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棠指了指主播:“你瞧,当时他就是这样跟我翻白眼的,我对他敞开心扉,没想到他却这样对我!”
旅店怪谈:“……”
不不不,那不是对你翻白眼,那是两眼一翻直接晕过去了好吧?!
主播的同伴爬起来,没看到走廊里有什么奇怪东西,还以为主播是低血糖了,赶紧给人喂了两块糖,又跟老板一起把主播抬上车送往医院。
目送这几个人远去,旅店怪谈以为郁棠也要走了,所以放松了警惕。
然后,她就在脑子不清醒的情况下,莫名其妙答应了去对方家里做客的邀约。
旅店怪谈就这么被郁棠领到了校门口,说是让她来认识一下旅途的伙伴。
“你好。”郁宁也礼貌地介绍了一下自己,还问旅店怪谈午饭想吃什么,有没有忌口。
旅店怪谈:“……”
这帮人都是什么毛病,她可是都市怪谈唉,提一嘴都能让人寒毛直竖的那种!
首都大学的校门口人来人往,但几乎所有人都忽略了正在交谈的三人,直到郁宁听到了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郁宁抬起头,惊喜地发现是多年不见的朋友来了。
“晓诗。”
戴晓诗微微一笑:“我来的时候就在想会不会碰到你,没想到真的这么巧。”
这些年,郁宁一直保持着与这些一起从赤崖山上下来的朋友们的联系,也知道每一个朋友的近况。
戴晓诗如今已经不用戴着帽子遮掩光溜溜的头顶,她留了齐耳的短发,整个人看上去也有了精气神。
她当年的手术相当成功,病情至今也没有复发,已经开始了正常的学习生活。
戴晓诗已经不太记得自己是怎么和郁宁成为朋友的了,只记得他们好像曾经一起爬过山,后来就加上了好友。
残留的印象中,她当时去爬山并不是为了游玩儿,而是抱着很不好的念头。
也许是药物治疗的副作用,她总觉得自己好像遗忘了一些事情。
她忘记了自己当时到底是为什么没有实行那个可怕的计划,但还记得自己不想要再放弃生命的决心。
也是靠着这一信念,她挺过了痛苦的治疗过程。
戴晓诗靠着好心人的资助做完了手术,身体已经康复,也在完成学业之余做了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攒下了上大学的费用,已经离开了那个让她心存芥蒂的家。
过去的那些就让他过去,新的生活即将到来。
“我收到录取通知书了,就在你隔壁那个大学,这次是来提前看看学校。”戴晓诗笑着问,“对了,你一个人站在校门口干嘛呢?”
郁宁下意识看了眼郁棠,发现对方并没有因为朋友再也无法察觉到自己的存在而感到失落,像是早就习以为常。
戴晓诗又说了几句话就道别了,郁宁则带着郁棠和新认识的旅店怪谈去了学校里最有名的那个食堂吃午饭,刷的是他的学生卡。
下午郁宁就没课了,他按昨天说好的那样,带着郁棠在首都逛了逛。
这一整天,郁棠都很高兴。
郁宁回忆了一下,他这样的好心情,应该是从遇到戴晓诗开始的。
似乎,只要看到友人过得好就很高兴了,哪怕对方看不到他、听不到他、摸不到他、记不住他、也留不下他来过的痕迹也没关系。
人所能留下的东西,都将被时间抹除。
沧海桑田,世事变迁,而他依旧在那里,守望着曾经的相遇。
考试周结束,郁宁拎着行李登上了回乡的列车,郁棠也买了一张车票,跟他挨着坐。
旅店怪谈没有身份证,但也能过得了安检,她被打包装进了行李箱,在行李架上碎碎念,万分后悔那天晚上手欠敲了不该敲的门。
在动车上过了一天一夜,又换乘另一趟绿皮火车坐了大半天,一行人终于在一个万里无云的清晨抵达了云槐镇。
夏日到来,镇上槐花盛开,正是游客最多的时候。
漫步在青石小路上,郁棠问自己的两位友人是分开行动,还是先跟自己一块儿去镇子后山的槐树林看看,再去槐花乡里坐坐。
郁宁在云槐镇的家就在槐树林附近,那边也是调查局分部驻扎的地方,跟郁棠是顺路的。
而旅店怪谈第一次离开首都,甚至,她这辈子都没想到自己能有机会离开那家旅店,头一回出远门有些紧张,她决定跟紧两个熟人。
于是,一行三人一起去了后山的槐树林。
镇子的后山叫林二娘子山,从高度看其实就是个小山坡,槐树林就在山下,那里也是镇上居民们的埋骨之地。
镇上有落叶归根的习俗,也相信槐树里就是自己灵魂的故乡,所以每当有亲人去世,都会被埋葬在自家院子里的槐树下面。
后来有了城镇规划,政府也不让这么干了,遗体必须开死亡证明然后火化,骨灰还得埋进公墓,于是镇上的人就开辟出了槐树林中的墓园。
墓园外时刻有人看守,专门负责跟游客解释这里是什么地方,一般游客得知这里是墓园后也就不会进去了,顶多在外头拍拍槐花。
今日墓园的看守就是那个告诉郁宁收到了邀请函的师兄,他看到郁棠三人走过来,还朝他们点头问好。
郁棠在门口问明了林二娘子家的槐树种在哪里,就带着两个同伴走了进去,找到了自己要找的那棵树。
林修竹家不论后代的子孙走出了多远,最终都是要回到云槐镇埋骨,这棵槐树旁有许多墓碑,其中就有林修竹父母的合葬墓。
郁棠拿出了那一小瓶骨灰,他蹲坐在槐树前,用手指挖出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坑,又把瓶子放了进去,在上面添上了土。
旅店怪谈想起自己前些天还听郁棠讲了一宿他的亡夫,看样子,他来这里就是为了安葬亡夫的遗骸。
明明跟她吐槽亡夫的时候怨气那么大,像是受了很大委屈的模样,可真等到为亡夫送葬的这一刻,面前的人忽然变得脆弱起来。
脆弱到好像变成了出现裂纹的玻璃瓶,表面上看不出什么,但随时都有可能碎掉。
郁宁和旅店怪谈静静地等候在原地,看着郁棠为那简陋的新坟添上一捧又一捧土。
槐树林中静悄悄,有风吹过,落花无声。
郁宁想起了在校门口再见到戴晓诗的那天郁棠脸上的欢喜,也许,他总是这样真心喜欢着每一个朋友,也总是需要与人分离。
而这个被埋进了墓中的人,对郁棠来说可能比朋友更加特别,也更加难忘吧。
郁棠的肩膀微颤,泪水滴落,打湿了新盖上去的土,但很快又有另一捧土被盖了上去。
终于,那瓶骨灰被埋葬在了新坟中,也埋葬了未亡人的一段过往。
郁棠蹲坐在槐树前,抱着膝盖,将头埋了进去,深呼吸了几下,像是在平复情绪。
很快,他就站起来擦了把脸,抬头看着槐树茂盛的树冠,像是在透过它怀念着某个再也见不到的故人。
郁宁走上前去,拍了拍郁棠的肩膀。
虽然不知道自己的好友和他那位亡夫有着怎样的故事,但看样子,他们一定有着很深的感情吧。
“哭一哭心里会好受点。”郁宁安慰着,“我们都还在你身边。”
他话音刚落,就听到原本安静的树林里突然出现了脚步声,随之而来的是一个惊疑不定的男人的声音:“老婆?”
郁棠没搭理那一声“老婆”,但郁宁和旅店怪谈一齐回头,找到了声音的来源。
郁宁看到了有个陌生男人正向他们这边跑来,他心想这个人在乱叫什么啊,他们棠棠的老公都躺进坟墓里了。
但是看到对方目标明确,眼睛直勾勾盯着郁棠,郁宁还是拽了拽好友的衣袖,提醒道:“那个人好像在叫你。”
“哦。”郁棠还是没有回头,但是已经认出了对方的声音,语气平静道,“那是我亡夫。”
郁宁:“……”
郁宁:“???”
郁宁嘴角抽了抽,压低了声音道:“你亡夫看上去很鲜活的。”
就是那种怎么看都是个大活人的鲜活。
世界名画——
寡夫哭坟,但哭早了.JPG
数日前,还在岫城的林修竹前往郁棠曾经住的地方寻找线索。
他并没能从白雪口中知道更多的信息,倒是阻止了一场凶杀案。
很快,调查局的人就上门来把这对母子带走了。
林修竹用白雪给的钥匙打开了郁棠房间的门,郁棠自打结婚后就没回过于家,他房间里的东西也都没有带走。
林修竹也不好留在于家的宅子里太久,在得到了调查局的允许后,他就把郁棠房间里所有东西都打包带走了。
他来之前——生活气息满满的温馨小屋。
他来之后——只剩下墙上大白的毛坯房。
林修竹花了一些时间,把郁棠留下的东西整理归纳,在整理过程中,他发现了一封署名被模糊了的遗书。
林修竹逐字逐句阅读了这封遗书,并确认这并不是郁棠所写的。
写遗书的人讲话的风格和郁棠完全不一样,林修竹又回忆一下他们登记时签的字,郁棠的字迹也不是这样的。
那个人在写下这封遗书的时候,并没有带上过多情绪,只是平铺直叙地说出了自己决定去死这件事。
唯一能看出情绪的,是在遗书的最后,他写下了自己选择的死亡地点,说自己会去云槐镇附近的赤崖山上结束生命。
可以看得出,他是想要别人去找到他,然后阻止他的。
但是根据白雪说的那些话,最后他的家里没有任何人去找他,甚至没有报警。
可他还是回来了。
只不过,回来的他已经变成了祂。
一道灵光闪过,林修竹忽然想起了很多事。
他曾经跟郁棠说过要去云槐镇祭祖,那时的郁棠说了一句好巧,但林修竹还没问出“巧”在哪里,他们的谈话就被打断了。
而在林修竹的葬礼上,出现了他姥爷睡前故事里的林二娘子,这位祖宗还跟郁棠很熟悉的样子,问过郁棠要不要跟她一块儿回去。
回哪里去?
会不会就是回林修竹的老家云槐镇?
白雪的儿子留下一封遗书就跑去了云槐镇,他是不是在那里遇到了郁棠?
可能在云槐镇里又发生了些什么,这才导致郁棠以对方的身份回到了于家。
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林修竹决定先回一趟老家看看。
在走之前,林修竹要先处理一下公司的事情。
林必果并不知道自己的父母都干了些什么,更不了解玄学界的事情,他还在住校,也是个有自理能力的成年人,林修竹倒是不用怎么担心他。
但林家舅舅与舅妈在公司里根基深厚,如今这俩人被带走调查,毫无预兆地少了两个管理层,公司里可能要生乱子。
此去云槐镇,林修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多久,又能不能回来,所以还是要多做准备。
林修竹把公司里的一应事务都安排好,又回到老宅跟林家二老住了几天。
他跟两位老人说明了自己可能要去远行,归期不定,本以为会遭到强烈反对,却没想到很快就得到了二老支持。
林家二老看得出这些日子林修竹心中装着事儿,总是闷闷不乐的,看他主动出去散心还觉得挺高兴。
只希望他这次远行能解开心结,安安心心去,开开心心回。
一切都安排妥当,林修竹踏上了前往老家云槐镇的旅途。
他抵达小镇的时候已经是晚上,由于最近几年的旅游开发,小镇有一部分已经变成了商业气息浓重的模样。
在镇上随便找一条人流量大的街,左边轰炸大鱿鱼,右边特色臭豆腐,抬头就能看到一个立牌,上书:我在云槐镇很想你。
等穿过了热闹的商业街,七拐八绕来到远离喧嚣的地方,才是小镇最原本的模样。
青砖黛瓦的小平房,家家户户院子里都是槐树,到了晚上,亮起来的灯也没几盏,却意外地宁静祥和。
林家的祖宅在小镇建设的时候拆了,后来也没有建新的房子,所以每年林家人来祭祖的时候都是住在镇里人开的民宿。
民宿老板娘长了一张和善的面容,圆脸,大耳朵,让人一看就觉得很亲切。
林修竹已经跟民宿老板娘很熟了,他这次拎着行李入住的时候没看到老板娘,还问了一嘴人去了哪里。
“哦,二姐上医院给大姐陪护去了。”一见是老熟人,民宿里的员工就多解释了两句。
“前几天大姐又发病了,大半夜跑去山神庙睡了一宿,找到她的时候烧得那叫一个厉害,就给她送医院了。”
老板娘姓陈,家里只剩下一个姐姐,姐妹俩都结婚组建小家庭了,但二十多年前镇上发生了一场天灾,老板娘的丈夫和陈家大姐的女儿都没了。
那之后,陈大姐的精神上就出了点儿问题,平常看上去倒没什么,只是说话有些神神叨叨的。
她老说自己的闺女就在槐花乡,她们很快就能见面了,还常去山神庙祭拜,希望小山神能让自己早点儿去那死后的世界。
某天,陈大姐的丈夫一声招呼没打就出了门,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老板娘就把姐姐接到了自己家,姐妹俩一起经营民宿,随着镇上的旅游业越来越好,她们的日子也蒸蒸日上。
林修竹知道老板娘一家的事儿,他自己也还记得二十多年前的那场天灾。
那正是一个暑假,他才上小学,跟父母来镇上祭祖,在回程前赶上了那场灾害,万幸一家三口只有他轻伤,父母都平安无事。
可不知时间过去太久,他不记得那场天灾具体是什么了。
当时的网络没有现在发达,网上已经找不到相关的信息了,林修竹又没闲工夫为了找一篇报道特地去图书馆翻看二十多年前的资料。
镇上的老一辈可能也患上了创伤后应激障碍,对于二十多年前的灾害到底是什么这个问题,问十个人,能得到十个完全不同的答案。
随着时间过去,大地的伤口渐渐愈合,活着的人缅怀着亡者,也开始了新的生活。
林修竹怕提起镇上人的伤心事,也就再没问过人们关于二十多年前那场灾难的记忆。
林修竹在民宿住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就被公鸡打鸣声叫醒。
他从房间里出来一看,老板娘姐妹俩已经回来了。
老板娘还是那副亲切的模样,陈大姐的脸色则更为憔悴了些。
别人一问,两姐妹就说没什么事,医生让回家好好养一养,可老板娘眼中的担忧藏也藏不住。
林修竹也没再多问,他在镇上逛了一圈,买了扫墓用的水桶、抹布、鲜花和糕点,准备先去槐树林看望自己爸妈。
一路上,林修竹就在想怎么告诉爸妈,你们有儿媳妇了,但儿媳妇跑了。
他都能想象如果两人还健在,听到这事儿该怎么笑话自己了。
希望他爸妈的在天之灵能保佑他早日找到他老婆吧,这个念头在他心里一闪而过。
几分钟后,林修竹来到槐树林,找到了父母所在的那片区域。
然后,他就在自家爸妈的墓碑旁看到了一个十分眼熟的背影,那身影怎么看怎么像是他老婆。
林修竹:“……”
不是,这么灵验的吗?他都还没开始祭拜啊?!
再次见到朝思暮想的人,林修竹十分激动,脱口而出一句:“老婆?”
但是郁棠没回头,也没有要理会他的意思。
郁宁和旅店怪谈面面相觑,从彼此眼中看出了一样的茫然——
这亡夫还没死透是个什么情况?
郁宁准备打破这两人间明明黏黏糊糊却莫名僵持的局面,他拽了拽郁棠的衣袖:“要不你给我们介绍一下你这位……”
这位亡夫哥?
郁棠终于转过身来,眼尾还带着一抹绯红,轻声细语,但开门见山:“我们之间有家里长辈订下的婚约。”
他说到这里就没有再继续了,但郁宁已经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
郁棠哪里来的家里长辈啊?
他说的长辈,怕不是属于过去那个自己的长辈,那所谓的婚约也是跟他过去的身份绑定的。
郁宁:“……”
说好了吃瓜看戏,怎么还有自己的事儿啊喂?!
郁宁求生欲爆棚地拎起了自己的行李箱:“我看到自己家屋顶了,先去给师父报个平安,回头见哈!”
说罢,他发挥出了一个优秀调查员的主观能动性,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槐树林中。
旅店怪谈也想跑,但是郁棠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她一卡一卡地将头扭转了一百八十度,就看到郁棠正面无表情地瞅着自己。
“不是说好要来我家做客?”郁棠的声音依旧温和。
“啊对对对!”旅店怪谈也想要快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推着郁棠就要往前走,“咱们快走吧。”
“请先等一下。”林修竹把手里的扫墓用品先放在了墓碑旁,快走两步来到郁棠跟前,直接说明了来意,“我是专门儿来找你的。”
林修竹觉得自己说得还不够明白,立刻补充了一句:“找你复婚。”
郁棠道:“咱们没离婚。”
林修竹:“……”
对,他想起来了,他老婆是丧偶来着。
光听说离婚了又复婚的,没听说过丧偶了还能复活的。
林修竹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先冷静下来。
他察觉到郁棠神色有异,很明显对方说话的音调和语气也都不对,像是在生气,而惹他生气的对象正是自己。
林修竹暂时想不明白老婆为什么生气了,于是问了一句:“是我有哪里做得不好吗?”
“他是在气你在他敞开心扉的时候朝他翻白眼。”旅店怪谈幽幽地说。
林修竹:“???”
林修竹也不记得自己做过那么没素质的事,但一看到郁棠眼睛里又泛起了泪光,瞬间明白他老婆真的是在气这个。
林修竹开始回忆自己前二十九年的人生。
而郁棠一抬手,霎时间槐花铺满了整片天地,渐渐吞没了他和旅店怪谈。
林修竹回过神来,伸手想要抓住郁棠的衣袖,但只抓住了几片花瓣。
伴随着花香,一阵眩晕袭来。
等到漫天花雨消失,林修竹终于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
可他定睛一看,周围哪里还有什么槐树林。
甚至,这里连绿色植物都少见,他目之所及是一排整整齐齐的老式居民楼,和一片废旧破败的老厂房。
工厂、铁皮、高高的烟囱、厂区附近的家属院,这一切都是老工业基地的模样,但能看出所有东西都被废置许久,成了一片荒凉的废墟。
曾有一只钢铁巨兽在这里昂首守望着更好的明天,可如今,巨兽倒地长眠,皮肉腐朽,只剩下钢铁的骨架屹立于此。
这里,还是云槐镇……吗?
林修竹有些恍惚,他觉得这个地方十分眼熟,但又说不上来到底是哪里。
很快,他在一座厂房的大门前找到了可以表明地点的文字,门牌上写着“云槐镇第一采矿厂”几个大字。
可林修竹知道,云槐镇上绝对没有这么大的工业基地,小镇至今延续着百年前的建筑风格,除了建设墓园时拆了几栋房子,就再也没动过土地。
林修竹又四处看了看,没瞧见郁棠的身影,但终于找到了一点绿色,也看到了一座眼熟的山峰,那正是小镇挨着的赤崖山。
准确地说,是赤崖山那个呈九十度直角的山崖的另半边。
远远看去,他还能瞧见上山那棵不知生长了多少年的巨大古树,只是山崖的直角换了个方向。
原来赤崖山真的被劈开了,只不过山的另一半不在寻常的人世间。
林修竹不了解这个死气沉沉的云槐镇,他想快点离开。
刚走没几步,他就听到了熟悉的小孩儿嬉戏声,很快见到了几个光着脚在破败的厂区里乱跑的小童。
小童们还朝他打招呼:“呀,是你啊!”
这熟稔的语气,就好像他们已经认识很久了。
这几个孩子里最大的七八岁,最小的四五岁,脸上都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小一些的孩子们不论男女都穿着肚兜,头上扎了两个小揪揪,像是年画娃娃。
大一些的孩子们穿着打扮和如今外界的普通小孩无异,跟小一些的孩子们站在一起,总有些割裂。
林修竹终于在这个陌生地方找到了人,也不管场景有多怪异了,立马喊住了那几个小孩儿,询问他们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云槐镇呀。”一个小童说,“你也可以管这里叫槐花乡。”
“槐花乡?”林修竹想起了镇上流传的那个古老传说。
人死后会前往槐树里那个世界的,那是他们灵魂的故乡。
但为什么,槐花乡里没有槐树?
“你是迷路了吗,要不要我们带你去找你家里大人?”另一个小童问道。
林修竹还没反应过来他家里的大人是指谁,就已经被几个小孩儿围在中间,不由分说地带着向前跑了。
离开了那片荒芜的废墟,他很快就见到了还算熟悉的山道,正是云槐镇的后山。
山坡上绿草如茵,生机勃勃,林修竹一路被领到了一座林间小屋前。
其中年纪最大的那个小孩儿上前敲了敲门,穿着旗袍的林二娘子笑呵呵走出来,将门外所有人都迎了进去。
小屋从外观上看起来并不大,但内里另有乾坤,进门后就能看到一个很宽敞的大院子,院子里是假山流水的园林。
林二娘子拍拍手,就有两个人身狐狸脸的小童拿着茶水点心走了过来,还给林修竹也倒上了一盏茶。
林修竹看着笑眯眯的林二娘子,试探地喊了声:“老祖宗?”
林二娘子抽出手帕掩着半边脸笑出了声,好像很高兴的样子,还应了一声:“乖。”
林修竹之前听姥爷讲过那个睡前故事,自家先祖在故事里不太像正面角色的样子。
可看这位祖宗的祖宗如此和善,瞧自己的眼神儿都十分和蔼,完全不像是被自家先祖用那种绝情的话伤害过的样子。
林二娘子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解释了一句:“那个故事里的人不是你们这一脉的先祖啦。”
“我还挺喜欢养孩子的,养子养女有些多。”林二娘子道,“只不过,因为那个故事最有名,后来也只有那个版本流传了下来。”
这么说着,她对着围上来的小童们又抱又亲,看得出孩子们也很喜欢她。
林二娘子把一个扑到自己身上的童子抱起来掂了掂,又放了下来,摸了摸孩子的头,一双笑眼看着林修竹:“你是来找岁无君的吧?”
“岁无君?”林修竹问,“是说郁棠吗?”
林二娘子点头:“没错,郁棠这个名字是他为了去人世生活才取的啦,我们之前都叫他岁无君。”
“生活在人世的人,就连听多了岁无君的名字都会疯掉的。”她无奈地叹了口气,“真实太脆弱了。”
说罢,她又看了看外头的天,瞧见了大朵大朵形状各异的云彩飘过:“他今天的心情好像不是太好呢。”
“嗯。”林修竹低头看着手中茶盏升腾起的热气,“我好像惹他伤心了。”
“他以前也这样,一伤心就生气,一生气就躲起来不见人。”林二娘子又叹了口气,“他上次这么气鼓鼓地回来,都是几百年前的事儿了。”
林修竹一愣:“以前也有人惹过他伤心吗?”
听出了林修竹语气中藏不住的在意,林二娘子饶有兴致地瞥了他一眼。
“他喜欢一个人坐在山顶上,看着山下的热闹。”林二娘子斜靠在圈儿椅上,讲起了从前,“直到有一回,他终于跟人下了山……”
男孩儿的弟弟病死了,父母骗他说弟弟被小山神带去山里享福了。
男孩儿信了,跑去山里找弟弟,然后真的在山上碰到了在寻找玩伴的小山神。
小山神听到男孩儿管自己要弟弟,可他没办法把男孩儿的弟弟凭空变出来,他提议:“那我给你当弟弟吧。”
于是,小山神下了山。
下山前,他兴冲冲告诉了自己所有的小伙伴,他马上就要有家人啦。
他那天开心极了,晴天里都出了彩虹。
但是,男孩儿的父母看不到小山神。
男孩儿以为父母不喜欢弟弟,甚至连一句话都不愿意跟弟弟说,于是男孩儿从不在父母面前提起弟弟。
后来,男孩儿长成了少年,而少年的父母在一次外出中双双遭遇意外去世,只留下少年与弟弟两个人相依为命。
那几年是云槐镇上难得的好年景,家家户户省下一口饭,养活了兄弟俩。
镇上的人很好,哥哥也很好,小山神想,就这样作为人长大然后死去,好像也不错。
可随着时间流逝,他喜欢的一切都变了模样。
哥哥已经长大,有了更爱的人与物,小山神发现自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他只是人间的过客,不是谁的牵挂,对他所在乎的家人来说,也不是独一无二的那一个。
于是,小山神又回到了山上。
他留下了一个不倒翁代替自己,有半个人高的不倒翁穿着衣服,脸上却没有雕刻五官,没人的时候就会自己在地上摇啊摇,摇啊摇。
哥哥没有发现弟弟已经离开了。
偶尔有离开镇子的人回来,看到哥哥院子里巨大的不倒翁却没见到弟弟,于是就跑去问哥哥:“你弟弟去哪儿了啊?”
哥哥一脸茫然地看了看还在一晃一晃的不倒翁:“我弟弟一直都在啊。”
后来,哥哥成了很有名的工匠,雕刻了一个又一个不倒翁。
传说,经过他手的不倒翁都会在寂静无人的夜里独自摇晃,好像在等待有人摸摸祂的头,唤一声祂的名字。
林修竹默默听完了老祖宗讲的故事,他总觉得自己应该是听过故事的另一个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