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身后,恭敬地站立着两个青年侍从,他们虽然身为下人,但衣着亦是不凡。二人皆穿着绣云水天青色长袍,腰悬一式两件的树纹锦囊。
那锦囊看着平常,但里头藏着辟邪避祟的芳草,绝非寻常之物。
也是因为这两个锦囊的存在,狐子七的鼻子才失灵了,没有闻到熟悉的气味,误闯而入。
看店大叔十分惶恐,上前拜见道:“大人恕罪!这位客官非要硬闯进来,小人实在拦不住他,因此惊扰了大人,小人心中实在惶恐不安,请大人宽恕!”
说罢,大叔又对狐子七严肃地说:“这位是太常寺卿大人,你还不快快拜见?”
原来,眼前这人,正正是齐厌梳。
而齐厌梳背后站着两位是从,狐子七原也是认得的——当初还只是两个稚嫩的小童子,如今都长成俊秀青年了,这也叫狐子七感慨人事变化,只想凡人的时光真是容易过。
狐子七听得店家称呼齐厌梳为太常寺卿,而非国师大人,也感疑惑。
原来,狐子七有所不知,这十年间,明先雪锐意改革,削弱了不少世家,废除了不少世袭的职衔,其中就包括了国师一职。
如今,齐厌梳虽然不再是国师,却也仍然是皇帝面前的大红人,官居三品的太常寺卿。
狐子七虽然心中惊讶,但也迅速回过神来,连忙向齐厌梳行礼:“原来是太常寺卿大人,草民失敬冒犯,还望恕罪!”
齐厌梳显然并未认出狐子七,只是淡淡看他一眼,说:“你是什么人?为何要硬闯本官的包厢?”
狐子七硬着头皮解释:“回大人的话,草民听闻这店家的烧鸡美味无比,堪称一绝。于是,我一咬牙,加钱重金购买。然而,这店家收了钱后,却只给了我一只未完全烹制好的烧鸡。我心中着急,又气又恼,便想寻找其他客人的菜品对照。不料,我急切之间竟然误闯了大人的包厢,实在是罪该万死。”
齐厌梳听了这话,问店家道:“可有此事啊?”
店家面露难色,小心翼翼地回答:“回大人的话,这、这其中确实是有误会……”
狐子七赶紧要把矛盾焦点从“自己硬闯朝廷命官包厢”转移开,立即截断店家的话,只说:“你就说那烤鸡是不是没有熏好的?我花了重金,却得到了一个半成品的烤鸡,这还能有误会吗?”
店家面露难色。
倒是齐厌梳摆摆手,显然不想过多纠缠于此事,他这位摸鱼大王可不喜欢被卷入这种琐碎的争执中。
于是,他令店家先退下,不想再听双方争执。
狐子七见状,也趁机想跟着店家一起离开,好摆脱这个尴尬的局面。
然而,他刚转身,就听到齐厌梳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你先留下。”
狐子七一激灵,下意识摸了摸腕上的易容手串,心想:他应该没有认出我。
齐厌梳上下打量了一下狐子七,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狐子七信口说道:“草民是个孤儿,没有姓名,从小在地主家做长工,主人家顺嘴喊我小八。”
“你的身世竟如此凄楚?”齐厌梳似有些意外,“看你的面相,是个有福的。”
狐子七摸了摸自己易容过后那张平凡无奇的脸,不禁讶异:这面相居然很不错嘛?
仔细一想,这张脸也算得上天庭饱满,眉清目秀,究竟差不到哪里去。
若是他原本那张脸,狐狸眼柳叶眉,反而可能被评定为祸水不祥呢。
狐子七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回答:“小民是外地人,家里原是务农的。因遭了变故,我一个人辗转孤身入京,举目无亲的,也算不上好命。”
“大福之人器晚成,一生福气在后头,也是常有的。”齐厌梳颔首,又问道,“你的生辰八字是什么?”
狐子七越发尴尬起来,他原想说自己不记得,但仔细一想,又怕自己说不记得了,反而勾起齐厌梳好奇。齐厌梳要是想算一算,怕会惹出破绽。
狐子七便胡诌了一个生辰八字:“甲子年、丙申月、辛丑日、壬寅时。”
齐厌梳听了这个八字,竟然是眼前一亮:“当真?这个当真是你的八字?”
“这、这怎么了?”狐子七有些懵,不明白齐厌梳为何如此激动。
“甲木为阳木,子水为阳水,木得水而旺,丙火为阳火,申金为阳金,火炼金而光,辛金为阴金,丑土为阴土,土生金而实,壬水为阳水,寅木为阳木,水木相生而旺……”齐厌梳念念有词地分析道,“你的八字中蕴含的木火金水相生相旺之理,正是当祭祀的好苗子啊。”齐厌梳顿了顿,高兴道,“原本定了的那个小祭侍抱恙,我正愁着不知何处寻到一个面目端正、八字相合的备选,如今倒是好了,真是上天庇佑,竟叫我遇着了你!”
狐子七也是无语了,竟没有想到有这么巧的事情,竟然是他自己撞上了。
齐厌梳又道:“你既也无业无职,孤苦无依的,不若就来到我这儿来当祭侍,一月二两银子的俸禄,又能积功德,于你是最好不过的了。”
狐子七一阵犹豫:“我……我出身寒微,竟然也能奉神吗?”
“唉,这是哪里话?”齐厌梳闻言,摆了摆手,宽慰道,“神明广大,无私无我,怎会因人的出身而有所偏颇?你只需心怀虔诚,尽心侍奉,自然会有你的造化。”
狐子七是狐妖之身,八字也是胡诌的,只怕瞒不过去,忙推拒道:“大人,小人实在资质浅陋,无法担此大任!”
齐厌梳看得出来狐子七是真的不想当祭侍——这也不奇怪,祭侍要持戒清修,不能成家立室,但凡有点选择的小青年都不肯干这个的。
齐厌梳见狐子七坚决推辞,便直言问道:“你真的不愿意吗?”
狐子七心中一紧,但脸上仍保持着镇定,忙回答道:“小人真的无此福缘!”
齐厌梳听后,叹了口气道:“唉,既然你不肯,也好,那我便也省下这一月二两银子了。”
狐子七心下一松,正要告退。
却见齐厌梳挥了挥手,那两个青年侍从便走过来,一左一右地将狐子七紧紧挟住。
狐子七下意识要出爪子挥开这两个凡人,但很快忍住了。
他要对付这两个凡人容易,但在京师动手,恐怕很快就会惹来明先雪的注意,他可不敢。
于是,他只好由着这两个青年把他按住。
他一脸惶恐地问道:“大人,这是何故啊?”
“你既然不愿意做,我也省了一月二两银子。”齐厌梳说,“直接走强征的流程罢。每个月只管吃住,没有月钱。就这么定了,带走!”
狐子七:……这家伙平常在明先雪面前何等老实,私下原来这么蛮横嘛!
狐子七也不敢反抗,立即换一副面孔,笑着说:“不劳两位师哥挟着我,我自己能走的。其实我仔细一想,当祭侍明明是我的福气!还望大人体恤!”
齐厌梳微微一笑,挥了挥手,示意那两个青年侍从放开狐子七。
两位青年回到齐厌梳背后,齐厌梳方慢悠悠地说道:“哦?现在愿意了?不再推辞了?”
狐子七连忙点头,一脸诚恳地说:“是的,大人。小人先前愚昧,不识抬举。现在明白了,这是神明赐予我的机缘,我定会好好珍惜,尽心尽力地侍奉神明。”
齐厌梳看着狐子七,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既然如此,那你便随我入宫吧。”
齐厌梳的出行还是颇为低调的,从饭店后门出去。
后门那儿停着一辆小轿,齐厌梳在侍从搀扶下上了轿子。
狐子七作为新上任的祭侍,跟在小轿子后面,一步一步地往皇宫走去。
狐子七从前进宫都是坐车马轿子的,徒步行走,还是第一次。
至宫门前,但见朱门洞开,气势恢宏。
齐厌梳从轿子下来,也开始了步行。
狐子七好奇地和旁边的侍从嘀咕道:“师哥,大人入宫也要下轿么?”
“当然,当今圣人最重礼数。”侍从低声回答,“除了皇后,谁都不可以在宫里坐轿辇。”
狐子七愣了愣:“只能是先皇后吗……”
侍从脸色一变:“闭嘴,不要命了!”
狐子七见侍从如此惊慌,好奇道:“我?我说错什么了?”
“你记着,万万不可在‘皇后’面前加一个‘先’字。”侍从严肃地提醒道,“被听见了,谁都救不了你。”
狐子七怔住。
侍从又嘱咐道:“凡论及皇后,务必谨记一句原则:‘侍死如侍生’。”
狐子七闻之默然,心中却是波涛汹涌。
再度踏入宫墙之内,狐子七心下一片恍惚。
宫墙高耸,仿佛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宫内安静肃穆,拂过树叶的风声里偶尔传来远处宫人的细声交谈。
狐子七环顾四周,目光所及之处,宫殿错落有致,红墙绿瓦在阳光照耀下显得更加鲜艳夺目。
在这古朴的建筑间,紫气冲霄,白日生辉,正是皇朝的龙皇之气。
这份龙皇之气较先帝在时的浓郁百倍,但却根基坚固,威仪万丈,狐子七不敢擅用。
狐子七能察觉到,明先雪也在效仿当初的太后,用国运助修行。
但和太后那种涸泽而渔的方式不一样,明先雪修国之昌盛,惠民之安乐,以己身修行系于国运之脉。此法非但令其修行之道更为稳固,亦为江山社稷与黎民苍生带来福泽深厚。
狐子七不禁想道:这明先雪怕真的是要成仙了。
转眼,一行人便来到了莲华殿前。
但见莲华殿内,陈设一切如故,恍如往昔,未曾有半分改变。
但也没由得狐子七站在那里多观察,就被师哥带着去学习规矩以及熟悉事务了。
祭侍日常的工作倒也简单,不过是为神像前鲜花清水等一应供奉以及一些洒扫的事务,旁的也没有了。
狐子七按捺不住好奇,问道:“这莲华殿上的宫室可需要洒扫?”
师哥讳莫如深:“莲华殿顶层的灵氛阁是圣上与皇后的住所,你万万不可踏足,更别瞎打听。”
狐子七连忙应承,没有继续问了。
狐子七一脸老实地在神像前折纸,手艺熟练,纸张在他手中翻飞,渐渐变成一朵朵精美的纸花。
然而,他的心思并不完全在这项工作上,忍不住抬头看向那通往灵氛阁的木梯。
那木梯笔直而坚固,仿佛一棵参天大树,直通云霄。每一级梯板都经过精心打磨,光滑结实,扶手镂雕着仙鹤祥云,华美至极。
他莫名想象着这十年间,明先雪是如何日复一日地孤身一人从这楼梯上去,又从这楼梯走下来。
十年过去了,明先雪从年未弱冠,已到将近而立,容貌身形,想必也已经大为不同了吧?
也不知他是怎么走过来的……
他大概不会像尾曦预判的那样妻妾成群?
或他还是像九尾说的那样,专心修行,孤身一人,偶尔想起自己,也不过是闲时看看月光罢了。
狐子七越想,心越乱,手中折纸倒是越发纯熟了。
心中的纷乱情绪仿佛被手中的纸张所吸附,一朵朵洁白无瑕的纸花在他指尖轻轻绽放,如同冬日里飘落的雪花,悄然落入竹篓之中。
不消多久,竹篓就被纸花填满,狐子七停下手中活计,把竹篓拿起来,抬到后头给师哥交差。
师哥看着狐子七迅速叠好的纸花,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这么快就叠好了?”
他仔细端详,只见每一朵都十分精美整齐,可见狐子七的灵巧手艺。
师哥不禁赞叹道:“不仅叠得快,还叠得这么好,小八,你以前是不是干手艺活的?”
狐子七还谨记着自己的孤儿人设,便说:“我从前在地主家里什么活都干。”
说着,狐子七又开始大谈自己死爹死娘卖身葬全家惨遭地主剥削的悲惨故事,听得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师哥一愣一愣的,差点掉下眼泪。
狐子七张嘴什么胡话都能说,见师哥心软,趁胜追击,拉着师哥坐下,一边给师哥倒茶递点心,一边狂拍马屁,把师哥夸赞得天上有地下无,言辞之恳切,令人难以招架。
果不其然,不过一盏茶功夫,师哥的心扉就被他打开了。
师哥对“小八”这个新来的小伙子十分看好,一见如故,话匣子也打开起来。
狐子七便趁势问起来:“这灵氛阁是一个伺候的人也没有?圣上难道也不需要个端茶倒水的?”
师哥此时对他十分亲切,自然闲聊起来:“圣上崇尚简朴,清净修行,不叫人伺候。”
狐子七一怔:“从来都不叫人伺候吗?”
师哥蹙眉,像是想到了什么,说道:“从前倒是有一位宝书大人伺候的。只不过,十年前,宝书大人就被赐金返乡,如今不再在圣驾左右了。”
“宝书大人?”狐子七听得宝书居然已经离开了,心里越发感慨。
但他却佯装不知此人,眨着眼睛问道:“宝书大人是内侍吗?”
“自然不是!”师哥摇头道,“他虽然在内宫侍奉,但不是什么内侍。说起来,自从圣上登基之后,宫里也没有再有在招内侍了。圣上仁厚,认为阉割男子有违天和,所以不再新增内侍。不仅如此,圣上还赐金放了一批宫人返乡。”
狐子七听后若有所思,随即又好奇地问道:“那这样一来,宫里伺候的人手可还够用?”
师哥回答:“自然是够的,陛下静修养德,又不纳妃妾,后宫悬空。他平常有又不宴饮作乐的,自然不需要那么多伺候的。”
狐子七心下微沉:倒是和九尾猜测的对上了。
明先雪并没有后宫三千,而是一个人默默修行。
连宝书也不在,明先雪真正成孤家寡人了。
齐厌梳已不是国师了,自然也不在莲华殿居住。
他把狐子七带到莲华殿,交接了手续之后,就离开了皇宫,回他的府邸居住。
狐子七作为祭侍,倒是留在了莲华殿。
掌灯时分,狐子七跟在师哥身后,穿行在莲华殿的神像间,开始了每晚的例行仪式——点亮神像前的莲花灯。
随着一盏盏莲花灯的亮起,整个莲华殿被柔和的光线笼罩,神像们的面容在温暖的烛光中庄严神秘。
最后一盏莲花灯被点亮后,狐子七灭掉火折子,目光飘向莲华殿大门,但见外头暮色一片沉沉。
狐子七好像隐约看到了一抹白色的身影接近,却又如同幻觉。
师哥见他盯着门口出神,便问:“你在发什么呆?”
狐子七这才回过神来,说道:“不知圣驾什么时候回来?”
“你问这个做什么?”师哥蹙眉。
狐子七忙道:“我、我是怕自己规矩学不好,在圣驾面前失仪……”
师哥闻言倒是笑了笑,说道:“圣上励精图治,常常在书房议政到深夜,有时候午夜也未必回来了。几乎是深夜之后,圣上才会回来。天未亮,圣上又上朝去了,你别紧张,大抵是碰不上的。”
狐子七愣了愣,却问道:“如果是这样,大约是一直都见不上陛下吗?”
师哥答道:“那倒未必,轮到你值夜的时候,自然可能碰见。但你记得规矩,可不能有好奇之心,更别随便直视天颜!”
狐子七忙道:“自然是不敢的。”
眼看着气氛有些僵硬,狐子七便随口闲话,只说:“圣上真是励精图治,如此勤政,令人钦佩。”
提到这位勤政爱民的君主,师哥也是一脸仰慕,又说道:“你是新人,还不知道呢,前几年圣上才叫宵衣旰食夙兴夜寐。近年太子监国,也算为圣上分忧许多。”
狐子七听到“太子”二字,心下一阵莫名不乐,问道:“太子……圣上不是没有嫔妃吗,怎么有太子?”
“这个你都不知道吗?”师哥眼神古怪地看着狐子七,“太子是从陛下从宗室子弟中选贤选出来的。”
“哦……是这样啊。”狐子七不知怎么的,心头又松了松。
祭侍的卧房隐匿于神堂深邃的后侧小屋内。
夜幕降临,狐子七静静地躺在狭窄的小床上,温暖的被子紧紧包裹着他,然而他的双眼却凝视着床顶,毫无睡意。
他从来都是好眠的,一沾枕头就是睡着了,今日却不知怎么了,时时未能入睡。
他的心,他的魂,如门外两盏莲灯,就算叫风吹得摇曳不定,也固执地坚守着,如同在等待着什么一样。
他的耳朵灵敏,听得更漏一滴,又一滴的,单调规律。
还有风声,卷动着门帘,像一首歌。
他闭了闭眼睛,不知是今夜第几次强迫自己入梦。
然而,每当他即将陷入沉睡时,总会被某种莫名的期待所唤醒。
忽而,自有一阵脚步声隔门掠过,掠过寂静的佛堂,迈向古老的木梯,往楼顶拾级而上。
狐子七抿了抿唇。
他认得这脚步声。
晚风一样的轻柔,磐石一样的坚定。
肯定是他。
只能是他啊。
狐子七竖起耳朵,像是躲在草丛里的狐狸,聆听野狼走过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逐渐靠近,他能感受到每一步所带来的震动,这种震动透过门扉、穿过佛堂,在他的心头敲打着鼓点。
他的心跳得极为急切又用力,每一次心跳都重重地敲击着他的胸膛,仿佛要从里面挣脱出来。
这世间,怎么能有这么一个人……
叫他这千年狐狸,思念,喜欢,害怕,恐惧,期待,抗拒……集于一身?
很快,这令他紧张、期待而又不安的心跳顺着木梯循循远去。
狐子七闭上眼睛,却仿佛能看见那道雪白的身影在莲灯的映照下一步步地走上塔顶。
——啊,不……
狐子七猛地睁开眼,想道:不知他还如从前一样喜欢穿白衣吗?
狐子七轻轻地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的思绪已经飘得太远。
他平躺在床上,把被子拉高到脖子上,缩着脖子想着这一切,才闭着眼睛在缭乱纷繁的思绪中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狐子七从床上起来,和师兄同僚一起洒扫神堂,料理供桌。
狐子七举目望向外头,小心问道:“圣上已经出门了,是吗?”
“自然,圣上勤勉,天不亮就上朝了。”师哥回答道。
狐子七听后,默默地点了点头,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既有一丝失落,又感一丝庆幸。
莫名其妙的,又理所当然的。
狐子七打了清水放到神龛前,看着荡漾的水面,忽而想起昨晚的疑问。
他转头又问师哥:“陛下平日穿什么颜色的衣裳?”
师哥听得这话莫名,只道:“天子自然是着玄色。”
“玄色?”狐子七一怔,“竟然是黑色啊……”
狐子七印象中,只在婚礼大典上见过明先雪穿玄色。
师哥怪道:“天子穿玄色有什么好奇怪的?”
狐子七敛定心神:“我、我在乡下看戏,皇帝都是穿黄的呀!”
师哥听后,不禁笑了起来,他拍了拍狐子七的肩膀,说道:“有道是:‘天玄地黄’,都是有的。”
狐子七听后,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我之前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今日听了师哥的解释,才算是真正明白了。可见师哥博学多才,令人敬佩!跟师哥学习,真是一辈子也学不完啊!”
师哥冷不防又被拍了马屁,不好意思地笑笑:“哪里哪里。”
有道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狐子七不知该说什么的时候,就喜欢拍拍马屁,让对方高兴高兴。
看着师哥被自己奉承得十分受用又不好意思的样子,狐子七便想起了当初的宝书哥哥。
这叫狐子七越发感慨不已。
狐子七干活上手快,做事不拖沓,聪明灵巧,嘴巴又甜,而且还懂得适时示弱,自然十分得师哥照顾。
故而,头几天,师哥都没叫狐子七值夜。
直到这天,师哥才把狐子七叫到面前来,吩咐道:“你来了也有十天了,规矩也学得不错,今晚轮到你值夜了。”
听到要值夜,狐子七一顿,莫名想到:那岂不是就要碰到明先雪了?
师哥见狐子七发愣,只当他不理解,便详细解释起来:“值夜主要是守着神堂,看着灯火。你得保持清醒,严防任何不敬或意外之事。神堂里的灯火不能熄灭,你要时刻注意灯油是否充足,火蜡是否稳固。若灯火有任何闪失,都是对神明的大不敬,明白了吗?”
狐子七从愣神中回过神来,急忙点头,回应道:“师哥,我懂了。我一定会小心守护,绝不让灯火熄灭。”
“还有,”师哥又道,“灯油火蜡都是易燃之物,此处又多是木头,一旦疏忽,后果不堪设想。因此,你可不许打瞌睡,每隔一会儿就得看看可有灯火过旺、灯油泄漏或是火蜡倾倒状况,以防失火。”
“是的,我明白了。”狐子七一脸乖巧地应答。
师哥想了想,又道:“还有一件,每次圣上回殿,都会经过神堂门外。若他不进来拜神,你也不必出门恭迎。圣上不会怪罪的。”
狐子七点头答应着,心里却沉沉的,不知自己到底希不希望明先雪过门不入。
夜色渐浓,朦胧的月光轻轻笼罩着茕茕独立的莲华殿。
昏沉的佛堂内,一盏盏铜灯依次点燃,形同一朵朵盛开的莲花,静静地漂浮在幽暗的空间中。
狐子七盘坐在柔软的蒲团上,抬头仰望,目光穿过袅袅升起的香烟,只见满殿的神佛静静地伫立,沐浴在柔和烛光之中,眉目闪烁光影,栩栩如生。
狐子七明明看到是满殿神像,想起的却是明先雪的脸。
——是明先雪十八岁的脸。
穿着雪白的衣袍,如山间初雪素净无瑕,眉如山眼如水的脸。
谁曾想,如今明先雪已近而立,还已弃了白袍,改穿玄色——
狐子七努力在心中描绘着明先雪可能的模样,却总也画不出一个清晰的轮廓。
狐子七不由得再次埋怨凡人容貌如花,朝朝暮暮各有姿态,叫他的思念都如捕风捉影,不得要领。
外头殿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熟悉的脚步声伴随着穿堂风轻轻掠过。
狐子七下意识地缩紧了身体,仿佛一只受惊的狐狸,迅速隐蔽了自己的身影,生怕被过路的狼发现。
神堂外的脚步走得平稳,如以往的每一个夜晚。
但这晚狐子七不再隔着一堵墙听音,便听得越发清晰,甚至能闻到明先雪衣袍的熏香——雪中春信。
那淡雅而绵长的香气,叫狐子七忽然置身于十年前那些耳鬓厮磨的日日夜夜。
这种亲近感,让狐子七的一颗心随时要化成蝴蝶,扑出胸膛。
然而,那道脚步声也只是一如既往地穿堂而过,缓慢地迤逦上阶,如龙蛇蜿蜒过漫漫青山,隆重优雅,威仪万千。
狐子七的心空了一块,却也松了一口气。
他谨慎地抬头,四处张望,如同从草丛探身而出的小狐狸一般。
他环顾四周,很快发现左侧有两盏灯灭了,大约是殿门打开的风给吹的。
于是,他站起身,手持火折子,步履轻盈地走向那两盏失去光亮的灯。
他轻轻朝火折子吹了口气,看到火苗欢快跳跃后,便碰了碰灯芯,黄铜莲灯重新燃起,散发出温暖柔和的光芒。
然而,当他转向第二盏熄灭的灯时,一阵不期而至的风猛然吹来,竟将手中的火折子吹灭了。
狐子七无奈地打开抽屉,想要取出新的火折子,却意外地发现柜子里的火折子已然用尽,只剩下两个备用的火石静静地躺在那里。
“火石啊……”狐子七不善用这样的器物。
他做狐狸的时候不用点火,化了人身后都在明先雪身边,十分富贵,用不着火石。真要点火的时候,狐子七也更习惯使用法术。
只是现在,在莲华殿,狐子七可不敢轻易用术,只能硬着头皮使用火石了。
他拿起火石,回忆着以往见过的使用方法,将一块火石紧握在手中,举起另一块相碰,用力敲击。
触碰之下,火石只是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并未产生期待的火花。
狐子七的眉头紧锁,又调整了一下角度和力度,但摩擦之下,依然没有亮起期待的火光。
他深吸一口气,稳定了一下情绪,告诫自己莫要急躁,压抑着不要使用法术。
他念了一句佛号,又说“佛祖保佑”,在火石相互撞击的瞬间,迸发出了一簇微弱的火花。
那簇火花微弱而短暂,在狐子七的眼前一闪而过,他还没来得及为这小小的成功而欣喜,火光就已暗淡下来,仿佛是一颗流星划破夜空,美丽却匆匆。让他心生怅然。
他正摇头叹气,却忽而闻到一阵熟悉的香气。
他猛一抬头,却见一道身影在灯光的映照下若隐若现,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走来。
狐子七的心头猛然一震,大惊失色——玄色的衣袍,雪白的脸庞,还有那双狐子七朝思暮想的眼睛。
——明先雪!
十年前的明先雪虽已长成青年,面目却还带着几分青涩柔和,如云遮雾罩的山岚。
如今他已近而立之年,那遮罩着山岚的雾气已被年岁吹散,正似诗句说的:晴明出棱角,缕脉碎分绣。
眉心凝聚造化之气,钟灵毓秀,威仪万千,隐约透出的紫气深不可测。
一身玄袍裹身,在这昏暗的神堂里,仿佛会随时融成神像的黑影。
狐子七一阵怔愣,混忘了自己是祭侍之身,看见帝皇应该立即跪拜,更忘了师哥的千叮万嘱——不可直视天颜。
他竟是直勾勾地盯着这张圣颜,目光如笔锋一样勾勒着这一张脸的每一条线条,如要把这脸庞在心中入画。
实在是死罪!死罪!
然而,这位玄衣帝皇并没有计较小小祭侍的失礼。
他朝狐子七伸出了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