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播报本日新闻。”
新闻主持人的声音变得尖细,伴随电视里的杂音,让人很难分辨在说什么,字幕也模糊不清,工工整整的方块字好像变成了鬼画符。
“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全镇将有一百二十八名居民回归故乡,开始新的生活,让我们热烈欢迎回归的同胞。”
电视上出现了很多半身照,看上去和证件照差不多,但每张相片都被黑色的框圈了起来。
而主持人开始播报他们的信息。
“秦苗苗,【—消音—】年11月26日离乡,【—消音—】年8月12日回乡,曾于云槐镇第一小学一年级八班任学习委员,学习成绩优异。”
“林大海,【—消音—】年1月20日离乡,【—消音—】年8月12日回乡,曾就职于云槐镇采矿二队,获得过劳动光荣勋章。”
“苏梅……”
“林晓静……”
伴随着主持人的声音越来越尖,电视画面上照片中的人影也越来越模糊,从还能看出是个人样的程度,逐渐扭曲成了一团混乱的色块。
林修竹本来是没耐心听这么长的新闻播报的,但不知为什么,他的眼睛就是离不开电视机,手里的遥控器也换不了台。
“林子豪……”
“葛晨……”
一张张照片滑过,彩色电视逐渐变成了黑白色,信号也断断续续地,画面一闪一闪。
突然,主持人的声音变成了刺耳的嗡鸣,音调忽高忽低,那是警报拉响的动静。
电视上滚动的照片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蓝底红字的画面,上面鲜红的“警报”两个字如心脏般在不断跳动。
“警报!警报!今日下午两点三十分,我镇将发生地裂灾害!请居民立刻转移到地宫避难所!”
“请居民们不要贪恋家中财物,看管好老人小孩,有序撤离!”
“警报!警报!今日下午……”
电视中的警报声响个不停,林修竹从沙发上弹坐起来,急得在客厅里打转,总感觉自己好像是忘了点儿什么。
对了,他今天本来是要去找小伙伴玩儿的。
他新认识的朋友就住在山上,对方家里并没有电视,也不知有没有看到这则通知。
现在距离预警的两点三十分还有一点时间,也许这点时间还够他跑去跟小伙伴建造的秘密基地,再把人一块儿带到避难所。
林修竹在脑子里规划好了前进路径,憋足了一口气跑出门。
可当他打开家门,却发现原本安静的居民楼里不知何时全都是人。
所有人都着急离开这个危险的地方,赶往避难所,小个儿不高的男生在拥挤的人流中寸步难行。
面容模糊的人们惊叫着、哭喊着、呼唤着自己亲朋好友的名字,混乱、吵杂、拥堵,找不到出路。
林修竹奋力往有光亮的地方挤,可就在这时,预报中的灾难突然到来。
大地震动,用耳朵都能听到山上的土石滚落的巨大声响,人群开始尖叫起来,恐慌不断蔓延。
终于,有人跑出了楼道,在下一刻,单元门好像不存在了一般,不再拥堵,很快人们就狂奔着离开了这栋居民楼,林修竹也终于能喘上一口气。
可在外面等待着他们的并不是生机,而是一张巨大的嘴。
脚下的大地裂开了一道又一道口子,吞没了在裂口之上的一切东西,建筑、植物、飞禽、走兽、人……无一幸免于难。
刚刚踏入光亮之中的人并没有注意到自己脚下的裂缝,一脚踩空掉进了那黑不见底的深渊,甚至连一声惊呼都没来得及发出。
然而裂口不止一道,大地仍在晃动,谁也不知道下一刻裂开的会是哪一块土地。
林修竹焦急地望向了小伙伴所在的赤崖山的方向,却发现那座山以山顶的巨树为分界点,不知何时从中间裂成了两半。
一左,一右,宛若双峰,同源而生,却分阴阳。
从林修竹这个角度来看,右半边的赤崖山突然向云槐镇的方向倒了下来。
不对,倒下的并不是赤崖山!
他的脚仍踏在地面上,但天地在旋转,林修竹忽然意识到并不是山倒了,而是整片大地都像是煎鸡蛋一样被铲起来,翻了个面。
这个瞬间,他看到了自己的头顶不再是天空,而是另一座小镇的景象——
青砖黛瓦,古色古香,家家户户的院子里种满了槐树,和充满重工业气息的云槐镇完全不同,自然而又安宁。
不,那也是云槐镇。
潜意识里有个声音这么告诉他。
那也是云槐镇,是老一辈口中所说的槐树里的世界,是人们死后的归处,灵魂的故乡。
脚下是开裂的大地,头顶是奇异的小镇。
仿佛硬币被抛上半空,这一次,光与影、静与动、阴与阳、生与死发生了翻转。
脑子里出现了如同锁链断开的声响,记忆的闸门打开,他想起来了!
再次看到这样的景象,林修竹终于想起来自己是亲眼见证过二十多年前发生过什么的。
他也想起了自己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他追着小苗母女俩偷渡进了槐中世界,却不知怎么就来到了这个属于二十多年前的混乱时空,还变回了七八岁时的模样。
那一年,那一天,他第一次看到了不属于人世的景象。
林修竹也想起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紧盯着赤崖山,果然又瞧见了本该刻印在他脑子里的熟悉身影。
明明隔着很远,只能看到一个黑色的剪影,但不知为何,林修竹感觉他也在静静地注视着自己。
小苗带着自己妈妈回到了槐花乡。
多年不见,她也不知该跟妈妈说什么,而且现在还有一些事情要去找小伙伴商量,在安置好人后她就跑了。
守在山神庙附近的几个小童子看到小苗慌慌张张跑过来,就问她发生了什么。
“就是那个亡夫哥啊!”
这个称呼太洗脑,只听小伙伴讲了一遍小苗就记住了:“他跟着我进来了,我却没见到他人,他可能是跑去那个地方了。”
“你是说那个怪谈?”童子揪了揪自己的小辫子,“大概是被当成闯入者给拦截了吧。”
“偷渡进来的也确实算闯入者吧?”小苗问,“这事儿要不要跟岁无君说啊?”
小姑娘话音未落,郁棠已经出现在了她的身后,手里还拿着一枚彩虹风车。
“他怎么了?”郁棠盯着手里的风车,好像很随意地一问。
见到人都自己来了,小苗也不再纠结,把自己刚才的经历又讲了一遍。
“那个地方还挺危险的。”一个童子问,“小殿下,要不要我们几个先去把他接出来吧?”
那些口耳相传的异闻传说,不管有多少人信,只要有很多人知道,假的故事也会变成真的怪谈。
自打槐花乡跟人世有了更深的来往,调查局就把那些自己看不住、也处理不了的怪谈都被搬来了槐中世界。
怪谈多了,为了防止突发事件,调查局的人不仅特地在云槐镇设立了分部,还在槐花乡里安排了这个拦截偷渡客的怪谈空间。
那是由人们对二十多年前的那场天灾残存的记忆构成的空间,每天都会重复着那一天的灾难。
虽然是个难得温柔不伤人性命的领域怪谈,但被困在里头的人根本无法出来,只能等别人去找。
郁棠叫住了那几个准备出发找人的童子:“我跟你们一起去。”
一睁眼,郁棠就出现在了赤崖山的山顶,他手里的风车消失了,外貌也变成了和山神庙里的石像差不多的年纪与穿着。
他二十年前就在这里,所以来到这个怪谈领域后也就变成了那时的自己。
他看到了正在阴阳反转的两个世界,又很快在慌乱的人群中捕捉到了一个七八岁的小男生的身影。
他看到了他。
而他知道,对方也看到了自己。
隔着时间与空间,他们再次四目相对了。
好像……有些眼熟。
郁棠不自觉地眨了眨眼,那些被他在睡梦中淡忘的记忆浮现在了眼前。
夏日,虫鸣,静谧的山林,
一个小男生拎着捕虫网闯入了他晒太阳的地方,并且用了很大力气将浅眠中的他摇醒。
男生还十分焦急地问他:“你怎么样?是在山上迷路了吗?饿晕了吗?你家里人在哪儿?需要人工呼吸吗?”
安静,孤独,时间在此失去了意义。
祂将自己摊开,巡视着自己的宫殿,找到了无数金银珠宝、奇珍异物,还在各个方位找到了九九八十一名童男童女少了头的骸骨。
头去哪儿了呢?
祂翻遍了地宫,也没有找到他们的头。
于是,他决定出去找找。
发丝一般的黑色细线找到了大地的缝隙,一点点向上攀爬而去,钻出土壤,爬上山丘,登顶赤崖山,在一棵树上找到了被做成了铃铛的头骨。
祂把骸骨从地下带了出来,一个个地把他们的头按了回去。
骸骨生出血肉,变成了一群活蹦乱跳的小童子,“小殿下”、“小殿下”地喊着祂。
愿意离开的童子离开了,愿意留下的童子留下了,而祂不想动弹,也不想回去晒不到月亮的地下宫殿,于是在那棵不知名的大树里安了家。
人世间沧海桑田,祂睡睡醒醒,不知过了多久。
醒着的时候,祂会把自己挂在那棵大树上,远远看着赤崖山下的人间烟火。
原来只有十来户人家的守陵人村落在赤崖山下繁衍生息,后来越来越多的人来到了这里,共同建设家园,变成了云槐镇。
夜里那微弱到几乎察觉不到的烛光,慢慢地变成星星点点的灯火,后来又变成了明灯如昼的热闹景象。
一代代人在这里出生长大,经历过暴风、山洪、战乱、灾荒、疫病,有世代更替的混乱,也有盛世安稳的繁华。
祂静静注视着人世间,仿若无悲无喜,却也无忧无虑。
有时,祂会在山林间徘徊,与同样不被人察觉的祟物成为朋友。
祂也会把自己装进人的皮囊,与上山来的小孩儿交谈、玩耍。
久而久之,云槐镇里就出现了关于赤崖山上小山神的传说。
人们畏惧着所有不被自己所理解的存在,却也向往着被认可、被偏爱、被庇佑,在绝境中抓住一线生机。
镇上建起了山神庙,供奉着孩童模样的小山神。
某个晴朗无云的清晨,一对儿夫妇相携走进了山神庙,将瓜果与糕点摆上供桌,双眼垂泪,祈求着山神把他们的孩子还回来。
祂看得见,祂认可了别人称他为小山神,只要呼唤祂的名字,祂什么都能“看”得见。
祂也知道,就是这两个人亲手杀掉了那个孩子。
孩子不是男人的孩子,是女人改嫁给他时带过来的。
小孩儿三岁半,走路还不太稳,在睡梦中被埋进了院子里的那棵槐树下,什么都不知道,连哭一声都来不及,最后一铲子土还没盖上就不喘气儿了。
夫妻俩说,是小山神把小孩儿带上了山,哭哭啼啼地在邻居面前演了一出戏,差点儿连自己都信了。
祂有些委屈,祂没有留下过任何一个玩伴,每次天还没黑就把他们送到了山脚下。
祂也不理解,为什么有人自己杀了孩子却来怪他,还哭得那么伤心。
但不理解也没关系,祂还是让那个孩子回去了。
腐烂到一半儿的尸体扒开了压在自己身上的土壤,一步一步走回了家门前,咚咚咚地敲响了房门。
尖叫声吸引来了街坊邻里,人们看到那对儿苦苦哀求小山神归还自己孩子的夫妻,正恐惧地盯着那已经不像是人的怪物。
土壤的重量压断了孩子脆弱的骨头,初夏已经活跃起来了的蚊虫在腐败的血肉里游走。
即使如此,邻里们还是认出了小孩儿身上的衣服,也注意到了这一家院子里那棵槐树下被从里面挖开的大坑。
回来了。
已经死去的孩子,从槐树里回来了。
这件事儿不知怎么传的,渐渐就变成了另一个模样,人们说,镇上的人死后都会去往槐树里的世界。
故事越传越广,细节越来越多,人们还给槐树里的世界取了一个名字,叫做槐花乡。
“槐花香,槐花甜,槐树里头有神仙。”
“故人就在槐花乡,朝你招手把魂牵。”
“重走一回归乡道,赤条条地来人间。”
镇上的小孩儿唱着歌谣,一代又一代,长大又老去。
终于有一天,世界上真的出现了槐花乡。
祂带着童子们与自己结识的祟物朋友去了槐中世界。
大家一砖一瓦建起了屋舍,仿照着云槐镇的青砖黛瓦与小桥流水,建成了一座一模一样的小镇,定居在了这个不受打扰家园。
偶尔,也会镇子上的有人误入那里,被好客的祟物们留下暂住,又被好好地送了回去。
于是,槐花乡的传说经久不衰,就这样流传了千百年。
后来,祂依旧睡睡醒醒,一觉起来,人世间都要变个模样。
醒着的时候,祂还是喜欢看着山脚下的万家灯火,也喜欢在山上找人陪自己玩儿。
某天,祂遇到了一个来山上找自己弟弟的男孩儿。
祂已经习惯了镇上一有小孩儿不见就被赖在自己身上,有时候也会帮忙找孩子,只不过一般是找不到的。
这次也一样
男孩儿的弟弟不像那个被埋在槐树下的小孩儿,时间过去得有些久,连祂都无法在天地间寻到那个孩子的踪迹了。
于是,祂提出了要给男孩儿当弟弟。
祂欢天喜地跟友人们说自己要下山,说自己马上就要有家人啦。
友人们知道了祂的打算,只说让他觉得腻了就回来,还集思广益为祂取了名字,不让人世里的人被祂的称呼吓到精神失常。
“这是一棵甘棠啊,只是年头太久,已经不像是树了而已。”绿腰的蛇尾缠在祂常年寄居的那棵树上,提议道,“你不如就以此为名吧。”
之后,友人们又每人给祂写了一个字,放进签筒里抽签,最后抽到一个“郁”字为姓。
祂有了名字。
郁棠带着新名字开开心心地下山了。
过了一段时间,祂又气鼓鼓地回到了槐花乡。
“家人不好吗?”友人问祂。
祂摇摇头,不知该如何作答,干脆又睡了过去。
千百年时光流转,不知何时,改革的春风吹到了云槐镇,封建王朝彻底成为了过去时。
男女老少都走出了家门,学习,工作,劳动,建设家园,满怀热情地奔赴即将来到的新时代。
直到有一天,人们在云槐镇附近的山脉发现了稀有矿石。
很快,小镇的古建筑被推倒,小河被填平,槐树被砍伐,田地被柏油路覆盖。
一座座高高的烟囱拔地而起,人们建起了工厂与采矿场,小镇上出去上学、打工的人们纷纷回来,成为了厂里的工人,住进了厂区的居民楼。
随着居住地的各种设施不断完善,人们也在不断改造着这片土地,原本放眼望去好似看不到头的槐树林一点点消失。
最后,云槐镇上已经没有槐树了。
小镇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是时代发展的必然,郁棠也依旧静静注视着一切。
再多一点,再多一点就好了。
再快一点,再快一点就好了。
人们不断向自然索取着,掏空了山脉的矿藏,掏空了地下的资源,掏空了树林、河流、也掏空了千百年积攒的一切。
当资源一点点枯竭,留在小镇上的人们开始担忧起家乡的未来。
有人想到了旅游经济,于是搜集起了镇上千百年间流传下来的传说,东拼西凑地弄出了一条文化之旅的线路。
只可惜,旅游线路还没发展起来,就因为种种原因无限期停工,只留下几本发放到各个旅店内的宣传册。
小镇变得越来越荒凉,会上山来的人也就越来越少。
郁棠很久没有遇到可以看见自己的小孩子了,醒着的时候,祂也不爱在山上瞎晃了,就随便找了一个大石头晒太阳。
夏日的午后,虫鸣声扰人,但郁棠睡得很熟。
直到他被人用力地摇醒。
摇醒郁棠的人看到祂眼睛睁开了一条缝,十分焦急地询问:“你怎么样?是在山上迷路了吗?饿晕了吗?你家里人在哪儿?需要人工呼吸吗?”
郁棠有些莫名其妙,但看小男生那担忧的眼神,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偏头盯着对方。
男生见郁棠彻底清醒了,还把自己的水壶递了过去,又问他怎么会晕倒在山里,但一直没得到答案。
“不会是傻了吧?”男生把手伸到郁棠眼前挥了挥,“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郁棠依旧没说话,但一瞧见男生那着急的模样,不知为何突然心情很好,嘴角也微微向上扬。
男生见了,也不自觉笑起来,他介绍说自己叫林修竹,是跟父母来老家祭祖的。
林家父母难得有一个假期,一家人商量了一下,想找个清净的地方游玩,就来到了老家云槐镇,打算安安静静地度过这个暑假。
林修竹又问郁棠叫什么名字,有没有受伤,需不需要喝水吃东西。
郁棠依旧只是笑着,没有说话,他那双漆黑的眼眸直勾勾盯着面前的男生。
山林里的鸟叫虫鸣忽然消失了,只剩下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响。
看着面前这陌生的同龄男孩脸上的笑容,林修竹不知怎么忽然有些害怕。
“你能走路吗?”虽然害怕,林修竹还是不太放心就这么离开,“不然我背你也行,你自己一个人在这儿不安全。”
想到了大人吓唬自己时说的那些故事,林修竹打了个寒颤,感觉林子里的温度都下降了几分。
他故意压低了声音道:“这座山里的小山神可是会抓小孩儿的!”
“我就是啊。”
一阵大风从西南方吹来,将高草丛吹得向另一个方向倒去,风中,郁棠说出了他们相遇以来的第一句话。
“什么?”林修竹其实听清楚了,只是没能理解,所以才脱口而出这么一句。
郁棠笑眼弯弯,漂亮的面孔却呈现出了不可言说的非人之感。
“我就是小山神啊。”他愉快地说道。
凶名远扬的小山神,正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面前的小男生。
林修竹果然被吓得后退了好几步,藏到了大树后面,但他仍忍不住好奇探出头去看对方。
这个好看到过分的同龄男生,乖乖巧巧地坐在山石上,有斑驳的光点落在他身上,有一种山中精怪的奇异之感。
但也有一种让林修竹说不上来的感觉,那是一种明明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但还是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想要多看几眼的感觉。
郁棠本以为过不了多久林修竹就会跑了,可没想到在安静地盯了自己好一会儿后,他又走到了自己面前。
林修竹问:“你真的会抓小孩儿吗?”
郁棠反问:“那你想被我抓走吗?”
林修竹果断摇头:“不想!”
“哦,那好吧。”郁棠从大石头上跳了下来,悄无声息地落了地,依旧微笑着,上半身做了一个猛地向前扑的动作。
林修竹吓得惊呼出了声,下意识闭上了眼睛,用双臂挡在脑袋前,做出防御动作。
一秒,两秒,三秒……几个呼吸过去,什么都没发生。
林修竹睁开眼,他看到自己面前只有一个在沐浴阳光的大石头,小山神已经不见了。
第二天,郁棠换了一个地方晒太阳。
他刚眯了一会儿,又听到了一个熟悉的男声在耳畔响起。
“你怎么样?是在山上迷路了吗?饿晕了吗?你家里人在哪儿?需要人工呼吸吗?”
郁棠:“……”
后来,林修竹成了山里的常客。
林修竹每天都上山,天还没黑就会被送下山,每天也都会忘记自己在山上干了什么,遇到了谁,只记得自己跟小伙伴玩得挺开心的。
但只要有人问他的小伙伴是谁,家住在哪里,林修竹就什么也答不上来了。
郁棠也遇到过很多这样执着的玩伴。
有的小孩儿长大了,自然而然看不到他了。
有的小孩儿遇到了灾年,再也没有机会长大了。
有的小孩儿被家长发现了经常上山跟看不见的小伙伴玩耍,家长还以为小山神要把自己孩子拐跑,就勒令孩子再也不准上山。
郁棠想,这次这个小伙伴应该也会是其中的一个吧。
但是,在分别之前,他们一直都会是好朋友。
夏天最热的时候,郁棠带林修竹去了山神庙。
山神庙的后院儿有一口井,井边还有个凉亭,这里一般不会有人过来,也就变成了两人的秘密基地。
来山神庙的第一天,郁棠指着小山神的石像跟小伙伴说:“那个是我。”
“很像!”林修竹予以肯定。
这也不知是哪一个匠人雕刻的,石像看上去有些年头了,但不论是神态还是相貌都惟妙惟肖。
“那个也是我。”郁棠又指了指山神庙大门口的那两个不倒翁,“你要看看我那个样子吗?”
一说到不倒翁,林修竹想到了自己在旅馆的旅游宣传册上看到的故事。
说是小山神变成了镇上最厉害的手工匠人家里的弟弟,因为不满自己被家人忽略,所以又跑回了山上,留下了一个神偶代替自己。
但是木偶假身被匠人的师父识破,匠人这才发现弟弟失踪了。
师父告诉匠人,想要找回弟弟,必须在天亮之前找到小山神,匠人上山后,小山神让他在九九八十一个木偶中找到自己的弟弟。
但其实木偶只有八十个,小山神自己就站在哥哥面前,他就是第八十一个神偶。
可是,哥哥一直到天亮都没有认出自己的弟弟,于是木偶和小山神一起消失了。
而故事里的木偶,就是云槐镇的人们在花宴那天祭祀时使用的神偶,也就是大门口那两个不倒翁的形象。
故事的最后,匠人老去,他雕刻了一个半人高的不倒翁,想要为其刻出记忆中弟弟的面庞,但是还未来得及雕刻出脸就去世了。
后来,人们看到了那个未完成的神偶,由于匠人去世祭祀的神偶不够用了,花宴的时候只好把这个没有脸的不倒翁搬了出去。
花宴那天,在众目睽睽之下,这只巨大的神偶在没有风吹、没有人碰的情况下自己摇了起来,人们都说是小山神附在了上面。
后来,云槐镇上的神偶就都不雕刻脸了,人们管这样的神偶叫无面翁翁。
林修竹想,故事里的小山神应该是很想被认出来的。
他不想被家人忽视,所以才会闹脾气,才会跑回山上,可是,故事里的人就连最后一次机会都没有把握好。
小山神会很伤心的吧。
“我一定能认出你的。”林修竹忽然说。
郁棠一愣,有一点跟不上小伙伴的脑回路,他们刚才有讨论过认不认得出来的话题吗?
但郁棠还是点了点头:“嗯,好啊。”
没有问小伙伴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他记下了这个承诺。
他相信他的小伙伴一定会认出他的。
山中无岁月,郁棠感觉才认识了小伙伴没几天,就听对方说要离开了。
今年夏天还没过去,但是暑假要结束了,林修竹也要回到城里上学,提前了好几天跟郁棠道别。
但是林修竹每天都不会记得自己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只有在见到郁棠的时候,才会想起这是自己的朋友,而自己的朋友是小山神。
在没见到郁棠的时候,他只记得自己有一个住在山上的小伙伴,甚至连小伙伴的长相都想不起来。
所以,林修竹提前了一周多的时间就开始道别,每天一次。
郁棠就这么样听他道别了快十遍。
“我知道,你要回岫城上学去了对不对?”现在,他每天第一次看到林修竹的时候都学会抢答了。
林修竹很惊诧:“这你都知道了?真不愧是山神!”
郁棠:“……”
郁棠找槐花乡的友人要了一本日历,数着小伙伴要走的日子,忽然感觉接下来自己会有些寂寞。
在林修竹一家动身离开云槐镇的前一天,郁棠依旧在秘密基地里等着小伙伴不知第几次地来跟自己道别。
这天阳光很好,还是一个工作日,工厂与矿场像往常那样开工,人们也像往常那样起床、吃饭、上班、做着要做或者想做的事情。
郁棠坐在井口,带着些燥热的微风吹动他的发梢,闭着眼睛,他聆听着草木的声息。
忽然,宁静的山林躁动不安起来,林中野兽四散而逃,大山发出了痛苦的哀鸣。
轰隆隆——
郁棠身下的井开始晃动,像是下面有什么东西在瑟瑟发抖,他跳到地上,感受到了地动山摇。
大地裂开了一道口子。
他也“看”到了小镇上正在发生什么。
以整个云槐镇为中心,大地正在不断开裂,不论是高高的烟囱、满是人的厂区还是小区游乐场里的孩童,所有的所有,都被深渊巨口无情吞没。
灾难来得太过突然,人们四散而逃。
但是他们根本无处可去。
深渊巨口出现在各个地方,人们脚下的大地正在一点点破碎、坍塌,毫不留情地咀嚼着生命。
在新世纪刚刚到来的今天,人们以为自己已经无所不能。
当人们忘记了自己原本刻进基因的、对自然的恐惧与敬畏,当人们盲目自信、认为自己是这个世界的主宰,终有一天可以征服整个宇宙的时候……
每当这个时候,总会有些什么来告诉人们,所谓万物之灵长,其实与虫豸无异。
然而,虫豸也有求生的本能。
郁棠耳边忽然出现了无数呼喊他的声音,生活在云槐镇、听着小山神的故事长大的人们,在危难时刻想起了自己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