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九洲从来没有真正带他回岛,只是因为倾九洲身死,他的师父才不得不收养了他。
“………”
凤曲怔怔地问:“那您怎么能劝我放弃盟主大比呢?”
扶摇会暴露他和应淮致的关系,师父还是让他带上了扶摇。
可同时,他又叮嘱说,轻易不要让人看到扶摇的真容。
“你还是决定向朝都走吗?”
“我必须往那里走。”
因为他不能回头。
回头就会遇到师父,就不得不问:
“您到底是希望‘螣蛇’从此消失,还是希望凤曲能够苟活?”
凤曲不想听到那个答案。
所以他不能回头。
进入景云县后,秦鹿就给商别意安排了滋补的汤粥,各种药材也毫不吝啬。
天色蒙蒙亮时,阿绫被一阵轻微的窸窣声吵醒。睁开眼,床上的商别意不安地皱起了眉,额汗淋漓,胸膛大起大伏,好像遭了什么噩梦。
阿绫叹息着帮他擦汗,看一眼天,准备出去叫一盆热水。
而刚推开门,就听某人的脚步一路赶去大堂,叫醒柜台里值夜的伙计:“昨晚有人出去吗?”
他实在太急,不仅语速奇快,声量也没压住。阿绫合上门,小声问:“出什么事了?”
堂中问话的人从伙计茫然的脸色中得到答案,抬起头看向阿绫,眼色晦暗:
“老师不见了。”
阿绫心中一悬,看向旁边属于凤曲的房间。
凤曲的房间似乎刚被商吹玉造访,这会儿虚掩着门,的确没什么动静。商吹玉在一楼静了片刻,立即拂衣上楼收拾:“我出去找。”
“会不会是他自己出去散心了?”阿绫问,“以他的武功,就算有人夜袭,也不可能毫无还手之力。要是昨晚交过手,我们肯定能听到声音。”
商吹玉道:“老师昨晚心情就不算好。”他说着,脸色更趋阴沉,“我太粗心了,该一直陪着他的。”
阿绫有些唏嘘,正想开口安慰几句,又听商别意那边传来咳嗽的动静。
她连忙吩咐伙计烧水,顺便叫上商吹玉:“先看看你哥,等你哥稳定了,我陪你一起去找。”
商吹玉的眉梢颤了颤,似乎想回拒,但阿绫不知道他们兄弟的矛盾,见他不动,催促道:“快啊,倾少侠费了多少力气才把商公子带出来呢。”
商吹玉只得不情不愿地走回二楼,同她一起推开了商别意的房门。
商别意果然睁开了眼睛,恍惚中也听到他们的对话,咳嗽着强打精神:
“凤曲……不见了?”
“睡前还在,现在没找到。可能是自己出去晨练了。”
“是吗……”
“我先去给你煎药,二公子,你来帮商公子擦擦身体,换身衣服。”
阿绫说完就出了门,只留下商吹玉如一根木头似的矗在原地,半晌不肯和商别意对上视线。
商别意低首咳嗽着,对他这副表现早有预料:“热水到了,我可以自己洗。”
“你和老师真的是偶然遇上吗?”
商别意怔了一下,苍白的嘴唇牵出一道笑:“当然不是。”
“……”
商别意努力地支起病体,在床靠上瞑目休息:“你呢?跟了他一路,有想通什么道理吗?”
伙计敲开了门,把热水端送进来,又恭敬地退了出去。
商别意试探着挣出棉被,双脚在地上找鞋。但他精力实在太差,只是这么简单的几个动作,就头晕目眩一般,身体一软又要摔回床上。
商吹玉伸手一拽,默默拉住商别意的手腕,又把温热的毛巾递了过去:
“我只想保护老师,你最好别再打老师的算盘。”
商别意笑了笑:“帮我把阿鹿叫来吧。”
“你们不是反目了吗?他昨天对你可没多客气。”
“他说的吗?”商别意微微有些愕然,接着一笑,“啊,是因为莫少主在吧……阿鹿开始动脑筋了呢。”
商吹玉的嘴唇动了动,他想起昨晚凤曲的模样。
他看上去痛苦极了。
如果说此前凤曲曾表现出的优柔寡断,都是在认真地权衡和比较,那么昨晚的踌躇,就更像是一种坠入阴谋的迷思。
他像被蛛网捕获的猎物。
可商吹玉眼睁睁看着他明知无益而挣扎,心中倍增的焦急只能演变成又一重炙烤两人的烈火。
“你们到底想把老师怎么样?”
商别意接过毛巾,艰难地擦洗着自己的脸庞:“问到答案,你又能做什么呢?你已经落后那么多了。”
商吹玉暗暗咬紧了牙,一拳擂在桌上。他从小就不爱和商别意、秦鹿二人亲近,因为他们总是满腹思虑的样子,好像时刻都在盘算如何利用别人。
但现在他更痛恨起那个远离了两人的自己。
他原以为只要疏远就能平安。
然而现在看来,他的“平安”只是因为那些人对他没有兴趣,和他的逃避并无关联。
是他太自以为是,真以为偏安一隅就能自保——现在将要付出的代价,就是他唯一重视的老师。
“回答我。”商吹玉抬起眼睛,双目炯炯,被他直视的商别意怔了一瞬,旋即轻轻笑出了声:
“可是,我凭什么回答你?”
“你,愚蠢、迟钝、傲慢、自负,对我们的大计毫无裨益,唯一能派上用场的地方,就是等着庆功宴,由你来弹上一曲。
“你对现下的处境一无所知,也完全不去观察不去思考;你的武功更谈不上多么出众,毕竟我们面对的是紫衣侯曲相和那样的高手。”
商别意的脸色异常苍白,说这些话对他而言是巨大的消耗,可在他面前,健康无虞的商吹玉反而弱了一头。
商吹玉从未对这个兄长低过头。
他看不起山庄,所以从不觉得商别意有什么厉害——守护凤仪山庄这种事,在他看来,无非是想守护自己身为嫡长公子的尊荣。
但这一刻商吹玉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在商别意收敛情绪,问出最后一句话后,商吹玉的脸色也彻底归于惨白。
“要保护什么人或者东西,难道是等大难临头才知道拼命的吗?”
商别意问,“那到底是在保护,还是在强迫别人为你感动?”
因为是一直关注着天下变局,和各方势力都有往来的商别意,他才能带着凤曲藏进空山老祖的墓道,从那条小路穿进景云县。
换作是自己,就算有空山老祖代他挡下紫衣侯,他豁出性命,就一定能带着凤曲逃出生天吗?
“去把阿鹿叫来。”商别意疲惫地躺回床上,“我没时间听你在这儿使脾气了。”
空山老祖的遗体最终交由那位神秘的铁匠带走了。
分别前,两人一齐烧掉了残缺的鸦尸和残蛇。铁匠收拾好老祖的鸳鸯双锏,打量着被染得腥红的土地:“有栖川野彻底得罪了曲相和,怕是有段时间不敢冒头了。你接下去有何打算?”
凤曲答:“我想帮师父解掉身上的蛊,所以还是要拿到玉城的信物。”
“你不恨他瞒你这么久?”
“我能理解师父的难处。而且,即使师父把我留在岛上,有心之人依然会找到那里。师父不能只为了我,拿整个且去岛去赌。”
“哈,你还真是善解人意。难怪曲相和不敢对你下杀手。”
凤曲默了默:“他背后的人,也和我是旧识吗?”
铁匠笑说:“也许吧。宫闱秘事,哪是我等草民能打听的?你若实在好奇,应该有不少人可以去问吧?”
他说的没错。
当“襄王之子”的身份浮出水面,他的许多疑惑就都有了解答。
有栖川姐弟作为扶桑使者,尤其是有栖川遥,深受皇帝的信重。而在他梦回明城,为了供养小吹玉而去卖画,再偶遇幼年有栖川姐弟的时候——
有栖川遥对有栖川野说,“你主人也喜欢画竹子。”
所以有栖川野叫他“主人”,却不敢让有栖川遥知道他是“主人”。
——这只能说明,有栖川姐弟的主人不是同一个人。
而有栖川遥的主人一直都知道自己要找的是襄王之子。
凤曲站起身子,对铁匠深深地一礼。
铁匠同样注视着他,道:“老子武功不济,帮不了你们什么,且自珍重吧。”
晨间的风拂过两人的脸,铁匠最后道一句:“不过,你的武功不如你娘,智谋不如你爹,但……扶摇剑似乎更亲近你。”
凤曲轻轻一笑:“那我真是荣幸。”
林风吹起满地焚尸后的灰烬,飘飘然落在焦红的泥地。仿佛宝剑熔铸时火红的炉火与灰,昨晚淋漓的鲜血就是浇铸的铁水。
扶摇剑栖在鞘中,被凤曲屈指一弹,方才久久嗡鸣起来。
“我会慎重待它的。”
那便是他和铁匠最后的对话。
这边商吹玉好不容易摆脱了阿绫的纠缠,正待出门去找凤曲,便见街道末尾浮起一缕青意,轻飘飘地游来,速度却快得惊人。
谁会在清早的街上使上轻功奔走?
商吹玉眯眼打量,一定神,双腿不自觉地迈了过去:“老师!”
凤曲的外衫脱给了老祖掩面,只穿淡青中衣,更衬得体型消瘦,如两片早秋的落叶,萧萧索索,触目惊心。
见到商吹玉,凤曲勉力挂起一丝笑,开口却问:“秦鹿醒了吗?”
商吹玉原本还有千言万语想说,但见凤曲双目疲态尽显,说话却有的放矢,只好先把自己的担心按下:“醒是醒了,但商别意把他叫去说话,现在不知在聊什么。”
“我去找他们。”
“您昨晚几时走的?休息好了么?我先端些早点过来,吃了再去罢?”
凤曲却只摇了摇头。
商吹玉还想继续说:“老师,你本就连着几天没吃东西,好不容易能吃点热食……”
凤曲转过头来,双眉微垂:“吹玉,我昨晚看到些东西,现在没胃口。你和阿绫先吃吧,好吗?”
商吹玉哑在原地,而凤曲已经蹑足上楼,转眼敲开了商别意的房门。
身后伙计迎上前来,小心翼翼地问:“公子,您要的早点还端吗?”
商吹玉抿了抿唇:“先等着。”
和商别意对话时的无力感果然不是错觉。
老师似乎已经从蛛网的猎物蜕变成更高一级的狩猎者了。刚才的一瞥,足以让他从那双眼睛里窥见一丝凝练的剑意。
……老师果真没有逃跑。
秦鹿的早餐依然是粥。
凤曲走进房间时,秦鹿就坐在窗边喝粥。白布蒙上的双眼没有朝向凤曲的方向,而是面对窗外,好像正看着什么景物出神。
商别意刚喝过药,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药苦味。见到凤曲,商别意笑着先开了口:“画师阁下是为了画来的吗?是要重画一幅?”
凤曲一怔,才想起他作的画早就落在睦丰县,原意是以为结束了考核还能折返去拿,所以没有随身携带。
商别意当然也知道这件事。
凤曲道:“它还未必毁坏了,回头我去找找。”
秦鹿挑眉问:“你不赶紧回且去岛,还要再去一趟睦丰县?”
“我为什么要回且去岛?我要去朝都。”
“诶——别意,你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
商别意无奈地一笑:“真是冤枉。”接着反问,“凤曲昨晚单独出去了吗?吹玉急得不行,见到你,大概才安心了。”
凤曲顿了片刻,开门见山地答:“是,我出去旁观了老祖和紫衣侯的决战,今早帮老祖收了尸。”
秦鹿握着汤匙的手颤了一下,商别意面上的笑容也随之淡去。
这些变故本在意料之中,但被开口说出,还是难免让人唏嘘。
商别意闭目调整一会儿:“阿鹿,你来解释这些天的事吧。”
秦鹿蹙着眉头关上窗户,似乎在犹豫从哪说起。凤曲倒从两人的配合里看出玄机:“你们果然没有‘反目’。”
——那就从这里说起。
“十方会看似松散,其实不少人都是老八的心腹。比如曹瑜、明雪昭和阿绫,这三人都是老八的人,只是各司其职,不太过问彼此的任务。
“本座和十方会本无干系。不过沈大人死后,本座对他的罪名有些疑心,才找到了和他生前关系亲近的老八,想借老八的势力套出一些内情。”
秦鹿放下粥碗,平静道:“别意,则是本座引荐给老八的帮手。”
商别意接过话头:“为向八门行者表忠,我才参加了盟主大比,最初是想夺得魁首,以证实力,但八门行者私下找到了我,说是情势迫急,他必须向我坦白十方会当下的使命……”
秦鹿站了起来。
随后,凤曲便听他说:“我们,决定弑君。”
神恩一母八子,母蛊“太常”始终传承在帝王之家。
早前正是为了制约“太常”,子蛊宿主才纷纷远离朝都,归隐山野。如商瑶迁居凤凰峡,倾如故移门且去岛,前朝遗民冒死也要将仅剩的几枚子蛊转移扶桑……
一切都是为了阻止“太常”集齐八子。
只是百年过去,不少子蛊迭转流离,或被杀人取蛊,或是孤身老死,子蛊自行逃逸。
总之,“太常”找到八子的可能越发渺茫,以至大多数人都快忘记了母子齐聚的可怖。
今上便在如此形势下,决定召开盟主大比,广集八方豪杰。
“皇帝已经不满足于普通的帝王权力,他开始肖想如前朝一样,单靠蛊虫就能制霸八方的惬意。如果让他如愿,前朝的惨景就会重演,到那时,必定又是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凤曲道:“所以,皇帝其实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螣蛇’——因为照辈分来论,今上应该是我的堂兄吧?”
“啪”地惊碎,秦鹿史无前例地僵在原地。那是他脸上从没有出现过的表情。
转身时不慎拂落的粥碗碎在地上,就连秦鹿珍惜的衣角都沾上了鱼粥的汤水。
「他认识你。」阿珉下了断言,「从第一次见面,他就知道你是‘螣蛇’。」
所以他宁可装作和商别意反目,也要跟上自己的脚步。所以连“追爱”这么蹩脚的借口,秦鹿也能把它说得洋洋自得。
秦鹿从一开始就不打算陪他走到朝都——或者说,从一开始秦鹿就没想让他走到朝都。
“你只是不想让我被皇帝抓走?”
“……”
“九岁前的我,世子殿下就已见过?”
秦鹿猛地弹了起来,他接连退后几步,就连蒙眼的白布都挣得松了几分。但他表现出罕见的坚决,反驳道:“没有。”
这就是凤曲点名要见秦鹿的理由。
他想象不到,一个常年往返于瑶城和朝都之间的瑶城侯世子,怎么会对襄王的儿子一无所知。
然而秦鹿哪怕脸色苍白,也还是坚定地说:“我们从未见过。”
商别意和颜悦色地解释:“阿鹿大部分时间是在瑶城,只有岁末朝拜才会进宫。倘若是不曾在宫宴露面的皇室子弟,阿鹿也不会认识的。”
凤曲问:“我从来没参加过宫宴吗?因为我爹死了,还是因为我是‘螣蛇’?”
秦鹿已经被他问出了一些窘色。
若是以前,凤曲可能看不出来,但他平日对秦鹿的观察现在派上了用场——秦鹿紧绷的唇线、微白的面孔,还有不经意压缓了的呼吸。
都说明着秦鹿此刻的不安。
还是商别意道:“阿鹿,还记得阿绫叮嘱你要喝药的事吗?时辰差不多了。”
凤曲被他引走了注意:“你生病了?”
秦鹿的面色却比先前更急:“只是一些补药,不重要。我去喝了药再回来,你们聊吧。”
说完,他摸上门把,急匆匆地闪了出去。
一向以轻功著称的秦鹿难得让凤曲听出了脚步。
商别意在后长长地吁一口气,开口问:“昨晚,你受了不小的惊吓吧?”
目睹空山老祖和紫衣侯的生死决斗——这种事对别人来说或许是机遇,但对凤曲而言,眼睁睁看着一条人命陨落,商别意能猜到他的心情。
毕竟这是连方敬远那样的人都会心生怜悯的凤曲。
凤曲转头看他,一时没有答话。
商别意问:“是紫衣侯告诉了你有关襄王的事吗?”
凤曲反问:“你也知道襄王?”
商别意却摇摇头:“最初我完全不知道你的身份,只是吹玉对你关切太过,我才遣人调查。真正知道你是‘螣蛇’,还是八门行者下了定论,我这才从‘螣蛇’猜到或许和襄王有关——仅此而已。”
现在追究谁骗他,谁瞒他,其实意义也不太大。
凤曲很清楚自己现在的目标:
曲相和将来会登岛和倾五岳厮杀,他只想在那之前杀了曲相和,也为老祖报仇。
似乎是看穿了凤曲的想法,商别意主动道:“我们也想杀了曲相和。”
“……”
“‘神恩’八子,你我和阿鹿占其三,有栖川姐弟和曲相和再占其三。余下的‘太阴’和‘九天’暂未现世,姑且不提。”商别意低声道,“我们一切策略的初衷,都是保住我们三子,截杀另外的三子。”
凤曲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秦鹿也是?”
商别意答:“他的蛊,是沈呈秋沈大人亲手种下。但我也不能理解,沈大人明知‘神恩’的利弊,为何偏偏选中了阿鹿……”
凤曲心中微沉。
他理解了谢昨秋为何对秦鹿总有忌惮,也理解了秦鹿最初为何对沈呈秋避而不谈。
神恩子蛊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沈呈秋偏偏把它种给了自己的得意门生。
秦鹿后来会成为“天权”,会和康戟结盟,甚至会来到他的身边,成为同伴之一——似乎都是因为沈呈秋种下的那一只蛊。
“那秦鹿昨天演那一出戏,是为了……”
商别意撩开垂落的床单,就在他的床下,还残留着几道发黑的血迹。
凤曲不禁捂住了鼻,才意识到房间里散不去的苦臭不仅仅是商别意的药,难怪秦鹿会开了窗户一直通风。
那里是一处尸体躺过的痕迹。
商别意道:“阿鹿的影卫顶替了莫怜远的人,他会告诉莫怜远,商别意同秦鹿翻脸,已经成了一枚弃子。”
“……然后呢?”
“然后莫怜远为了独占带回‘白虎’的功劳,会瞒着曲相和与我接触。我再稍作迎合……随机应变罢了。”
凤曲听得双眼失神,难以想象这样一盘棋居然开始于秦鹿的三言两语。
而商别意彼时还在昏迷,两个人竟然都不用交流,就能心有灵犀地布局至此。
“那、那我能做些什么?”
商别意扬起温柔的笑意,眼眉弯弯:“你是我们当中武功最好的一个,有些事,当然非你不可,只怕要辛苦你了。”
凤曲实在听不出来他的话里有几分真假。但商别意冲他笑了,他便认真地回以笑容:“不客气,是我自己愿意做的。”
不想商别意反而怔了片刻。
他的眼中翻涌着莫名的情绪,接着合上双目,疲惫地沉默很久。
“——凤曲,我真的很抱歉。”
要说他完全不怀疑商别意的话吗?
感情上是有些为难,但理智上,他自己的脑子可能更值得怀疑。
阿珉难得地没有泼他冷水,就现状来看,和商别意、秦鹿结盟无疑是最好的选择——虽然秦鹿的表现也有些耐人寻味。
「你要和他们一起弑君吗?」
“不知道。但听上去现在的皇帝好像不太好。”
「你相信他们?」
凤曲没有回答。
就像他说的那样,今上和他是堂兄弟的关系。
再陌生的族亲,同在深宫,幼年都不可能毫无接触。
但凤曲的确作为堂弟,对“堂兄”没有印象;作为大虞的臣民,久在岛上,他也对皇帝的作为无甚了解。
他很难判断这个皇帝是怎样的人。
阿珉道:「我和皇帝见过一面,印象里是个……」
阿珉停顿了一会儿,好像在找一个合适的措辞,然后说:「是个不太正常的疯子。」
“……好的。”
他都想集齐八子了,也没人指望他能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
商吹玉等了许久,终于等到凤曲从商别意的房间出来。凤曲从阑干向下一望,就能看到商吹玉端坐如钟的守在大堂,听到脚步,立即扬起了头:“老师!”
凤曲摸摸鼻尖,见他吩咐伙计从后厨端出各色早点,俨然是一幅等待已久的样子。
黄金糕、桃片酥、玉米粥……
但凡是凤曲曾经留意过的餐点,都被商吹玉记得清清楚楚,此刻就在桌上等着凤曲动筷。
不等凤曲开口道谢,客栈外先响起一串朗笑:“我就知道夫人在这儿肯定吃不好!这么穷酸的东西,来人来人,赶紧!”
来人正是莫饮剑。
这回商吹玉来不及挡他,莫饮剑一步迈进客栈,身旁的手下就把客栈伙计一概推开。随后,三两个下属簇拥着一个冷汗淋淋的中年男人闯了进来。
莫饮剑道:“夫人,我叫来了景云县最好的厨子!”
然后对后厨的伙计一哼:“把地方腾出来啊,没用的东西。这么敷衍的餐食也配端上桌子?夫人,我连食材都带来了,你有什么想吃的?尽管点菜。”
凤曲:“……”
除了商吹玉,周围人都不约而同地低下了头。
被莫饮剑绑来的大厨更是两股战战,好像平地都要摔上几跤,几乎是被十步宗的人架着靠近后厨。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凤曲及时叫住他们。
莫饮剑理所当然地伸手拉他:“夫人客气什么?景云县由我们十步宗保护这么久,我找观湖楼借个厨子,这是他们的荣幸。”
“你说的‘借’是个什么借法?”
“就问他们谁做的饭好,都说是他,就带来咯。”
凤曲无奈地长叹一声。
他一眼就看到了大厨手腕上捆着的绳索,人家面上惨白一片,走起路来抖如筛糠。
怕成这样,还能做出什么好菜?
要是再发挥失常,只怕莫饮剑这脾气要给人一剑捅了。
凤曲拨开莫饮剑的手:“你们放了他吧。”
莫饮剑果然很不情愿:“为什么?!难道夫人你要吃桌上那堆狗都不吃的——”
凤曲耸了耸眉,顺手端起桌上的玉米粥。
他用汤匙舀了一勺,递近莫饮剑的嘴边:“啊——”
后半句话就被莫饮剑吞了回去。
“一大早就到处跑,我都听到你肚子叫了。”凤曲道,“坐下一起吃吧。”
莫饮剑眨巴一会儿眼睛。
前不久还嘟嘟囔囔说个没完的嘴,现在安安静静地一闭,再张开,便是任由凤曲一勺子送了进去。
丝滑的玉米粥流进喉管,莫饮剑咂了咂唇:“果然不好吃。”
商吹玉:“啧。”
他明白凤曲的心意,趁机帮那位大厨解开绳子,塞了点安慰的碎银便放他走了。
说着不好吃,莫饮剑却紧挨着凤曲坐了下来。
商吹玉几回想要发作,又被凤曲塞上几块糕点堵嘴。
十步宗人都守在莫饮剑的身边,围成一个圈,个个冷面佩剑,杀气腾腾。凤曲竖耳听了几息,吐息平稳、站姿挺拔,的确都是个中高手。
莫饮剑自己或许尚未察觉,但凤曲能感受到这些人时不时扫向二楼的目光。
半晌,莫饮剑填饱了肚子,想起正事:“夫人,下个考点就是千里县,十步宗的主宗就在那里。我爹听说了你的名声,可高兴了,说无论如何也想见你一面!”
凤曲一怔,没想到莫怜远会直接对他开口。
不过莫饮剑紧跟着又嗤一声:“但也不止见你,我们现在不杀商别意了,说要请他一起做客……哎,有什么必要……”
十步宗人轻轻咳嗽一下,莫饮剑回过神来:“反正你就跟我一起回咯,有我在,什么事都不用担心。”
“怎么突然要见我们?”
“很突然吗?你是我的夫人啊。”
“我没答应过吧。”
“哎呀,可是我们明明是那个,那个……两个人的感情都好到能一起看月亮了——”莫饮剑拖长了尾音,耍赖似的靠上凤曲的肩膀。
还没靠上,坐在凤曲对面,恰把莫饮剑夹在中间的商吹玉出手一拽,便把莫饮剑反向拉了过来。
商吹玉慢条斯理地开口:“莫少主总爱说笑。那个词是‘两情相悦’,用得不妥。”
“我哪有说笑!知道你读过书,了不起,好了吧?对了,夫人你知道商别意现在在哪儿吗?听说他被秦鹿的人丢到郊外一处破草堂去了!”
十步宗人的面色都遽然一变,完全没料到自家少主这么坦白。
但不等他们提醒少主,凤曲接过话头,表情毫无异样:“秦鹿有时的玩笑是会过火,昨晚我也说过他,现在已经把别意接回来了。”
莫饮剑道:“噢,他还没死么?”
凤曲斜他一眼,笑着反问:“你盼着他死吗?”
莫饮剑哑了一下,他大概并不知道莫怜远邀请商别意的目的,只是对商别意天然有些恶感。但真被凤曲问到,莫饮剑琢磨一会儿:“他死不死和我有什么关系?”
凤曲便不做声了。
以莫饮剑的城府,莫怜远必定不会对他和盘托出。
那一句问,更像是口直心快的吐槽,或者是旁人叫他问上一句。在凤曲给出回答后,莫饮剑身后的门人就都如释重负一般,好像非常满意商别意尚在人世的答案。
莫饮剑继续说:“说起来,景云县都不下雨,睦丰的雨倒是大得很。哎,阿枝那小鬼真的不和我们一起?还在睦丰等他爹吗?”
凤曲拿着糕点的手不禁一颤。
他低头咬下一口,借垂落的鬓发挡住眼中情绪:“他有他的主意。”
“可我总觉得最近玉城的气氛不对,是我多心了吗……”
“哪里不对?”
“就是我先前打工那家铺子,老板那几天的态度都怪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