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玉儿!”他仓皇道。
赫连洲已经将林羡玉打横抱起。
两人视线相撞,陆扶京感受到赫连洲眼神里强烈的压迫, 他下意识低下头。
“陆谵,你到底是为国事为百姓奔波来此,还是为了你陆家的江山永固?”
陆扶京愣在原地。
他……他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难道不是荣辱与共的吗?为皇室就是为了百姓, 百姓安乐,皇室才能安稳。不管是他还是三皇子坐上皇位, 都是为了维护先祖基业,难道就因为赫连洲有铁腕手段, 他就活该将山河拱手相让?
可他到底不该把怒火撒到羡玉身上。
他们一同长大,总角之交, 无论如何他都不该质疑羡玉的为人。
羡玉的心早已归属赫连洲,他们本就形同陌路,现在又被他越推越远。
看着赫连洲将林羡玉抱走,他竟抬不起头,逃避似地闭上了眼,他隐约听见林羡玉嗓子眼里泛出来的痛苦低吟,蓦然想起很多年前,他和小小的羡玉一同坐在宫中学堂里,他帮羡玉抄书,羡玉就坐在他身边打瞌睡,小脑袋晃来晃去。有一次被夫子发现了,抽出长木条就要冲上来,吓得林羡玉连忙躲到陆谵身后,呜咽着说:“扶京哥哥救我!”
他自然不允许夫子打羡玉,仰首对夫子说:“玉儿还小,想睡便睡,夫子今日讲的课,晚上本王会慢慢教他。”
夫子悻悻离去,林羡玉从陆谵身后冒出小脑袋,一笑起来,眼睛就弯成小月牙,他说:“扶京哥哥你最好了!”
陆谵也朝他笑。
彼时正是四月桃花开,学堂外风景如画,那时朝局还没乱,皇帝尚未昏聩,权臣还没有拥兵自重,一切都还有回头路。
一切都还没有走向破裂。
陆谵向后跌了两步,倒在桌边。
如果时间能永远停留在那时候就好了。
赫连洲将林羡玉抱回了后院,将他放在床边,然后就蹲到他面前,握着他的手,安抚他的情绪:“玉儿,千万不要多想,不要被陆谵的话扰乱心神,这世上本就没有两全其美的好事,我们能做的,只是无愧于心。”
“真的……无愧于心吗?”林羡玉的声音和身体一同发颤,他低下头,自责和懊悔交织的情绪如山呼海啸般朝他涌来。
闭上眼就是尸骨遍野的画面。
若有一天,两国兵戎相见,祁军大败,血流成河,难道这一切是他间接造成的吗?
“玉儿,”赫连洲伸手抚摸林羡玉的脸颊:“我向你保证过,我绝不会造成生灵涂炭,我想要的是祁国皇室内乱,群臣无首,给我一个可趁之机,我想要的就是这样。我这一次让满鹘跟随陆谵回祁国,也是这个目的。不到万不得已,我绝不动兵,玉儿,这是我对你的保证,也是对天下万民的保证。”
林羡玉眼眶泛红,鼻音浓重:“若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哪怕死一个祁国人,也是我的错吗?”
“你怎么会这样想?难道没有你,北祁两国就不打仗了吗?玉儿,北祁已经打了几十年,是因为你来和亲,才停战止戈。是因为玉儿的出现,才让我有了放弃武力收复龙泉州的想法。”
林羡玉目光怔怔。
“这些天我也一直在和兰先生商量今后的谋划,玉儿,陆谵有他自己的利益和立场,他是祁国的皇子,他不可能不顾及他的家族,也不能放弃陆氏的荣耀,但是千百年来有多少朝代更迭,多少世家覆灭,都是必然。”
赫连洲语气艰涩,无奈中透着酸楚:“玉儿,你若是站在他的立场想,那不管我如何做、做得再好,在你眼里都只是为了侵略你的国家,那我何必费这番功夫?”
“可是……”
林羡玉想哭又哭不出来,只觉得心口一阵阵发疼,连呼吸都被塞住。
他该如何迈过这道心里的坎?
他不知道,他不知道。
赫连洲想倾身过来抱住他,可是林羡玉不受控制地往后躲了一下,赫连洲的手只能悬在半空,然后缓缓收回。
林羡玉看着赫连洲的手颓然地落在床边,心也跟着绞痛起来,他想握住赫连洲的手,脑海中又回响起陆谵的话。
“我——”
赫连洲和陆谵各有各的立场,夹在中间的林羡玉成了最没立场的人。
倒向赫连洲,是耽于情爱。
倒向陆谵,又辜负了赫连洲。
他现在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赫连洲了。
赫连洲能体察他的痛苦,只是淡笑着拍了拍他的腿侧,轻声说:“没事的,玉儿,一时困住而已,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林羡玉泪眼朦胧地抬起头。
赫连洲帮他脱了鞋,放到一边,又说:“当初我狠心逼你走,你都不走,现在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会放你走的。”
听到这番话,林羡玉一阵鼻酸,但还是没有回应,他看着赫连洲让人打来一盆温水,浸湿棉帕为他净面,一双宽大的手,却小心翼翼地将他脸颊上的泪痕擦干净,生怕弄疼了他,擦完脸又出去打了一盆水,给他泡脚。
赫连洲俯身握住林羡玉的脚踝时,听到头顶传来蚊讷般的一声:“我不走。”
他在回答他不久前说过的话。
赫连洲动作微顿,刚抬起头,林羡玉就慌忙落下眼睫,赫连洲松了口气,也不忍再为难他,只浅笑道:“玉儿最乖了。”
今夜月光皎洁,从窗缝中蔓延进来,为地砖蒙上了一层白纱。
林羡玉呆呆地看着那块地砖。
赫连洲洗漱好之后没有上床,而是坐在桌边看奏折,桌上的折子就快要堆成山了,临近登基典礼,他要处理的事实在太多。从太上皇寝宫的选址、后宫嫔妃的安置、再到前朝金甲营将领的重新安排、枢密院清除了太子党之后的人事升贬、还有林羡玉想要的取消人丁税、为开通北祁的通商提前修建驿道……事无巨细,赫连洲都要一一经手。
他忙起来总是眉头紧锁,原本挺直的腰背,到了深夜时分也不免弓了起来。
林羡玉不敢出声打扰他,只定定地望着,赫连洲偶尔察觉到他的视线,转过头望向他,他又垂眸躲避。
就这样轮番几次,等赫连洲再一次望向他的时候,林羡玉已经睡着了。
伏在床边,眼角通红,睡得很不安稳,赫连洲走过来,将他抱到枕边,替他盖好被子,然后继续批阅奏折。
直到远处传来打更人的声音,估摸着是四更天了,赫连洲才吹灭油灯。
他一上床,睡熟中的林羡玉就翻了个身,钻进他的怀中,一股茉莉花香扑面而来。
赫连洲没有动,只静静地感受着怀里的温软。
一日的疲惫在此刻归于月夜。
翌日,林羡玉早早醒来。许是心事太重,生平第一次,他醒得比赫连洲早。
一转头就看到赫连洲的侧脸。
他愣了愣,忽然伸出手,指尖沿着赫连洲的额头,顺着他的鼻梁、唇峰、再到下巴、喉结,如作画般描摹了一遍。
心中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如果他没有被送来北境,他和赫连洲这辈子有机会认识吗?大抵是没有的,除非赫连洲举兵南下,先收复龙泉,再剑指京城……那他们之间就是真正的血海深仇了。
他收回手,慢慢坐起来。
赫连洲在睡梦中也警觉,很快就醒了,“玉儿,怎么了?”
林羡玉摇了摇头,帮赫连洲掖了掖被角,然后从他身上翻到床边,刻意不去看赫连洲的眼睛,小声说:“我……我去找兰先生,商量一下如何应对太后的谣言。”
赫连洲知道他心中还有芥蒂,也不急着纠正,只伸手护住林羡玉的腰,看着他匆忙下了床,刚穿上外衣就开门出去。
林羡玉刚走到兰先生的房门口,迎面就撞上阿南,阿南惊讶道:“殿下,你怎么醒得这么早?”
也不知为何,看到阿南,林羡玉压抑了一晚上的委屈竟猝不及防地冒了出来,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阿南,我好累啊。”
阿南立即走上来,帮林羡玉穿好稍显凌乱的长袍,“殿下,吃早膳了吗?”
林羡玉说:“还没有,我来找兰先生。”
“哥哥也起来了,正在更衣。”
话音刚落,里面传来一声:“是殿下吗?”
那声音清冽温润,让人心安。
很快,兰殊走到门口,他这些日子在阿南的照顾下,已经全然没了病容,身子愈发康健,脸色也变得红润。
他朝林羡玉笑了笑,主动开口:“殿下还在为谣言之事忧心吗?”
林羡玉见他神色轻松,如溺水之人见到浮木,立马问:“兰先生,你有办法制止谣言?”
“我没有办法。”
林羡玉略显失望。
“只不过殿下两个多月前在斡楚埋下的种子发了芽,开出了花。”
林羡玉听得一头雾水。
“殿下还记得你在斡楚和绛州的边界建的那个榷场吗?还记得达鲁和阿如娅吗?”
林羡玉倏然怔住。
“我三日前差人骑千里马到斡楚,将京城中发生的事告诉了他们,如无意外,他们此刻应该正往都城里赶,最多还有四五天,他们就该到了。我让人带了很多银两过去,但是榷场的人没有收,尤其是达鲁和阿如娅,刚一听说这件事就要往都城冲——”
林羡玉想起阿如娅,她还有孕在身。
兰殊继续道:“他们这支近百人的队伍,从斡楚出发,一路会经过三个州,他们会不遗余力地将怀陵王妃状告监官、智斗绛州府尹、自己掏钱为百姓们建立榷场的好事传遍三州,最后再传进京城,他们会告诉所有人,王妃不管是男是女,都不影响他是个好人,是个受百姓爱戴的好王妃。”
林羡玉呆滞地望向兰殊,良久没有发出声音,兰殊抬手轻抚他额边的发丝,笑着说:“殿下,是不是又学会一招?这叫静观其变。”
“他们真的愿意为我奔赴千里?”
“愿意,一个小小的榷场在殿下心里不算什么,不过是随手帮的一个小忙,但对于这些以此为生的商贩们来说,榷场就是他们的天、他们的命,殿下用心为他们托起了一片天,他们怎会不感激呢?”
“可是……我是祁国人。”
“殿下可以等他们到达都城时,问一问他们,他们更在意怀陵王妃是祁国的男子,还是更在意北境被太子那样的人掌控?殿下还可以问一问,百姓是更在乎当权者姓甚名谁,还是更在乎过年时有多少余粮,孩子们有没有新衣穿?”
兰殊什么都不用问,但他什么都清楚。
“殿下,经历得再多些,自会有明断,往后不管旁人说什么,都不会动摇。”
林羡玉用力地点了点头。
“多谢兰先生。”
“谢什么?这是我应该做的,”兰殊想了想,又说:“其实在这件事上,还有一个人也可以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兰殊话还没说完,林羡玉就说:“我知道是谁。”
当天下午,他来到了良贞将军府。
良贞将军名叫拓跋钰,是安国公的独生女,她二十岁领兵出征,击退月遥国突袭,成了北境最有名的巾帼将军,她手下有一支娘子军,英姿飒爽,机敏勇猛,无往不胜,良贞将军因此成为许多草原女子心中无限向往和敬仰的女将军。不过她性格孤傲,不爱来往交际,将军府的门庭更是难进,所有想要和她拉拢关系的人,无论高低,都会被她拒之门外。
林羡玉也不例外。
拓跋钰传话给他:送往皇宫的谏书里也有她的一份,不管您是否会巫蛊之术,她都不能接受一个祁国的男子成为北境的皇后。
林羡玉在门口徘徊许久,拓跋钰也闭门不见,最后是赫连洲听到消息,立即赶了过来。
“玉儿,”赫连洲带来一件氅衣,披到林羡玉的肩上,“在外面站了多久?”
林羡玉摇了摇头,“没有多久。”
“她不肯见你?她就是这样的怪脾气,还听信了太后的谣言,我传她入宫,她都称病不应,你不必在她身上浪费功夫。”
“太后说你和良贞将军本是情投意合,因为我的巫蛊之术,你们才会分开。若良贞将军能站出来解释清楚,事情就要好办的多,她在百姓之中有很好的声望,而且她父亲是安国公,在百官中也素有威望,我想让她支持我。”
赫连洲攥紧氅衣的衣领,怕晚风吹进林羡玉的领口,他说:“由我来劝,玉儿不必操心,她这个人,只对心服口服的人才有几分好脸色,你和她又没什么交情——”
“那我也要试一试,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忙,还是回宫吧,我就在这里等,等到月亮出来,如果她还是不肯见我,我就明天再来。”
“玉儿。”
“兰先生说,尽力而为,然后就是静观其变,我不会领兵打仗,也没有治国的大谋略,但是我想做好每一件我能做的事。”
赫连洲微怔,然后弯起嘴角。
林羡玉抬起头,望向赫连洲,赫连洲还是穿着平常的玄色锦袍,发髻上带着金冠,虽然身后跟着的近卫比以前多了几倍,昭示着他的皇帝身份。但在林羡玉面前,他还是那副温柔又宠爱的模样,从前至今,没有变过。
林羡玉伸出手,用微凉的指腹揉了揉赫连洲的眉心,轻声说:“你辛苦了。”
赫连洲不觉得辛苦,只在意林羡玉的手不暖和,连忙握住,“九月还没到,玉儿的手已经开始凉了,到了寒冬可怎么办?”
他对林羡玉的娇惯都快赶上林羡玉的爹娘了。
他将林羡玉的手揉得发热,又说:“以后我每天晚上都给玉儿烧水泡脚,好不好?”
林羡玉就在良贞将军府的门口一直等到月落, 拓跋钰还是闭门不见。
无端受阻,林羡玉难免失落。
阿南扶着他上马车,刚想说“回王府”就想起来, 从今日起, 他们就要住进皇庭了。
“躺椅和小兔……”
“皇上已经让人搬过去了,不是太后之前住的秋华宫, 是皇上特意挑选的长乐殿,布局和王府相仿, 不和其他宫殿相通, 进出宫门很方便。长乐殿里有很宽阔的院子, 还有一棵百年的富贵槐。皇上说, 殿下在这里能过得舒服安逸些。”
阿南改口改得很快,林羡玉还怔了一瞬, 才反应起来他口中的“皇上”是赫连洲。
皇上,王爷。
一个称呼,天差地别。
“长乐……”
“皇上前日特意来请教了哥哥, 哥哥说,如鱼逢水, 长乐受喜。取长乐二字,能保佑殿下今后不管做什么都如鱼得水,自在安逸, 不受外物影响。”
林羡玉露出今日第一个真心的笑容。
可是他的笑容很快又暗淡下去,他低声问:“阿南, 假如……我是说假如,你没有跟着我来到北境, 而是一直留在祁国。”
阿南认真地听着。
“两三年后的某一天,我带着赫连洲回到祁国, 你会怎么看待我呢?”
“我会觉得殿下实在太厉害了,在北境那样的地方,不仅能够生存下来,还能保护好自己,找到一个依靠,还能顺利回家,简直是世上最厉害的人了!”
林羡玉顿感无奈,阿南好天真。
“如果那时祁国乱作一团,赫连洲带着他的十万铁骑大举进攻祁国,直达京城,而我作为他的皇后,和他一起叩响了京城的大门,那时候你会如何看待我呢?”
“我会想,殿下回来救我们了!”
林羡玉愣住。
“殿下不要管别人怎么想,阿南知道殿下心地善良,所以不管殿下做什么,阿南都坚信殿下不会为了自己牺牲别人。”
阿南伸手帮林羡玉收紧大氅的系带:“殿下做的,一定是好事。”
林羡玉笑了笑,用绒氅包住了阿南的手,“阿南,你冷不冷?”
阿南摇头。
一到冬天,阿南的手就要长冻疮。
林羡玉掀开帷帘,看着夜空,轻声呢喃:“我们迟早可以回京城的,带着你,带着兰先生,我们一起回京城,那儿的冬天最暖和。”
林羡玉走进长乐殿,殿内已经有许多宫仆守在门口了,虽然林羡玉还没有被正式封为皇后,但众人心里都明白,依皇上现在的态度,纵使大臣们的谏书纷至沓来,皇上都视若无睹,听闻王妃独自去了将军府,竟立马放下手里的事去找他,只为嘘寒问暖,添一件氅衣。如此看来,这个男皇后,皇上是非立不可了。
既是如此,宫中这些深谙察言观色之道的太监宫女们,自然把林羡当皇后对待,礼数周全,谨小慎微,极尽谄媚。
林羡玉不习惯身边围着一群人,觉得心烦,挥了挥手,让阿南将他们打发出去。他就坐在槐树下一直等到深夜,都没等到赫连洲。
他有些奇怪,便让阿南去问。
阿南回来告诉他:“皇上宣了谵王殿下进宫,不知在商议些什么,还没有结束。”
林羡玉心里一紧,立即起身走向赫连洲处理政事的重华殿,他怕赫连洲为昨日之事迁怒于祁国,也怕陆谵再次出言不逊,他越想越急,半路还差点摔了一跤,幸好阿南在后面扶住他。
到了重华殿,纳雷守在殿外,见到林羡玉,他刚要出声,林羡玉就将手指抵在唇边,示意他不要说话。
林羡玉走近了些,听见里面传来陆谵的声音。
“多谢皇上替小王考虑,皇上用兵如神,满鹘将军也是难得的骁勇之将,只是……”
殿内的陆谵微微欠身,道:“只是小王昨夜思忖良久,想来祁国内乱已久,借皇上的兵马也无法解燃眉之急,还会造成百姓的恐慌,故特来向皇上请辞。”
陆谵一夜未眠,此时脸色极差,他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放弃借兵。
借赫连洲的兵,才是引狼入室。
原本他想着借赫连洲的兵逼退邓烽,能暂时解除京城内乱,但他意识到赫连洲的野心之后,才惊觉这件事的不妥之处。也许他能借此名声大噪,顶替三皇子登上皇位,但随之而来的是后患无穷。
他借兵心切,现在回过神来才反应过来:赫连洲这一招,表面大方,实则阴狠。
虽然西帐营的兵对邓烽有绝对的威慑力这一点是事实,但他若是真的病急乱投医,那他就算坐上皇位,这皇位也稳不了几天,他迟早要被赫连洲拉下马。
“谢皇上好意,不过小王这次——”
赫连洲却打断他:“不管王爷想不想要,这八千精兵,朕是借定了。”
陆谵和门外的林羡玉同时怔住。
陆谵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
赫连洲却依旧泰然,合上一本奏疏,放到桌边,抬眸望向陆谵,“因为殿下和玉儿是儿时玩伴,朕一直对殿下以礼相待,几次推心置腹,但既然殿下认为朕为了上位手刃兄长,是个断情断义之人,朕也不必做君子。”
他语气平淡,却字字如千钧重,“满鹘将军的八千精兵会跟随殿下离开都城,穿过苍门关,进入祁国境内。”
“皇上您——”
“还是按原计划,朕替你逼退邓烽,为你助长声势,其余的事,殿下不必知晓。”
陆谵慌了,“您想要什么?”
“朕答应过玉儿,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动兵,所以殿下不必担忧,做好自己的事,一切静待天意。”
陆谵几乎是咬牙道:“西帐营的兵马再勇猛精悍,也不过八千人,皇上就不怕他们在祁国境内出什么事吗?”
赫连洲不紧不慢道:“殿下此时此刻敢让朕的人在北境出事吗?”
陆谵的眸中闪过一丝惊恐。
“陆扶京,你要明白一件事,朕是为了玉儿,才对你们宽容至此,不是因为惧怕两国交兵。当初西帐营的兵马被一封议和书阻拦在苍门关,所有将士都憋了一肚子的火,无处发泄,恨不得直闯苍门,夺龙泉,赢个痛快,你以为朕不想打这一仗?”
赫连洲的声音始终平静,却含着无法言说的威压,“谵王殿下,你和你的父皇都应该感谢玉儿,是他替你们挡了这一灾。”
陆谵瞬间颓然失力,“我……很是感谢羡玉。”
“既如此,夜色已深,殿下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满鹘将军已经将队伍整肃好,后日便可护送殿下离开都城。”
赫连洲已经把话说到这个地步,陆谵早就汗流浃背,连弯腰的力气都是好不容易抽出来的,他垂首行礼:“谢、谢皇上。”
赫连洲显然已经布下一张巨网,他有最强悍的军队,有民心所向,还有兰先生这样了解祁国的谋士,他成了掌控局势的人,从他在陆谵面前称起“朕”的那一刻起,陆谵已经明白了赫连洲南下的决心。
他脚步虚浮地走出去,只见林羡玉沉默地站在门边。
听到脚步声,林羡玉抬起头。
两人视线相碰,却什么都没说。
陆谵的眼神很复杂,没有昨夜那般的谴责,更多的是无奈,这让林羡玉的内心升出一股强烈的无助和无所适从。
他又被夹在中间了。
赫连洲已经仁至义尽,可林羡玉毕竟是祁国人,他没法忽略陆谵的眼神。
他低下头,沉默以对。
他和陆谵都清楚,满鹘带着八千精兵入祁,必然是为了深入了解祁国的一切情况,了解祁国的军事布防,了解祁国拥兵者的力量对比,便于赫连洲日后南下。
林羡玉只能不断地说服自己:覆灭的只是陆氏王朝,只是那个昏聩无能的皇帝,赫连洲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动兵。
不会动兵,他反复提醒自己。
他又想起兰先生的话:百姓是更在乎当权者姓甚名谁,还是更在乎过年时有多少余粮,孩子们有没有新衣穿?
他还有很多事要做,不能轻易动摇。
不能动摇。
于是他再次抬起头望向陆谵,说:“殿下后日离宫时,我会替皇上为殿下送行的。”
他说的不是扶京哥哥,是殿下。
陆谵的眼神愈发晦暗,但也只能作罢,他哑声说:“羡玉,昨夜我说的每一句话都不是出自真心,还望你原谅。”
林羡玉只是点头:“我知道了。”
他看着陆谵走下台阶,像是一场意料之中的分别,也像是他彻彻底底和他曾经尊重敬仰的祁国皇室,一刀两断,再也瓜葛,他看着陆谵一步步离开他的视线,再转身时又看到赫连洲放下奏折,正朝他走来。
“玉儿。”
林羡玉竟害怕看到赫连洲。
赫连洲在他面前和在旁人面前根本就是两幅面孔,方才赫连洲威胁陆谵时说的话,让他一阵又一阵的心惊。
昨夜陆谵说他卖国求荣,今夜赫连洲就逼着陆谵带着北境的兵马回祁国。
果真是帝王了么?
帝王的心终归是要狠一些。
他不敢面对赫连洲,下意识转身往长乐殿的方向走,北境是没有秋天的,七月末还有暑热,八月末的夜晚就已经是月色凉如水,冷风穿梭在红墙之内,让林羡玉忍不住拢起氅衣。
赫连洲先让近卫跟着林羡玉去长乐殿,保护他的安全,自己则飞快地处理完剩下的几本奏折,连奏本都忘了合上,就追了过去,那紧张神态,全然没了帝王的影子。
林羡玉脚步慢些,刚走进寝宫没多久,赫连洲就追了过来,将他揽进怀里。
“又不理我了?”
林羡玉望着赫连洲的肩头,不吭声。
“玉儿,不可以不理我。”
赫连洲握住林羡玉的胳膊,低头看着他的眼睛对他说:“玉儿,我知道你的心结还没有解,我不会催你,也绝不会逼你接受我的想法,但是你不可以往心里藏事情。”
林羡玉抬头看他,两个人对视许久,林羡玉的鼻腔突然泛起一阵酸涩,忍都忍不住,他呜咽着说:“你……你好凶啊。”
赫连洲愣住。
林羡玉泪蒙蒙地问:“你对别人那么凶,又对我这么好,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你?”
听完赫连洲对陆谵说的那番话,林羡玉竟觉得赫连洲对他的好显得有些不真实。
“玉儿觉得呢?”
林羡玉也觉得自己有点无理取闹。
他忍着眼泪,伸出手指戳了戳赫连洲的胸膛,心脏往下的位置,软肋的所在。
赫连洲握住他的手,“玉儿在这里。”
若不是为了这根软肋,赫连洲不用费这么多功夫,他最初只想夺龙泉,为北境固守边疆,结果绕了这么大一圈,还住进了皇庭,每天光是批阅奏折就让他头疼不已。
结果这只小蝴蝶还有不满。
“你对我说,不可以。”林羡玉突然开口。
赫连洲疑惑:“什么意思?”
“你不准说玉儿不可以这样,玉儿不可以那样,”林羡玉揪住他的领口,眼角缀着泪珠,嘴角却气到轻颤:“只有我能这样说!”
“……”
“你刚才凶巴巴地说,玉儿不可以往心里藏事情,你应该说,玉儿不要往心里藏事情,好不好?你以前都是这样说的。”
赫连洲一时语塞,失笑道:“遵旨,我以后再也不敢对玉儿说不可以了。”
他低眉顺眼,连语气都是讨好。
林羡玉这才舒服些。
“敢问小林大人,我还有什么不能说?”
赫连洲俯下身靠近林羡玉,一排烛光将他的眉眼轮廓映照得格外深,林羡玉看到赫连洲的视线开始下滑,从鼻尖落到唇上。
他的侵略意味很明显。
林羡玉抿了抿唇,支吾着往后躲。
“还有……还有……”
他的脑袋全都乱了。
赫连洲自从开了荤,连眼神都变得不太一样了,林羡玉心里一阵阵发麻。
离草场那日已经过去三天。
“还有什么?”
赫连洲往前逼近了一步。
这寝宫实在太大,比王府后院的小屋子大了十倍不止,空阔的寝宫里就只有他和赫连洲两个人,四周显得幽暗可怖,林羡玉连逃都不知道往哪里逃,烛火在微风中阵阵摇曳,缭乱了视线。然而赫连洲还在不断地逼近,林羡玉咽了咽口水,小声提议:“你不能说……玉儿试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