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气氛稠闷,时屿埋头到桌椅里收拾课本。
段京淮将教室的灯打开,漫不经心地走过来,手环着胸斜斜地靠着时屿身旁的桌沿。
时屿心乱如麻,他机械地持续着手里的动作,大脑却一片泛白,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翻什么。
但心里的燥意却如窗外的雨幕一般无处宣泄。
忽然,闪电如穿云利剑般划破天空,将天幕撕裂开一道白昼。
轰隆一声,惊雷霎时劈落。
头顶的灯光忽明忽闪的发颤,几个回合之后如烛火般渐渐熄灭。
停电了。
段京淮站到他身边来,有些慌忙地打开手机的电筒,连忙问他:“怕吗?”
时屿抓着书本的指尖一顿,不悦地皱了皱眉心。
他又不是三岁孩子,为什么会怕这个。
“……”
“怕。”时屿却说。
段京淮随手拉过旁边的椅子坐下,又离他更近了些。
电筒的灯光将教室照亮,光束间盈着细小的灰尘。
感受到身旁人起伏的呼吸,时屿莫名感觉鼻端染上一股酸意,他揪着纸张开口:“你…”
“女朋友”三个字他怎么都说不出口,嗓子口像是撒了把沙,他闷闷道,“不送人吗?”
“这不是准备送你?”
“……”
“我是问——”
话头哽住,他有些说不下去。
他垂下眼睫,指缝扒着书本边缘烦躁地翻着。
渐渐地,视线变得有些模糊不清。
他胸腔略微起伏,有冲涌的暖意从眼眶里渗出来,“啪嗒”一下砸在书本上。
与窗外倾盆的雨势相融。
段京淮伸出手来抓住他的手腕,他眼神里有几分愕然,紧张地问:“你哭什么?”
时屿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他就是觉得委屈,难受。
他一把甩开段京淮的手,抓过桌上的课本来,一本本地往他身上摔:“你走开,我不想看到你。”
看见他就烦。
看见他心里就莫名的空了一块。
看见他就觉得自己所有的情绪都不受控制。
这人真的是太讨厌了。
段京淮从生下来就是不让他痛快的。
书本砸到段京淮身上的力道并不重,但看见时屿那双努力遮掩泪意的眸子,他的心好像也跟着停跳了一瞬。
他就这么沉默着,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等他把最后一本书扔完,人瞪着他,眼角染着薄红,表情看上去倔强又易碎。
段京淮低敛着眉垂下眼去,将地下的书都捡起来,一言不发地整理好。
抬眸,他唇线绷直,墨深的眸子直直地看到他的眼底:“还生气吗?”
时屿剜着他,愤愤咬牙道:“气,我气死了。”
段京淮撸起袖子,手臂伸过去。
他的小臂线条流畅,皮肤下有淡青色的血管虬盘着。
时屿想也没想,抓过他的手腕朝着手臂的肌理咬了上去。
他咬的力道很大,牙印和皮肤咬合的边缘都有些青白。
段京淮紧皱着眉,没躲,也没发出一丝声响。
松了口,时屿吸了吸有些发红的鼻端,垂眸,看到段京淮的小臂处留下一道明显的牙印,边缘渗出一圈紫红的淤血。
“……”
时屿低垂着眼睛,纤细浓长的睫毛轻扫过眼睑,乖顺的铺落着。
他眼底划过好多情绪,段京淮没能明确捕捉到。
胸腔里的心跳有些猛烈。
窗外暴雨如注。
喧嚣雨声中,时屿的声音像是隔了很远的地方传来,并不清晰:“你能不能……”
他抬眸:“能不能什么?”
时屿张了张嘴,喉间一阵发涩,理智在疯狂撕扯。
段京淮眸光颤了颤,他感觉心口有什么东西要涌出来,说不清道不明的。
他连忙抓住他的手腕,认真的看着他:“时屿,你说,能不能什么?”
时屿薄唇翕合着,两人对视。
沉默了将近十秒,他最终还是被理智打败。
“……没什么。”他将手腕抽了出来,眼神归于冷静。
“……”
段京淮乱跳的思绪也蓦然中断,他迟疑了片刻,眼睛里的光逐渐黯淡,将手缓缓收回来。
半晌,他说:“别生气了。”
时屿没说话。
他沉默着从书桌里翻出两个创可贴来,拉过段京淮的手臂,撕开,给他贴上。
窗外雨势逐渐停歇。
之后,段京淮再也没出现在三班的门口。
然而,时屿不知道的是,某天黄昏,他面色如常的穿过走廊时,校花侧眸看了他一眼。
等他消失在拐角,班花睨着段京淮的眸子,问道:
“你是不是喜欢他啊?”
段京淮薄唇抿了抿,双眸眯起,微微侧了下头。
“每次他在我们身边经过,你都紧张的不得了。”
夜幕浓稠的密不透风,川流不息的车辆在蜿蜒的灯河里震动。
“知年哥,我好喜欢段京淮。”
“喜欢到,连自己都快要没有了。”
时屿的嗓音清澈沉缓,眼眸里静静悬着一镰皎光,那光芒稀薄,没了往常的明亮。
眸底勾的那抹薄红缓缓散开,泪水干涸在脸颊。
心像破了一个洞。
层层浓云翻滚,车厢里也闷热的喘不过气。
沈知年嗓子像是被人扼住,耳边一片嗡鸣。
他崩溃地闭了闭眼。
接二连三的陈述将他心口最后那丝幻想也全然撕碎了。
他想过自己跟时屿的很多结局,可从未想过,不食人间烟火的时屿,心墙高筑,是因为早就有了归属。
这种情感,他要怎么去打破。
可他见不得时屿难过。
沈知年翳了翳唇,他望着时屿痛苦到平静的眼底,从喉咙里艰难的发出了一句:“时屿,跟我一起回美国吧。”
[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后面这句话,他动唇了几次,最终还是留在了心底。
“……”
时屿愣了片刻。
回美国……?
高三那年离开这里,是被迫无奈,而现在……
时屿垂着眸,情绪晦涩不明。
餐厅灯火交错重叠,橘黄色的光如散开的雾一般铺落在桌面。
段京淮抬手看了眼腕间的名表,八点多。
这时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掏出来,看到是谢景廷的电话,眉蹙起。
他心头总有种不安的感觉隐隐笼罩着。
“喂。”
谢景廷的嗓音传出来:“在做什么?”
段京淮冷嗤一声,轻蔑道:“被你猜中了,是个陷阱。”
“那你就这么从了?”
他疲惫的揉了揉眉心:“老太太安排了餐厅服务生做眼线,随时汇报,我等人吃块蛋糕再走,不然回去之后她又要闹。”
关佳苒咬着勺子插话道:“你走就行,这里我会帮你摆平的。”
谢景廷浅道:“有个事我得跟你说。”
“嗯?”
“刚才我朋友跟我说,R&E那边好像要把时屿调回美国,估计就这几天的事了。”
“?”段京淮愣了愣,摩挲着红酒杯的指尖顿住。
思绪仿佛被截断,他脸上闪过一瞬间的茫然。
调回美国。
谢景廷的声音还在耳边响起,嗡乱地听不真切:“话我带到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电话挂断,段京淮感觉脚下像是多了一个漩涡,将他所有的思绪都席卷进深浓的虚无中。
餐厅外汇聚的灯河将夜色洗濯,街道人潮熙攘。
忽有所感似的,段京淮倏地抬起眸,视线隔着玻璃落到停靠在餐厅外的车上。
车窗是茶色的,时屿那双澄澈的鹿眼里映着幽深的烛火,就那么直直的照进他的眼底。
眼前的一切像是缩影成一卷电影胶片。
心口揪了一下,段京淮难得张皇失措,他几乎是立刻从座椅上站起,朝门外跑。
沈知年浅浅地平复着呼吸,他保持着理智,并且尽可能的让自己声音趋于平静:“要走吗?”
时屿沉默片刻,用手背蹭了下脸上的泪痕:“走吧。”
提示灯闪烁几下,街道被映得大亮。
车子缓缓启动,笔直的车灯将段京淮的五官照的愈发深邃,车身擦着他的衣角而过。
他蹙了下眉,迅速摸着大衣口袋里的车钥匙往泊车区赶。
夜色沉沉,浮华声色都沉没在靡靡的浓郁中。
时屿将车窗打开,任由冷冽的风倾灌进来,寒风刺骨,心也被一刀刀刮的疲倦而颓萎。
看着这座城市的灯火人烟,他恍然有种潦倒的孤孑感。
车流缓缓驶入人影稀少的街道,刚拐进去,旁侧的风就被阻断,片刻,车身后有车灯剧烈闪烁。
时屿凝神看向后视镜,炽白的灯光有些灼目,视野被刺的一片青黑。
有呼啸的凛冽从耳边擦过,一辆颜色格外醒目的阿斯顿马丁速度极快地占据前排,轮胎在拐角处打了个转,停在了两人的车t?子面前。
沈知年陡然踩下刹车,两人被惯性带的身体前倾了一瞬,又归于原位。
鲜红的车尾灯打着闪,段京淮从车上迈下来,“砰——”的一声将车门关紧,幽沉着眸子气势逼人地迈到副驾驶这侧。
沈知年想要下车,被时屿拦住了。
他心里埋着一层火气,长长地吐了一下,解开安全带下车。
“段京淮你发什么疯?”
车外寒风呼啸,凛冽的风从四面八方侵袭,将时屿的发梢吹得凌乱。
段京淮直直看着他,眼底是一片猩红。
他攥紧拳头,将指尖深深陷进掌心里,骨节青白。
“你是不是要回美国?”
从刚才到这儿追赶了一路,段京淮心里默念了上千遍这句话,每念一次,他的心就像是被割了一次。
时屿怔了一瞬,他抿住唇角, 微垂着眼去看石阶上的人影。
段京淮嗓音喑哑:“是吗?”
“是啊,那又怎样?”时屿睨着他,冷冷地说,“这跟你有关系吗?”
“……”
又是这句。
每次听到这句话,段京淮的心就跌下去一块,他不知道该怎么才能抓住时屿,人分明就眼前,可他总觉得又离他格外遥远。
他舌尖狠狠抵了下后槽牙。
“没事就请你……唔。”
时屿还没说完,剩下的话就被段京淮蛮横又强硬的吻全然堵住。
他一只手扶在车顶,另一只手箍紧时屿的腰,大衣上带着冰凉的温度,吻却是炽热的,就那么贴近他。
时屿瞳孔瞪大了些,他被压在车门上动弹不得,握住他腰间的手用力到像是要把他揉进身体里。
带着凉意的唇贴着他的碾磨,时屿蹙紧了眉拼命挣扎,他稍一松口,那霸道又蛮不讲理的舌头就探了进来,在柔软的内里搅动着。
段京淮像是惩罚他一般,眼底都布满怒意,就那么用力的吮吸着他的舌尖。
时屿的舌头太软了,即便已经接吻过那么多次,他还是贪恋。
“唔…”时屿推着他,牙齿也不留余力的跟他较劲。
没一会儿,便有血腥味在来两人交缠的唇舌间弥漫开来。
可段京淮仍旧没有放手,他近乎失控的含吮住他的薄唇,一寸一寸地进攻,将时屿逼的无路可逃,腰都软了下来。
沈知年在车内能清楚的看到段京淮的动作,有唇舌交织的声响从窗缝里灌进来,刺耳的很。
握着方向盘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他像是被铐在火架上,身和心都备受着煎熬。
他能看出时屿对于这个吻的不情愿,但他不知道是不是该叫停。
理智告诉他不要,感性却让他眼藏怒意的打开车门——
他站在车头侧面的位置,寒风一刀刀地刮在脸上。
时屿融化在滚烫的热潮里,他后背抵着车身,呼吸微促,手指揪着段京淮的衣领。
脸上没了刚才那般抗拒。
原本抵抗的齿关和舌尖都泄了力,唇张开,很快被纠缠。
那吻变得缠绵起来。
时屿微阖着双眼,眼睫乖顺的铺落在眼睑,薄唇追寻捕捉着段京淮的气息,任由他侵占。
沈知年缓缓攥紧掌心,滞愣地看了几秒,又狠狠地别开视线。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柔软的时屿。
冷风似是要贯穿心肺,他狠狠舔了下后槽牙,几乎是狼狈地回到了车里。
有眼泪在时屿眼尾停留,又被风吹散。
段京淮贴着时屿的唇吻到耳侧,两人灼热的鼻息交织,他握紧他的手不放,抵着他的额头问:“你真的要回美国吗?”
“……”
时屿沉默了好一会儿。
寒风在耳边呼啸,段京淮盯着他,后颈像是被谁拽着一般发紧,心在这几十秒内被剧烈压缩,压缩,混沌到不知所以。
良久,时屿抬起眸,他的鼻端被刺的发红,眼底缀着零星的光点,却冷的没有一分温度:“段京淮,我不想跟你闹了。”
他眼神和语气都格外的平静,一字一句:“我承认我输了。”
“谢谢你在游轮上救了我。”
“但是我们,就到此为止吧。”
“……”
段京淮的身子瞬间僵住。
浑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一般,他缓缓松开手,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时屿从来没跟他说过“谢谢”。
什么叫“输了”,什么叫到此为止。
原来他们这么久的纠缠,在时屿眼里也不过是一场可以被定义为输赢的游戏。
他看向时屿的眼底,那眼里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温度。
段京淮舔舔唇,低下头呵出一声气笑。
垂在大衣旁侧的拳头紧紧握着,掌骨凸的用力,骨节泛白。
果然,无论是八年前,还是现在,他在时屿的心中从未占据过一丝分量。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既然他不喜欢,他就得放他走。
寒风刺骨,远没有淬着冰意的心口凛冽。
段京淮盯着他,双目猩红,话几乎是在齿缝里挤出来:“好。”
清吧氛围昏暗, 一豆残火在空间内闪烁着微光。
沈知年抚着酒杯坐在卡座里,耳畔有悠扬的吉他声蜿蜒弥漫,一身红裙的女人坐在舞台上拨弦吟唱,迷境一般恍惚。
沈知年有些微醺的醉意, 他抿着酒, 随手翻着手机相册。
他不爱拍照, 也鲜少保存图片,手机里仅有的几张照片都是时屿的。
从他刚加入社团起拍的第一张合照,就被沈知年截图了电子版保存在手机里。
那时候的时屿面容青涩,比现在更消瘦一些, 五官也不及如今清冷, 纯还是一样的,身上总是带着淡淡的香气。
他总是怀着心事一般,像团猜不透的谜,明明总是拒人千里, 如不落凡尘的山间玉,却对人有致命的吸引力。
后面,还是一些琐碎的合照。
每次合照的时候, 沈知年都有意无意的紧挨着时屿, 然后私自把所有人都截掉,只保留两个人的镜头。
唯一一张合照, 是毕业的时候, 他主动提出拍的。
照片里的时屿浅笑了下,那唇角的弧度跟把钩子一般, 轻而易举地将沈知年的魂魄勾的七荤八素, 他整个人都栽了。
时屿这个人对感情确实有些迟钝。
沈知年默默守了这么多年,他不敢越过城池半步, 生怕把时屿吓跑。
这么一守,就是整整五年。
令他没有想到的是,时屿的心也守了别人,那么多年。
“你早就看出来了?”
沈知年抚着酒杯忽然出声,语气里带着几分轻蔑的自嘲。
灯光下,刚沾染过酒的薄唇透着浅浅的光泽。
“嗯。”谢景廷从他身边落座。
他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凉气,一靠近便刺激着沈知年的神经,他恍然觉得自己似是清醒了不少。
提了提气,沈知年又说:“我还以为我总能等到的。”
“哪怕时屿再迟钝,也能回头看看我。”
谢景廷倒了杯酒,指尖摩挲着酒杯,低沉道:“你没发现时屿一直在钓段京淮吗,但他看上去也不像是很擅长这方面,或者是说,他只想钓段京淮。”
“而且老段真的,被他吃的死死的。”
“……”
沈知年阖上眼眸,很是疲惫地捏了捏眉心。
吧台婉转的歌声停歇,转而是一首清脆的钢琴曲。
谢景廷抿了口杯中的红酒:“所以现在你想怎么样……再等等,然后表白吗?”
沈知年摇头。
他不知道。
今晚的时屿打破了他以往对他所有的认知。
他从来没见过他那么魂不守舍,为一个人付出的样子。
原来他爱人的时候,也是那么鲜活柔软,也会奋不顾身。
华盛顿。机场。
雨势连绵了几日,整座城市都被雨水冲刷的格外干净,空气中混杂着泥土的清香。
时屿刚出了航站,便看到助理乔治举着张偌大的牌子,上面写了他的名字,还挤满了审美极差的涂鸦。
“嘿,时屿——”
乔治比他年长两岁,是个留着络腮胡又风趣幽默的美国人。
时屿长腿迈过去,他抬眸瞥了眼他极其醒目的牌子,冷淡着表情几近刻薄地评价说:“愚蠢。”
“有吗?”乔治眯起眼来,摊开手摇摇头,“这可是我亲自画的,毕加索级别好吗?”
时屿没搭腔,将行李扔给他,先一步迈上了R&E总部派来接送的轿车。
乔治将行李和牌子都收回到后备箱,上了车又问:“你箱子里都装了什么?”
时屿坐在宽敞的后座,双腿微微交叠着,姿态闲适地翻着手里的合同,金丝边框镜片下的眼睛透出几份薄凉:“衣服。”
乔治有些遗憾地说:“就没有什么给我的礼物?”
时屿顿住动作,抬着下颌睨他:“有几份开发案的合同,你要吗?”
乔治不屑地摸了摸胡子,对工作狂表示由衷的鄙视:“太差劲了。”
他t?话音刚落,时屿的手机响了,他一边接起,一边打开笔电,用英文回复说:“嗯,我在机场。”
对面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电脑莹蓝色的光映照在他的镜片上,将他的眉眼衬的更加锐利寡冷。
“嗯。”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
乔治透过后视镜里看着时屿的脸,他薄唇微抿着,眉目间尽是倦漠疏离的神色。
挂上电话,他开口道:“去公司。”
乔治问道:“你不回家?坐了这么久的车,好歹也休息一天。”
“不用了。”时屿头也没抬,视线直视着屏幕,语气不容反驳。
乔治抿唇。
他隐约有种感觉,这次回来,冰山大美人显然比以前还要拒人千里。
窗外落了白,街巷都被厚雪掩埋着。
街口路灯撒了一地年迈的光线,风声肆无忌惮的叫嚣着。
江遇输了密码开门,玄关口亮起微弱的橘色,空气里有浓重的烟酒气扑面而来,刺的他皱眉。
踩着拖鞋进去,客厅被极端的寂静和黑暗包围,走廊口摆着歪七扭八的啤酒罐,他不小心踢倒了一个,清脆的声响在夜幕里冗长无尽的蔓延。
厨房有伶仃声响。他耳朵灵巧的捕捉到。
江遇迈过去,看到段京淮正倚着橱柜坐在地板上,一条长腿弯曲,拎着啤酒瓶的手腕散地搭在上面。
他嘴里咬着烟头,神色寡淡,平日里锐利又风流的桃花眼懒洋洋地掀起,眼神寂寥地凝着落地窗外的月亮。
那月亮高贵的很。
清冷的月光撒了一地,混杂着窗外厚重纯白的霰雪,将整个厨房衬的恍若白昼。
江遇将买来的饭菜放到案板上,从大衣口袋里摸出手机来,将满地嘈杂的啤酒瓶、烟头,还有显然已经没了半条命的人全都拍了下来。
闪光灯和快门的声响惹得段京淮眉心紧促,他阴鸷着脸看他:“你干什么?”
“发给时屿看看啊,让他知道我们口嫌体正直的段大少爷,是怎么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
“……”
“他不会在乎的。”段京淮的嗓音嘶哑,如同燃烧殆尽时残留的细微声响一样疲弱。
江遇说:“嗯,不在乎的话就让他看看你的笑话,也不亏。”
段京淮:“……”
段京淮没再说话,疏于打理的额发耷拢在额前拓下一层影翳,狭长寡冷的眼底尽是冷冽。
猩红色的火光燃舐着烟头,烟雾缭绕。
心口像被塞了一团冰锥般刺痛,留下千疮百孔的痕。
江遇盯着他这幅模样,深深地吐了口气。
“时屿是离开地球了吗?”
“这世界上有那么多交通工具呢,难道就没有一样能让你去美国?就没有一样能让你找到时屿?R&E也不过如此吧,难道这公司不落地,开到月球了?”
“……你要是想去月球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啊。”
段京淮头脑昏涨地捏了捏眉心,唇僵硬地动了动,沙哑道:“他说我们到此为止。”
江遇反问:“那又怎么了?”
段京淮:“……”
江遇继续嘲讽他:“谁没有说过气话,难道你跟时屿说的每一句狠话,都是真的?”
“你还跟我说过这辈子再也不想看见他那张脸呢,结果人一回来又被迷得不知天南地北,为了宣/誓/‘主/权’,还差点把命都搞没了,结果呢?”
“人走了两天,你又在这里自甘堕落坐了两天。”
“你真的就甘心‘到此为止’?”
气氛遁入一片阒静。
段京淮半张脸浸泡在冰蓝色的月光中,薄唇紧闭,面容冷的像只海妖。
直到那只烟头燃到了他的手指,迟缓的痛觉刺激了神经,他才后知后觉地皱了下眉,抬手将烟头按在瓷板上碾灭。
江遇看他这幅失魂落魄的模样,唇角翳了翳,最终还是叹道:“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他抬眸,看了眼窗外,轻声道:“月亮再好看,你光这么看着,他也不会是你的。”
“……”
玄关处传来江遇关门的声响,段京淮抬着下颌,与月亮直视。
八年前,时屿一声不吭从他身边离开时,他浑浑噩噩过了三天,行尸走肉般来到时屿家楼下。
耳边是震耳欲聋的雷电,暴雨声清脆到如同打碎的瓷器,他浑然不知,就那么仰着头,痴望着那漆黑的窗口,淋了一整夜的雨。
直到将近黎明的时候,他才拖着僵直的双腿离开。
那晚没有月亮。
窒息的感觉再一次袭来,段京淮闭了闭眼,他伸手摩挲着旁边的易拉罐,略一分神,指腹在不经意间划过罐口的拉环。
拉环处格外锋利,食指指腹几乎是在瞬间被割破,伤口略深,有鲜血从皮肤里缓慢地渗出,汇聚,凝成一个血珠低落在地板上。
段京淮低垂着眼瞥了下伤口,唇角不自觉地紧抿,却察觉不到任何痛感。
拉环被单手敲掉,他握着易拉罐,将啤酒一饮而尽。
手垂下,血还在向外冒着,不停滴落在地板上,像是开出妖冶的花一般。
段京淮凝神看着溅起的血珠,耳畔突然莫名浮现出时屿清隽的嗓音:“小伤也是伤,会感染,也会留疤。”
脑海里,还有他说这话的时候,微皱着眉的清冷样。
段京淮眉骨微抬。
片刻,他扶着地板从站起来,骨节分明的手抓了把额前的碎发,往卧室走。
他从床铺旁的橱柜里翻出药箱,找了块创可贴,将指腹的血擦干净后,撕开贴膜粘到指尖上。
正当他想把药箱扣上时,从旁侧发现一盒有些磨损的创可贴,纸盒被压褶的有些皱,包装和图标花纹也有些老旧。
段京淮眉心一跳,他动作顿了下,指尖伸过去,将那盒创可贴拿出来,拆开。
这是时屿高中时经常装在书包里的创可贴。
那时候段京淮打篮球时总是带伤,膝盖,手肘,甚至是脸都没能逃过刮痕。
时屿见他身上有伤口,就会从口袋里拿出创可贴来递给他。
起初他还不要,嫌弃这东西贴着很难受,然而一拒绝,时屿那双漆黑漂亮的眸子就会瞪他。
“脸伸过来。”
整座校园沉浸在落日的余晖中,空气潮湿又溽热,水红色的黄昏在石阶上涂抹了两道影。
“干嘛,”段京淮唇角微弯,漫不经心地凑过去,眉梢挑着,“想亲我?”
“你胡说八道什么!?”时屿瞪着他,白到透明的皮肤透出绯红,不知是因为羞还是气。
他气呼呼地解开创可贴,指腹捏着两侧覆盖到他划痕的位置,用力摁了摁边缘固定,还不忘咬着牙骂他:“痛死你算了。”
两人站的近,段京淮还能闻到时屿身上洗衣粉的清香,那指腹温热的触感也停留在脸颊一侧。
时屿纤长的睫毛像刷子般扫过眼睑,也扫过他的心口。
后来,他就装着不耐的模样拒绝,这样的话,时屿每次都能替他粘创可贴。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受过伤了。
成年之后,身体素质各方面都比少年时期更加健壮,很少会弄伤自己。
这盒创可贴也是时屿高中的时候塞给过他的,他一直保存着。
之前一直锁在书房,可能是因为搬家,被收拾房间的阿姨一起放到了药箱里。
段京淮低敛着眉,将剩余的创可贴从包装盒里拿出来。
时屿走了之后,他从来都不敢打开与他有关的任何东西,思念的匣子一旦开了就关不住。
创可贴捏在指尖,表层早已没了药水的味道,贴布像被烟熏过般隐隐泛黄,他一碰,后面那层纸膜就掉了下来,飘到地上。
他捡起来,想要粘回去,发现早已没了粘性,无论他再怎么用力都是徒劳。
太久了。
段京淮低垂着眸,乌黑浓密的睫遮掩着眼底的情绪,指节缓慢收紧。
八年太久了,再来一次,他何以支撑。
他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时屿,这八年对于他来说是何等的煎熬。
曾有无数个夜晚,他都会抬头凝视着月亮,丝帛般柔软的光泽落在他的身上,只要他闭上眼,眼里全都是时屿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