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再穿上校服,那他就真的跟普通小学生没什么两样了。
校长的课程里,不仅有这些在人世生活的基本常识,还夹带了很多私货,例如八荣八耻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
校长也不求祂能有多遵纪守法,主要是写教案写习惯了。
人世的规则对祂来说都是可以随意更改的东西,那生活在人世的人又能怎么办呢?
管又管不了,打又打不过,跑又跑不掉。
反正祂也没表现出对人世的恶意,事已至此,就这样吧。
在那种诡异平静的影响下,调查局众人已经完全接纳了祂在人世晃悠的事实。
但很快,郁棠就对这个人造的小镇失去了兴趣,也没提出要去别的城市看看。
郁棠跟调查局的大家打了一声招呼,就自己回到了槐花乡。
此时的槐花乡还在建设中,调查局众人把人世里有的东西都搬了进来,还给拉了网线,往常那些在一个地方待不住的祟都开始宅家了。
郁棠则又回到了自己的树中,闭目浅眠,像是已经对现如今的人世失去了兴趣。
他这一觉睡睡醒醒,不太安稳,经常能听到有人在呼唤自己。
只是他正睡得迷迷糊糊,也没有回应。
直到有一天,一个被人骗来了云槐镇、准备结束自己生命的少年,走进了赤崖山下的山神庙。
他闭上了眼,双手合十,对小山神许下愿望:
真想回家啊。
真想逃离那个家。
两个截然不同的愿望几乎是同时出现在了少年的心里,半梦半醒的小山神在这时睁开了眼睛。
睡梦中,郁棠经常忘记曾经发生的事,每次睁开眼都会陷入茫然。
他是谁?他在哪儿?他要干什么来着?
过去那些记忆总会被他放在不知哪个犄角旮旯,也许有一天会被某种气味、某种声音、某种颜色唤醒。
这次一觉醒来,他已经忘记了之前跟自己在山上玩儿的小伙伴。
直到今天,他来到二十年前的破碎时空,再次见到了幼年版的林修竹。
二十年的光阴过去,当年不到十岁的小学生如今已经大步流星奔三了,一开始郁棠完全没认出来。
现在他终于把人认了出来,忽然就有点儿开心,也有点儿难过。
怪谈领域内仍重复着二十年前那一天的灾难,被当成了闯入者困在这里的林修竹混在四散而逃的人群中。
下一秒,天地已经完成了翻转。
吞噬生灵的灾难与原本的工业小镇不知所踪,站在小桥流水旁的大家茫然无措。
林修竹依旧紧盯着赤崖山的方向,可是眨眼工夫已经不见那个他熟悉的身影。
就在林修竹愣神的时候,怪谈领域内的时间好像暂停了,身边那些面容模糊的人全都停下了动作,连飘落的槐花都定在了半空中。
几个穿着红肚兜的童子光着脚丫走过来,大白天的手里还拎着灯笼。
童子们瞧见了此时看上去跟他们差不多大的林修竹,笑嘻嘻地抓着他的胳膊,说要带他出去。
林修竹先是一愣,但很快就在童子们中间发现了自己想找的那个人。
他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挣脱了拽着自己胳膊的两个童子,直奔队伍最后那个小小的身影而去。
下一秒,郁棠忽然被人握住了双手,他有些惊讶地抬起头,就看到年少版林修竹朝自己傻乐的脸。
林修竹把郁棠装进了自己的眼睛里。
记忆复苏,当年自己说的那些话也都被他回想了起来。
盛夏,微风,蓝天,白云,他在山神庙里对小伙伴许下承诺。
趁着人还没反应过来,年少版的林修竹给了守望人间数千载却从未被记住的小山神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说到做到,我找到你了!”林修竹说,“你可不准再消失了啊!”
盛夏山野,神庙之中,小山神听到小伙伴对自己这样承诺道。
即使当时完全跟不上小伙伴的脑回路,但郁棠还是点了点头,收下了这个承诺。
时至今日,哪怕相隔了遥远的时间,哪怕刚刚重逢时并未认出彼此,林修竹也还是兑现了自己的诺言。
小山神版的郁棠在年少版的林修竹怀里眨了眨眼,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忽然推开了紧抱着自己的小孩儿,后退了两步,直勾勾盯着林修竹。
“我可没答应过你不会离开。”郁棠说,“而且是你先离开的。”
林修竹想起来,郁棠还在气自己居然“擅自死掉”,害他丧偶这件事儿。
但林修竹也知道,郁棠真正在意的不是这个,而是他并没有像自己所说的那样完全接受爱人所有的模样。
林修竹正想解释,却看到郁棠的这副身躯忽地长高了许多,变回了在人世活动时的青年模样。
可变化还在继续,转眼间红颜枯骨,漂亮青年的半边身体变作了森森白骨,一根根肋骨随着呼吸开开合合,无数黑色丝线缠绕在枯骨之上,有生命一般舞动着。
这是跟新婚夜郁棠对林修竹敞开心扉时差不多的模样,只是这次,连他的半边面容都跟着一起化作了白骨。
黑色的丝线缠绕成漆黑的藤蔓,向四周生长,越来越高,像是要通天彻地。
童子们早在瞧见郁棠脱离了小山神的模样时就赶紧跑了,小镇居民的虚影也一点点消散,整个怪谈领域都开始不安地晃动起来,像是随时就会散架。
随着怪谈本身出现裂缝,通向外界的出口已经打开,林修竹也变回了二十年后的模样。
直面如此巨大的压迫感,他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明明身体已经烧成了一堆骨灰,也没有了大脑的防御机制和刻进基因的本能,但他还是会恐惧、战栗、想要立刻逃离。
但林修竹知道,自己这时候要是走了,那就真的再也见不到郁棠了。
漆黑的藤蔓张牙舞爪,像是随时都可以掀起毁灭世界的灾祸。
林修竹顶着威压向前一步又一步,像是在台风天里逆风而行,每一步都艰难无比。
郁棠平静地看着一步步靠近自己的男人,释放的威压并没有因为对方看上去越来越狼狈的模样而停止。
要把自己的气场控制在一个不会真的把人搅碎,又可以将人吓走的区间,还是有一点难度的。
明明连自己真实模样都不能直视的人,明明强忍着恐惧带来的本能,男人还是没有停下接近自己的脚步。
郁棠又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情绪。
过去的千百年间,他栖居在山顶的树上,看着云起云落,兔走乌飞,向来平静随和,与天地自然融为一体。
好像感受不到特别大的欢喜,也感受不到特别大的悲伤,更是从未有过愤怒与焦虑。
人世间可以形容人情感的词语数不胜数,他却从未深刻地拥有过哪一个。
但是看着男人顶着压力不断向自己靠近,哪怕站都站不起来,匍匐在地也要爬向自己,郁棠忽然感受到了焦躁。
他为什么还不走呢?
刚才应该让童子们跑的时候把这个人也带上的。
但是郁棠的心里又很矛盾。
他希望这个人赶紧离开,又不希望这个人就这样走掉。
郁棠见过这样矛盾的愿望,就和郁宁当年的愿望差不多,想回家和想逃离的愿望同样浓烈至极。
当年,他可以代替于家的孩子回家,以这样的方式同时实现两个矛盾的愿望。
但如今,他要怎样实现自己这两个矛盾的想法?
郁棠走神间,林修竹已经来到了他的身边,直到自己的一根藤蔓被男人紧攥在手里,郁棠才察觉到这件事。
林修竹直起了腰板,先是单膝下跪的姿势,然后撑着自己那条踩在地上的腿,很费力地站了起来。
郁棠不再后退,他把拧在一起的藤蔓散开,变回了无数的丝线,可怖的压迫感随着黑色细线如发丝般轻盈落地而消失。
林修竹乘胜追击,再次走到郁棠面前,紧紧抱住了对方此刻形态可怖的身躯。
噗咚——噗咚——噗咚——
林修竹感觉到自己早该化成灰了的心脏在快速跳动着。
噗咚——噗咚——噗咚——
郁棠感受到了自己的核心跟上了对方心跳的节奏,也在有规律地膨胀又收缩。
两颗“心”步调一致,胸膛紧贴着胸膛,心也紧贴在一起,达成了共鸣。
“我说过我会找到你,也说过,不管你是什么样子,我都愿意接受。”林修竹将郁棠的头按在自己怀里,“这件事我也会说到做到。”
感受到怀中人有些僵硬,也可能是露出来的肋骨比较硬,林修竹一下下拍着他的后背,安抚着郁棠的情绪。
抱了很久,他都没听到郁棠的回应。
他松开怀抱,想看看怀里的人怎么了,一低头就瞧见郁棠仍保留着皮肉的那半边脸上有着斑斑泪痕。
男人比自己这个骨架高太多,郁棠抬眼去看林修竹,神情依旧平静得像是没有情绪,可饱含着委屈的眼泪一颗颗掉个不停。
林修竹呼吸一滞,那已经不存在了的心还是揪了一下。
下一刻他再次将人拥入怀中,明明自己怀里的是半边美人半边骷髅的诡异模样,他却抱得更紧了些。
郁棠这回任由他抱着,只是把头埋在林修竹怀里,声音闷闷地威胁道:“你再不离开,我就吃掉你!”
“好啊。”林修竹说,“荣幸之至。”
郁棠:“……”
郁棠强调:“剥皮拆骨,掏心挖肺,一小口一小口在你活着的时候就吃掉你的那种!”
林修竹深吸了一口气,摸了摸郁棠的头,语气温柔道:“这有什么不好的,等我变成你的一部分,咱们就能一直在一起了。”
忽然,林修竹感觉自己的手摸到的地方到处都是刺,很扎人。
这是炸毛了?
还不等林修竹去看郁棠此刻变成了什么样子,他就又被漆黑的藤蔓卷了起来。
“郁棠!”林修竹知道自己这是就要被丢出去了,赶紧把心里的话都抖露出来,“我知道你还是不能安心。”
“没关系的,这不是你的错,你可以慢慢看我的真心,慢慢思考咱们的关系,咱们也可以慢慢了解彼此。”
“宝贝,丧偶不要紧,要跟我来谈一个第二春吗?”
他这个春字还没喊完,郁棠藤蔓一甩,林修竹已经被扔出了怪谈领域。
林修竹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民宿房间的床上,时间也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了。
百叶窗开着,能看到窗外热烈的阳光,和小院里满树的槐花。
他想起昨晚自己是怎么进槐树里的,也不知现在陈大姐是个什么情况,他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就去找老板娘等人。
跟预想中的不太一样,民宿里十分安静,只是没见到老板娘,留在店里的小员工眼睛也红红的,明显是刚哭过了。
原来凌晨的时候老板娘就从梦中惊醒了,她去查看姐姐的状况,发现不对,立刻叫了救护车,只可惜陈大姐那时候就已经走了。
其实陈大姐身边的人对她的身体情况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医生也说就是这一两个月的事儿了,陈大姐自己也联络了镇上办丧事的人。
她这一走,老板娘等人再难过也没有乱了手脚,从凌晨到现在,棘手的事情都处理得差不多了,只剩一些后续工作。
因为要办葬礼,民宿这边就跟住宿的客人商量,如果觉得忌讳要离开的话可以全额退房费,如果还想住在民宿也不拦着,这几天就不收费了。
林修竹准备继续住在这里,还帮忙准备了葬礼的用品。
老板娘就只剩下姐姐一个亲人,陈大姐的葬礼也比较简单,但是姐妹俩人缘不错,镇上很多人都来送别了。
林修竹围观过自己的葬礼,他能感觉到陈大姐葬礼办得些急,像是在赶什么进度一样。
老板娘就跟他解释:“快点办完葬礼,正好可以赶上花宴。”
云槐镇每年夏天都会举办一场盛大的祭祀仪式,祭祀山神、祭祀祖先、送别亲人的亡魂,这就是老板娘所说的花宴。
自从云槐镇变成了旅游景区,每年都有很多游客专程来看花宴,而林修竹不喜欢人太多,所以每次来祭祖扫墓都会错开花宴的日子。
今年的花宴与以往也没什么不同,夜幕降临时,镇上主持祭祀的槐婆婆登台带领一帮小孩子跳起了花宴之舞,长街上人山人海,繁华热闹。
等到花宴之舞结束,人们就会到了河边放河灯,林修竹怕到时候人太多,在祭祀舞蹈还没跳完的时候就来到了河边。
传说河灯会一路顺着水流漂到冥河彼岸,将人们写在灯上的话语传达给逝去的亲友。
林修竹拿着一盏莲花模样的河灯往河岸走,远远就看到有几个熟悉的童子站在水边。
人们像是感应到那里不能过去一般,很默契地给童子们空出了一片场地。
等走近了,林修竹发现了那块地方不仅有一群孩子,还有几个成年人,陈大姐也在其中,小苗就牵着她的手。
林修竹想起老板娘好像也在往这边走,正准备回头去找人,但又想起现在老板娘已经看不见自己姐姐了。
他还想跟陈大姐打个招呼,却发现陈大姐只是眯眼笑着,不说话,也没有别的反应,有些呆愣愣的。
虽然从前陈大姐有时候也神神叨叨的,但绝不像这样,就跟丢了魂儿似的,浑浑噩噩。
“不是所有人死去以后都能保持生前的模样啦。”小苗看出了林修竹的疑惑,解释了两句,“更多的就是这个样子,维持不了神志的。”
有形之物终将消亡,可无形之物也不长存。
肉\体也好,魂魄也罢,一切的一切都会归于天地,归于来处,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我也该走了。”小苗呲牙笑了笑,“这回可以跟妈妈一块儿走啦。”
今天是云槐镇的花宴,是传达思念的日子,也是送别亲人的日子,槐花乡里准备离开的人也会在这一天踏上回归天地的旅途。
“啊。”小苗看向林修竹身后的方向,瞬间喜笑颜开,“岁无君来送我们啦!”
林修竹闻声,立刻转过身去。
夜色之中的长街被灯火照亮,不论是三三两两说话的人们,还是生活在人世之外的祟物,都好像感应到了什么,纷纷避让开来。
数位童子列成两队,行走于长街两侧,一手持着灯笼,一手抱着铃铛。
缓步走在队伍最后的青年长发披散,穿着一身红色长衫,脸上是再平静不过的神情,仿佛亘古不变地注视着人世间的神灵。
天上的烟火,街边的红灯,远处的鼓乐声声,一切的一切都像是在迎接他的到来。
他穿行在热闹的长街上,但不知为何,明明人们无法看到他的身影,却还是会在他路过时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
他所行之处,凡人退避,诸邪不近,天地内外一片澄清。
郁棠走到林修竹跟前,看到他手里也捧着一盏河灯,上面写着的是林家父母的名字。
林修竹从刚才的震撼中回过神来,状似很随意地看了看手中的河灯,问了一句:“他们会收到吗?”
郁棠点点头:“当然。”
还不等林修竹作何反应,郁棠忽然走到了他身后,看着奔流的河水,声音很轻道:“你所说的话,所做的事,天地都会知道。”
“他们也早已变成了天地的一部分了。”
林修竹低着头,轻叹了一口气,没再多言。
他也和郁棠一样转过身,面朝河流,将点亮的河灯放进了河里,看着它顺着水流漂远。
跟着郁棠一起来的童子已经在和小伙伴们道别了,小孩子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倒是没有多少伤感的氛围。
长街另一头,神槐下,祭台上,槐婆婆踩着鼓点跳起了花宴之舞。
街市正热闹,云槐镇的居民与游客们三三两两结伴而行,说说笑笑,也有不少人拿上了花灯赶来小河边。
民宿老板娘一手牵着店里的小员工,一手拿着写了姐姐名字的河灯往河边走,远远地,她好像看到了姐姐的身影。
她姐姐还是分别时的模样,怀中还抱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身边围绕着很多小孩儿,跟那些孩子一起走上了桥。
一阵风吹过,吹落无数槐花,转瞬间,桥上的人影全都消失不见了。
郁棠一一与陪伴了自己多年的童子和来到了槐花乡的人们道了别,随后静静地看着他们走上了桥,走向了彼岸,化作星星点点。
执念消散,重归天地。
说是团圆也是团圆,终有一日,世界一切都会在混沌之中重逢。
离开的童子们留下了自己的灯笼与头骨做的铃铛。
这些都被其他小伙伴们收了起来,挂在赤崖山顶那棵大树的红绳上,风一吹,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宛如孩童的笑声。
林修竹走到郁棠身边,和郁棠一起目送着离开的人们远去,手却在悄悄试探地牵住了郁棠的手。
直到所有要离开的人都走上了桥,所有的光点都化作星芒,消失在了庆典的烟火中,郁棠仍盯着那个方向,林修竹也一直牵着他的手。
不知过了多久,花宴之舞已经结束,小河边的人多了起来,但人们默契地远离了某个方位,人山人海的小河边突兀地空出来一块,却没人察觉。
忽然,林修竹感觉有什么戳了戳自己的肩膀,他转头一看,发现是一根熟悉的漆黑藤蔓在捣乱。
林修竹失笑,用另一只手抓住了来回晃呀晃的藤蔓,大拇指在上面轻轻摩挲起来。
被一只手抓住,藤蔓本来没什么反应,直到藤蔓末端被人来回摩挲,那感觉很不自在,才开始挣扎起来。
林修竹知道,以藤蔓的力气,要是真的想挣脱,自己根本连抓都抓不住,如今这个反应,明显只是礼貌性地表示了一下不满。
于是他变本加厉,开始揉捏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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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藤蔓被惹生气了。
它把自己从魔爪中抽了出来,轻轻一下甩在罪魁祸“手”的手背上,又把自己缩了回去,假装自己从来没有伸出来过。
林修竹立刻扭头去看郁棠,发现他依旧盯着远方,只是眼神飘忽,像是做了什么错事,只有表面理直气壮,心里却晃了的小猫。
林修竹看得心都化成了一片,将他一直牵着的那只手凑到了自己的胸膛,稍稍让对方的指尖贴近自己的心跳。
“确实没听说过丧偶了还能复活的。”林修竹忽然说道。
郁棠没有说什么,只是静静听着。
“所以,我在想,既然结束了,不如重新开始吧。”林修竹的语气郑重起来,“我想从现在开始追求你,好吗?”
郁棠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男人,又很快低下了头。
他没有立即回答,但是伸出来的几条藤蔓忽然拍打起了地面,像是正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
林修竹也没有催促,只是静静等着郁棠的答复。
“好啊。”郁棠最后点了点头,“那就如你所愿吧。”
烟花点亮夜幕,将整个小镇照得恍如白昼,郁棠在瀑布般倾泻而下的光雨中抬起了头,漆黑眼眸中有星火闪烁。
林修竹因这一幕愣神了一瞬,想要邀请人一起逛花宴的话明明都到了嘴边,愣是被卡在了喉咙里。
今夜没有给他再把话说出来的机会。
林二娘子已经带着绿腰和红嫁衣新娘走了过来,她们身边跟着一只昂首挺胸的大公鸡,还有几个林修竹在自己葬礼上见过的非人也一起来了。
“这不是林先生吗,上次见面还是在你的葬礼上。”绿腰跟林修竹打了个招呼。
郁棠为林修竹一一介绍了自己的友人,又向友人们介绍了一下林修竹。
“这个是我的亡夫。”郁棠想了想,又说,“将来可能会成为我的伴侣。”
林修竹为“未来可能的伴侣”这个身份感到十分自豪,但还没有高兴多一会儿,宣布他可能会是自己未来伴侣的郁棠就要被绿腰几人带走了。
“明天见。”林修竹恋恋不舍地看着郁棠。
郁棠也给出了承诺:“明天见。”
花宴的热闹会持续到天光破晓的时候,每年绿腰她们都会混迹在人群中,一直待到天亮散场了才会离开,也经常拉着郁棠玩到通宵。
这回,郁棠早早就与友人们道了别,一个人回到了赤崖山。
他取下了一枚绑在树上的铃铛,又摘了一盏红灯笼,往自己曾长眠的山下地宫走去。
郁棠答应了林修竹的追求,又想起了自己还没全拆完的那一堆快递,收到了对方那么多礼物,他就想明天见面的时候要送个回礼给对方。
赤崖山下那座地宫里有很多东西,放在现在应该很值钱了,他从前都没仔细看过,现在想从里面挑出来个合适的,可能要翻找好久。
郁棠闭上眼睛,听着铃铛的指引声,穿过一道石壁,走进了地下宫殿。
他很久没来了,地宫中的灯柱早就熄灭,全靠他手中的灯笼照亮。
受到二十年前那场地裂灾难的影响,地宫塌了一部分,但整体还是完整的,变化也不大。
郁棠凭着记忆走向自己长眠的那间墓室,忽然,他听到了头顶传来碎石滚动的声音。
伴随着一声惨叫,一个人不知从哪里掉下来砸塌了他家屋顶,重重摔到了他的面前。
缪文轩回家过暑假,被自己的发小抓出来凑了个大学生旅行团。
旅行团成员有他、他发小、他发小的女朋友、他发小女朋友的闺蜜、他发小女朋友闺蜜的男朋友。
非常经典的五人小队,成员关系看似简单明了,其实错综复杂,其中各种恩怨纠葛情情爱爱分分合合不胜累举,简直是国产恐怖片标配主角团。
对于一个生活在和平年代的平凡大学生,在大半夜去爬赤崖山之前,缪文轩也没有联想到什么国产恐怖片。
而且,他这种不参与情感纠葛的人设,放在国产恐怖片里,明显就是那种遇到危险会第一个死的炮灰啊。
去云槐镇旅游是闺蜜他男朋友提出的建议。
对方说自己就是云槐镇上的人,每年夏天镇上的花宴都很热闹,说如果大家想出去玩儿的话,小镇既有自然风光,又有人文景观,简直不要太好。
缪文轩的发小正在跟女朋友闹别扭,就想趁这个机会好好在对方面前表现一下,还拉上了缪文轩当助攻。
一行五人在花宴的前一天抵达了云槐镇,本来玩得挺好,直到闺蜜的男友又突然表示要带大家去赤崖山上玩儿。
这人说山上风景好,夜爬也不会有危险,人还少,清净,又讲了不少山间精怪的传说,问他们敢不敢上山找找刺激。
此时的缪文轩还没察觉到什么不对,见发小跃跃欲试,他也就跟了过去。
大半夜的,一群不怕死的大学生远离了热热闹闹的人群,跑到了赤崖山的山脚下。
一路上,缪文轩就看那四个人发生各种矛盾冲突,来回拉扯,戏剧效果点满,而他自己只是一个吃瓜路人。
缪文轩吃瓜吃到一半,听到前面的四个人停止了争吵,缪文轩发小女朋友的手机摔进了一个树洞里。
那表面看上去是一个树洞,实则连通着幽暗的地下,洞口的宽度可以容纳一个人,但也不知道具体有多深。
几个人商量着想把手机捡回来,缪文轩他发小自告奋勇要第一个下去,缪文轩就是在此时察觉到了不对。
大半夜的,毫无安全措施地跑进山洞里去,这不是在作死吗?
就算没有闹鬼的情节,也得有个蛇虫鼠蚁什么的吧,这可是在野外,多不安全啊!
缪文轩心里完全不愿意掺和进去,甚至产生了自己花钱给人买个新手机,让发小以自己的名义转送给女朋友得了的念头,实属破财消灾。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缪文轩的脑子好像突然被灌进了浆糊,不知怎么就答应了全员进入山洞里找手机的提议。
这种不靠谱的提议到底是谁提出来的啊喂!
缪文轩在心里呐喊,但是身体却不受控制地跟其他人一起往那个洞里钻。
室友送给他的护身符已经热得赶上烧铁板了,可缪文轩仍无法从这种混沌的状态中脱离。
垂直进入洞穴后,几人来到了一条十分宽敞的走廊上,可以看出是人工开凿出来的通道,也不知通向何方。
而闺蜜的男朋友则在最前方开路,其他四人排成一条直线,跟在领头人的身后,四肢有些僵硬,像极了传说中的湘西赶尸。
打头的人拿出了手机照明,手机手电筒的光亮有限,但也照亮了走廊墙壁上那些诡异的图案。
仅仅瞥了四周的图案一眼,缪文轩就开始耳鸣起来。
他感觉到自己整个脑袋都在膨胀,好像快要爆了,无形无状的恐惧蔓延至四肢百骸,即将把他吞没。
不行啊!
千万不能去那个地方!
必须赶快离开这里!
缪文轩急得快要哭出来了,可他制止不了自己向洞穴深处走去的脚步,嗓子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幽暗的山洞中安静极了,只有五个人的脚步声,甚至听不到他们呼吸的声音。
忽然,前面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尖叫,场面一下子混乱起来。
缪文轩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这时,他终于摆脱了那种无法自控的状态,四肢可以自由活动了。
“别慌!都别慌!不要乱跑!手机呢!都拿出来照明啊!”
缪文轩站在原地大喊着,但是没有人听他的。
慌乱中,不知是谁撞了他一下,缪文轩一下子撞在石壁上,年代久远的石壁被重物一砸,直接破了个窟窿,缪文轩就掉进了窟窿里。
土石松动的声音越发明显,缪文轩心里有了一种不妙的预感,但还不等他站起来,身下的石块就连带着他一起朝下滑落下去。
“啊——”
缪文轩惨叫着,摔到了地下更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