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无所谓了,我本来也没打算活过今天。”
他眨了眨眼,突然露出怀念之色。
“我追随她很久了。她是个很骄傲的人,入得浮生道开始,便是北冥无人能及的天才。不到两百年便修至渡劫,千载登仙,那些得道已久的仙者都不是她的对手——直到南鹤横空出世。”
安无雪双瞳微震——“上官然”在说北冥仙君!
“……南鹤无情入道,落月弟子册上有他之名那日起,他居然百载内修至渡劫巅峰,无情道对修真界的所有仙修来说都是一条荆棘路,唯独南鹤——南鹤凭什么如此得天独厚,居然毫无阻碍地修成长生仙,还压了她一头,成了当世第一,轻而易举地继任仙尊之位?
“她从未输过,却什么都输南鹤一头,居然在仙者境都入了魔怔。好在有那修浊之法!
“她本来可以赢的!上官了了——上官了了又凭什么?她的女儿,出生起便受到北冥至高修士的教养,拥有北冥最好的灵宝灵物,本命剑都是她亲手为女儿炼制的,最后呢?最后她居然死在女儿的背叛之下?
“我不服,我要让她临终的诅咒应验。我在城主府,带走了她最小的儿子。”
“上官然”轻轻地“嘘”了一声:“首座,告诉你一个马上就要人尽皆知的秘密。
“混乱之时急着逃命是真的,逃命之时受了伤忘了一切也是真的,不过最后的结局是上官然被我抓了回去。
“我助他修道,助他渡劫,最后却搜他的魂,毁了他的神志,给他的经脉染上浊气。你猜,他是如今城外的哪个大魔……?”
安无雪已说不出话来。
他双唇轻颤,喉结滚动,没有声息。
上官了了越来越近了。
“哦,首座猜到了,”这人说,“就是我与你们初见时,佯装和我斗法的那个,也是今日——”
他歪头,看了一眼已经风平浪静的第一城外的遥远天边。
“——也是今日死于上官了了手中的最后一个大魔。”
“哎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安无雪眼眶一红。
他倏地侧身,抓起“上官然”的衣领,指节用力到发白。
“畜生。”他说。
“上官然”突然止了笑意。
他眉眼微弯,露出柔和之色,仿佛吟唱般,念出了北冥仙君陨落前最后的话语。
“……你此生再也瞧不见世间,再也不会有至亲至爱之人,亲者或相争或反目或凋零,仇者必快意。我唯一的女儿,我以我最后的残魂为咒,祝愿你孤独一世,寿数绵长。”
他又重复道:“亲者或相争或反目或凋零,仇者必快意。孤独一世,寿数绵长……”
多年前的诅咒飘荡在北冥剑鸣带来的轻风中,洗过埋着北冥万千殒命仙修灵剑的剑冢。
万千灵剑同吟,仿若功成前的哀歌。
唯有这一句诅咒,融不进乌云散去后的明光里,似是从万丈深渊而来,要将聆听者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安无雪似乎听到了冥海的浪潮声。
剑阵波动了一下。
另一位阵主入阵了。
“上官然”又在他身边说:“她的弟弟没有入魔,只是个被我弄疯了后以浊气浸染的可怜人。”
“她亲手杀了她最想寻回的唯一血亲。”
“首座,你也是浮生道的天才,你阅过数不尽的苍生,也见识过北冥仙君同南鹤仙尊那一战中的万千生死离别,应该能勘破这世间所有的忘不掉与放不下吧?
“那你知不知道,我告诉上官了了这一切之后——她此生还能登仙吗?”
安无雪深吸一口气,立时抬手掐出法诀。
“想封我口舌?但上官城主眼里我还是她的弟弟呀,你如今怎么拦我,她都会救我的,她救了我,我就能告诉她谁才是她真正的弟弟,不是吗?我本来就没打算活下去,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今天。”
“所以我故意提前告诉你。我受够了你道貌岸然总是一副天塌下来都处变不惊的模样了,我想看你无能为力,我想看你愤怒却阻止不了一切的表情!!”
“安无雪,我迟早能告诉她真相,你救不了她。”
片刻间。
安无雪余光之中,已能瞥见上官了了御剑而来的身影。
他蓦地轻笑了一声,双眸之中满是哀意。
上官然没料到他会有这般反应,一怔。
下一瞬——
“锵”的一声。
春华出鞘,猛地刺入“上官然”的胸膛!!!
风沙似乎迷了人的眼睛,安无雪红着眼,轻声在“上官然”耳边说:“但你似乎忘了……”
“有一种说法,叫做杀人灭口。”
“上官然”瞪大双眼,满目尽是不可置信。
他嘶哑道:“你这样一个……为了四海万剑阵逼迫、逼迫他人自刎、自刎祭阵的人……怎、怎么会……”
安无雪紧握春华剑柄,同他对视,好似既无笑意,也无怒意。
可他握剑的手青筋暴起,紧咬下唇,若是了解他的人在此,已能看出他心绪濒临绝境。
远处,似有人声嘶力竭地喊道:“阿然!?!?”
安无雪动也没动。
他不敢动。
他一直没敢眨眼,生怕自己稳不住神色。
“上官然”转过头去,张嘴,似乎还想同正踉跄而来的上官了了说什么。
可他再一张口,便吐出一口血来。
在上官了了冲来的那一刻前,安无雪眼神一定,握剑的手稍稍往前一推。
——既然选择这么做,那便做得彻底。
春华剑锋直接自“上官然”后背而出,刀刃一转,灵力顺着剑锋流入他的体内,剑光割碎了他的五脏六腑。
即便如此,“上官然”仍然在努力往上官了了所在的方向看去。
他不怕死。
他要的就是让上官了了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不可以让他说出口任何一句话!!!
霎那间,安无雪目不斜视,毫无停滞,神识冲入对方眉心,连带着将对方的神魂绞碎。
上官了了登时出手,灵力直冲安无雪而来!
“上官然”双眸失去了最后光亮,死死瞪着双眼看着上官了了,却最终还是失了生机,如坠鸟一般落下。
与此同时,安无雪被上官了了情急之下使出的剑气打中。
春华刚被他拔出,他来不及抵挡,被剑光打得往后连退几步。
布阵本就让他心力憔悴,他亲眼看着“上官然”失去生机的那一刻,终是松了心,眨了眨眼,面色瞬间惨白。
他布阵之时都没有此刻狼狈,身上皆是拔剑之时对方身上迸溅而出的血。
上官了了颤抖着接住“上官然”的尸体。
北冥剑功成,四十九城已响起庆贺之声。
第一城中,似是有凡人都知晓恶战终了,白日便燃起烟火。
天光洒落,明亮灿烂。
巨剑之下,剑阵之中,只有安无雪和上官了了两个阵主。
上官了了身上满是妖魔的鲜血,脸颊之上都挂着被大妖大魔割破的伤口。
她被“上官然”倒下的力道一送,一同跪坐而下,摊着对方的生机。
生机尽无,神魂已碎。
她伸手,如第一日将人领回第一城时那般,摸着对方的脸颊。
她不愿相信她神识“看”到的那一幕,还在想着自己是不是认错了人、这是不是哪个潜入的魔修。
可她就这样细致地摸完怀中尸体的骨相,竭力稳着神色,怆然问道:“兄长,可是阿然做了什么罪不容诛之事?”
安无雪看着自己本命剑上挂着的鲜血,恍恍然出神。
上官了了的嗓音已经裹上急促:“阿雪!?”
“他……他妄动剑阵,被我布阵之时发现——”
她蓦地拔高语调:“可我看剑阵安然无恙!阿然不懂事,也许只是不小心误闯禁地,他——”
她话语一顿,又带着期望问:“他还有做什么别的让兄长下如此死手之事吗?”
可是……
安无雪握剑的手微颤,心中满是繁芜。
他收剑回身,缓步走到上官了了面前,问她:“刚才那个妖魔,你杀了吗?”
“自然……”她似是觉着荒谬,“阿然死了,你杀了他。安无雪,这个时候,你还在问我区区一个妖魔之事?”
“到底是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杀了他!?”
安无雪听着上官了了换了称呼,听着她质问之语愈发尖锐。
他只觉耳边轰鸣,胸闷得要命。
似乎哪里有点疼。
但是哪里疼呢?
他说不出来。
四方有不少人来了。
剑阵已成,他们本是来此庆贺。
可有人刚一靠近,就瞧见上官了了怀中已经没了生机的上官然,纷纷不敢上前。
唯有刚从其他分剑阵传送而来的戚循和秦微快步赶到他们身侧。
那时安无雪已与秦微因楼水鸣之死陌路许久。
秦微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上官氏姐弟,又看向他,冷声道:“安无雪,你这是在干什么?”
戚循走到他的身边,低声问他:“阿雪,这是怎么回事?可有什么隐情?”
但能说出来的,似乎又没有。
他深吸一口气,眸光一定。
春华归鞘。
他稳着嗓音,说:“此人妄动剑阵,图谋不轨,事发突然,我无缓兵之计,只能先行斩杀。”
秦微说:“剑阵安然无损,即便上官公子突然失心疯要对自己亲姐姐立下的剑阵做什么手脚,这不是也还没做成么?何至于神魂俱灭!?”
“秦微!”戚循没好气道,“事情未明,你何必急着下定论!”
“未明?众目睽睽之下人死了,这还是未明?”
安无雪只对上官了了说:“了了。”
上官了了似乎在极力忍耐着。
“……你说。”
他尽量不让自己显露出什么:“他确实妄动剑阵未成,被我拦下,因此剑阵没有损伤。可他图谋不轨的另有其事——他不是你的弟弟。”
上官了了一怔。
她猛地放下“上官然”的尸首,摘下自己腰间的灵囊,手忙脚乱地拿出上官然的命牌。
安无雪比她还要急切地看去。
只见命牌亮着,光芒却已经在逐渐暗淡,玉牌满是皲裂碎纹。
上官了了问:“它亮着吗?”
安无雪双唇微颤,没说话。
这是他第一次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有人说:“亮着,快暗了。”
上官了了抚摸着命牌上的裂纹。
不知是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定,在她抚摸之时,那玉牌正好碎裂成了齑粉,在她手中洒落。
她一愣。
她倏地又抱起“上官然”的尸体,再度摸了摸对方的骨相。
还是一样的结果。
“安无雪!!命牌碎了,他死了!”
“了了,他当真……不是上官然。刚才是他亲口告知我,他伪装至今,只是为了祸乱北冥。”
“那我弟弟呢?”
——那我弟弟呢?
安无雪突然滞住了。
他提前斩杀这图谋不轨的冒牌货,不就是为了隐下此事吗?
“……真正的上官然,被他害死了。”
“那尸骨呢?人在哪?又是谁?”
周围,落月峰和北冥城的修士越来越多。
“安首座,此言太过荒谬,可否给一个合理的解释?”
“我们也与上官公子相处了这么久,他若当真是假的,总有疏漏,哪能说出那么多和北冥仙君还有城主府有关的事情呢?”
“这不就是上官公子,上官城主还会认错吗?”
“首座,如果是假的,那命牌同时碎裂,总有个真的吧?首座说不出来,落月如何给北冥交代?”
“这等辩解之言,也太不可信了。”
“……”
你一言,我一语。
每句话他都能听到,又好像听不明白。
安无雪实在是有些累了。
“我所言非虚。”
他轻声地重复道:“此人假装上官然,同魔修勾结,妄动剑阵,图谋不轨,被我斩杀。”
秦微质问:“你就当真只有这一句话了?”
戚循焦急道:“阿雪,没有证据,于恶战之中无缘无故斩杀同道,此举犯了诛魔十三条其三——戕害同道。你……”
“他确实是个仙修,我也确实行了擅自斩杀之举。”
“此罪,”他一字一句道,“我认。”
对上官了了而言,要道心不毁,恨他,总比恨自己要好。
“抱歉。”
不能告诉你。
“安无雪!!!”
上官了了蒙眼灵布被泪水打湿,她稍稍仰着头,想看他的表情。
可她看不到。
“他明明什么也没做,何至于神魂俱灭?他从前便说你不喜欢他,你动手之时,当真没有存了一点私心吗!?”
“你以残忍手段对付宵小和魔修,那是你身为首座不得不做之事,这些年那么多人说你手段残忍,我都觉得是他们瞎说。”
“照水剑阵一事,世人说你为了四海万剑阵的功绩,逼迫挚友同道自刎祭阵,害得楼水鸣一家尽皆惨死,我觉得你当时必然是为了两界不得已而为之,从未与你提过此事。”
“这么多年,世间议论纷纷,我觉得你不是这样的……”
“但是现在呢?”
她声嘶力竭。
“安无雪,你是从来没有心的吗!?”
千年前撕心裂肺的质问回荡在幻境的剑阵之中,隔着永远摸不着的时光洪流,传入安无雪的耳朵里。
安无雪心神巨震。
哪怕隔着千年,他站在千年前的自己身后,仍旧觉得仿佛站在那些人言当中的是此刻的自己。
他撇开眼去。
死门幻境的关键节点已至,他们只需保证剑阵内不受影响即可,谢折风不再与那神出鬼没的布阵者周旋。
这人早已归来,以渡劫巅峰的化身修为隐下他们三人气息。
幻境中,千年前的他们没有发现不该存在此间的人。
上官了了站在最前方,谢折风和安无雪都看不见她的表情。
她缓缓抬起手,似乎想伸出隐匿气息的结界,想抓住什么。
可她注定抓不到。
那是她已经无法改变的过往。
上官了了身后,安无雪听着质问之音,却想起了当年离开剑阵之后。
那时的他认了戕害同道一罪,北冥所有仙修高手,还有前来援助的落月弟子都看到这一幕。
秦微将他带回司律峰,再三问他当日之事。
他重复那日之说辞,可最终都会归于上官了了当时便问出的问题——若他杀的不是上官然,那真正的上官然在哪里?命牌碎了,说明上官然确实死了,死的上官然是谁?尸骨在哪?
他知道答案,可答案是他最想掩埋之事。
最终,秦微按落月戒律,判他苍古塔顶层百日受刑。
入塔那日,在苍古塔前,秦微意味不明地说:“魔修入苍古塔再无活着出塔之日,仙修入顶层也是九死一生。你是落月峰首座,若是徇私不入,只要谢出寒这个仙尊不说什么,无人敢管束你。”
安无雪只说:“正是因为我是落月首座。如今两界百废待兴,诛魔十三条是归肃两界之规,我这个首座都不遵从,仙修如何愿意遵从?”
秦微眸光微闪。
塔门打开。
上官了了一袭黑衣,缓步踏上台阶。
安无雪已经走入塔中,回头看她。
她问他:“我在剑阵下想了很久。为什么?你明知道他对我这么重要,你还要当着我的面将他神魂绞碎!?”
“母亲诅咒我此生不得见世间,至亲反目凋零,仇者快意。你说,她的诅咒是不是应验了?”
“——你可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安无雪觉着这个问题似乎已经被问了很多遍了。
“我能说的已经都说了。上官城主,”那是他最后一次以兄长的姿态,用着往常温和的语气,说,“师尊将你带来落月峰那日,和我们说,你年少无父,失母,失兄,失弟,肩上扛着整个北冥,不是一个寻常姑娘,又同你的母亲一般天赋绝伦,假以时日,只要不出意外,必能成为镇守一方的尊者。希望落月峰上下对你能多点心思,多加照拂。”
“我应下了。”
他或许没能做到最好,但他已经尽力而为。
那声抱歉,对不起的是没办法告知上官了了所有真相,可他自己——问心无愧。
“你我相识至今,我自认,尽我所能,不曾毁诺。”
“但你我情分止于今日,此后你一人独行,兄长最后一次祝愿你。望你于迷雾中拨云见月,得览苍生春风冬雪,行路灿烂,仙途坦荡。”
那已是他能给一个萍水相逢陌路人的唯一祝愿。
第91章
话音还飘荡在苍古塔外,安无雪却已经转身,自己咽下了封锁灵力的丹药,迎着厚厚的寒霜,踏入顶层。
苍古塔百日,冰寒彻骨,冷得能将人神魂都冻得失神。
他有时会透过那塔顶什么也看不见的细窗,看向霜海所在的方向。
他时而也会想起上官了了斥他“从来没有心”。
若说不伤心不生气,那怎么可能呢?
那毕竟是他护持了一路的师妹。
可他后悔吗?
他从未后悔过什么。
当时他根本没有时间做出万无一失的应对之法,杀了上官然是他护住上官了了道心的最后一条路。
上官了了道心不毁,北冥便有能够力压所有仙修的高手,他也做到最后一次守诺。
出手的那一刻,他想的是先行封口,先告知上官了了他杀的只是个假货。往后时光漫长,有些执念总会慢慢淡去,届时再寻机细说。
可上官了了没有信他。
空口无凭,能用的证据、能使的秘法都会将真正的上官然找出来。他赌的便是上官了了的信任,可他赌赢了假的上官然,却赌输了这一份信任。
但既然做了,那便是做了。
四海万剑阵即将大成,修真界满是期望。
他在苍古塔顶,瞧不见他常常爱看的凡世烟火。
出塔之时,唯有戚循和困困在外等他。
戚循扶住他。
他笑了一下,摸了摸困困的头,问:“鸣日城的剑阵着手准备了吗?”
“你先养伤吧,”戚循忧虑地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假意轻松地笑道,“我才不告诉你。伤好了再来问我。”
他无奈:“好,那……我师弟呢?”
戚循动作一顿。
那时还只是幼年的困困翅膀一耷拉:“呜……”
“他一直在霜海。”
安无雪怔了怔。
一直在霜海……
那便是对他们双修之事、对他入塔受刑一事,无话可说?
他双眸一黯,却又觉得意料之中。
回了他自己的洞府,他养伤了几个月,还未从苍古塔的寒伤中痊愈。
那冰寒之感如跗骨之蛆,挥之不去,哪怕看上去已经安然无恙,可冷风吹过,他明明是渡劫巅峰的身体,却还是会下意识冷得一个哆嗦。
苍古塔顶层本就没有人活着走出来过,他心中挂念太深,又有金身玉骨,这才能留有一丝生机。
可这畏寒的毛病,确是彻底好不了了。
他去了霜海,刚站在门前想敲响师弟挂在长松之上的魂铃,便觉得霜海的冷风有些难熬。
他转念一想,如今既无要事,把人喊出来了,能问什么呢?
问师弟怎么对自己百日受刑只字不提?
还是问双修一事可有影响师弟的道心?
他自己噎了一下,最终没有敲响魂铃,只身离去了。
安无雪去了北冥。
他曾经在北冥待了很久。
从前进出北冥,总会给第一城的城主府发信。
上官了了会来迎他,和他说:“在落月峰都是兄长照拂我,既然来了北冥,你可只准走在我的后头。”
但他已经再也不会发传音了。
他戴着遮挡神识的帷帽,行于第一城外。
他听见其余进出第一城的修士在谈——
“你说上官城主现在还在城主府内闭不见客?是因为上官公子之死吗?”
“毕竟是唯一的血亲,你说安无雪怎么想的,就算有什么错失,何至于将人杀得一点生机都没有?”
“据说啊,连一句遗言都没来得及给上官城主留下。”
“当真是心狠手辣……”
“但他也没包庇自己,领罪受刑去了,你别说,单论这一点,我是佩服的。安无雪不想受罚,谁能逼他?连他都如此,我们行走世间啊,还是小心点,莫要犯了什么罪责……”
他同那些人擦肩而过。
安无雪寻到了上官了了杀了真正的上官然的地方。
北冥剑布成了几个月,整个北冥灵气愈发充盈,魔修只能躲藏。
好些大妖大魔横尸于城外荒芜之地,魔修不敢来偷,仙修更不可能来处理这些尸骨。
上官然的尸体还躺在山峰之上。
他被上官了了以剑光刺入眉心,抹去所有生机。
安无雪在他身旁缓缓蹲下,发现他衣衫褴褛,束发凌乱,双目未闭,死不瞑目。
假的上官然为了瞒天过海,搜过真的上官然的魂,真的上官然在世之时,便已经是个疯子,也无人替他整肃衣冠。
他给上官然的尸体换了身干净的法袍,肃了衣冠,在这山峰里寻了一处仙修和凡人都不太会踏足之地,立了个无名的碑。
此后,若非有正事,他从未主动踏足北冥。
记忆回笼。
往后种种不过是安无雪自己的回忆,他们还站在当年刚刚布成的北冥主剑阵之下。
幻境还处于上官了了质问安无雪为何杀了上官然的那一刻。
上官了了仍在伸着手。
她像是竭力想要拉住已经不会回头的过往,却又知道一切都只是徒劳无功。
最终,她身形一晃,指尖触在谢折风立下的结界上,不再行进。
谢折风根本没在意上官了了如何,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安无雪。
这也是谢折风查了许久却不得而知之事。
难怪他一直都查不到。
此事真相本就是安无雪一手掩埋,当年若有证据证明上官然不是上官了了的弟弟,同时护住上官了了亲手杀了血亲一事,安无雪怎么会不说呢?
就连养魂树精,也没有办法找出已经毫无踪迹、怨气全散的往事。
谁也没想到,几百年后曲氏会出了个浮生道的天才,创下能以一方天地将人困在过往的绝世困阵。
也不会有人想到,这个阵法居然被有心之人用以为祸北冥,以大力将整个第一城笼罩,反倒把他们带回了千年前。
谢折风本以为安无雪不会想看到这一幕。
他用上官了了听不见的方式,以灵力裹住声音送入安无雪耳中:“师兄……?”
他看着对方单薄的身影,想将人揽入怀中。
可他知道师兄不喜自己靠近,只能僵在一旁。
安无雪稍稍转过来看了谢折风一眼。
他刚才也在目不转睛地看着,盯了许久,盯到自己双眸都冒出了血丝。
他隐约知道谢折风想和他说什么,轻轻眨了眨眼,也以同样的方式说:“我上辈子确实是怕她知道。其实剑阵成后,我和她只能算个同道,但此事既然是我决心做的,那自然要做到底。
“毕竟有相识一场的情分在,照拂她是师尊许诺北冥的,也是我许诺师尊的。而且……不仅仅是为她,也是因为当时修真界缺乏渡劫巅峰之人,且不说她能不能登仙,她就是出事,仙修魔修高手之间的平衡很容易出现问题。”
谢折风说:“北冥仙君的诅咒一直都是她放不下的迷障。迷障延绵至今,已经困死了她自己。”
“但我当年气盛,还没有死过一回,想法简单,有太多勘不破,应对很多事情,其实也是雾里看花,自以为明白,实则糊里糊涂。”
南鹤和一众仙者去得太早,他们当时在修真界都只能算是少年,却要肩扛两界,看似位居高位,实则很多东西也是头一遭,稚嫩得很。
安无雪轻笑一声,当年的愤怒和悲伤在此刻都不过是一句“糊里糊涂”。
他继续用灵力裹着声音,单独对谢折风说:“现在啊,我回头一想——我以前觉着不能告知她真相,因而抱歉,又觉得没有做到最好,直至刚刚都有些遗憾。但也只是直至刚刚,现在我好像才是真的看清楚了。
“有些东西,别人挡不了,有些天命,别人替不了。我又是谁呢?我上辈子就算天赐玉骨金身,受命于天挽大厦之将倾,说到底不也还是万千仙修中的一个?我算什么东西,也妄图包揽一切?
“曲氏一族为了护住曲忌之这个浮生道的天才,大费周章寻了个无情道的养子,最终呢?该是曲忌之的劫,他还是躲不过。
“在这阵中,我第一次拦她,是想着既然瞒都瞒了这么久,我都死了一千年,就让往事尘封,没有因果才好。第二次拦她,是不想和她一同看这些,就像现在这样——怪没意思的。
“但方才,我才发现从前的我还是有点没想明白。随她去便是了,能破阵就好。”
安无雪已经死了。
这些因果,宿雪不会管,也没必要管。
他怅然说着,蓦地听到前头,上官了了嗓音轻颤,带着哽咽:“谢出寒,我恨了他一千年……”
幻境中,一千年前的安无雪正在面对着剑阵中不知多少修士的质问。
真正的上官了了的话语同这些言语混在一起,交叠起伏地传入安无雪的耳中,竟有些荒唐之感。
她每一个字都格外用力:“是我被人蒙蔽,轻信妄言,错认恶徒为血亲,最终亲手杀了我的弟弟……”
“他当日只是想先杀了那假货,告知我那假货不是阿然,瞒下我弑亲一事,此后再慢慢打算——若我当日信他,根本没有此后诸事。我不信,因而不仅失了弟弟,还失了兄长。我生怕诅咒应验,可最终,让诅咒彻底应验的人,其实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