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之前,孙志莲还是个很会打扮自己的女人。
她有一头乌黑油亮的长发,最喜欢梳成两条麻花辫挂在胸前,眉毛每天都要修一遍,出门之前必须涂唇彩,衣服上不能有一点褶皱和污渍。
她爱干净,爱漂亮,最喜欢别人夸她‘时髦’‘有气质’,一点都不像干粗活的乡下人。
孙志莲是整个村子里最会打扮的女人,男人们都爱看她,总是变着花样跟她搭讪,讨她欢心,整天琢磨着怎么才能把人娶回家。
女人们也爱看她,看她扭着屁股招摇过市,两条大辫子跟着晃啊晃,然后背过身,偷摸说—‘这样的女人,谁娶谁倒霉,肯定不是个安分守己的好货。’
这些话孙志莲都听到过,但她不在乎,她读过高中,自诩是个有文化有教养的先进青年,才不跟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无知村妇计较。
在孙志莲二十岁那年,家里给她介绍了一个对象,长得还算周正,但个子不高,穿上鞋还不到一米七,皮肤又糙,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老好几岁。
孙志莲不肯答应,打死都不嫁,和父母闹了半个月,最后一气之下准备离家出走,决心去城里打工,为自己谋一条生路。
那天下午太阳特别大,孙志莲又怕晒,走两步就要歇一脚,中途无数次后悔,恨不得立刻掉头回家,眼泪汗液糊成一团黏在脸上,裙子也蹭脏了,整个人显得狼狈不堪。
就在这时,一个叫乔明东的男人忽然从天而降,以一种救世主的姿态出现在孙志莲面前。
其实以孙志莲的择偶标准,像乔明东这样的男人她是绝对瞧不上的。
长相普通,身材干瘦,性格温吞木讷,浑身上下没有一点男子气概,哪里配得上她?
可偏偏命运就是这样爱捉弄人,在孙志莲最无助最脆弱的时候,乔明东恰好出现,用一个坚实的拥抱温暖了孙志莲那副摇摇欲坠的弱小身躯。
半年后,孙志莲和乔明东结婚了。
乔明东是个锁匠,专门帮人开锁换锁,赚钱虽不多,但也足够两口子日常生活,加上孙家父母隔三差五的送粮送菜,日子倒也过得美满幸福。
孙志莲得意洋洋,自认嫁了个忠厚善良的好老公,对那些在她背后嚼舌根的人更加不屑一顾。
当然了,她偶尔也和乔明东抱怨两句,当听见丈夫评价‘他们就是嫉妒你过得好!’时,孙志莲心里那口浊气瞬间就通畅了,并且,她坚信这样的好日子会一直延续下去。
第一次和乔明东产生争执,是在两人结婚后的第三个月。
孙志莲想要烫发,把头发烫成像女明星那种大波浪,她担心村里理发店老板的手艺不好,把头发烫坏了,于是和乔明东商量,想去城里烫头发。
“烫什么头发?城里烫头多贵,直接剪了吧,短发也挺好看的,还方便干活。”
乔明东这样说。
两人吵了半天,谁都不肯服软,最后各退一步,孙志莲被乔明东带去镇上的理发店烫头。
孙志莲满心欢喜的等待着,可理发师走过来,二话不说直接将她的头发剪掉一半。
孙志莲当即愣住,等理发师要剪第二下的时候,她才如梦初醒,随即爆发出一声尖锐的惨叫,几乎整条街都听得见。
后来孙志莲才知道,是乔明东事先和理发师通过气,让他把自己妻子的及腰长发,剪成齐耳短发。
因为这件事,孙志莲和乔明东冷战了很长时间。
婚后第二年,孙志莲怀孕,随着肚子一天天鼓胀起来,她渐渐再也分不出多余的精力去打扮自己,而乔明东对她的态度也明显一天不如一天。
面对丈夫日趋冷漠的嘴脸,孙志莲既怨愤又无奈,加上她生完孩子之后身材严重变形,皮肤也不再紧致光滑,最可怕的是,她衣柜里的连衣裙竟然一件都穿不上了!
孙志莲崩溃了。
自此之后,这个女人的脾气就在这种无人开导的自我厌弃之中变得越来越差。
她变得敏感多疑,在家和乔明东吵,在外和那些她曾经瞧不上的男人女人们吵,吵不过就动手,揪头发扯衣服,十足的泼妇派头。
日子就这样浑浑噩噩的过下去,而孙志莲和乔明东早就名存实亡的婚姻,在乔雀八岁生日的那一天,终于彻底走向灭亡。
说是生日,但乔雀自己压根没想起来,毕竟从出生到现在,他一次生日都没过过,孙志莲也从来不提,乔明东更不必说,恐怕连儿子是哪年生出来的都记不清了。
那天一大早,天还没亮透,村里一片静悄悄的,孙志莲把儿子从床上摇醒,说:“走,跟妈去捉奸。”
乔雀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他还不懂捉奸是什么意思,脑子都是懵的,只知道按照孙志莲的命令换衣服,穿鞋,出门。
冬天,风刮在脸上都疼,天上的云灰蒙蒙的,一团搅着一团。
孙志莲带乔雀走到村子另一头的一户人家前,这里头住的是个寡妇,姓赵。
老公前两年进城打工,在厂里被机器砸断了腿,老板推脱责任,只肯给两千块安抚费,那男人没了腿,活不下去,最后跳楼自杀。
赵寡妇和乔明东是半年前好上的,村里人差不多都知道,但谁都没告诉孙志莲。
以前孙志莲瞧不上他们,现在他们都等着看孙志莲的笑话。
“乔明东!你给老娘滚出来!你个臭不要脸的龟孙王八蛋,瞒着老娘和别的女人睡一张床,老娘今天非扒了你的皮!”
孙志莲在赵寡妇家门口破口大骂,很快就有人从四面八方围过来瞧热闹,戳着孙志莲的脊梁骨指指点点。
可怜她命不好,又说这婚离不了,乔明东能挣钱,孙志莲什么也不会,还带个娃,离了婚咋活呐?
乔雀站在母亲身后,周围人说话也没避着他,一字一句,他听得都很清楚。
过了几分钟,门开了,乔明东怒气冲冲地从里面走出来,手里捏着一根小臂粗细的大木棍,表情狰狞的像从地狱逃出来的冤魂恶鬼,要来找孙志莲索命。
“贱人!老子的脸都被你丢尽了!不在家好好干活,非跑出来丢人现眼!看我不打死你!”
孙志莲不怕乔明东打她。
她怕什么?她的脸早就丢完了,就算死,她也要拉着乔明东这个王八蛋一块偿命。
当着全村人的面,孙志莲往乔明东脸上狠狠啐了口唾沫。
“你有本事就把老娘打死,等我死了,我儿子也不会放过你们这对狗男女,等他长大了,有力气了,就把你们全杀了!都杀光!”
孙志莲这几句话几乎是从心脏里扯出来的,声嘶力竭,惊天动地。
她一心只想发泄自己的怨气,却丝毫没有考虑到这些话对一个七岁的孩子来说,意味着什么?
乔雀一动不动,站在旁边沉默地注视着他的父母,像两头疯狂的野兽一般在地上翻滚撕咬。
周围的大人们七嘴八舌,一会说乔明东真不是个东西,一会说孙志莲没本事,看不住自己的男人,最后说他们的儿子才可怜,造孽呢。
这场捉奸的闹剧一直持续到日上三竿。
乔明东实在打累了,大手一挥,说明天就去办离婚手续,儿子归孙志莲,房子归他。
孙志莲被打得很疼,肚子大腿全是伤,脸上也有几道血痕,她晃晃悠悠从地上爬起来,冷笑道:“你个不要脸的死畜生,房子是我爸我妈出钱建的,那是我们老孙家的东西,你算个屁!还想要房子?老娘一块砖都不留给你!”
乔明东死死瞪了孙志莲一眼,什么都没说,反手摔门,找赵寡妇去了。
凑完热闹,人群一哄而散,各回各家准备午饭。
孙志莲在原地歇了会儿,然后领着乔雀慢慢往回走。
路上她也不消停,边哭边跟儿子抱怨乔明东这些年有多混账,她当初猪油蒙了心才会跟这种男人结婚,乔明东想离婚没那么容易,除非先给她拿十万块钱,否则打死都不离。
“雀儿,妈跟你说,你要牢牢记住今天发生的一切,乔明东那个王八蛋往死里打我,等你以后长大了,都得替妈还回来。”
乔雀低着头,不说话。
小孩心思浅,想什么一眼就看得出来,就是被刚才的场面吓着了,现在还没缓过来。
孙志莲一咬牙,恨铁不成钢般地一巴掌拍在乔雀的后脑勺上,声音特大,听着都疼。
“你可别学乔明东,那王八蛋当初就是你这种窝窝囊囊的样子把老娘给骗了,以为是只大傻狗,结果是只白眼狼。”
乔雀还是不吭声,孙志莲开始自说自话,一会笑一会哭,像疯了似的,可等她一回到家,拿毛巾洗把脸,立刻又变回那个风风火火的孙志莲。
之后,乔明东和孙志莲离婚的事进行得很不顺利,反而两口子那点破事闹得人尽皆知,成了全村津津乐道的大笑话。
又过了大概半年,离婚手续拖拖拉拉始终办不完。
乔明东铁了心不愿意给钱,孙志莲就跟他耗着,和乔雀的日常开销全凭父母接济,日子过得很难。
村子里的流言蜚语也跟着越传越离谱,说孙志莲受了刺激,变成脑子不正常的神经病,一天到晚去赵寡妇门前闹,又哭又嚎。
人家不搭理她,她还要砸门放火,闹得村委会主任都没办法,亲自登门去找乔雀,让小孩盯着孙志莲这颗定时炸弹。
乔雀成了疯女人的儿子,同村的小孩都不乐意跟他玩,没有可结交的小伙伴,乔雀就每天蹲在家门口,孙志莲去哪儿他去哪儿。
有人骂孙志莲是疯子,他就冲上去打那个人,力气再小,也要护着他妈。
“呸!小疯子,一家都是神经病!怪不得乔明东不要你们娘俩,该!”
村里人都这么说,乔雀成了整个村最不受待见的小孩。
自从孙志莲上门大闹一场之后,乔明东和赵寡妇这对名不正言不顺的半路夫妻也饱受非议,终于在大年三十,除夕那天,趁着家家户户都忙着张罗年夜饭,两个人偷偷摸摸买了票,坐上前往省城的大巴车,跑了。
乔明东就此远走高飞,孙志莲被气得生了场大病,疾病加速着她的衰老,同时也让心如死灰的孙志莲做出了一个无比重大的决定。
孙志莲在病床上躺了两个月,骨头外面只剩一层松松垮垮的皮,精气神全被磨没了,说话颠三倒四,念叨的全是她和乔明东之间那点恩怨情仇。
乔雀每天守着孙志莲,给她擦脸洗脚,吃药喂饭,自己身上的衣服七八天没换,反倒把孙志莲照顾的很干净。
母子俩就这么熬到立春。
村子里的人很少再见他们出门,都以为孙志莲快病死了,于是在厌恶她的基础上又多了一层微不足道的怜悯。
不过谁都没想到,就在立春后的第五天,村里突然来了一辆挂着省城车牌号的白色轿车。
司机东拐西绕,对村子里的路好像还挺熟,开了大概四五分钟,最后停在孙志莲家门口。
一个烫着棕色大波浪卷发,打扮很靓丽的女人从车上下来,和闲着没事蹲在门口数蚂蚁的乔雀撞个正着。
女人把乔雀从头到脚打量一遍,笑着问他:“你是孙志莲的儿子吧?”
乔雀对陌生人的警惕心很强,没吭声,一双黑黝黝的大眼睛牢牢盯着对面的女人。
他虽然年纪小,但这几年在孙志莲的耳濡目染之下,脾气变得尤其暴戾,眉眼间那股生人勿进的野劲特别能唬人。
女人被乔雀的样子吓了一跳,笑容有些僵,但语气还是温温柔柔的,“我来找孙志莲,她在家吗?”
乔雀眨眨眼,一句话不说,转身飞快往屋里跑。
女人在门外等了快五分钟,正打算给孙志莲拨通电话时,眼见刚才那小孩又出来了,像颗小炮弹似的哐哐冲到她面前,指了指里面,说:“我妈让你进去。”
女人跟着乔雀进屋,孙志莲就坐在客厅等她。
“阿烟。”
孙志莲叫女人的名字,招呼她快坐,转头又让乔雀去倒水。
“你那个杯子要先用开水烫一遍,消消毒,小烟阿姨是从大城市来的,金贵得很,喝了脏水要生病,记得不?”孙志莲朝乔雀嘱咐。
乔雀点点头,转身往厨房走。
陈烟站在那儿,她看见孙志莲的第一秒都没敢认。
这是孙志莲?这个瘦骨嶙峋,满脸黄斑的女人竟然是孙志莲?
她以前的皮肤明明又白又亮,大大的眼睛,乌黑的长发,是同学公认的‘班花’,学校里的男生大多都给她递过情书。
“志莲?”陈烟难以置信,眼睛很快红了,“你到底生了什么病?怎么搞成这个鬼样子了?”
孙志莲勉强笑了笑,抓着陈烟的手,不答反问:“你这些年在城里过得很好吧?看看你这个头发,烫的多好看呐,还有这个唇彩,亮晶晶的,很贵吧?”
陈烟的眼泪掉下来,啪嗒砸在孙志莲枯黄的手背上,她张口想说些什么,目光却在触及到孙志莲那双空茫茫的眼睛时,忍不住发出一声短促地哀鸣。
到底是什么样的生活,才能把一个风华正茂的女人折磨成这个样子?
在陈烟的记忆中,从小学到高中,她和孙志莲就像从同一个妈肚子里生出来的亲姐妹,吃过一碗饭,睡过一张床,甚至连贴身的私人内衣都可以换着穿。
孙志莲小时候爱美,一门心思全花在如何让自己变得更漂亮这件事上,学习成绩一塌糊涂。
而陈烟则是典型的反面例子,除了学习,啥都不会。
高中毕业后,陈烟如愿以偿考上城里的大学,而孙志莲连高考都没参加,反正又考不上,她爸说就算考上,家里也没钱供她,不如找户好人家趁早嫁了。
陈烟念大学的这几年,两人一直保持联系,孙志莲结婚那天还收到过陈烟发来的大红包,不过孙志莲没收,过两天又原封不动的退回去了。
“心意到了就好,你念大学很费钱的,存着给自己多买好吃的。”陈烟记得孙志莲当时是这样说的。
可惜自打孙志莲怀孕,两人的联络便开始逐渐减少,陈烟每次拨来电话,孙志莲都不愿意多聊,总是敷衍了事,久而久之,陈烟也不再主动找她了。
算算日子,两人将近十年没有见过面。
上周三,陈烟突然接到这位昔日好友的电话,尴尬地寒暄一番后,孙志莲支支吾吾半晌,这才表示有一件大事求她帮忙。
“阿烟,我有个儿子,快九岁了,我想...想把他送给你们家抚养。”
送,这个字说出来是轻飘飘的,就像送瓶水,送包糖,送个不值什么钱的小礼物,可孙志莲要送的是儿子,亲生儿子。
她在电话中声泪俱下地哭诉,说自己时日无多,活不了太久,可孩子还小,而陈烟是她认识的人中唯一一个值得托付的对象。
这件事听上去很荒谬,但陈烟却没有一口回绝掉孙志莲这个突兀的请求,她思虑片刻后告诉孙志莲,下周会抽时间回村见她一面,等两人见面后再详谈。
乔雀端着水从厨房出来,看见母亲和那个明显不是村里人的陌生阿姨正抱在一起哭。
乔雀经常见孙志莲哭,他早习惯了,面不改色地把水递过去,然后又跑到门口,蹲着数蚂蚁去了。
“那就是我儿子,叫乔雀。”
孙志莲用手抹把脸,没想过和陈烟倾诉跟乔明东那点丑事,只着急把乔雀送出去,直切主题道:“孩子认生,熟了就好了,平时在家很乖的,会做饭会拖地,家里都是他收拾的,你领回家肯定......”
“志莲。”
陈烟打断她,“我有儿子了。”
孙志莲一愣,她连陈烟是什么时候结的婚都不知道,两人太久没联络过,对彼此的生活状况一无所知。
“你啥时候...”
“大学毕业结的,我和我丈夫是同学,他对我很好,家里条件也不错,我爸妈对他都挺满意,就结了。”
“哦,好...真好。”孙志莲神思恍惚地点了下头,试探着问:“那...那你儿子应该比我家雀儿小几岁?”
“小两岁。”陈烟顿了两秒,把头埋低了点,声音平平地接着说:“你不知道,我儿子是个聋哑人,先天性的,生下来就听不见,也不会说话。”
孙志莲猛地怔住。
其实陈烟现在提起这件事已经很淡然了,当初给孩子做听力测试,医生给出双耳重度神经性耳聋的判断时,她感觉天都塌了,产后的精神状态因此变得极不稳定,没日没夜地哭。
半夜起来对着天花板求神拜佛,心想只要能让孩子康复,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可惜,奇迹并没有发生。
得知陈烟的儿子有先天缺陷,孙志莲震惊之后的第一反应是—阿烟这些年肯定也不好过,再之后就有点焦虑,她拿不准陈烟来见她的意思。
按理说家里已经有个孩子了,凭什么还要帮别人养儿子?
可那孩子是个聋的哑巴,是残疾人,大多数家庭肯定更希望拥有一个会说会听的正常孩子。
陈烟要是想拒绝她,大可不必专程跑这一趟,在电话里就能说。
“阿烟,你这...你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啊?你给我个准话行不?”
孙志莲说话做事都懒得拐弯抹角,她想了想,决定先跟陈烟坦白,开门见山道:“阿烟,我先实话告诉你,我孙志莲就是没能耐养儿子,也不想养了,乔明东那个王八蛋出轨,跟个寡妇跑了,我一个人活的太难了,你知道吗?阿烟,我太难了,我真的养不起他。”
“我们雀儿命不好,摊上我这么个妈,我对不起他,我知道你在城里过得好,我就想让雀儿跟着你去过好日子,我不指望你把他当亲儿子养,只要能让他吃口饱饭,我就知足了。”
陈烟听着难受,眼眶又红了,“志莲,你别这么说。”
“阿烟,我求你了,你带他走吧...离开这个村,你不用供他上学的,只要带他离开这儿,养他到十八岁,等他自己有本事了,肯定报答你的大恩大德。”
孙志莲从喉咙里扯出一声又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嚎,她死死抓着陈烟的手,身体不停地发抖,脸上的皱纹深刻的凹陷在额头和眼角,苍老,丑陋,不堪,却又令人无比的动容。
“志莲。”陈烟拍着孙志莲的胸口,替她顺气,“这样,你先把乔雀叫进来,我跟他说几句话,行吗?”
“行!行!”
孙志莲仓皇地点头,随即朝门外大声喊乔雀的名字,很快,乔雀跑进来了。
陈烟安抚住孙志莲,然后偏头开始仔细地观察起眼前这个冷冷瘦瘦的小男孩。
毋庸置疑,乔雀长得像他母亲,五官轮廓虽还未完全张开,但依稀能看出孙志莲年轻时的影子,以后肯定越长越俊,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眼神太凶,身上戾气重,一看就是个野性难驯的臭脾气。
陈烟盯着乔雀看了半晌,一句话不说。
孙志莲心里没底,发慌,揪着乔雀胳膊的手不自觉用劲,把孩子都快掐青了。
乔雀觉得疼,但没吭声,小身板站的笔直,对陈烟的审视一点都不怕,大大方方看回去。
陈烟冲他善意地笑了笑,“乔雀你好,我叫陈烟,你可以叫我烟姨,我跟你妈妈是好朋友,今天特地来看她,顺便也看看你。”
乔雀没理,他先转头看了眼孙志莲的态度,看见他妈一个劲朝他使眼色,这才聊胜于无地点了下头,应了声:“哦。”
小模样还挺酷。
陈烟接着说:“阿姨家里有个呢,有个比你小两岁的小弟弟,可是他听不见,也不会说话,你愿不愿意和他一块玩呀?”
乔雀听了,小眉头皱得紧紧的,想了几秒,回答说:“我不要。”
孙志莲在旁边差点一巴掌抽儿子脸上,只是碍于陈烟在场,没动手,偷偷在底下掐了把乔雀的腰间肉,疼得小孩一哆嗦。
陈烟脸上倒是没什么变化,小孩嘛,心里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小心思,听不出大人在故意试探他,实话实说罢了。
“弟弟家里有很多玩具,你们可以一起玩,也不愿意吗?”
乔雀护着自己的腰,生怕孙志莲再掐他,满脸的不高兴:“他不会说话,又听不见,我玩什么都得看着他,麻烦。”
陈烟惊了下,她没想到乔雀会有这种潜意识的想法,一般小孩只要有玩具立刻就能欢天喜地,谁在乎旁边人?
“你玩你的,为什么要看着他呀?”陈烟问他。
乔雀这回不吭声了,把头傲娇地扭到一旁,仿佛在说:你管我?
陈烟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觉得这小孩还挺有个性。
“志莲,你儿子还挺酷的。”陈烟打趣道。
孙志莲干笑两声,替乔雀找补:“他就是不爱跟生人说话,混熟就好了,特听话,让他干什么都行。”
乔雀这脾气也不知道随谁,说他随乔明东吧,至少比他爸像个男人,小小年纪就知道心疼他妈,一日三餐从没让人操过心。
说他随孙志莲吧,又经常一棍子打不出个闷屁,话少,又犟,被人骂了从来不还嘴,都是直接动手,村里的小孩都怕他。
陈烟问完乔雀,心里大概有了底,回头和孙志莲说:“志莲,我也不瞒你,我儿子有先天残疾,这对我和我丈夫来说是个可能永远都醒不过来的噩梦,但我们俩从来都没想过要放弃他。”
孙志莲听完,瞄了乔雀一眼,以为自己的期望落空,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很快又听见陈烟说,“其实我在接到你的电话之前,我和我丈夫就打算从孤儿院再领养一个小孩回家,我想有个人能陪着小羽,陪他一块长大,等我们死了,等他老了还能有个人照顾他。”
“我不敢再生二胎了,也不想生,我现在唯一希望的,就是小羽可以平安健康的度过这一辈子,这是我作为一个母亲最平凡也最奢求的愿望。”
接到孙志莲电话的那天,陈烟已经和丈夫商量好,准备先去福利院了解一下领养手续。
她早就想好了,挑的孩子年纪不能比自己儿子小,最好在八九岁左右,这样既能陪着一块玩,又能照顾人。
孙志莲的这通电话来的太巧了,当陈烟听到她说自己有个快九岁的儿子时,心脏都跟着猛跳了一下。
什么是命?这可能就是冥冥之中老天爷的旨意。
陈烟在开车来这之前,其实心里差不多已经下决心了,只要孙志莲儿子健康、听话、没什么不为人知的怪癖,她肯定把人领回家。
可刚才下车,见到乔雀的第一眼,她心里又开始打鼓,这小孩看着有点太凶了,带回家怕不好管教。
总之方方面面接触下来,陈烟对乔雀的第一印象实在算不上太好,不过除了性格这方面,其他的倒是没什么大问题。
最重要的是,乔雀是孙志莲的儿子,她知根知底,带着养在身边也放心些。
不过大人们怎么想还在其次,主要是看乔雀愿不愿意?
万一不愿意,孙志莲总不能拿条绳子把儿子绑给陈烟吧。
陈烟时间不多,必须当天来当天回,她告诉孙志莲:“乔雀要是愿意跟我走,我不敢说拿他当亲儿子一样养,但肯定不会亏待他,吃的用的都和小羽一样,也会让他上学读书。”
“他要是不愿意,我也不勉强,孩子还小,离开亲生母亲终究百害而无一利,你认真考虑考虑,我去村里转转,太久没回来,也不知道变化大不大,两个小时以后我再过来。”
陈烟知道孙志莲巴不得她立刻把乔雀带走,留出两个小时的考虑时间,主要是为了说服乔雀。
这小孩一看就是个有主意的,骗不住,又哄不了,只能让孙志莲想办法。
陈烟前脚刚走,孙志莲后脚便忙不迭地指示乔雀道:“去,快去把你衣柜里的衣服全都收拾出来,以后啊,你就跟小烟阿姨一家人住,她是妈的好姐妹,妈信她,她肯定能对你好,知道不?”
孙志莲有气无力地一挥手,脸上黯淡无光,眼圈红了一片,忍哭忍得嗓子都哑了。
乔雀站那没动,看着他妈,说:“我不认识她,我不跟她走。”
孙志莲死死咬着牙根,一掌打在乔雀屁股上,眼泪唰地落下来,大声吼他:“你个小王八蛋,不知道享福啊?你妈都这幅鬼样子了,还想靠我养你?我让你去当有钱人家的儿子是为了我自己吗?还不是为你好,你别不知好歹,快去收拾衣服,待会儿就跟小烟阿姨走,你要不走,我打死你信不信?”
“不走。”
乔雀就说这么两个字。
孙志莲气得高高扬起右手,巴掌快要落到乔雀脸上时又停下了,身体一歪,像滩软泥似的从沙发上滚下来,膝盖结结实实砸在地板上,两只手颤颤巍巍地抱住乔雀瘦弱的身体,脸埋在儿子并不坚实的小小胸膛上,哭得撕心裂肺。
“雀儿,妈求你了,你走吧,走得远远的,妈养不活你...”
“妈自己都不想活了,你别缠着我不放,我真不想要你了...不想要你了...”
孙志莲神经质地不停念叨着最后那句话,抱着乔雀哭了大概三四分钟,最后撑着乔雀的肩膀才能勉强站起来,可两条腿根本使不上劲,没走两步就又摔了。
乔雀伸手想去扶她,却被孙志莲狠心拍开,“你别管我,快去收拾衣服,等阿烟一回来你就跟她走。”
“你走不走?”乔雀问她。
“不走,我得留在这等你爸,那畜生在城里肯定混不下去,等他一回来,老娘就拿刀砍死他!”
乔明东不会回来了,孙志莲心知肚明,但她还这么盼着,盼着乔明东后悔跟她离婚,盼着男人离了她就过不好,盼着总有一天姓乔的回来和她磕头认错。
人活着,总要有个盼头,没盼头,就真的死了。
“我还能回来吗?”乔雀又问。
他小小的脑袋里装不下大人那么复杂的心思,孙志莲想让他走,他就走,他听妈的话,想让妈安心,可城里没有他的根,这座村子才是他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