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子七也是多心地跟着,还怕这小娃娃被王妃的死士伤了。
现在想来,真是又好笑,又唏嘘。
狐子七看着这桃花,却竟发现,记忆中十二岁的明先雪的容貌已经十分模糊。
仿佛隔雾看花。
他不禁感慨:都说凡人忘性大, 其实我这个妖精也不济。
果然是“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偏在此时,狐子七耳朵一动,听得熟悉的脚步声。
他下意识地垂下眼眸,双手紧紧抱住怀中的花瓶,仿佛这样就可以平复自己突然加速的心跳。
果然,一抹黑色的身影从宫墙间缓缓转出。
那人身姿挺拔,如同玉山般威严,长长的影子拖在背后,如龙如蛇。
“拜见——”狐子七下意识行礼。
明先雪却拦住:“不是说了,你非凡人,不必对我行虚礼。”
狐子七刚刚行礼也是意思意思,膝盖都没打弯,如今听得明先雪说这话,越发不做样子了,只笑着道:“圣上神威莫测,叫小妖心生敬畏,忍不住俯首称臣啊!”狐子七说完这堆肉麻话,都佩服自己:十年没做人了,马屁还是拍得这么响,不愧是我啊。
明先雪轻轻一笑:“不敢当。”
狐子七微微抬头,出于某种莫名的原因,他不敢直视天颜,而是隔着瓶子延伸的花影去观赏明先雪的容貌。
昨晚殿内昏暗,也没看得这么清楚。
如今是敞亮的日光洋洋洒洒地照在明先雪脸上,却显得他的衣裳越发的黑,肤色又是惊人的白。
若说十一二岁的明先雪,白的是一团糯米丸子似的。
而十七八岁的明先雪,则是空山新雪那样的白。
今日的明先雪……这种白,是一种深沉的、没有生机的苍白,如同古老的石碑,经历了无数岁月的风霜侵蚀,虽然依旧保持着某种纯净,但却透露出一种沉寂与冷漠。
全然被抽离了生命的色彩,只留下了最原始的、最本质的色调。
然而,正是这种没有生机的白,却让人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量。
明先雪朝他微笑,说:“那澄心枕可有用处?”
说到这个,狐子七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勉勉强强地答道:“这枕头到底是什么一个原理,是如何祛除心魔的?”
“自然是叫你直面心魔,才能有破除契机。”明先雪温和答道,“头一次用的话,难免是有种生了梦魇的错觉。”
“错觉吗……”狐子七咽了咽唾沫,心中仍有些后怕。那个梦境中的一切,仿佛还历历在目,让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明先雪打量着狐子七,眼中闪过一丝笑意,轻声问道:“怎么,小八梦见了什么?”狐子七听到“小八”,一个激灵,发现自己好像还不是特别适应这个新名字。
他咳了咳,说:“梦见一些……叫人有些害怕又有些困惑的东西……”
“这便对了。”明先雪说道,“你可听说过‘无明’?”
“‘无明’?”狐子七怔怔看着明先雪。
明先雪继续道:“一念之间,无明生起,此乃万法之始,亦是轮回之终。无明,乃是众生心中之烦恼妄念,之颠倒梦想,一旦深陷便难以自拔。你用澄心枕入梦,却不是真的梦,而是一次直面无明、勘破虚妄的修行。此枕引你深潜内心秘境,触碰那些你素日避之不及的幽暗角落。此等幽暗,便是你心内的无明之障。”
狐子七:……我是蠢狐狸,我一天不能听那么多古文,我头会痛。
狐子七听得迷迷糊糊的,却又听得入迷,大约明先雪的嗓音极迷人,谈话时那微微眯起的笑眼,也叫人想到天上的月亮。
狐子七不再隔着花叶看他,而是把脑袋从桃花枝后头探出,眨眨眼睛望明先雪。
明先雪忍不住又朝他笑了一下,笑意很深,像是春的裂纹从冰霜上破开。
狐子七思索片刻,终于将心中的疑惑问出口:“你的意思是,我虽然害怕,但还是得继续用那个枕头么?”
“正是。”明先雪凝望着狐子七,语气真挚而温和,“其实,梦中的怖畏与迷惘,皆为无明幻象,无须惧怕。你需以大无畏之心,直面这些幻境,方能渐次消融内心之障,终至明澈如镜,得见真我。”
狐子七嚅嗫道:是幻象?无需惧怕?只有直面它们,才能破除迷障?
这听起来……好像很有道理啊!
狐子七感叹道:“谢圣上点拨。”
明先雪笑道:“你我有缘,在此谈论修行之道,对我也是好处,亦愿你早日开悟。”
狐子七看着明先雪这形容,越发觉得他仙风道骨。
明先雪又和狐子七并肩而行,往莲华殿方向走去。
狐子七到底是没规矩惯的,浑然没觉得和皇帝并肩同行有什么问题,抱着花瓶好奇地开始问东问西。
狐子七又问道:“圣上来这御花园散步么?”
“嗯。”明先雪回答。
狐子七又问:“那散步完就要回勤政殿了?”
明先雪笑笑:“怎么?和我一起走不耐烦,想赶我回去批折子了?”
这话有些亲昵,听得狐子七有些恍惚,像是回到了十年前。
狐子七下意识退了半步,说:“小人不敢。”
明先雪见狐子七这样,忽而叹了口气,说:“此情此景,我想起一位故人。”
狐子七心下“咯噔”:“故、故人?是故去的人么?”
“不错。”明先雪深深地看向狐子七怀里的桃花,“他待孤恩深义重,不惜一己之身,剖心沥胆,献祭自己,惠及万民,其德行如山如海……”
狐子七听得头皮发麻,差点把手里的花瓶都摔了:我哪儿配!
明先雪长叹一声:“你或许知道我是在说谁。”
“是……是先……”狐子七原想说“先皇后”,却蓦地想起师哥的提醒,说提及皇后不能用“先”字,忙咽了一下,改口道,“是皇后么?”
“哦?”明先雪好奇问道,“你也听说过皇后的事迹么?”
“我……我……”狐子七结结巴巴,“我就是听说过只字片语,其实也不清楚。”
“嗯,这就是了。”明先雪说,“我刚刚所说的那位伟大的故人,并非皇后,而是相国寺老方丈。”
“哦、哦,老方丈啊……”狐子七不知该说什么,心里却想:那倒不错,老方丈确实配得上这样的评价。
狐子七摸摸鼻子:“我的确听说过老方丈的美名,至于皇后……嗯,不太清楚。”
“孤的皇后,其品德情操,”明先雪说到这儿,顿了顿,像是在仔细琢磨措辞,最终琢磨出一句,“一言难尽。”
狐子七:……虽然有点生气,但真的无可反驳。
二人行到一条岔道前。
狐子七正要抬步往左,明先雪却侧身向右,看着狐子七,笑一笑,说:“好了,我也该回去勤政殿了。”
听得明先雪要和自己分道扬镳,狐子七微微一怔,说道:“恭送圣上。”
明先雪微微点了点头,转身欲走,只是行了两步,又回头问狐子七:“你回去要用澄心枕么?”
狐子七没想到明先雪又提起这话,干巴巴答道:“或许吧,等晚间再说。”
明先雪温和道:“不必害怕。你如此聪明灵巧,总能找到破解之法的。”
狐子七垂头谢过明先雪。
狐子七带着桃花回到莲华殿,供奉到神龛前。
做了一些杂活,又吃过饭,眨眼就是晚上的时候。
狐子七回到卧室,打开抽屉,取出了被藏了几天的澄心枕,心下一阵复杂。
他想起明先雪所言的道理,只觉心悦诚服:那毒娃娃别的不说,修行上是极有心德的。破除无明,这说法也非常有道理。
我想,我应该听他的!
既然下定决心,狐子七便深吸一口气,把澄心枕放好,直挺挺躺下,仿佛壮士断腕般闭上眼睛。
说来也怪,这澄心枕真是奇物。
尽管狐子七躺下时心乱如麻,但当他的脑袋一沾到这枕头,就像被施了法一样,立刻陷入了深睡。
这突如其来的困意,瞬息将他卷入一个极幽暗的梦境——
第49章 金屋囚
狐子七一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顶极致华丽的床帐顶——以月白色为底,上面绣着精美的缠枝莲纹,华丽美好。
狐子七怔了片刻,还在恍惚着,正想爬起床来,却发现自己的动作不似寻常灵活。
他垂目一看,便见自己手腕脚腕上俱挂着莲花纹金环,赤金链条一端勾住金环,另一端是精雕龙头,咬死在床柱四角。
更令人在意的是,龙头上还衔着金铃铛,这就意味着,只要狐子七稍作动静,便会引得满室叮当作响。
——显然,这些精美华丽的金饰,成为了他此刻的束缚。
他暗动法术,试图脱离束缚,却不想丹田气息凝滞,原本浑厚的功力仿佛被这神秘的莲花纹金环锁住了。
他暗叫不妙,眼珠乱转,目光落在床头熏炉上,却见香烟袅袅,散出的是雪中春信的香气。
一闻到这香气,狐子七便隐约想起来一段记忆:……他利用恶蛟困住明先雪,然后灵魂出窍,金蝉脱壳,正要死遁逃离明先雪。
却不想被明先雪一把子逮住了。
再之后……
狐子七皱起眉头,是想不起来了。
狐子七皱起眉头,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烦躁,努力回想当时发生了什么。
然而,无论他如何搜索枯肠,那段记忆始终像是被什么力量封锁了一般,无法触及。
狐子七不由得感到一阵挫败感,想伸手挠挠自己的脑袋,又怕触动龙头上的铃铛——他下意识地觉得,要是把这东西弄响,就肯定会招来什么不祥——比如明先雪。
狐子七几乎确定,自己被锁在这儿,肯定和那个毒娃娃脱不了干系。
他只是暗暗有些吃惊:怎么那么娃娃突然这么厉害?
不但能一剑了断恶蛟,还能窥破我的秘术,把我困在这儿……
这修为的进展,也太吓人了。
他小心翼翼地下床,仗着狐族的灵敏,也愣是没有触发铃铛的响动。
他缓缓地挪动身体,先将双脚轻轻放到地上,然后用手臂支撑着上半身,缓缓地坐起身来。
当他完全坐起身来后,先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才慢慢地站起身来。
他轻盈地移动着脚步,每一步都踏得恰到好处,既没有触碰到地面的杂物,也没有让脚链上的铃铛发出任何响动。
他心中暗自庆幸,自己的身法果然非同凡响,就算是锁住修为,也锁不住他灵狐天生的敏捷呢。
又是千年狐狸为自己感到骄傲的一天啊!
他微微松一口气,绕过房间里华丽的家具——这些家具精雕细琢,每一件都尊贵典雅,雕刻纹路也都件件正中狐子七的审美。若在平时,他必然要细细赏看的。但此刻,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如何不触碰到它们,以免引发任何不必要的声响。
他轻轻踮起脚尖,每走一步,都格外小心,生怕因一时疏忽而触发了铃铛。
他心中默数着步伐,同时用眼角的余光留意着链条的另一端,确保龙口的铃铛并未被惊动。
当他绕过最后一个华丽的屏风,房门已经近在咫尺。
他轻轻伸出手,准备打开房门,却又突然停住,因为——链条不够长了。
如果他继续往前走,链条就会绷紧,龙口铃铛必然会被触动,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站在那里,心中五味杂陈。
房门近在咫尺,自由似乎触手可及,然而这短短的链条却像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将他与世隔绝。
他深吸一口气,心中的恼恨如潮水般涌起——这链条的长度,这束缚的设计,显然是经过精心计算的,就像是一个巧妙的陷阱,引诱他前行却又在关键时刻阻断他的去路。
他愤愤地想道:这必然是那毒娃娃的设计!
他举目四望,目光落在了一扇窗户上,那似乎是除了那扇紧闭的房门外的唯一出口。
他咽了咽唾沫,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紧张与期待。
尽管他觉得明先雪不可能给他留下这么明显的出路,但他还是忍不住往窗户那边走去。
他迈着轻盈的步伐走近窗户,仔细一瞧,便发现窗户并没有被锁住,而是虚掩着的。
但他并未感到惊喜,反而是一阵怀疑:明先雪会留下这么大的破绽吗?这肯定有问题!
他便不去推那窗户,而是小心地靠近,偷眼从虚掩的窗缝看出去。
他眼睛一睁,十分诧异:果然不是什么出路!
原来,这窗户外头并非那天高海阔的外界,而是另一个幽暗的房间。
最怕人的是,那个房间里还坐着明先雪。
明先雪坐在案头,身上披着黑袍,苍白的手持着朱笔,正在专心致志地翻阅奏章。
狐子七一见着明先雪的身影,就吓了一跳,忙把脑袋缩回来,唯恐被明先雪察觉了。
他心中暗自庆幸自己没有贸然推窗而逃,否则就真是送狐进人口了。
然而,他却也没得高兴起来,因着他明白自己的处境还真是艰难。
他趴在窗边,心中满是焦虑迷茫,只觉进退维谷。
正是烦躁之际,他耳尖一动,听到明先雪那边传来了椅子被拉开的声音,像是要要走过来。
这突如其来的声响让他吓得心跳加速,慌忙回身往床上跑去,想着遇事不决,先装死再说。
却不想,他这下回身太猛,不慎扯动了东侧龙口上的铃铛。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心中一惊,暗叫不好——但千年狐狸的反应力毕竟不是开玩笑的,即使被封了功力,他依然本能地展现出了迅疾的身手。
他离床很近,正好一伸手就能握住那铃铛,以防止它发出声响。
可就在他即将捏住铃铛的瞬间,一只苍白的手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紧紧握住了铃铛,把铃铛即将发出的脆响淹没在指掌之间。
他惊愕地抬起头,只见明先雪正含笑凝视着他,温柔地笑道:“小七是嫌这铃铛吵人,不想叫它响么?”
这声音和煦如春风拂面,又冷肃如深雪冰寒。
狐子七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愣愣地看着他,试图从他的眼神中读出点什么。
然而,那双含笑的眼睛却像深渊一样,吞噬着他所有该有的和不该有的探究。
狐子七索性坐回床上,摆出一副伤心生气的模样,只说:“公子,你怎么把我锁着了?”
他这声抱怨,带着三分嗔怒以及七分撒娇。
按照狐子七和明先雪在灵氛阁同居许久的经验来谈,狐子七这个策略总是十分奏效的。
很多时候,明先雪也知道狐子七在鼓捣坏水,但只要他撒娇卖痴,明先雪也会照单全收。
这两个人总是靠着这样的方式维持着微妙的和平。
在这种平衡之下,狐子七总能巧妙地化解危机,而明先雪也乐于接受他的小伎俩,如同是他们之间独有的小游戏。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是可爱的老狐狸呢?
狐子七故意眨巴眼睛,仰起脸来,意图获得明先雪一如既往的微笑谅解。
在他印象里,明先雪总是会包容的,因为明先雪也希望维持这种和平。
然而,狐子七抬头的一刻,心头却是一凛。
却见明先雪苍白的肤色衬得一双眼珠子黑沉沉,像是深渊一般凝视着自己,这里头好像什么都没有,却也像什么都有,以至于看起来像是一片空茫混沌。
明先雪看着十分淡漠,伸出手来,掐住狐子七的下巴。
动作优雅得如拈花,但狐子七却感受到这力度如同铁钳——若狐子七不是千年狐狸,恐怕这一下骨头都要碎掉!
狐子七心中一惊,没想到明先雪会突然之间如此对待他。
此刻的明先雪与往常截然不同,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让他感到陌生和害怕。
他试图挣扎,但明先雪的力量实在太大,他根本无法挣脱。
挣扎几下之后,狐子七忽然发现了一件事:他越是挣扎得厉害,明先雪指尖就越用力,几乎要把他捏碎。
狐子七放缓一些,明先雪的手劲儿便也会跟着轻一些。
这仿佛是一种无声的较量,一方松弛,另一方也不再紧张。
于是,狐子七停止了无谓的抗争,任由明先雪掐着他的下巴。
他深吸一口气,朝明先雪露出一个极致甜美的微笑。
见状,明先雪终于松开了他,也露出了一个极致温柔的微笑。
狐子七低声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明先雪说,“这是你的选择。”
“我?”狐子七愣住,瞪大了眼睛,无法理解明先雪的话,“我的选择……?”
“你不愿意做孤的皇后,那便是选择当孤的囚徒了。”明先雪的嗓音低沉,像是石头滚落地上。
狐子七此刻总算确认了:明先雪不打算继续和他演那情深温柔公子了。
这也算是狐子七最害怕发生的状况。
——那就明先雪选择不装了。
从前狐子七肯装出情深义重的样子,明先雪便也和他戏假情真,做一个体贴温柔的情郎,表面上不会强迫狐子七做任何事。
现在不同了。
他们之间虚伪的温情被打破。
剩下了就是残酷的现状——狐子七为了逃离明先雪,连假死的招数都用上了。明先雪也非什么谦谦君子,索性就把狐子七铐起来关进金笼养。
这个转变对狐子七却是十分突然的,难免感到惊慌无助。
明先雪看着狐子七惊惧的眼神,眼中却没有一丝波澜。
他已经决定不再陪狐子七演戏,也不再纵容他的逃离。
明先雪的话简单又锋利:“你为什么要走?”
狐子七被这话刺了一下,既觉得没有什么做戏的必要,便索性露出最本性的样子,坦率答道:“我是野狐,不是家犬,自然不能久久养在笼子里。”
明先雪饶是早想到答案了,但此刻狐子七的疏离写在面上,也不免叫他心口一疼。
然而,明先雪好像也已经习惯了这种痛楚的折磨了。
他异常冷静地看着狐子七,说道:“我并未把你当做家犬,我是要你做我的爱侣,与我长久相爱。你若为皇后,自然也是尊贵无匹的。”
“尊贵是什么东西?这对狐狸来说还没有一只烤鸡有诱惑力呢。”狐子七撇了撇嘴,“你不必拿那些荣华富贵来劝我,你应该知道我不在乎这些。”
明先雪冷笑:“是的,你不在乎这些,你在乎的只有修炼,因此,你以身相诱,得了我的全心全身,圆了你的修为,便把我弃如敝履!”
狐子七观明先雪神色幽怨,脸白身冷,竟是三分似人七分似鬼,不觉心下不安。
狐子七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既有愧疚也有迷茫,不觉眉头蹙起:“便是我负了你的情意……”
狐子七原是要好好和他说理道歉,却不想他此言一出,反而刺激了明先雪。
明先雪苍白的脸上陡然腾起愤怒的微红:“你果然负心!竟然还恬不知耻地承认了!”
狐子七:“啊……”
狐子七被这突如其来的愤怒吓了一跳,他愣住片刻,然后才反应过来,想要解释,却发现自己此刻无论说什么都是那么苍白无力。
明先雪盯着狐子七,他的脸上病态的苍白与潮红交织,形成了一种诡异而又不寻常的美感。
他一扫平日清冷,现出这病态颜色,让狐子七感到既震惊又不安。
狐子七从未见过明先雪如此失态,心中五味杂陈,只蹙眉道:“你这样动心乱性,对你自己恐怕也没好处,也先别急着和我理论,还是先凝神打坐,安一安神,否则心生魔扰,甚至走火入魔,可怎么是好?”
听到这话,明先雪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竟然哈哈大笑起来。
狐子七简直震惊住了,他这辈子从没见过明先雪大笑。
却见平素冷静自持的明先雪仰着头,仿佛要看穿这苍穹,胸膛剧烈起伏,震荡出狂放的笑容。
那笑声如同瀑布在冷峻的山崖间猛烈倾泄,汹涌澎湃,无法遏制。
“明先雪……你……”狐子七讷讷道:……该不会是疯了吧?
此刻的狐子七脸上是真正的愧疚。
碰触到狐子七的眼神,明先雪诡异地安静下来。
他的胸膛不再剧烈起伏,笑声也戛然而止,脸上却残存着刚刚激动愤怒留下的红晕。
明先雪轻吸一口气,身体突然失去平衡,往后栽倒,直挺挺地躺在冰冷的地板之上。
狐子七见状大惊失色,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担忧,迅速起身,想要查看明先雪的状况。
他一站起来,便感觉到了一种异样的轻松——原本紧紧包裹着他手脚的金环,竟然悄无声息地松动了。
他低头一看,察觉那些金环突然失去了灵力支撑,正一个个地从他的手脚上滑落。先是手腕上的金环,紧接着,脚腕上的金环也随之脱落,掉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狐子七愣住了,无法相信这突如其来的解脱,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
然而,狐子七很快回过神来,先蹲下去查看明先雪的状况。
却见明先雪静静地躺在地上,双目紧闭,胸膛几乎不见起伏,连呼吸声都微弱到难以察觉。狐子七心中一紧,急忙蹲下身去,将手搭在明先雪的脉搏上。
指尖传来的跳动感让狐子七稍稍安心,明先雪的脉搏平稳而有力,并无太大的不妥。
既无不妥,他便放下心来了。
他低声念道:“明先雪,就算我对你不住罢!”
说罢,狐子七起身就要走了。
狐子七的手刚离开明先雪的脉搏,却突然被一股力量紧紧握住。
他惊愕地低下头,迎上了明先雪那双深邃而黑沉的眼睛。
明先雪的目光中透露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让狐子七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心慌。
明先雪沉声说:“无论我给你多少次选择,你都会选择离开。”
听到这话,狐子七哪里不明白?刚刚又是这毒娃娃的试探!
却不知为何,这一刻,狐子七胸膛里的愧疚突然消散了,反而生出一股强烈的抵触感。
狐子七冷笑道:“选择?你给我的是选择吗?”
狐子七几乎要效仿明先雪刚刚的仰天大笑,但他没有。
“你若真的给我选择,我……”狐子七轻轻一笑,没有说下去。
但他话里的未尽之意让明先雪下意识紧张起来。
明先雪问:“你会如何?”
“我?”狐子七带着一股子恼气,故意冷笑道,“我肯定早就跑了!还等能和你纠缠到今日呢?你以为你谋算人心的功力是一等一的,便也连狐狸也能迷惑住吗?我告诉你,这是不可能的!”
明先雪听得这话,嘴角也跟着勾起一股子冷笑:“好,很好。”
他的声音中透露出危险的气息,仿佛一头觉醒的猛兽。
狐子七还没反应过来,明先雪已经翻身而起,反压住狐子七的身体,让他动弹不得。
狐子七惊愕地看着明先雪,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但是嘴上不认输:“你有本事就把我杀了!”
“好啊。”明先雪答得痛快,“待你成了一具白骨,我便天天抱着睡觉。那才好呢,起码白骨是不会跑的。”
狐子七震惊地闭上了嘴巴,他从未见过明先雪如此失控,也从未感受过对方如此强烈的力量。
狐子七猛地被摔倒床上,头脑一阵迷糊。
床帐摇曳,缠枝纹勾缠不休,无始无终,床柱上的金铃铛摇动不息,如林鸟乱飞,只是无规律而又剧烈地碰撞着。
狐子七被折腾得眼角沁泪,八条尾巴都现出来了,蓬松的毛发在空气中颤动,浮现出痉挛般的挣扎。
狐子七实在受不了,四脚并用地往外爬去。
却忽感脚踝一冷,叫那金链绕了一圈,被套住了,无情地往回一拽。
狐子七撒气骂道:“混蛋,你放开我!我累死了,我要睡觉!”
明先雪气笑了:“我在强迫你!”
狐子七恍若被困在了这床帷之内,四四方方,华丽卓绝。
头顶是无始无终的花纹,身下一方软熟的床,四周因肌肤发热,蒸腾着雪中春信的香。
狐子七在这暗室之内,难以辨别时光的流逝。
他睡了醒,醒了睡。
其实,对于他这类可以不吃不喝闭关多年的狐妖而言,这倒不是太难熬。
更或者,他在这儿长日吸纳帝皇雨露,比用什么都受用。
虽则如此,他还是不能快乐。
这儿听不见更漏点滴,看不见日月轮换,眼前只有一成不变的装设。
他试图通过香薰点燃的状况来确认时间的流逝,却发现每次明先雪投放的香饵大小不一,形态各异,每次燃烧的炭火也都不太一样。
甚至乎,他好像在这密闭空间里待得太久,久到已经闻不见那雪中春信的淡淡香气了。
他仿佛失去了一切的感知,沉浸在一个无法触及的寂静世界中。
唯一……唯一恒定的锚点。
只有明先雪的到来。
无天无地,无日无夜。
变化的只有明先雪。
在这无边的混沌中,明先雪成为唯一的亮色。
他会来,有时候带着疲惫,有时候带着笑容,有时候带着欢愉,有时候带着忧愁……
他有时穿的是那一套天子冠冕,整齐端庄得过分,激烈的运动里,冕旒会像雨点一样乱打得嘀嗒作响;有时候穿的却是再普通不过的常服,浑身黑的一片,裹着他苍白挺拔的身体;有时候衣服上会有暗纹,有时候偏偏一片素净……
偶尔,他会带一些外头的东西来,比如狐子七喜欢的食物,酒酿,又或许是新奇的小玩意,更有一次,他甚至带来了一只异域的小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