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曲脚下却没动,而是担忧地看向再次战作一团的谢天朗和曲相和。
阿枝看出了他的心思,安慰道:“若说天下还有谁能拦住紫衣侯,除了倾岛主,也就看老祖了。”
言之有理。这种级别的战斗,现在的他还远不能涉足。
凤曲咬了咬牙,扶起商别意,姑且随着阿枝向巷子深处而去。
曲相和当然不会错过这边的异动,但他的确被谢天朗缠得极紧,三两下脱不得身,眸色也越沉越暗。
忽然间,凤曲听得身后一声低喝,曲相和浑厚的内力好像将话送到整座睦丰县的穹顶,犹如巨洪一般倾轧而下:
“倾凤曲,你就不好奇你生母因何而死吗?”
后半句被尖锐的金石声打断。
接着是谢天朗沉稳的警告:“要动他们,先过老夫这关。”
曲相和阴恻恻一笑:“那晚辈只好……却之不恭。”
阿枝猛地拽动凤曲,顾不得他恍惚的面色,低声提醒:“别理他,走!”
现在不是好奇倾九洲的时候。
他不能辜负空山老祖的心意,这么低级的激将法,岂能让曲相和轻易得逞。
商别意一路拖着病躯,踉踉跄跄随他们跑着。
但他面色一片惨白,想也知道撑不了多久。阿枝领着两人压低脚步,嘴上也没闲着:“听清楚了,凤曲哥哥,等会儿你什么也别问,什么也别说,就照我吩咐的一步步去做。别担心莫饮剑,曲相和和莫怜远早就沆瀣一气,除非莫饮剑上赶着送死,曲相和不会把他怎么样。”
凤曲咽一口唾沫,重重点了点头。
“你们都知道‘神恩’吧?时间有限,我只能长话短说。‘神恩’一母八子,你、商公子,还有曲相和,就是八子中的三子。
“他也好,有栖川那对姐弟也好,事实上都是听命于皇室。亲自来找你们,也是奔着你们的‘神恩’而来——绝不能让他们如愿。”
阿枝稚嫩的童音在狭窄的巷中久久回响,凤曲心中也跟着阵阵发寒。
他理解了阿枝为什么如此少年老成,也理解了阿枝为什么初见面就缠上了他。
仿佛这世间已经不剩什么“缘分”,一切都只是有心人的算计。
阿枝道:“说出来虽然心虚,但我对凤曲哥哥绝无半点恶意。”
凤曲回过神来,轻轻应了一声:“我知道。”
“你不知道。”阿枝说,“就如你现在一定在怜悯我以孩童之身卷入江湖一样,我也一直怜悯着身为八子之一的你们。尤其是最最无辜的凤曲哥哥你。”
“……”
深巷之末,一堵爬满青苔的高墙矗立。
就在凤曲以为已经来到末路的时刻,一把半人高的大刀从墙的另一面横空劈来。粉灰俱迸、墙塌如泥。
在弥眼的尘灰之中,一道和阿枝相仿的身形站立对面。
阿蕊扛起因为劈墙而豁口的大刀,沉甸甸的刀光却压不垮她的脊背。
月光投下,阿枝纵过废墟,与阿蕊站在了一起。
在他们的身后,传来隐约的浪潮之声。一重重浪拍打峭壁,仿佛空灵的歌唱,莫名牵走了凤曲的心神。
“……是阿蕊先找到别意吗?”
两个小孩一怔,相视大笑起来。
阿枝擦去眼角泪花,背负双手:“从一开始赢的就只会是凤曲哥哥和莫饮剑呀。”
“‘阿枝’也好,‘阿蕊’也罢,我们兄妹从来都没有那种普通人的名字。
“我们只是十方会的一员,如果一定要有一个称呼的话,大家都叫‘玄童子’和‘白童女’。”
“可你之前说你有爹和姐姐……”
阿枝笑嘻嘻道:“‘爹’当然是假话啦!至于‘姐姐’嘛——”
夜空中群鸦纠集,啊啊的叫声中,一片阴翳吞噬了最后一点月光。
阿枝没有说完最后的话,就停在那里,他弯起眼眉,和阿蕊左右踏出半步,让出一条毫无阻滞,通向悬崖的道路。
今晚的萤火虫飞得很低,极尽稀疏,惨淡地与天上星子辉映。
天与地便依靠这散漫的光点相连,映亮两张孩子的面孔,也映亮遍地随着风雨摇摆的花草。
阿枝说:“往前走吧,凤曲哥哥。”
阿蕊说:“公子保重。倾少侠……公子就拜托你了。”
“你们不一起走吗?”凤曲问,“万一曲相和追过来——”
他说不下去。
因为曲相和追过来,就意味着空山老祖的惨败。
阿枝的表情却很轻松:“你知道这些天为什么总是下雨吗?”
凤曲一愣:“为何?”
“上古之阵,可以易山石、改天象。上至日月星辰,下达厚土草木,分毫寸缕都在绘阵人的一念之间。”
阿枝笑眯眯说,“老祖之所以是老祖,可不是靠那把失传多年,只有小剑仙帮忙找了一下的鸳鸯双锏。”
阿蕊:“也不是那根旧到脱漆,好几次钓不准刺客的鱼竿。”
老祖最出名的,是他的棋和阵。
尤其是与他名号同名,享誉天下的空山棋阵。
阿枝面带笑意:“下棋,最少不了的就是黑白两片。”
阿蕊道:“如今老祖与紫衣侯执棋对峙,我和玄童子自愿并为阵眼。”
“如此,”二人异口同声,“阵成。”
崖底的浪涛卷起如晦风雨。
天地号啕失色,长风鼓动雪沫。
千仞之高,道心孤悬。
凤曲宛如失声,只能呆滞地停在原地。直到商别意挤出一丝气力,用微弱的气音对两人道:“……你们做得很好。”
“之后,就交给我与凤曲罢。”
不等凤曲反应,商别意推开和他相搀的手,忽然撑起身体,朝着悬崖踉跄奔去。
凤曲下意识追逐而去,脚下却沉重得犹如千钧。
商别意快他半步,毫无留恋地背过身体,任由雨水冲洗他满是尘灰的面庞,身体便如失翼之蝶,又如流星,转瞬坠下了陡峭的山崖。
凤曲的心脏瞬间揪紧,再顾不得其他,他急纵而去,试图拉住商别意的手。
入目是汹涌波涛,身后是震风陵雨。商别意的一点衣影好似青霜白电,眨眼消失在晦冥的巨河之间。
今晚并不安宁。
只是有人将风雨隔在了他们的世界之外。
“对不起。我们实在不剩别的办法。
“凤曲哥哥,谢谢你,这些天‘阿枝’过得非常高兴。”
找到商别意的时候,他正惨戚戚浮在河面,像一页脆薄的纸,像一片将融的雪。
凤曲竭力将他拉回岸边,两人都湿漉漉的,可怜得不成样子。
凤曲原以为他要死了。
商别意浑身僵得厉害,凌晨时分就发起高烧。虽然逃出了睦丰县的地界,天气就好了许多,可寻常人都未必能撑过这样的高热,更何况是商别意一副病骨。
好在凤曲顺着浪花下游,找到的逗留之地恰是一处谷滩。
虽无遮风避雨的作用,但好歹足以踏足,将商别意口鼻侵进的泥水都催吐出来,再架起火堆,尽力烤干了衣物保暖。
忙活半日,商别意还是未醒。
昨夜雨势太大,卷进潮水的瞬间,凤曲都感到胸腔一阵压迫。
好像有人一边拆解他的四肢,一边又疯狂地拉他坠进水底溺毙。
幸好在且去岛上长大,凤曲还算通些水性。除了最初有些猝不及防,后来也就调整好呼吸和姿态,抓紧了捞救商别意。
如此也耗费了太大力气。
「我看他是要死了。」阿珉说,「找块地埋了吧。」
凤曲借火烘衣:“我看过了,还有呼吸。”
「你想带着他一起前进?」
“阿蕊都说要拜托我了吧。”
那是谎话。
凤曲承认,他还是看不得谁在他面前殒命。
阿珉自然洞悉他的心思,懒得拆穿:「先找点吃的。」
“上哪找吃的?这地方鸟不下蛋,你想吃我吗?”凤曲把一样湿漉漉的扶摇剑摆在地上,希冀着正午的太阳能把它晒干。
阿珉:「你只够我一个人吃,商别意就要饿死了。」
“……”
无法反驳。
即使累得手脚绵软,凤曲还是只能叹息着抄起剑,蹲到河边观察有没有什么在浅水游荡的鱼。
他不敢想象留下的阿枝和阿蕊会遭遇什么。
但他明白,如果不是乱世,他们一个机灵伶俐,一个武功不俗,假以时日定会成为江湖上颇负盛名的少年侠客。
……现在却争不出一点让他们长大的时间。
假如说每代人有每代人的使命,那么,就好像以他为界,之前是群英争雄,之后万灵凋敝。
让人如何不唏嘘。
一尾鱼影掠过浅水,凤曲心里杂念纷繁,手上却不留情。先前削出的树枝一扎一起,就是一条扑腾的活鱼。
不用饿死总是好事,凤曲把鱼简单地刮鳞放血,架着火堆烧烤。
商别意也在此时终于有了动静。
“别意?”凤曲捕捉到他轻微的蹙眉,立即上前搭脉。
嗯……看不懂。
只知道商别意大概是身体很冷——因为他抖得厉害。
商别意的脸色比先前更白了,嘴唇更是泛青。凤曲一边担心他只是回光返照,一边又感慨商别意实在坚韧。
他明明随时随地都一副风中飘絮的样子,却硬生生熬过了这么多的磨难,坠下悬崖也能捡回一条性命。
商别意被他扶着坐了起来,眼神涣散无光,好一会儿也开不了口。
凤曲耐心地等了许久,才听商别意道出一句:“几时了?”
“大概是下午。你吃烤鱼吗?我本来想给你熬些鱼汤,可找不到盛汤的器皿,只能凑合了。”
“……”商别意闻到了鱼的味道。
凤曲天大的能耐,也不曾学过厨艺,此地又这么条件简陋,能处理一下都很不易。
烤鱼刚递过来,扑鼻的鱼腥就逼得商别意一阵反胃,弓身便要呕吐。
凤曲吓一大跳,见他虚弱地摆手:“我不吃。”
“好吧。那你继续休息。”凤曲咬下一口,虽然焦糊涩苦,但好歹能果腹。
商别意抱着双膝,就这么缩在远处。
死鱼的味道不时飘远过去,他就佝起身体,似乎又想呕吐。
看上去可怜极了。
此前再怎么吃苦,应该也不曾在衣食起居上受什么难吧。
凤曲摇摇头,心中计较起能不能再帮他找些野果将就。
太阳升了又落,两人的衣物总算干了。
玉城昼夜的温差极大,哪怕没有下雨,夜里也常干冷。凤曲只穿一件里衣,把自己的中衣和外衫都搭到商别意的身上。
商别意默默接受了。
“晚些时候,可能会有蛇啊蝎子的出来游窜。你不吃鱼,我去给你捉些蛇蝎怎么样?”
商别意:“……”
他惨白着脸:“不,不劳凤曲了……”
在挑剔这方面,和吹玉倒是很像一家人。
商吹玉只有跟着他才会忍耐一二,其他时候,对吃穿用度也少不得挑三拣四。
凤曲自觉已算尽心,他也不能掰着商别意的嘴硬灌。
而且他尝过了自己的手艺,嗯……好像未必能保证吃了那玩意儿的自己能比商别意活得更久。
月牙悄悄爬了上来,寒风吹向陡峭的山壁。
商别意还是瑟瑟地发抖,凤曲也无他法,只能运行内功保住自己的体温,时不时帮商别意握着手暖一暖。
好像又回到了初见的那晚。
一样的窘迫和尴尬,一样的只有他们二人。
直到商别意问:“凤曲,你为什么救我?”
凤曲扫他一眼:“举手之劳,不用谢。”
商别意微有动容,过了许久,轻声道:“你变了许多,又像没有变过。”
凤曲答:“以我的头脑,恐怕听不懂商公子的机锋。与其问我为什么救,不如回忆一下,跳崖之前,不是别意口口声声在说‘之后就交给我和凤曲’吗?”
商别意的表情彻底僵住,他完全没料到凤曲会记下这句。
亦或者说,他没想到自己的一句话,还能成为凤曲救他的理由。
但错愕只是在他的面上停了一瞬,接着又是从善如流的轻笑:“是我多嘴了。以凤曲的秉性,哪怕是换作曲相和掉进河里,大概也会奋力施救。”
凤曲被说得面红,嘴硬说:“……也不见得。”
“那也不是坏事。”商别意紧了紧身上属于凤曲的外衫,顿了片刻,抬头道,“烤鱼,也给我吃一点,可以吗?”
凤曲立即起身去取。
剩下的烤鱼已经变冷,也越发地难以入口,凤曲本想另外再烤,却被商别意拦住。他接过了剩余的鱼肉,以他身份,实在没有吃过这么粗糙的食物。
但连一息的犹豫都没有,商别意举起烤鱼,效仿凤曲先前的姿势一口咬了下去。
焦脆的鱼皮散了一身,商别意吃得有些吃力。
油水溅在他的手上唇边,他不得不笨拙地抬手去擦,却又被焦糊的碎屑呛住喉咙,不由得咳嗽起来。
吃着吃着,他又弓着腰,背过身去作呕。
即使是一向优雅的商别意,如今看来也狼狈极了。
“我还是去帮你找点别的……”
商别意却一把拉住了他:“无妨。”
月光如纱如雾,笼盖四野。河水拍打着河畔,在二人耳边经久不息。
商别意一边吃鱼,一边被凤曲担忧的目光逗笑。而他一笑,凤曲也不禁跟着笑了,两个人相视不语,默契地都不去提睦丰县里迫人的杀机。
待到潮退浪平,万籁俱寂,偶有几声鸦鸣,哀婉刺耳,商别意吃完了最后的烤鱼。
“老祖从几天前就发现了曲相和的斥候,但当时还未决定要不要出手保你。”商别意披着衣衫,低首咳道,“后来,八门行者和玄童子都力保你能救天下于水火,老祖才决定亲自出山,用空山棋阵困住曲相和。”
“为什么?即使没有我,他们不也要保护你吗?”
商别意摇摇头:“若只是我,就不是今晚的布局了。”
凤曲越发认识到自己面临的是怎样巨大的棋局。
他甚至说不清自己是从何时卷入其中,抑或是从一开始,就是局中的一枚棋子。
“但那两位道长,还有阿枝阿蕊,终究还是……”
“我说过,你不必惋惜那些。他们的牺牲远比方敬远更有价值,两位道长也是老祖亲信,从设局伊始,大家就都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只为了送走我们吗?”
“………保住你我不落到曲相和的手中,这件事的重要性,足以让八门行者赔上整个十方会。”
凤曲倒吸了一口冷气:“那八门行者到底是谁?”
商别意道:“你们见过面的。”
于是脑海中立即浮现无数张曾有偶遇的脸。
曹瑜、明雪昭、阿绫,甚至是偃师兄弟、花游笑……
凤曲忽而抬起头来,眉头一锁:“康戟?!”
“是。”商别意道,“十方会幕后的主人,群英榜上第八,人称八门行者。他还是老祖的忘年交,小剑仙的挚友,更早时,甚至和曲相和也颇有交情,后来才因故反目。”
这样一来,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从他们走进宣州开始,八门行者——康戟就已经出现在花游笑的背后。此后偃师兄弟、空山老祖,全都和康戟息息相关。
那个所谓的“干爹”,竟然真如他说的那样,一直都在看着自己。
凤曲感到一阵不适,却也无法反驳,要不是这份精打细算的照顾,他说不定连宣州瘟疫那一关都闯不过来。
商别意借柴火烤暖了身体,脸上渐渐回了血色。
凤曲看得出来,他的高热还没退去,但看到商别意狼吞虎咽解决烤鱼的样子,凤曲很清楚不是自己手艺好。
——而是商别意渴望“活下去”。
不吃东西,他说不定活不过今晚。
吃了东西,就意味着商别意已经想好了接下去的道路。
他有非做不可的事,所以无论如何也得活着。
果然,商别意说完“八门行者”就站起了身。
他有些摇晃,全靠凤曲搀扶,才得以站直身体:“……我已经认清这里的路了。今天的月相恰是时候。”
凤曲抬头看去,今晚是上弦月。
弦月,意味着潮水会比平日退得更多。
二人沉默着顺流而下,能走的道路越来越窄,直到双腿重新浸回刺骨的水里,商别意颤抖着呵出一口白气。
“很久以前,空山老祖、东海云翁、南陵鬼婆和牙山君子也是知己。他们行走江湖,以棋会友,酣畅淋漓。
“不过……棋道毕竟不是‘人道’,棋风尚有差异,为人的追求更是大不相同。
“说来并无高低之判。只是老祖时常惋惜旧友,你知道,留到最后的人总是最煎熬的。”
商别意今晚的精神很好。
他静静述说着属于空山老祖的故事,并不详细,但凤曲依然听得入神。
“江湖的人太多了。‘神恩’的力量,也太强大了。”
“……除了老祖,其余前辈的‘道’我都不能认同。说是顾全大局也好,排除异己也罢,老祖下不了手,康戟也有不忍,那便只能是我了。
说着,他甚至噗嗤一笑:“想来,总不好留给阿鹿和吹玉吧?”
凤曲问:“老祖是什么反应呢?”
“他和我下了一夜的棋。”
“后来?”
“后来他输给了我。太阳升起的时候,我们一起看着日出,心里都很清楚。有些人的使命是走一条路,有些人的使命是造一条路。”
商别意转过头来,神色温柔无比:“虽然我也很想成为那个和你一起走下去的人,但……”
不知何时,他们已经在一座矮山前停下了脚步。
只有弦月退潮之时,这座矮山才会露出全貌。
商别意熟练地按动山门上隐约的突起。
凤曲惊了瞬间:“这里是?”
“是老祖为自己准备的墓宫。南陵鬼婆、东海云翁和牙山君子的旧棋都已收入其中。”
又是墓道。
凤曲不觉退了小半步。
似是看出他的顾虑,商别意回头笑了笑:“别担心,这次没有种血荆棘了。”
“……”
“咦?!”
为什么连商别意也会知道未央墓里的血荆棘?!
和未央前辈朴素机关重重的墓宫不同,空山老祖的设计温和了不少。
在群山环抱、绿水渺渺的平缓地带,轰隆隆转开的山门将他们引入一方独属于空山老祖谢天朗的世界。
没有过多的暗号和机括,一入内里,凤曲甚至疑心这里只是哪位长者隐居的洞府。
连苍苔、蛛网都少得可怜,看得出有人常来打扫这里。
萤石为灯,长明不灭;
山水作墓,以葬故魂。
墓宫共计九间墓室,除了中央的主墓室尚处空闲,其余八方都封锁了石门,不知道内里封藏了什么。
而在主墓室的门前两侧,各悬了一块石匾。
上书:“万般阴差阳错,十方道惟躬行”。
凤曲情不自禁把这两行念了一遍,口中喃喃,继续观察周遭的环境。
确如商别意说的那样,这里没有血荆棘,也没有侍剑偶,此地一派祥和宁静,丝毫不见杀机。
“明城的血荆棘很痛吧?”
商别意一语引走了他的注意,凤曲收回目光,看向面带笑容的商别意。
他看上去不像试探,而是真的对未央之墓很有把握。
犹豫片刻,凤曲问:“你也到过那里?”
商别意笑着摇头:“只是由朋友引着看过一眼,不曾深入。”
所谓的“朋友”又有些耐人寻味,但不等凤曲追问,商别意已经偏过头,明显不想再深究下去。
他渐渐恢复了气力,重振旗鼓,走进中央昏暗的主墓室。
除了空空荡荡的石棺,这里还有一张圆形的石桌,两方石凳,一盘残棋。
凤曲随他一起走进,看着那局残棋,黑白云子错落奇诡,以他对棋的见识远不足以看穿这局棋的胜负。
商别意端详一会儿:“黑云压城,玄子势强。这是大凶的走向,不知结局能否如前辈所愿。”
“是说空山老祖吗?”
“这局残棋耗时百年,岂是老祖一人之力就能改命。”
凤曲又有些发蒙了。
但商别意紧跟着道:“我说的‘前辈’,是指且去岛剑祖、暮钟湖祖师、危楼初代楼主和敝庄先辈四人。”
凤曲恍惚一瞬,回过神时,商别意已经执起一枚白子,对着杀气腾腾的黑棋悬起手腕,似乎即将落下自己的一步。
局中白棋的确死去一片,已是寥落稀少。在黑子的重重围杀之下,白棋只能苟延残喘,好像随时都可能掐灭生机。
“你身上的子蛊,名为‘螣蛇’。在奇门中,螣蛇乃是虚诈之神,性柔口毒,擅蛊惑、妖邪、怪异之事。”商别意道,“盖因为此,初见面时,我不能不谨慎评估凤曲的心性人品,毕竟‘螣蛇’驻体,多少会对人的心性有些影响。”
说到这里,商别意面色微沉,继续说:“就如我的‘白虎’,性好杀,主兵革。我虽然有意压制多年,但才能所限,终究无法真的抗衡这份渴求。所以计杀云翁鬼婆,是为大局,也有我的私心。”
他一边说着,一边露出自己瘦削的右手。
手背上虬结的青筋狰狞无比,和大半年前天香楼那只递来锦帕的手几乎毫不相干。
却是这么一只孱弱枯瘦的手,此刻执起了式微的白子。
“……好在,八子已经有了眉目。”
凤曲问:“除了你我和曲相和,还有其他人吗?”
商别意轻轻点首,但没有接着介绍其余人等,而是反问:“你对‘神恩’是怎么看的?”
凤曲一怔:“我什么都不知道,能怎么看?”
“凤曲,不必与我‘虚诈’。”
“……”
商别意的唇角缓缓勾起,面上多出一抹无奈的微笑:“我们不是早就约定,要做彼此的‘帮凶’了么?”
起于商别意的心结,或许真的只能终于商别意。
凤曲从不认为自己“虚诈”,那类挑拨离间、虚与委蛇的事他也从不屑做。
但不可否认的是,众目睽睽之下,他几度张口,都被深深的惊惧淹没,直到最后都没能说出方敬远之死的真相。
往远处说,在且去岛上、甚至是到且去岛前……
捧着一颗真心来论,他敢不敢承诺自己除了方敬远一事,就再没有过半句谎话?
他不敢。
“你……还记得自己为何成为了‘螣蛇’吗?”
后背蓦地撞上了坚硬的岩石,痛觉刺激着凤曲回神。
惊惶间,他才意识到自己背上的衣料汗湿一片,唇间呼呼喘着粗气。意识莫名地有些沉滞,思考成了天下最难的一件事。
只是贪婪地呼吸,就得花费他全部的心神。
他连活下来都已经这么吃力。
腾不出思考的余地也是情理之中。
看着面色苍白、汗如雨下的少年,商别意低垂眼眸,敛住一闪即过的痛惜之色。
“借着盟主大比的理由,不出多久,八神就会齐聚朝都。彼时,母蛊现世,一统八子,大虞上下都将在其掌握。
“凤曲,你可以逃。就像阿枝说的那样,你是唯一从未受过‘神恩’恩待的子蛊,甚至连大虞朝的庇护都不曾享受。
“你本就没必要为这个荒唐的世道献上自己。”
商别意顿了顿,他的话里充满了蛊惑,一下下撞击着凤曲略有些恍惚的心神。
但比那些话更早击中凤曲的,是商别意眼里的真挚。
就像商别意保证的那样,他是真的把自己放在了“帮凶”的位置为他谋划。
深入下去,就再回不了头了。
可是——
凤曲还看到了商别意颤抖的指间,那颗悬而未落的白子。
继续深入下去,就再回不了头了。
走到这一步,他真的只是为了师父的解药吗?
真的只是为了且去岛的存亡吗?
真的……要奔着阿珉都已见证过的惨烈再奔一次吗?
多日以来,他挂在嘴边的“道义”,到底是真正属于他的道心,还是他借以逃避的伪善?
还要深入下去?
哪怕再也回不了头?
他明明只是和大虞毫无关联的、一条谎话连篇的“螣蛇”啊!
商别意悬在石盘上的手腕僵持太久,开始忍不住地颤抖起来。
他知道现在已经没时间供他怜悯凤曲,商别意比谁都了解事态之紧急,手中的白子——眼前的凤曲将决定未来命运的走向,也关乎着从前牺牲之人的灵魂是否能够安息。
可看着尚处惊悸的少年,不知是因为那条食不知味的烤鱼,还是河水里奋不顾身的救援……或者更久远时,月光下一人蓄谋多时、一人自投罗网的初遇。
总之,他变得想要听取凤曲的心意。
等待的时间漫长无比。
蜘蛛从他们的脚边爬过,萤石的光彩渐渐暗淡下去。
连风声都不会透进的墓中,商别意却听到了一阵低诉的话音:“万般阴差阳错,十方道惟躬行。”
商别意怔了怔,下意识抬起头。
另一只手却已搭上他握棋的手。
“……坐而论道,不如起而行之。”
凤曲的下颚还悬着一颗汗珠。
在萤石微淡的光芒下,他眼睛里的疲惫再藏不住,可在浓稠的疲惫深处,隐隐燃烧着一颗远胜萤石的、灿烂的火星:“我不想让此前的经历都失去意义。”
商别意的眼神颤了颤。
两手相叠,白子落在了棋盘的某处。
局中风平浪静,万象如旧。就好像寂静的天地中生出了一棵无谓的小草。
他的时间和心力只够落下一子。
他的竭尽所有,只不过是百年时代下微不可见的一粟。
“我且下到这里,后来之人会继续补上这盘棋。”商别意说,“一人、一人、再一人,一直到……围城崩溃、杀局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