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烟开始弥漫,只要他一声令下,今夜不论成败,落霞山下必将血流成河。
他缓缓抬起手,就在落下之前,忽然有人骑一白马冲出北境的营寨,向他奔了过来。
弓弩手蓄势待发,陆扶京却看清那人的身形,高声道:“停下!不能射!”
真的是林羡玉。
他穿着一身浅蓝色的绸衫,带了一只镶玉的发冠,看起来清瘦了些,没了从前的稚气。许是伤口尚未痊愈,无法忍受颠簸马背,眉心频频蹙起,可抬头望向陆扶京时,却还是露出了笑容,和以前一样的笑容。
“扶京哥哥,别来无恙。”
怎会无恙?一个在牢里受了重刑,一个被刀扎进心口,都是历经波折。
陆扶京笑得苦涩,持剑的手垂在腿边:“他把你派出来,看来是必胜无疑了。”
“不,是我执意要过来的。”
“玉儿,你想劝降我?”
林羡玉目光澄澈且坦然:“是,我不仅想要劝降你,还想劝降你手下的将士。”
陆扶京笑着摇头:“何为劝降,不过是掩饰赫连洲的野心,他想吞并祁国,又何必绕这么大的弯子,直接大军压境不就好了?”
林羡玉却说:“是啊,他的西帐营早就战无不胜,若想南下吞祁,直接派兵越过苍门关,直抵龙泉,最后南下灭京师就好了,何必绕这么大的圈子,让朝廷内斗,看权臣与皇子为了一己私欲相互倾轧。可是造成这一连串荒唐事的人……真的是赫连洲吗?”
林羡玉抬高了声量,望向众人。
“若皇帝贤能,就不会有权臣拥兵自重,若皇帝贤能,就不会有公主和亲,若皇帝贤能,百姓就不会为了十两银子,背井离乡去北境做劝农官,也不愿留在京城喝西北风。”
“王朝百年,命数自尽,倾覆的是陆氏王朝,留下的是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的百姓,他们不会随着王朝倾覆,他们会见证一个个王朝的兴亡,他们才是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他们比所有达官贵人更爱这片土地,他们不懂什么是酒池肉林,不明白为什么建一座宫殿要花费千万两白银,他们只是埋头耕作、只想要那一点俸禄养家糊口。”
“扶京哥哥,你还能改变什么?”
“朝纲已坏,国库亏空,你尽力了,也无能为力。”
“需要有一个人能以铁腕手段把金银和土地从那些藩王、权臣、皇亲国戚受众抢回来,分给百姓,需要有人能兴利除弊,以实心行实政,整饬吏治,破除一切朋党之争。”
“需要有人不顾一切压力和反对,推翻百姓头上的赋税大山,让他们的米缸里留有余粮,还要重新丈量土地,清算人口,把欠老百姓的账一点一点还清。”
“无论这个人是不是赫连洲,都不会是陆氏,因为如果怀瑾帝能做到——”
林羡玉举起手,指向乌泱泱的两万大军,目光掠过,痛心疾首道:“今夜你们就不会来这里送死!”
“你们不想要安定的生活吗?连年征战给你们带来了什么?有这样的君主,就算灭了北境,也会有月遥国,会有西域各国。”
“君主野心不灭,硝烟就不会灭。”
“你们甘心吗?”
一声声响彻夜空。
林羡玉望向陆扶京,眼中流出两行清泪,他说再多,可看到陆扶京,还是心痛难忍,他哽咽道:“谵王殿下,你还要攻过来吗?今夜决战后,你我便生死不相见。”
陆扶京也流泪了,他看着林羡玉那种熟悉又陌生的脸,忽然引动缰绳,往前走了几步,走到林羡玉面前。
“玉儿,你长大了。”
林羡玉别过脸,眼泪止不住地流。
“以前总想着,我们玉儿什么时候能长大啊,总不能永远是个孩子模样,结果一晃眼就长大了,玉儿,我替你高兴。”
“扶京哥哥,你……”
“玉儿,希望在你心里,我还是当年那个替你抄书,陪你逛街听曲的扶京哥哥。”
林羡玉怔怔地望向他。
“你说得很对,这片土地不属于陆氏,属于黎民百姓。”
“可我不愿投降,在北境时我说过,就算最后只剩我一个人,我也要为陆氏,为我的家族,战到最后一刻。”
“玉儿,这一生实在太短,愿来世还能和你相识于桃花树下,陪着你长大。”
说罢,陆扶京独自持剑冲向北境的营寨,他孤身踏破夜色,如一只利箭。
“扶京哥哥!”林羡玉哭着追上来。
陆扶京抱着赴死的念头,冲破并列的长盾兵,一路过关斩将,想要冲进营寨,在突破寨门的那一刻,被一只弩箭刺穿心脏。
他飞身摔到马下。
赫连洲和林羡玉同时跑了上来。
赫连洲扶起陆扶京,林羡玉连忙从近卫手中接过纱布和金疮药,为他包扎。
陆扶京嘴角流出鲜血,直直地看着赫连洲,“其实我早就输了,其实你早就赢了。”
“殿下——”
陆扶京已经奄奄一息,断断续续道:“我、我的书房里有一本治国疏,里面是我这些年来记录的许多不为人知的党争时弊,还有一些能官干吏的名单,可惜我无力推翻这座大山……圣上,还请您替我守护好这山清水秀的九州大地。”
“臣陆谵,恭请圣上万安。”
常侍哭着跪下:“谵王殿下薨了。”
“怎会这么快?还不到两个时辰,开战了吗?死伤如何?”怀瑾帝慌忙撑起身子。
“并未开战,”常侍低眉垂首, 颤声道:“只有殿下独自一人冲锋向前, 被北境的弓弩手一箭刺中,摔下马去, 其余两万将士……均在原地未动,落霞山下, 只殁了谵王殿下一人。”
“反了!都反了天了!”怀瑾帝眼底赤红, “一群吃皇饷的叛贼!给朕就地坑杀!”
常侍脸色为难, “可……”
“邓烽, 还有邓烽,朕让他去恭远侯府杀了赫连洲, 为何还无捷报传来?”
常侍连忙说:“老奴这就去问。”
他转身疾步走出广明殿,却在跨出门槛后放缓了脚步,小太监问:“常侍, 要奴才现在去将军府和恭远侯府打探情况吗?”
“不用了。”常侍抬手又放下,冷声道:“太子、邓烽……强弩之末, 气数已衰。”
他望向东南方向,那是恭远侯府的方向,那里正在发生什么, 他已经不在乎了。他想起他曾经的挚友同伴,惨死在北境的姚忠德, 想起怀瑾帝方才那句“就地坑杀”,只觉心中一片荒凉。小太监还在等待他的指令, 常侍掸了掸衣摆,笑道:
“咱们就收拾收拾, 迎新主吧。”
一群太监的叛变,不会引起风浪,守在恭远侯府外的太子陆启,还不知晓自己的处境,他正在等待落霞山的消息,只见一人踏马而来,是祁国的骠骑将军。
“报!谵王殿下已经开始进攻,落霞山下陷入混战!”
太子眼睛一亮。
乱起来就好,他就有可乘之机了。
他没注意到骠骑将军复杂的眼神,倏然起身,问:“邓大将军人在何处?”
话音未落,邓啸走了过来。
陆启连忙说:“邓协台,落霞山下已经打起来了,大将军现在何处?咱们现在就该冲进恭远侯府,生擒赫连洲,他上位之后为了给农户分田地,得罪了不少北境诸侯和皇族,在朝中根基不深,他一旦身亡,北境瞬间大乱,到时候我们就能转败为胜,占据上风。”他的语气越来越激昂,甚至是异常的兴奋,瞳孔都放大了,几近疯魔。
邓啸看着他,只觉得陌生。
“本宫要杀了赫连洲,都是因为他,从满鹘越过苍门关那一天开始,不,是从两年前的苍门关大战开始,若不是赫连洲步步相逼,若不是林羡玉和他里应外合,祁国根本不会落到如此境地!本宫恨不得生啖其肉,恨不得将他们碎尸万段!”
“殿下——”
“邓烽呢?邓烽为什么还不出现?”
陆启四处张望着,心里生出不安:“为什么是你过来,你哥呢?邓烽去哪里了?”
邓啸转身向后望去,有人踏马破夜而来,陆启以为来人是邓烽,连忙迎了上去。
片刻后,他僵在原地。
因为来人是赫连洲。
黑袍银铠,胸膛的龙形图腾在暗夜中泛着烁烁金光,如踏尸山血海而来。
陆启一步步后退,赫连洲的银鬃马却步步紧逼,只把陆启逼到绝境。
陆启目眦欲裂,面上千变万化:“赫连洲!你杀了北境的皇太子,还要杀祁国太子?你未免太无法无天了,本宫不会放过……不,不,圣上饶我一命,我愿割让龙泉州及岭南岭西全境,还有渭都,渭都是盘龙之地,我愿遣二十万工兵苦役,为圣上建造宫殿……”
他已经开始语无伦次。
“都是父皇和嘉屏,当初的和亲之事是他们做的,他们害了羡玉,与我无关!”
赫连洲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并不动手,而是转头望向邓啸:
“协台,你当如何?”
邓啸垂眸片刻,随后抬眼望向陆启。
目光交汇的瞬间,一股寒凉从陆启的心底涌了上来,这个从来被他、被所有人忽视的邓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突然变了。
陆启眼看着邓啸抬起手,指尖微动,弓弩手迅速围了上来。
直到此刻,他才反应过来,邓啸投靠赫连洲了!
“邓啸!朝廷待你不薄,你忘恩负义!”
“——杀!”
话音未落,一只只羽箭从四面八方射过来,一只箭刺中陆启的肩膀。他嘶吼着,用手中长剑奋力挥舞,转眼间又有一支箭刺中他的腿,他支撑不住,往前踉跄了几步,就在这时,一只箭从身后刺进他的后颈,登时血流如注,他脑中一白,耳畔轰然鸣响。
陆启颓然倒下。
血腥气散尽时,天空泛起鱼肚白。
邓啸面向赫连洲,行叩首礼,“臣邓啸,愿为圣上效忠,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赫连洲骑马抵达宫门。
入目是一抹碧落蓝,好似天边的云。
林羡玉坐在他的白玉小马上,静静地等候在宫门口,低垂着头。
乌力罕已经带兵攻占了城楼。
听到声音,林羡玉猛然抬起头,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他的嘴角一点一点往下撇,眼神里满是破碎的委屈,他知道太子死了,知道一切已成定局,明明是大获全胜,可没有人真正喜悦,每个人都曾有过辉煌时刻,也都被命运的齿轮推到今时今日。
林羡玉看着赫连洲的大军从长街街尾慢慢靠近,心中只有惘然,直到赫连洲翻身下马,踩着清晨的走到他身边,他才缓缓弯下腰,圈住赫连洲的脖子,将整个身体都交给赫连洲,赫连洲抱他下马,将他揽进怀里,又怕他在清晨的冷风中受凉,于是用掌心在他的后背打着转摩挲。
“玉儿,胸口难受吗?疼的话就先回家。”
林羡玉摇头:“不疼,我想和你一起。”
“好。”赫连洲低下头,脸颊贴着林羡玉的额角,闻着他身上淡淡的茉莉花香,将一切疲惫、恩怨和痛苦都化作一声叹息。
“玉儿,走到这一步,就再也回不了头。”
“知道。”林羡玉说。
“往后朝夕,无论风雨,玉儿都要和我一起度过了。”
林羡玉抬起头,望向赫连洲。
“我会永远和你并肩而行。”
赫连洲长睫微颤,伸手轻抚林羡玉的脸颊,因为刀伤未愈,胃口欠佳,整个人清瘦许多,反而添了几分内敛的气质,只是笑时眉眼依旧弯如月牙,让赫连洲心软。
他主动牵住赫连洲的手。
乌力罕让人打开宫门。
上千块石砖,赫连洲和林羡玉携手走过,直至广明殿。怀瑾帝穿着一身明黄龙袍躺在榻上,跪在左边的是贵妃与嘉屏公主,跪在右边的是被五花大绑的邓烽。
所有宫人都守在殿外,迎接赫连洲的到来,所以偌大宫殿显得格外空阔。
紫檀木作梁,殿顶铺满黄琉璃瓦,正中是九龙盘踞,绣柱雕楹精美绝伦,薄如蝉翼的绡纱帘在四面随风而动,如云山幻海。
这宫殿的每一寸砖瓦,都彰显着陆氏王朝曾经的荣耀。
赫连洲的脚步声如催命的钟鼓声。
怀瑾帝充耳不闻,两手合于身前,直到嘉屏的啜泣声愈演愈烈,他才不耐烦地睁开眼,缓缓坐起来,坐在他的蟠龙宝座上。
两年了,林羡玉再一次来到这里。
再一次直面怀瑾帝。
两年前他是怎么痛哭流涕的,这一次就换作嘉屏感同身受,泪流不止。
林羡玉走到今天,说为此感到痛快,太幼稚,他只是觉得因起果落,一切都早已被命运论定,半点不由人。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怀瑾帝永远不会想到,两年前一计“男替女嫁”,换来的是百年王朝的倾覆。
“赫连洲,你杀了你的亲兄长,杀了朕的三个儿子,你就不怕冤魂索命吗?”
他自以为的诛心之语,赫连洲听了只是轻笑一声,转而开始打量四周。
赫连洲望向殿顶的琉璃瓦,那观察打量的目光,一下子勾起了怀瑾帝内心深处的不安,他的江山就要易主,他的金银财富也用拱手交给眼前这个北境人,从今往后,他的蟠龙宝座会被赫连洲占为己有。
陆氏的百年基业就要断送在他手中。
“林羡玉,你忘祖叛国,有辱你林氏一门风骨,引狼入室,使江山尽毁百姓受难,百年之后见到林氏先祖,你该作何交代?”
他声声泣泪,字字泣血,指着林羡玉的脊梁骨怒骂,赫连洲与乌力罕同时望向林羡玉,赫连洲更是向前走了一步。
可林羡玉脸色未起波澜,平静道:
“错与对,待我百年后,自有交代。”
如金石掷地有声。
怀瑾帝怔住,看着面前这个让他有些陌生的林羡玉,分明容貌秀丽如一块美玉,却因为赫连洲的出现,镶上了最坚实的金丝,短短两载,就变得愈发夺目绚丽。
他朝林羡玉招了招手,沉声道:“羡玉,朕有几句话想同你说。”
蟠龙宝座一共有七级台阶,林羡玉拾级而上,站到怀瑾帝的面前,赫连洲紧随其后。
怀瑾帝的声音几近沙哑,林羡玉只能微微俯身去听,听到他说:“傻孩子,人都是会变的,尤其坐上这龙椅,终有一日,他会变成和古往今来的所有帝王一样,欲壑难填,视天下为私产,变得杀伐无情,无一例外,那时你就会后悔今日的决定……”
“他就是那个例外。”林羡玉说。
怀瑾帝笑了笑,然后下一刻,他的笑容就消失了,化作无尽的怨恨,袖中闪过一抹凌厉的寒光,正要伸手时,林羡玉早就料到,他学着赫连洲教他的方法,以手为刃,劈在怀瑾帝的手腕上,随后一招斗转星移,将那短刀的木柄移到了自己的手上。
赫连洲走上来,握住他的手。
刀尖刺入明黄龙袍,彷如陷入沼泽。
温热的血溢到虎口。
与此同时,乌力罕处决了邓烽。
豆大的泪珠从林羡玉的眼眶里滑下,身后传来嘉屏和贵妃的失声尖叫。
林羡玉松开手,转身扑进赫连洲的怀中,难以自抑地痛哭起来。
怀瑾帝死了,太子死了,邓烽死了……该死的人都合上了眼,不该死的人也能昭雪。赫连洲紧紧抱着林羡玉,抚摸着他的后背,不知是对林羡玉说,还是对他自己说:“都过去了,一切都结束了。”
林羡玉攥住赫连洲的衣襟,他放声大哭,将这两年来所有痛苦都发泄出去。
“幸好有你在我身边。”林羡玉说。
天边忽然响起几声轰隆,刹那间狂风大作,殿外下起瓢泼大雨,如瀑布朝大地倾泻下来,将昨夜的杀戮与仇恨洗刷干净。
林羡玉再醒来时。
云开雨霁,又是人间好时节。
永观三年正月庚辰。
赫连洲改国号为“裕”,改元“羡德”,迁至渭都,一统南北,天下共分十六州。
林羡玉为皇后,兼任昭定巡抚,每年三次离京巡查各州府。兰殊与纳雷分任南北丞相,乌力罕任兵马大元帅,邓啸任岭南督事,周韦任中南督事,满鹘追谥忠勇侯。
朝廷重整吏治,降低赋税,南北渐无嫌隙,通婚通商比比皆是,两地百姓各自发挥优势,齐心协力,有望重现盛世景象。
起居注载:
羡德三年,初夏时节,向来勤勉的皇上因为思念皇后太甚,决定亲下江南,直抵皇后下榻之所,直至翌日下午方出。
当夜却被驱至邻屋暂歇,不知缘由。
又过一日,院中槐花盛开,皇上与皇后坐在院中,夫妻恩爱,耳鬓厮磨。良久之后,皇后折下一枝槐花,交与皇上,谓之“聊赠一枝春”,龙颜大悦,此后缠绵不宜观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