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手,白得似无血色,从黑袖里伸出,叫人想起一切与死亡有关的比喻。
狐子七愣神:他从前有这般苍白吗?
明先雪固然是人如其名,肤白如雪,但在狐子七的记忆中,他的白是带着生机的,是如同新鲜雪花那般纯净而灵气的白,而非眼前这双近乎无血色的手所展现出的苍白。
狐子七愣愣的看着这双手伸向自己,半晌方回过神来,想起要行礼了。
却不想,狐子七手心一空,两块火石已被帝皇拿去。
明先雪开声讲话,和他那威严万丈的形容不同,语气倒是十分亲切:“火石是这么用的,孩子。”
被明先雪称作“孩子”,狐子七难免陷入古怪的沉默了。
明先雪轻巧地敲击两块火石,十分顺利地叫这石头飞溅出火花,顺势将莲灯点亮。
明先雪将火石轻轻放下,转身看向狐子七,眼中映照着莲灯温暖深邃的光芒。
狐子七如今已从突然的重逢中回过神来,定下心神,装出一副无知的样子问道:“谢谢这位兄台,我好像从未见过您?不知您尊姓大名?”
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自然,不露出任何破绽。
明先雪说道:“这话有趣。”
狐子七愣了愣,疑惑地发出一个单音:“哦?”
明先雪带着笑意反问:“整个皇宫除了我,不知还有谁穿玄色呢?”
狐子七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装无知装得太过,装成弱智了。
他便像是猛地回过神来一样,满脸慌忙行大礼拜见:“参见圣上!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圣驾,望圣上恕罪!”
“起来吧。”明先雪看起来还是和和气气的。
狐子七慢吞吞地站起来,十足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伙子模样。
明先雪说话的神态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从前就是当上了天子,明先雪说话还是年轻公子情态。
如今,倒沉淀出一份被岁月打磨过的深沉。
他看着很和气,脸上淡笑,却又叫人忍不住敬畏。
狐子七跟在明先雪身边,总是有些心虚,右手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左手腕上那串易容木珠。
大约这动作显眼,明先雪难免注意到了。
他目光落在这串木珠上,微微一笑:“这是什么木头做的?我竟然没见过。”
狐子七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怎么把木珠露出来了,却又不敢遮掩,只怕此地无银。他便笑笑答道:“小人也不知,只是小人从小多灾多难的,这珠子是一个路过的和尚所赠,说能保佑我诸邪勿侵,叫我永久不能脱下。”
“原来如此。”明先雪颔首,目光在手串上转了转,“看着倒非凡品。”
狐子七装出一脸坦荡,说道:“陛下若喜欢,我就把它脱下来……”
果然如狐子七所料,明先雪笑着摇了摇头:“那倒不必了,既然是你的护身之物,便不要取下了。你好好留着吧。”
说着,他往前走了几步,似乎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狐子七暗暗松了口气,心中既庆幸又懊悔,提醒自己以后一定要更加小心谨慎。
明先雪抬头仰望着神像,双手合十,口唇微动,似在低声念佛。
狐子七见状,也连忙双手合十。
两人一前一后,静静地站在神像前,肌肤沉浸在烛光微微里。
过了一会儿,明先雪放下手来,转头对狐子七说:“你是新来的祭侍。”
“是的,小人正是。”狐子七回答着,“小人第一次值夜,有许多不懂得的东西,幸好圣上出现……只是……只是……”狐子七犹豫着,仿佛不知该问不该问。
明先雪看透了他的疑问,笑着道:“你想问我为什么突然在这个神堂出现,可不吓人?”
“小人不敢。”狐子七摸摸鼻子。
明先雪笑道:“这莲华殿发生的一切,我都能看得见。瞧你打不着火,便来帮帮你罢了。”
莲华殿发生的一切,我都能看得见。
——这句话让狐子七悚然一惊。
明先雪的心神一直注视着莲华殿内的一切?
狐子七火速在脑子里过了一会儿,看自己可否有露出什么破绽。
他思索来,自己进殿之后也十分谨慎,没有出格的言行。
偶尔有点儿逾矩的,就是他跟师哥打听了几句天子的事情,但那也是在正常范围之内,只能算是没见过世面年轻人的好奇心,倒也不至于惹人怀疑。
现在看明先雪的态度,也不像是看穿了什么。
狐子七想明白了,才又定了定心神,脸上却装出一副十分畏惧震惊的样子:“一切?一切?都、都能看见?”
明先雪笑了,说:“你打算继续假装下去吗?”
这一句话吓人,差点把狐子七劈头盖脸地打昏,几乎要跪下来说“我招了!”
但狐子七还是强定心神,一脸无辜:“圣上所言,小人听不懂啊!”
“自然,我是修行者,”明先雪看着狐子七,“难道你没看得出来吗?”
“我……我怎么能看出来?”狐子七干巴巴地答。
“因为,”明先雪气定神闲,“你不是人。”
他的话语中听不出任何情绪,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确定。
狐子七脑子转了一下,从明先雪的语气神态里推断出:他是在陈述事实,并非在泼佬骂街。
狐子七定下神来:他说“你不是人”,代表他看出来我是妖怪,这也难了。木珠虽然能给我易容,但并不能完全遮掩妖气。
不过,按照九尾前辈的说法,能看出来狐子七是妖的话,证明明先雪已经将近是活神仙的境界了。
狐子七不禁感叹:这毒娃娃的修行进度也太神速了,一年顶我一百年不止,该不会真是神仙托生吧!
狐子七垂下眼眸,九尾的话语再次在耳边回响:即便是大罗神仙降临,这木珠也能掩盖他的修为。
这让他稍感安慰。
因为这意味着在明先雪眼中,他只不过是一个刚刚修炼成人形的小妖而已。
狐子七即刻换上一副小妖怪应有的惶恐表情,仿佛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生灵,然后“啪嗒”一声伏在地上嘤嘤嘤。
他这动静表情,既笨拙又惶恐,恰似一个初出茅庐、不知所措的小妖。
他颤抖着声音说:“圣上明鉴!我本是自由修行的山灵,误入红尘,偶遇了国师大人,阴差阳错进了皇宫,实在不是故意要混入宫禁的,还请圣上明察。”
“我明白了,你起来吧。”明先雪淡声说,语调里透出的威严和他的仁慈一样厚重。
狐子七这才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说道:“圣上果然不会怪罪吗?”
“我观你灵台澄澈,想必确实是清净修行的。”这话说着,明先雪眼神微微动,像是想起了一段遥远的记忆,嘴角衔笑,语气越发温和,“既然是因缘巧合而来的,想必是有你的缘法。我自然不会干预。”
明先雪说着,拈起一柱香,伸向莲灯。
黄铜莲心火苗跃动,点燃了清香,明先雪便将燃着的香晃了晃,看着香雾缭绕,眼神飘渺。
狐子七眼珠转了转,唯恐明先雪的疑心难消,又拱手说道:“圣上,小妖还要自首。”
“自首?”明先雪笑问,“你还犯了什么罪?”
“我刚刚跟圣上说谎了。” 狐子七满脸老实,指了指手腕上的木珠,“这并不是什么云游僧人所赠的。”
“哦?这是哪里来的?”明先雪问。
狐子七答道:“这是我兄长所赠。他已经得道登仙了,送了这个法器给我,说是保佑我的。”
“原来如此。”明先雪闻言,神情中透露出几分释然,似乎现在才真正对狐子七多了几分信任,“难怪看着如此不凡。”
这木手串难看出来历,明先雪只能看出这并非凡品,却也很难知道这是干什么用的。
对于仙家之物,寻常修行者都难免多看几眼。
明先雪是正经修行的,自然不会有觊觎抢夺的贪念,反而是会抱持尊重,不会多问多碰。
狐子七也是笃定了这一点,才进行这一番半真半假的“坦白”。
明先雪果然很快将目光从狐子七手上的串珠移开,没有继续深究。
却见明先雪将香插在香炉中,双手合十,微微低头,这一刻,他仿佛与整个世界融为一体,周围的一切都显得如此安静而祥和。
狐子七站在他身后,心里涌起强烈的感慨。
灯火摇曳之下,狐子七的思绪飘向了远方。他仿佛看见了那个稚嫩脆弱的孩童,曾经能被一碗有毒的汤药吓得掉眼泪,那样柔弱,那样可怜。
眼睛一眨,狐子七又想起了那个白衣如雪的青年,面容沉静,举止从容,却又常在某些不经意的时刻露出青涩与脆弱。
而此刻,真真切切站在他面前的,却是一身玄衣不怒自威的帝皇了。
明先雪上完香后,又退步回来,轻轻转身,脸上还是那副温和又深沉的样子。
他对狐子七说:“你叫什么来着?”
狐子七有点悔恨自己跟齐厌梳随口诌的名字,但现在也只得顺着这个名字用了。
他便答道:“我叫小八。”
“小八。”明先雪唇齿间吐出这个名字,仿佛又想起了什么人似的,朝狐子七笑笑,在烛光下细细打量。
狐子七被这目光看得头皮发麻,心头忍不住忐忑起来。
尚幸,明先雪很快收回目光,只说道:“你的修行最近是不是有所停滞?”
狐子七心下一惊,只说:“圣上真是料事如神,不知是怎么看出来的呢?”
明先雪平静地答道:“你心中有了执念,这执念如不能好好排解,而你又强行修炼,长此以往,后果恐怕不妙。”
“不好?”狐子七紧张地问道,“如何不好?”
“怕会酿成心魔。”明先雪的声音沉稳而有力,每一个字都像是重重敲在狐子七的心上。
——心魔,对于修行者来说,那是比任何外界敌人都要可怕的存在。
心魔潜伏灵台,千年百载的,悄无声息地侵蚀着修行者的意志,崩裂道心。
狐子七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因为他意识到明先雪的话并非危言耸听,而是实实在在的提醒和警告。
回想起前些日子在山中修炼时的遭遇,狐子七不禁有些心惊。那时,他总感到修炼过程中凝涩不通,杂念丛生,经脉不畅,倒是对上了。
狐子七忙问道:“还请圣上指教,我该如何排解执念呢?”
听到这话,明先雪轻笑了一声。
这一声那么的轻盈又短促,仿佛只是唇畔的一阵风。
狐子七却好像听到了千千万万般的情绪,有无奈,有冷嘲,有痛苦,有伤怀……
明先雪的目光转向窗外,轻声说道:“执念,如同这世间的万物,有其存在的意义,却也可能成为束缚。要排解它,你需先了解它的根源,是何物、是何人、是何事让你如此执着,才能知道要如何和它相处。”
狐子七听到“相处”二字,只觉得闻所未闻,从来只听说消解执念、放下执念的,从未听过要和执念相处的。
他只能感叹,明先雪的修行之道总是那么与别不同。
看着狐子七还是一脸懵懂的,明先雪也不怪他,反而耐心地一笑:“只是,你这样初涉红尘的小妖,怎么会有这样深重的执念呢?”
狐子七一噎,确实觉得很难解释。
他活了一千年,一千年来都是无忧无虑,认识了明先雪后,才多了那么奇奇怪怪的情绪,但这要怎么解释?
狐子七脸上摆出小妖的无助无知,只说:“我、我也不懂啊……我要是懂,就不是现在这样的修为了。”
还好,在木珠的掩护下,狐子七看起来的确是修为尚浅的小妖怪,能让人降低不少戒心。
明先雪颔首,说:“你我既然有缘,我便赠你一物,望能助你窥见破局之机。”
狐子七一听就精神了:“是何等神物?”
明先雪缓缓念咒,把手一摊,手上便现出一个古朴的木枕。
那木枕看似普通,却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檀香气味,又泛出玉石一般的温润光泽,似木非木,似玉非玉,看着和狐子七手上的串珠材质竟然十分相似。
他轻轻地将木枕递给狐子七,说道:“这个木枕,名为‘澄心’。是我在莲华殿私库里寻到的旧物。我也不知是什么来历,大约是先祖高人的爱物。以此枕入睡,能梦得心头魔扰,助你澄心净念。”
狐子七双手接过澄心枕,口中称谢,又要行礼,却见明先雪伸手一拦。
明先雪的手从宽大的黑袍里伸出,那五指苍白如雪,透出一种冷峻的美感。虽然毫无血色,却流露出一种沉静而强大的力量感,仿佛掌握着世间万物的奥秘,让人想起高耸的石山和不息的川流。
狐子七光看这一只手,就已心生难言敬畏。
要说这样的一只手,能徒手把十年前那恶蛟的头拧下来,狐子七都是信的。
狐子七再次惊诧于明先雪的修行速度。
他旋即又想:怪不得刚刚他问我“难道你看不出来我是修行者?”
只要是稍有道行的妖怪,都能本能地感受到明先雪身上散发出的磅礴威能。
就如同老鼠见了猫一样,是本能地想要绕着走的。
然而,总有些得了病的老鼠,却会丢掉这救命的恐惧感,忍不住去亲近猫,愉快地被拆吞入腹。
狐子七捧着澄心枕,思绪翻飞,又听得明先雪说:“你既非凡人,我自然也不是你的皇,你不必用凡间的繁文缛节对待我。从此以后,这些跪拜之礼能免则免罢。”
狐子七诺诺称是。
明先雪看了看更漏,便说:“时候不早,我也该回去歇息了,你也早些歇着罢。”
狐子七答道:“这儿灯火太多,是离不开人的。我不能歇着。”
明先雪微微颔首:“辛苦了。”
狐子七只道:“不、不辛苦的。”
狐子七这话倒不是客套,对于野狐而言,晚上不睡觉真的不辛苦。
客套话也说过了,明先雪转身便走。
狐子七愣愣站在神龛前,看着一袭黑袍的明先雪迈步而出,轻盈得如一团乌云,仿佛随时就要散掉。
狐子七忍不住拿起一盏宫灯,上前说道:“圣上,夜里殿内昏暗,我提灯送您回去罢。”
明先雪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着狐子七手中的灯光,微笑道:“你有心了,那便一起走吧。”
于是,狐子七提着灯,小心翼翼地跟在明先雪身旁,两人一同走出了大殿。夜色中,宫殿的廊道显得格外幽长,但有了灯光的照耀,却也多了一份温暖与安宁。
一路上,两人并未多言,只是静静地走着。
行到木梯前,狐子七提灯走在前面,为明先雪照亮每一级台阶。
灯光摇曳中,狐子七的身影在木梯上投下温暖的暗影,覆盖着明先雪踏上的每一步。
两人一前一后,默契地攀登着,在这静谧的夜晚,木梯上回荡的只有他们轻稳的脚步声。
二人走到木梯的尽头,灵氛阁那扇厚重的门紧闭着,如同守护着某个秘密。
狐子七凝视着这扇熟悉的门扉,回想起过去无数个日日夜夜,鼻尖微微翕动,嗅得门缝中不时透露出雪中春信的淡淡香气,心魂不觉一荡。
明先雪把手按在门扉上,却没打开,只是转头看着狐子七,友善而淡漠地说:“谢谢,我已到了,你也早回去吧。神堂那儿一时也离不了人。”
狐子七迎上明先雪的目光,深深地望进那一双深邃而乌黑的眸子。
他发现,那双眼睛虽然看着自己,但其中并未流露出特别的情感,俨然是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狐子七心下不觉一动,此刻,他才算真正确认了明先雪没有认出自己。
因为,明先雪从来是这样温和友善而又拒之千里——这是明先雪对除了狐子七之外一切人的态度。
如今,这态度原封不动地放到狐子七身上。
狐子七便也礼貌告退,提着灯一级一级地原路返回。
他不敢回头,只是垂首注视着脚下的木梯。
这段路,他曾经走过无数次,但今夜,却感觉格外漫长。
每走一级台阶,他的心中便涌起一股诡异的酸。
终于,他走完了这段路,回到了神堂的入口。
他抬起头,看到神龛前还燃烧着明先雪刚刚点燃的那一柱香。
狐子七静静地站在神龛前,目光深邃地注视着那一柱香。
他看着香烟在空气中缓缓升腾,火光在香头上跳跃闪烁,逐渐缩短,缓缓地露出深色的香杆。
狐子七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伤,然而,他的脸上却保持着平静,只是默默地注视着,看着线香完全化作灰烬。
他坐回蒲团上,抱起明先雪所赠的澄心枕。
他把木枕贴近脸庞,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枕上还残留着雪中春信的香气,那种淡淡的、独特的香味,像是明先雪的气息,温柔而持久。这种香气对他而言,早已超越了嗅觉的感知,像一阵雾一样,将他浑身笼住,走脱不出。
狐子七心内一紧,侧卧在地上,头搁在澄心枕之上。
他原只是想躺一躺,却不想,在这飘渺香气中,竟然缓缓入梦。
狐子七昏沉入梦,梦中他深深陷入混沌的思绪,时间的流转似乎在此刻停滞,忘却了今夕何夕。
突然,他猛地睁开眼睛,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回到了大婚的那一天。
在那场风云变幻的决战之中,他身着一套华丽非凡的婚服,凤冠之上,珠翠摇曳,流光溢彩,霞帔轻扬,随风舞动,如同晨曦中绚烂的云霞。
而明先雪则是一身玄色礼服,沉稳而深邃,虽不显山露水,却自有一股不容小觑的气势。
玄衣隐隐泛着淡淡的光泽,似乎暗藏着某种神秘的力量,与他冷峻的面容相得益彰。
此刻,战斗正酣,恶蛟见正面攻击难以奏效,便突然张开那布满獠牙的巨口,喷射出一股毒液。
毒液如同密集的雨点一般,带着刺耳的破空声,恶狠狠地洒向明先雪。
年纪尚轻、道行稍欠的明先雪猝不及防地中招,身体僵直不能动。
如此情态,狐子七心下一惊,那场景如此真实,以至于他竟然忘了自己是在梦中。他如同穿越时空,心神意念都回到了当日那场惊心动魄的事件中。
他便满心想着借蛟龙之力策划假死。
在这时刻,他腾空而起,全身力量迸发,绽放出八条尾巴,宛如一朵盛开的妖异之花,迅速挡在明先雪的身前,上演了那场惨烈的剖心大戏。
狐子七心中既紧张又激动——一切都在按照他的计划进行。
他偷龙转凤,剑似剖向自己的心,实则是剖了蛇胆,但这场面也是鲜血淋漓,触目惊心。
趁着明先雪心神大乱之际,狐子七运起秘法,作出假死之状,化成一具枯骨。
他的魂魄带着那颗充满妖力的狐心离体而出,悄无声息地漂浮在空中。
离魂一刻,如同脱去了最沉重的衣裳,狐子七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轻盈与自由。
他没有呼吸,魂灵却摇动在晚风之中,随波逐流。
恶蛟见狐子七化了白骨,只当明先雪失去了一个助力,立即发动更猛烈的进攻。
黑蛟咆哮着,巨大的身躯在空中翻滚,毒液如同暴雨般喷向明先雪。
明先雪不急不躁,轻盈穿过密雨一般的蛇毒,一剑挥下,直取蛟龙的龙首。
狐子七看得分明,明先雪出招凌厉,可谓剑出如神,其境界之高,让狐子七瞠目结舌。
他不禁疑惑:那千年蛇胆竟然有如此神效?明先雪服用之后,竟然在短时间内变得如此强悍!
却见恶蛟身首异处,瞬间没了声息。
狐子七虽然诧异,却也放下心来,魂魄一轻,便要飘远。
他的魂灵随时要顺风而去,却忽而觉得脚下一紧。
狐子七猛然低头,却见脚腕之上,一只苍白的手紧握着。
那只手冷白如同雕塑,在月色下流转淡淡冷辉。
“逮到你了,”明先雪的声音幽幽响起,“小骗子。”
狐子七悚然一惊,猛地睁开眼睛,冷汗顺着额头潸然落下。
他抹一把冷汗,抬头望去,只见莲灯点点,微弱的光芒照耀着一尊尊庄严肃穆的神像。
这些神像目光深邃,既流露出脉脉如水的温情,又透露出不可侵犯的威严,仿佛在默默地守护着他,又似在审视着他的灵魂。
直到此刻,他才惊觉,刚才只是发了一场梦。
他捧起澄心枕,仔细翻看,见枕头底部镌刻这一行字:“一念入梦,万法澄心。”
他低声吟诵着这句话,双眸缓缓闭合。
在那一刹那,他似乎仍能感受到脚腕上那冰冷五指紧紧包裹的触感。
狐子七揽着这个澄心木枕,一阵恍惚:“……这就是我心底最大的魔扰?”
正当狐子七心神凌乱之际,外头突然响起了报晓的声音,打破了这黎明前的宁静。
天色尚未大亮,只有微弱的晨光透过窗棂,斑驳地洒在地面上。
那迎接天子前去上朝的仪仗已经缓缓到步,整齐地站在殿前,静静地恭候着圣驾的到来。
“哒、哒、哒”——沉稳而缓慢的脚步声从木梯上传来,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这脚步声带着一种无形的威严,让人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狐子七听到这脚步声,本能地感到一阵紧张,再次产生了那种想找个地方钻进去躲起来的冲动。
狐子七作出祭侍守夜时应有的姿态,端正地垂头跪坐在蒲团之上。
他低头盯着地板,耳边却忍不住敏感地捕捉到天子那微弱的脚步声——那声音起初只是远方的一个小点,随后逐渐放大,从古老的木梯一步步走下,回荡在空旷的宫殿中。
脚步声逐渐清晰,稳定而有节奏,仿佛与心跳同步,回荡在长廊之中。
狐子七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凝视着门前的动静,他能感受到那股逐渐靠近的气息,带着一种难以名状的压迫感。
长廊的尽头,一道长长的影子悄然出现,像是一个沉默的预言,预示着某种未知的降临。
那影子是那么的黑,如同深渊一般吞噬着周围的光线,即使是满室的莲灯也无法将其完全照亮。
它在地上缓缓移动,如同夜色中的幽灵,无声无息却又让人无法忽视。
狐子七偷偷地瞥了一眼,只见那道影子在灯火的映照下显得更加深邃。
那么黑的影子,连满室莲灯也照不亮。
他莫名生出恐惧,露在裙裾外的脚踝,仿佛又被那苍白冰冷的手握住了。
那种触感是如此真实,以至于狐子七不禁打了个寒颤。
他下意识地想要挣脱那只冰冷的手,但他猛然一动后,才惊觉那只是一种幻觉,他的脚踝并没有被任何实体所触碰——然而,那种被握住的错觉却挥之不去,仿佛被一条看不见的蛇紧紧缠绕。
他甚至能感受到那股冰冷、滑腻的触感,沿着他的肌肤缓缓蠕动,仿佛随时都会猛然收紧,毫无怜悯地将他吞入腹中。
地平线渐渐泛起亮光,熹微的光芒照在路过的那片影子上。
在这朦胧的晨光中,狐子七的视线逐渐聚焦,他看到了明先雪的轮廓——那身影如同一棵屹立在夜色中的黑色大树,被新生的阳光轻轻描上了一层银灰色的光边。
狐子七注视着这道身影,心中涌起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
明先雪却并无在这儿驻足,甚至没有给予狐子七一个眼神,只是缓缓走过,目不斜视地行出殿外,在众人的恭迎中上了轿辇,前去早朝。
狐子七未曾受过明先雪这等漠视。
这种不被放在眼内的感觉,既叫狐子七下意识松了一口气,连着脚踝上那种古怪的幻觉都消散了,却又叫他无端的失落,仿佛心口缺了一块。
他转头抚上那澄心木枕,心念漂浮:看来,他或许真的是我最深的魔扰。
狐子七站在冷清的殿前,望着明先雪离去的方向,惘然若失。
明明是他先出手,先去招惹明先雪。
这原是出于他精进修行的私心,却不想,反倒成了他修行路上的魔扰。
倒是明先雪……
还真应了九尾说的,明先雪这等天之骄子完全不会受到影响。
十年过去,心境澄明,更胜从前,道行越发精进,都快要升仙了。
狐子七都不知该笑还是该哭:亏我还自作多情,十分愧疚,唯恐伤了他的心,叫他余生不安,倒是我想多了。
困在原地的,竟是我这千年狐狸。
天刚擦亮,就另有两位祭侍来与狐子七交班了。
狐子七方抱着枕头回到卧室。
狐子七疲惫地躺在床上,身体深陷在被褥之中,又转头看到那个澄心枕,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那个诡异的梦境,心中仍然有余悸。
那个梦境太过真实,叫他不禁对澄心枕产生些许畏惧。
他便把澄心枕收起,用回普通枕头。
果然,一睡无梦,倒是舒坦得很。
狐子七一连几天,便都只用普通枕头,便是安然无梦。
如是,他更提不起劲去用澄心枕,索性把澄心枕束之高阁。
这日,狐子七一觉起来,便碰上了师哥。
师哥吩咐他去花房取供奉神像的鲜花。
这活儿很轻巧,狐子七自然不会推拒。
他到了花房,又和那儿的宫人谈笑了几句。
他才当上祭侍不久,却已和宫人们混了个熟面,没有人不喜欢他这样爱说爱笑的小年轻的。
看花的宫人折了新鲜的桃枝,用花瓶装好,叫狐子七带走。
狐子七捧着花在宫廷缓步前行。
那花瓶中插着几枝新鲜的桃枝,粉嫩的花瓣在阳光下微微颤动,如带笑的婀娜美人。
狐子七莫名却想起十二岁时的明先雪——那个时候的明先雪鲜嫩得像个小汤圆子,一个人穿着单薄的衣衫去相国寺后山为王妃摘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