顾了?”
深夜长寂,没有任何人回应他的诘问。只有蛇群越来越缓的进攻,终于,在第一条蛇触碰到他的裤腿之时,男人的武器尚未亮相,却听“砰”地炸响。
碰到他的蛇竟是爆体而亡。
“……”
“给我退下。”男人最后警告一遍。
蛇们战栗僵停,再不敢上前。
可蛇身蠕动着、趔趄着,竟然也没有退步。
林道相对的又一片林中,蓦地飞出十数条银光湛湛的鱼钩。
鱼钩直窜男人心口,来势汹汹、猝不及防。
被蛇和钩同时包围的男人却毫无忌色,翻手掷出两片叶刀,锵锵挡下四五道钩。
接着衣飞如龙,广袖里杀出金银双钩,一瞬绞住余下的铁钩,在他脚下烟尘遽涨,只听得惨鸣阵阵——
凤曲再低头时,靴底已被蛇身流出的鲜血润湿,仿佛置身一片血泥沼泽,再也动弹不得。
月华流转,凤曲才看清了。
男人并非穿了黑衣,而是一身紫衣被鲜血浸透了无数次,染至发黑发硬,那股飘渺遥远的腥臭,也是自他身上传来。
正是本该被空山老祖和阿枝阿蕊兄妹困在棋阵的紫衣侯,曲相和。
他抬腿向钩子飞来的方向走了过去。
凤曲的呼吸下意识窒住了。
「方才投钩的人,是老祖。」阿珉开口,语气同样沉重。
老祖原本藏身在那片林里伺机而动,现在却不惜暴露踪迹也要引曲相和过去——显然,老祖是发现了自己藏身于此。
而连处于下风的空山老祖都能发现,曲相和……
“有栖川果然和曲相和是一派?”
「不如说,曲相和面对有栖川和老祖两人都能游刃有余,你危险了。」
“……现在走吗?”
阿珉没有回答。
凤曲也完全没有退步的打算。
现在退回客栈,曲相和照样找得到他,那时候,就连商别意也要羊落虎口。
还不如……就这么和他拼了。
就算有栖川野心有顾虑,不能全力相助,有阿珉和空山老祖在,应该也有几分胜算。
再不济,真被曲相和抓住,至少能分走他对商别意的注意。
凤曲跃跃欲试地站起身来。
一尾蛇却倏地缠上了他的脚踝:“嘶——”
凤曲低头看它,又听空山老祖所在的那片林中爆出金铁厮杀之声。
「空山棋阵既然困不住曲相和,就说明,老祖和阿枝他们……」
阿珉没有说完,意思却很明显。
阵法被破,阵眼定是九死一生。
倒不如说,在曲相和这等凶悍之徒面前,根本是十死无生。
凤曲再也不能坐视,一手拽开了阻拦他的小蛇,拔腿纵向那片深林。
交戈声渐逼渐近,间或还有几声艰难的低喘。等他分林拨叶看清了当中缠斗的二人——
被曲相和制在双钩之下,从头到脚都鲜血淋漓不剩一块好肉的老者,便是空山老祖。
他的身体已经彻底佝偻弯曲,仿佛被曲相和生生压断了脊骨。
空山棋阵被破引起的反噬已让他五感尽失,此刻七窍流血,狼狈之至。
曲相和一脚踏在空山老祖皱巴巴的背上,钩子割开了他的皮肤:“谢老祖,你说你这是何苦?”
老祖挤出一声痛咳,他的眼珠不知去处,四肢都被拧成非人的形状。
但面对曲相和的冷嘲热讽,老祖只是缓慢扬起头颅:
“大虞气运未亡,老夫不过替天行道。”
曲相和嘲笑道:“天?哪里的天?道?那又是何方的道?”
“……”
“你如何不肯承认,所谓‘大虞’不过是窃了旁人的运数。一群蟊贼,竟敢自尊自大,反将真正的天下之主逐去荒僻。”
曲相和眯起眼睛,压低身体,再问道:
“老祖,我知你学识渊博,自诩能勘天机。你说大虞气数未亡,我信,那我问你,能救你们大虞的人……是谁?在哪?那个人若是看到今日你的惨状,还敢不敢冒头?敢不敢肩负起你们大虞的‘气数’?”
“………”
空山老祖悲叹一声:“成王败寇,你便杀了老夫。”
“你答不上?”曲相和笑着说,“你答不上,因为你根本看不破。谢天朗,当年你说倾九洲是大虞最后的侠客——现在我再问你,承不承认当年看走了眼?”
“……是。九洲的确当不起‘最后’。”空山老祖合上双目,“在她之后,还会有无数的孩子前赴后继。哪怕不为大虞,也是为了他们的道义。”
曲相和勃然大怒,一手将他掼倒在地:“好,你就这么相信命数,那我成全了你,谢前辈。”
金钩从上而下贯进空山老祖的后背,老祖咽下痛叫,鲜血满溢,却还不可抑制地大笑起来。
曲相和被他笑得脸色更加阴寒,一把抽出金钩,带动老祖的身体颤颤巍巍,好似残烛之火。
“你笑什么?!”
“老夫笑……二十年前九洲说你优柔寡断、心慈手软,不是杀人的料。”
空山老祖就这么抽搐着,直到被血呛住,呼吸渐渐急促起来,说出最后一句:“她啊,从来……不会看走眼……”
曲相和大怒之下再补一钩,这次老祖的反应却更平静,任他一下再一下地撕开皮肉,鲜血迸溅,老者却已阖上双眼,全然无了呼吸。
凤曲脚下发软,一屁股坐回地上。
老祖的血就像蛇群的血一样蔓延过来,浸润了他的鞋底。
曲相和独自砍了许久,久到飞回的乌鸦都在枝头垂首欲眠。
久到他终于接受,空山老祖再不可能给他任何回应。
他的眼睛朝着凤曲的方向转了过来。
那是犹如鹰隼的一双眼睛。
但他没有走近。
而是对着茫茫的夜空,漠然地道:“谢天朗,也不过如此。这江湖真是无聊。”
说罢,曲相和收起双钩,一声呼哨召回黑漆漆的群鸦。
便如毫未察觉凤曲一般,他背起双手,带着一身深沉的血腥,转过身,孑然离开了这片月下。
凤曲不喜欢剑。
或者说,他不喜欢一切“沉重”又“轻巧”的东西。沉重到关乎人命,却轻巧到只在一念之间——
他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拿不住这样的东西。
这在且去岛上是不被理解的。
尤其是他背负着“倾九洲之子”的头衔,而倾九洲正是靠着一把剑,杀穿了海内七城,名扬天下、得证道心。
“是怕输吗?”江容问,“你不敢拔剑的毛病,是怕输给别人,丢了小剑仙的脸?”
凤曲答:“你不觉得一条命随随便便就消失了,是件很可怕的事吗?”
“你认真的?”
“我看着像在玩笑吗?”
江容鼓起脸,非常认真地顺着他的思路推理起来。
“但是每天都有很多人死掉,其中死于剑的,相比之下可以忽略不计。老死的、病死的、饿死的、被朝廷赐死的……”江容顿了顿,“喂,你那是什么表情?”
大师兄已然泪眼汪汪地缩在墙角,从头到脚都如炸毛一般战栗起来。
“我不理解啊,难道你是害怕被人随随便便杀掉?那你倒是好好学剑啊。”
凤曲委屈巴巴地抱着膝盖,任由江容蹲下来,无可奈何地擦他的眼泪。
二师弟的手法总是这么粗暴,但在二师弟暴力的揉搓下,他好像反而能找到一丝异样的平静。
在被江容揉成胀红的猪头之前,凤曲终于找回声音:“老死、病死、饿死,那些不是我能控制的,所以没办法。但要是我自己的剑杀死了别人,那要怎么办?”
“如果你不想杀,那就不杀啊。”
“万一我杀错了……或者我不得不杀……”
“难道你想说比起杀人,你宁可被杀?”
“呜……”
江容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拍拍他的脸:“大师兄!你可是要继任岛主的人,不要荒谬到这种程度好不好!”
凤曲的表情更可怜了:“我也不想的!但杀人真的办不到,要是做了第一次,说不定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
江容站了起来,好像在看一个无可救药的家伙。他一边后退,一边怜悯地摇头。
凤曲甚至能听到江容心碎的声音。
毕竟在岛上,除了倾五岳,江容就是最期待他继任岛主,带领且去岛杀回海内的人了。
“正因为此,师父才要选定大师兄继承这座岛吧。”
“……诶?”
“我爹被土匪截杀的消息传回村子那天,我就发誓要练出杀人的剑。我和大师兄不一样,我完全记得自己的仇人,也完全记得父母在世时的幸福,所以无论如何都要学会杀人才行。
“但是大师兄没有那种心情。大师兄没有‘必须杀人才能做到的事’,所以无法接受‘剑要杀人’的理念。”
凤曲懵懵地听着。
江容的表情很严肃,他一直都少年老成,两人相处,有时都分不清谁才是师兄。
但这是凤曲第一次真心觉得江容说得对。
凤曲问:“用剑杀人的意义,就在于报仇吗?”
可是倾五岳一直告诉他,不用追究父母的死亡。倾五岳说,那些过往都已清算,不用他去背负后续。
而且他对父母毫无记忆。
要为了完全陌生的两个人,去拿起杀人的剑吗?这是他没有想过的。
“还可以守护且去岛。”
“我当然很想保护大家,但是于情于理,且去岛现在和外界的矛盾还没有尖锐到要闹出人命吧?”
“以防万一呢?”
“那样想不是太悲观了吗?毕竟我们和海内一直都很和平,凤仪山庄也已经撤出凤凰峡了。”
江容道:“说来说去,你就是不想杀人。”
凤曲张了张嘴,无法反驳。
“那我也给不了什么主意了。”江容抱起胳膊,“可能等你回忆起父母的仇人,或者且去岛危在旦夕……总之,等你有了杀人的冲动再说吧。”
“我觉得我这辈子都不会有那种冲动……”
“会有的,大师兄。
“那些走投无路,投河自尽的懦夫,在最后一刻也算是有了‘杀人的冲动’。”
“……我大概也算惜命吧?”
“你才不是因为惜命而不想杀人。”江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他和凤曲一起长大,是相伴最久的师兄弟。
他太了解他的大师兄了:
“大师兄应该是有了杀心就再回不了头的类型——相比之下,我还算能容忍现在的大师兄。”
凤曲问:“回不了头是什么?”
“我不知道,但肯定会和现在有所不同。”江容说,“难道你不好奇?那种能让你都生出杀心的事,我还挺担心的。”
他好像真的遇到了。
能让他生出杀心的事。
就在曲相和的背影即将没进阴翳的那一刹,一道剑光冲天而起,几遏行云。
鸦飞戛止,长风归寂。
曲相和似有所感,拂袖侧身。袭来的剑华凝成的一点银雪,看似轻浮,实则迅疾无比地刺向了他的肋下。
却听几声骨碌碌的滚响,三颗烟珠在地面轰然炸开,蓦地,蔽天的浓烟充斥了凤曲的视线。
剑尖撞上了一块冷铁似的东西,“铛”地激响。滚滚烟雾中,曲相和的脚步好像从四面八方涌来。
扶摇剑只得挽三道花,劈开邻近的烟障,一道浑厚无比的话音却同时响起,叫停了曲相和的脚步:
“紫衣侯,老八托老子捎话。‘太阴’都让给你了,卖个面子,留这小儿一命。”
烟尘中寂静片刻,曲相和答:“方才,是他要杀我吧?”
“有吗?老子看他只是想捉两只乌鸦解解馋啊。”
“我原先是想放他一马,留点时间给谢天朗收尸。但既然有你在这儿,‘螣蛇’我就得带走了。”
“哎——不给老八面子,就给老子一点面子吧。”
“……”曲相和沉默许久,“你有什么面子?”
暗中的人大笑三声:“不知道诶。”
话虽如此,烟雾中的曲相和却真的停了脚步。两人僵持一阵,浓烟中央的凤曲忽觉肩上被人一拍。
身后的男人压着他的腰,朝着虚空中的某个方向一弓身:
“好了,来,让咱们恭送紫衣侯。紫衣侯慢走——”
“……”
凤曲暗咬后牙,虽然听懂了此人是想救自己一命,可老祖陨落的惨状犹在眼前,他实在做不到向曲相和低头,苟且偷生。
男人似乎也能猜到他的心情,继续哄劝曲相和:“还不去追你的爱女吗?我听说了,你心爱的徒弟可是被她咬了好几口,这都不动怒,还是你教徒有方。”
提到一刃瑕和五十弦,曲相和和凤曲都有了反应,但凤曲被男人制着,一时开不了口。
曲相和则重重一哼:“就算我再放他一次,他也成不了气候。”
“是是是,那你就放一次瞧瞧呗?”
“……”
烟雾转淡,曲相和的回应再也没有响起。等凤曲再次看清前物,只见寥落的几只黑鸦逐月而去,万籁寂静,除了浓彻的腥臭,再无异象。
代他和曲相和对峙的男人这才松手,似乎如释重负,他活动着手腕,颇为无奈地扫了凤曲一眼:“你这呆子,居然真想和他动手?”
凤曲握剑的手抖了抖,男人还想唠叨,绕到跟前,却看见那双发红的眼。
少年比他想象的还要难过。
他耷着双肩、两股紧绷,攥剑的虎口张到极致,小臂隆起的青筋根根分明,好像一头蓄势待发的凶兽。
唯独那张脸,鼻翼翕动,赤红的眼眸倏地滚下两行泪来:
“老祖……是被他活活虐杀而死……”
男人喉结一滚,叹息着转开脸:“他武功好,他拳头硬,你又能奈他何呢?”
凤曲再也忍不下去,蹲在地上捂着脸哽咽起来。
他不止哭他亲眼所见的老祖,也哭音讯全无的阿枝和阿蕊,更哭躲在林荫中心急如焚又无能为力的自己。
“如今空山老祖没了,玉城就是莫怜远和曲相和的天下,我能保你这一回,是老祖死得惨烈,曲相和也不是毫发无伤。
“今夜一战你看清楚了,江湖就是这样身不由己,你死我活的地方。曲相和纵是人品低劣,天下第一的武功却不是假话。秦鹿劝你退出,确是为你着想。以你现在的心性武功,卷进这里,无异于稚子怀金过市——曲相和和他主子不会那么轻易放走了你。”
凤曲默默听着,问:“您也知道秦鹿?”
男人一笑,抬手和他交握。
男人道:“铁匠铺外,我们见过。”
凤曲恍然大悟:“是您!”
那个据传是空山老祖麾下之人,为了剑胚和莫饮剑争执的打铁铺雇主。
“倾凤曲,倾九洲的儿子。”他的目光落在扶摇剑上,“我一见你就知道你的身份,那是我师父铸的剑。”
凤曲低头看一眼扶摇,不知是不是错觉,扶摇竟也跟着低吟起来,好像在回应男人深沉的思念。
男人定定看了一会儿,问:“可否让我看看它?”
凤曲道:“家母生前身经百战,剑身可能有些残缺……”
说着,他还是连剑带鞘递了过去。
却见男人面上一怔,接着狂笑起来:“家母?你说它是倾九洲的剑?——哈哈哈,扶摇性情温和平正,怎么可能是倾九洲的剑?!”
他接了剑去。
扶摇一入他手,宛如鱼回沧海,悠然游走,飒飒英爽。
凤曲目瞪口呆:“扶摇不是我娘的剑?”
男人一面舞剑,一面朗声回答:“家师乃是大虞皇室御用的铸剑师,他造的剑,除非皇室,谁敢佩用?”
凤曲如遭雷劈地僵在原地,眼见那柄褪色的剑穗迎风招展,他的心神却再也不能聚在扶摇剑上。
取而代之的,是深彻的心惊和困惑:“我娘……真和皇室有所关联?”
其实他早该有所觉悟。
剑柄上刻了四爪的龙,形神兼具,怎么看都不是倾九洲能用的剑。
只是倾五岳不肯解释,他就只好一厢情愿当作是哪位皇族子弟送给倾九洲的佩剑——
现在想想就更荒谬了。
谁会送人一把只有皇室能用的剑呢?
男人舞了数十招式,尽兴后终于放慢脚步,满目不舍地把扶摇抱进怀中。
他爱怜地抚摸着扶摇的每一寸剑身,凤曲没有谦虚,这把剑在倾九洲手上那几年实在饱经风霜,已然谈不上是一把多漂亮的剑。
但男人并没有任何责怪倾九洲的意思:“她能保全这把剑的大体,就已十分不易。”
凤曲的心脏怦怦跳动起来,他有种莫名的预感,预感这个男人会给出有关父母的新的线索。
果然,感受到凤曲激动的视线,男人抬起头,哑声道:“这把剑的原主,乃是逝去多年的襄王应淮致。”
“襄王……应淮致……?”
“襄王个性温和、仁德良善,亲近坊间,所以经常隐姓埋名行走江湖,做下许多善事。
“这把扶摇剑就是他最好的伙伴。”
凤曲多次听过“襄王”的名号,但“应淮致”这个名字还是初次听说。
他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受,无比陌生,但心中隐隐泛起了一丝痛意。
男人接着说:“你娘眼高于顶,不可一世,能让她甘愿生下你的男人——应淮致,就是你的亲生父亲。”
凤曲脚下一软,连连退了数步。
阿珉一样毫无声息,一人一魂都沉浸在这突如其来的真相中,良久没有开口。
天边泛起了蒙蒙的亮光,黎明来至,即将驱走林间的阴暗。
凤曲回过神来,喃喃说:“所以……我爹不是不肯要我,而是……”
而是比倾九洲死得更早。
那个被倾五岳隐瞒多年的父亲,终于浮出水面。倾九洲到死都护在怀中的扶摇剑,就是她留给儿子的回答。
“你想知道你爹因何而死吗?”
“……”
“就是因这‘螣蛇’。”
男人长叹一声:“他死之后,‘螣蛇’传给了你。这便是你师父决定把你送出且去岛的缘由。”
且去岛因为倾如故的惨死,绝不可能容下神恩的子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