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和—— by落雨声
落雨声  发于:2024年07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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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余闭着眼睛径直往外走,和急急忙忙赶来的叶语安来了个迎面相撞。
叶语安揉着被撞疼的额头,一心念着她屋里的师兄,全然没顾上旁边的谷余,一边跑进门一边拉着长音喊:“师兄——”
谷余伸手阻止:“别——”
再怎么伸手,也阻止不来叶语安风风火火闯进去的步伐。
他忽地被谁拍了拍肩膀,回头一看,是李自离人高马大的身影,手里还提着些烟花爆竹。
刘景珉已经站在了连廊前,眼睁睁注视着几人挤进门,惊叹道:“你二人今儿怎的一起来了?”
“半路碰见,正好一道。”叶语安随口解释了一句,见林师步伐悠悠地从屋里出来,立马冲到林师跟前,对他上下其手一顿乱摸,“师兄,师兄你怎么瘦了,姓刘的是不是虐待你不给你饭吃!快快快,我带你走——哎呦!”
话说到一半,就被刘景珉从背后揪着领子,拿扇子敲了计脑袋:“乱摸什么呢,男女授受不亲知道么,快撒手!”
林师看着她哭丧着脸,笑着摸摸她被敲痛的头,阻止她再胡思乱想:“我好得很,不必多虑。”
叶语安又转身接过李自离手中提着的爆竹烟花,摇头晃脑好不得意,她道:“我在城前买了好些个烟花,都是精挑细选来的,到晚上嘭啪一放,肯定很好看......”
正说着——
叩叩叩。
“真热闹呀。”苏柳木举着手,轻敲了几下未关的门,将一众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廿信跟在她身后。苏柳木提着裙摆迈过门槛,笑道,“看样子是我们来晚了。”
廿信拱手作了个礼,举了举手中的油纸包,乐呵呵道:“长安城里最有名的烧鹅,我可是天不亮排了两个时辰才买到的。”
一众人热热闹闹进了屋,摆了一桌子零嘴,又开了两壶小酒,
院墙外突然跳进一只小狸奴,许是因为外面太冷,它越过门槛径直跑进厅内,围着人腿边蹭来蹭去。
紧接着院门被推开了一缝,一个小脑袋探进来:“我赶上了么?”
刘景珉见到这只莫名其妙闯进来的小家伙时就知道是谁来了,显然认出来的不止他一个——叶语安兴致勃勃地挥挥手:“文若!”
傍晚时分,林师坐在窗前,托着腮,注视着谷余,叶语安和刘鸢三人在院子里研究爆竹。
城里的街道上早已劈里啪啦一阵乱响,三个人还是没研究出所以然来,林师在一旁笑着拍拍一旁同在看热闹的刘景珉,说着:“你快去帮他们瞧瞧。”
刘景珉长腿一跨,从窗户翻出去,撸起袖子加入进去:“我看看怎么回事啊。”
苏柳木端着刚刚出锅的饺子路过,轻声抱怨了一句:“好烫。”
那外头的烟花很快被刘景珉解决了,爆竹先劈里啪啦响了一阵,又点了烟火。刘景珉“功成身退”,后退了几步,退到林师窗前。
他看着林师烟火中闪耀的眼睛,心中都不自觉地流出几分热意。
林师也托着腮看着他,不急不慢,笑意盈盈地,像是等着他的下文。
烟火炸开的那一瞬,林师像是不想等了,抬手手勾住刘景珉的衣领,于是一人在窗内,一人在窗外,窗内那人先一步给他了一个蜜意浓情的吻。
“百废俱兴,万象更新!”
“年年有余,岁岁安康!”
叶语安和刘鸢这一喊,把伙房里手忙脚乱的廿信和李自离都喊出来了,廿信拿手抹抹脸颊沾上的面粉,冲苏柳木嘿嘿一笑,遭到苏大夫略带嫌弃一眼。
“你何时变得这么大胆了?”刘景珉压低声音在他耳边问,“从前有旁的人在,你连靠都不愿多靠近我一分的。”
林师这才觉得气血上涌,脸颊燥热,但木已成舟,他也只得移开视线,轻哼了一声,答曰:“今时不同往日。”
刘景珉喜道了几声好,又多凑近了几分:“那我的愿望便是你日后皆是如此。”
林师装傻:“如此什么?”
刘景珉牵过林师搭在窗沿上的手,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认认真真:“愿你岁岁年年,皆如此般,安康,喜乐,圆满。”

第46章 民风淳朴
“真是。”刘景珉边走边抱怨,“好一个民风淳朴的边陲小城。照这样来看,他方才那一番说辞保不准全是编的,这碑上又没写谁的名字,还不是说谁是谁?说不定找着另一个人,又是个什么其他的将军侯爷的。”
“十二侯军倒是确有其事。”林师用食指点着下巴思索道,“我倒觉得事是真事,只不过此人意图有些过于明显罢了。”
“喂!说什么呢你!”
突然有一个不和谐的声音传来,带着暴怒的情绪。林师转头一看,是一个敞着胸襟,满脸胡茬的大汉,手里举着把榔头,看样子是路过的本地人,此时恰巧听见了刘景珉的那一番抱怨。
“你说谁是假的,十二侯军鼎鼎大名,钟将军以身殉国,哪有你这样,你这样满口喷粪!找打!”
说着一边举着胳膊,喊着:“吃我一榔头——”
一边向两人奔来。
林师:“???”
他这一喊,原本街道两旁寥寥不多的行人也纷纷侧目过来,甚至有人窃窃私语:“就是他?”
“什么人敢侮辱十二侯军?”
“听说是长安来的。”
刘景珉也被吓了一跳,他转头左看右看,很显然也在状况外:“这是什么情况?”
他边说着,一边不明所以地拔出腰间的佩剑备战。林师忙又按住他的手,把他欲出鞘的剑给按了回去。
林师压低声音急言:“你别真要和他打罢,你要真一剑下去,他一个平头百姓怎是你的对手?”
“那怎么?真要乖乖等他给上一榔头......”
刘景珉突然不说话了,他和林师对视两秒,两个人不约而同一点头:“跑!”
两人一个急转身,拔腿就跑。
耳边是呼呼的风声,脚下是尘土飞扬的沙土地。刘景珉拉着林师的手,在城里七拐八拐,左绕右绕地跑了一会。没成想不仅没甩掉那农户,甚至身后追的又加入了几个人,甚至有些声势浩大起来。
林师正思考若是眼下停下来解释一番会发生什么,就听一旁刘景珉喘着气,突然问:“我怎么突然发现,我们这一路来一直在跑?”
“此话怎讲?”
“长安灯火庆典那日被刺客追杀在跑,平康坊带着杜云中被小曲儿追杀在跑,眼下遇见个庄稼汉,也要跑,我们也太窝囊了罢?”
“......”林师沉默了片刻,“那应该不是庄稼汉,玉门城这种地方长不了庄稼罢?”
刘景珉被他此言反驳惊呆了片刻,大声问:“重点是这个么?算了,先人所言,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林师和刘景珉初至此地,人生地不熟,再怎么跑,在这城内也绕不过本地人。两人连跑带轻功,好一阵,总算勉强瞧不见那榔头汉的影子。正要停下来喘口气,忽然街边窜出一个人影来,扯住林师的右臂往屋里拉。
林师冷不丁被拉了个趔趄。
刘景珉:“什么人?!”
“二位。”那人影有着沙哑的嗓音,和一口与众不同,听不出什么口音的中原官话:“二位快往这里来躲躲。”
这不知从哪来的好心人,瞧着倒是比林师和刘景珉还要急,三下五除二把两人拉进屋里,嘱咐着将他们藏在了柜子后面。
刘景珉猫腰蹲着,环顾四周,压低声音同林师咬耳朵:“这儿看起来像个酒家。”
周围有两三张桌椅,眼下不是饭点,堂里空空的,一个人也没有。
那好心人挡着门前,冲追来盘问的人说了几句“发生什么事?”“他们从门前跑过”“小事化了”之类的话。是没听过方言,应是本地的,林师听得懵懵懂懂。
好心人几句说完,便打发走了那怒气冲冲的追兵,他回身被手关上门,霎那间阻绝了门外过于曝晒的阳光。
刘景珉的警觉似乎从一进门就没有打消过,此时更甚,连手也放在了剑柄上,他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他说话很有分量。”
好心人拍拍手,将手中的抹布放在桌上,随意扯了张椅子坐下,还温和地笑了笑:“现在安全了。不好意思,边陲小城的人就是比较......淳朴,其实心眼不坏。”
林师回想方才被追杀的情形:“?”
刘景珉就更直接了,他反问:“淳朴?”
那人轻咳了一声,似乎也觉得自己的形容不够恰当,但也想不出其他合适的词来解释了,索性摆正神色自我介绍,道:“我名叫申五,家中排行老五,幸会。”
虽然此人有些可疑,但目前来说算是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好心人,林师也报以微笑回礼道:“林长兮,多谢阁下出手相救。”
刘景珉倒是依然有些戒备,但也自报了家门:“刘文易。”

第47章 落雪无痕
听到他的名字,申五的神色明显一惊,转瞬即逝,随即又柔和下来,道:“我听闻二位是自长安远道而来?”
他瞧见了两人拿直勾勾的眼神看着他,又忙解释道:“啊,小城么,就那么些人,消息传得快,二位莫要疑我。”
刘景珉接顺着他的话接下去:“说来奇怪,这玉门城里的人听说我们是长安来的之后,和见了鬼似的,唯独申公子这般盛请,方才出手相助,算是与我二人有恩。”
他抱了抱拳,继续道:“若申公子不介意,晌午寻一处地,我请上一顿好菜。”
申五摆摆手,道:“恩情谈不上。至于好菜,实不相瞒,别看我这小店门户简陋,可也算是这玉门城内数一数二的馆子,出两个菜也谈不上费事。心意申某领了,刘兄想问若是想问我何事,也不必大费周章,尽管说来罢。”
他倒是瞧上去诚意满满,又先回答了刘景珉的第一个问题:“此地边境小城,大多生活在这里的百姓都没有离开过这座城市,见了外乡的生面孔自然多多留意一些。至于我么......年轻的时候背井离乡,也到京城办过事,见了你们便自然比旁人亲切些了。”
话说至此,刘景珉也不再绕圈子了。更何况眼下除了面前这位申五,一时半会也再没有其他更好的途径去打听杨衫嘱托的事情。
于是林师将信纸展开,说明了此番进玉门城的来意。
“杨衫?”申五听后喃喃自语了一句,“原来是他……许久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了。”
刘景珉冲他警觉一瞥:“怎的?申公子认识?”
申五含糊了一句:“谈不上认识,早年四处乱闯荡,结识得人多了,也从旁人口中听说过他的名字。”
合情合理,刘景珉便也没有再刨根问底下去,只轻轻点了点头,便不再多言。
末了,林师问道:“除去城中那一座碑,玉门城内可是还有其他的墓?”
申五想了想,两手交叠,拇指相搓,笑道:“确实还有一处,但肯定不是你们要找的了。”
他不打算细说,还未等林师和刘景珉两人心生疑问,便扶着桌子站起身,招呼道:“走吧,我们回石碑前,我同二位慢慢说。”
申五出门前,又随手带了一壶酒。
先前追着林师和刘景珉一通跑的百姓已经散去了,街上的路人又恢复成先前那样,变成三三两两,神色匆匆的样子。
“该从何说起呢?”申五叹了口气,道,“就从......新从长安来的,那个姓史的太监说起罢。”
......
“报——”
坐在沙盘前,钟北一身玄甲,见来者闯入营帐,连忙起身,问:“如何!”
“敌人后退五十里,损失过半!眼下已经退回了他们地界之内,我方突击小队乘胜追击,取得敌将首级!”来者是钟北的手下,正单跪抱拳,仰起头,掷地有声道:“大捷!”
“好!”钟北一拍案,几日来一直紧皱的眉眼都瞬间舒展开了,“今年冬天他们大抵是不会来了,兄弟们这些日子都辛苦了!今日把好酒都拿上来!明日一早便回程。”
监军这次换了个姓史的太监,也一起跟来了前线,就是说话听着怪声怪气的,教人格外不舒服。自打他来了,营内上下将士多数都对他抱怨连连,钟北已经听下面将士打了不下十次报告了,都说想揍他。
眼下大捷来报,史诵却还是那副怪声怪气的模样,他捏着嗓子,乐呵呵道:“钟将军,敌人才撤退五十里,皇上的意思是,还是先静待几日,等确定了这敌人不敢再犯,再打道回府也不迟,否则传出去,好像我们折兵退返了似的,你说是也不是?”
钟北卸了最外层的厚甲,心道,这究竟是圣上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他却也不好明说,只好皱眉:“史大人,你也瞧见了,这几日北风起得多了,约莫来看不出两天就要下大雪,这上面不让回,那粮食几日前就已吃紧,后方的支援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呢,总不能让我的兵饿肚子白白守在这里。”
史诵闻言又呵呵一笑,道:“将军怕是多虑了,我方才清点过了,那粮食虽然紧张了些,但满打满算也还能吃上一周呢。还有啊钟将军,这酒贵,还是少喝点吧。”
钟北手举到一半,酒壶马上要送到嘴里了,闻言瞬间尴尬地停滞在半空,喝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这天寒地冻的,不喝酒,你让我们意念抗寒啊?”此时早有将士瞧他不顺眼了,啐了一口,又上下扫了他两眼,“你个太监懂个......懂什么!”
钟北伸手拦住他,免得事态扩大不好收场。他撂下酒壶,打圆场道:“罢了罢了,这些日子消耗确实多,粮食吃紧,更何况酒也没多少了,能省则省,等回了城同大部队会合,我自掏腰包请大家喝。”
“我看他就是狗仗人势!”一个小将士,看起来十六七岁的样子,正是颇有脾气的年纪。他坐在生起的篝火旁,目送史诵和他那小厮走远了,朝钟北抱怨,“陛下也真是老糊涂了,就这人,还给他封了个什么检责使?他说按兵不动我们还就得听他的,究竟您是咱十二侯的将军,还是他是!”
刚说完,小将士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眼巴巴地看着钟北,不敢出声了。
“罢了。”钟北站起身,叹了口气,他早已没了小将士这样打抱不平的精气神,他道:“人家现在是皇帝身边的红人,我们这些破当兵的哪有说话的份,忍忍罢。”
“红人?”小将士不服气,又不敢大声叫别人听了去,只好小声嘟嘟囔囔,“红人怎么会被发配到我们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钟北挥挥手,岔开他的话头,免得他又说出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来:“你看这北风吹得,我估摸着也得吹到长安去了,去,你给我去拿副纸笔来。”
“将军,又要往长安写信啊?”小将士被他顺利岔开了话,咧嘴嘿嘿一笑,“这个月第几封了?”
一旁的手下此时也啧啧嘴,一副你懂的神情,道:“咱将军虽然在那京城呆得时间不久,但和那杨大人可算是至交好友,那感情,多是羡煞旁人呢。”
小将士眼睛都瞪圆了,惊喜道:“真的啊?”
“去你的。”钟北猛拍了他的后脑勺一下,脸上笑容却不减,冲那小将士扬扬头,催促道:“还不快去。”
“好嘞!”
......
刘景珉这厢听着,觉得这故事走向不妙,他问申五:“这史诵......莫不是和钟北将军去世之事有关罢?”
申五耸了耸肩膀,像是卖了个关子似的,并没有给他明确的回答,反而伸手扭了几下,打开了怀里那一壶酒。
“大雪......”林师盯着申五的眼睛,他想起来,又道:“据史书记载,观授二年有一场雪灾,大齐境内受灾严重,冻死了很多穷苦百姓。”
申五停下手中的动作,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问:“你知道?你当时应该还是个半大孩子。”
“书中偶然读到过。”林师坦然言之,“记录不多,通读大齐史书,也仅仅那寥寥几句。”
......更多的是从师父床头那一摞事无巨细的手记里读到的。
申五笑了笑,随口一夸:“好学生。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那年雪灾确实使大齐受创严重,首当其冲的,就是这玉门一带的十二侯军。”
......
第三日,没有等到撤兵的旨意,等来的却是史诵突然不见了踪影。
一同失去的,还有那批足够支撑他们七天的粮草。
原地驻扎的第二日夜晚火光冲天,夹杂着呼啸的北风,火势愈烧愈大,等终于扑灭了火,也只抢下来不到一半。
这时才有人来报,说救火这般,一直没见到过史诵和他那俩小厮的身影。
营帐里死气沉沉。众人从睡梦中惊醒时,应已是猜得八九不离十,此时究竟发生了什么,每个人也都心知肚明。
本就不多的粮食骤然减半,若是不在战时,没有风雪,放在平日,无非是大家一齐饿三天肚子,或是找点树皮干草嚼嚼,运气好的话也能逮些野猎填饱肚子。
但天寒地冻的严冬,连只麻雀也不飞出来了,树皮都埋在了雪底下,哪有能勉强充饥的东西?
更何况眼下雪越来越大,三米之外瞧不见人影,几乎要封了路。
手下往常是个铁血汉子,此时牙齿都打颤了,在战壕里拿抢叉敌人喉咙时时他都没抖过,他问:“钟,钟将军,我们该怎么办?”
钟北望着天,突然意识到什么,他下令全队朝最近的玉门城行进,不管怎样,一定要在风雪到来前离开这里,到达有人的镇子上!
但还是来不及,远远来不及。

北风吹得愈加猛烈,卷着漫天雪花,打在半露出的脸上,如冰锥入了七窍。
钟北骑在马上,几乎看不清前面的路。
“将军,前面走不了了!”被派去探路的将士折返回来,脸上冻得通红,站在风里气都要喘不过来,“我们已经在试图联系驻扎在城里的副官了,但是这风、这雪,都实在是太大了,走三米要退两米,照这个情况来看,走到最近的哨卡也要一天时间,消息完全没有机会递出去!!”
天太冷了,又走了太久,身下的战马已经冻得僵住了,走不动了,钟北摸了摸这匹跟了他无数次的老朋友,纵身跃了下来,为它减轻了些重量。
年轻的将军脸颊胡子拉碴,已经许久未刮了。
他此时突然明白过来,为何原先的监军突然换成了史诵。
有人对他说史诵是陛下身边的红人,史诵的到来,代表着陛下看重着十二侯军这支队伍,器重他。
他当时就想,这群人当他是武将,没读过劳什子的大学中庸,就以为能当他是傻子一样糊弄?
他原本以为史诵来,只是来分一下权,让圣上安心过个年,也好。他心里想着,若是圣上真心要收回十二侯军,那他就不管了,回长安城里领个闲职安心养老。
殊不知,长安城里有人不希望他们回去,甚至不希望他们活着。
是朝臣,还是陛下本人?钟北不敢想。
如若被敌军杀死,便是死在战场,若是得胜归来,那便是死在风雪里。
至于史诵,又有谁敢对陛下身边盛宠的人苛责一句呢?
这一种处理政敌的手段,于庙堂之上,司空见惯,屡见不鲜。
望着身后的这队弟兄们,他突然有种落泪的冲动。
副将带着大部队驻扎在边防的玉门城内,他身后这一批是他亲自带起来的,也是他最信得过的一支队伍。此番上了前线,为的便是对那胡人军队乘胜追击。
他们骁勇善战,以至于在敌我数目差距悬殊的情况下,依旧能够取得敌将首级,赢下漂亮的一仗。
有嘶哑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层层叠叠,像是出自不同人之口:“怎么办啊钟将军,我不想死在这儿, 我想死在战场上。”
落下来的眼泪撞上了风雪,眨眼间就结了冰。
他们都很年轻,十几岁的少年有很多,他们还没有成家,或许心动的姑娘就在江南烟雨里等,可他们心心念念着国将不国,何以为家,还是选择跟着自己在战壕里摸爬滚打。
钟北的眼前突然浮现了杨衫的身影,恍然间见故友站在院中屋檐下,穿得薄,瞧见纷飞的雪花甚至欣喜,伸手去探空中的落雪。
他会不会在得知自己死讯后对群党口诛笔伐?在朝堂大殿上为自己讨一个公道?又或者跪在殿前,以命相抵,请求陛下降罪于史诵?
罢了,他想,若是这样,那他还是不要听到自己的消息为好,他身体本就不好,气急攻心还容易咳血,更别说去跪去吵,大抵会支撑不住晕过去。
要是病了,身边连个照看的人都没有……
......
林师面向那块无名碑,踟蹰了片刻,扯下衣服上的一块白纱。
现在他后悔当时没有献上一束花了。
但先前那卖白花的老人早已没了踪影,他只好手指弯弯绕绕,拿那块白纱勾勒出一朵小白花,放在墓碑前。可西北风大,烈风一卷,那朵可怜的小花又被吹跑了。
林师直起身,伸手去抓,没抓住,只能目送着那多小花远去。
他问:“那史诵回京了?”
申五摇摇头:“他回到了玉门城,倒在了城门外,要不是有路过的百姓及时将他从雪里挖了出来,他怕是已经死在雪里了。”
林师又问:“救活了吗?”
“十二侯军的随军有军医,救活了,也必须救活。”申五沉默了一会儿,“他活了,被急召回京去了。”
刘景珉记忆里长安城没有史诵这个人,他没见过,也没听说过,他觉得不可能:“后来呢?难不成他走半路又死了?”
“对了一半,史诵没能回到长安城。”申五再次摇摇头,“其实玉门城内除了这座无名碑,还应该有一块碑。”
刘景珉这下了然:“就是史诵的了,他死在了玉门?照理说玉门也有十二侯军,总不能是十二侯军杀了他。”
申五笑了笑,他说到此处竟还有心情笑。
他说:“是啊。副将奈何不了他,但愤怒的玉门城百姓们,在他准备离开玉门城回长安的时候,把他从马车轿里拖了出来,生生乱棍打死了。”
......
天空灰蒙蒙的,今日阴天,乌云挡住了了太阳。
“打死他!打死他!”“还我们的钟将军!”
“他还敢跑,拖出来!拖出来!”...…
玉门城门,人头攒动。男人的怒吼声,妇女的叫骂声,孩童的啼哭声混杂在一起,低空中飞过漆黑乌鸦,叫得悲怆。
副将站在远离人群的地方,支着长枪,按说他应该阻止这场骚乱,他有职责护送史诵回京,最起码别让他被人打死。
但是他做不到。
他甚至要比这玉门城里的百姓更希望他不得好死,但他又心里清楚,即使死了这一个史诵,朝堂上还有千千万万个史诵背后的人,那便还有千千万万个史诵。
我大概也回不去长安了,他摘下自己的玄铁头盔,手中的长枪也随着重力“当啷”一声摔在地上。
他望着远处满含愤怒的,高声叫嚷的人群,心想——
我永远留在了这座玉门城。
.....
“史诵也没有碑,也没有墓,不知道被丢到了哪里。”申五叹了口气,幽幽道,“或许是被丢出城喂了狼狗乌鸦。”
“但这又如何呢?钟北将军已经葬在大雪中了,史诵死了,无非是多一处坟堆罢了。”
“他可恨吗?”申五来回扫视了一番林师和刘景珉的眼睛,又低下头,自问自答般,道,“可恨,可恨死了。但他原本.........”
刘景珉注视着前方的无名碑,面无表情,像是回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往事:“原来确有此事……”
末了他接了申五的话:“......他原本的结局应该是和钟将军一样,死在风雪中,横竖都是一死,他也没有其他选择。”
申五手中的酒壶倾倒,浇在钟北的衣冠冢前,请他又喝了一杯。
他没有反驳刘景珉所言,便意欲默认般同意了他的这番话。他收起空掉的酒壶,背过身去:“我们身处洪流中,每个人都身不由己。”
“那你呢?”
走出两步,申五突然听到,方才一言不发的林师突然这样问。
申五一懵,不知他究竟何出此言:“我什么?”
刘景珉看着他的背影,问出他同样想问的那句话:“申副将,你此举真的能成功脱离这股洪流么?”
申五:“……”
“你们看出来了。”申五叹气,背着手,又回过身来,惋惜道,“我本以为自己这个本地人当得天衣无缝呢。”
“十二侯军各将皆有记录在册的。”刘景珉道,“你说自己姓申时,我就猜想你应是那位副将的后代……方才听了故事,才突然发觉申公子就应该是那位副将本人无疑。”
申五摸摸下巴上的青胡茬,又揉揉眼角的鱼尾纹,说:“那看来我长得还挺年轻的嘛。”
刘景珉:“……”
林师问:“后来十二侯军取代禁军的职务,申公子是否知道此事?”
申五“嗯”了一声:“说来此事,我过去思来想去,觉得这事有我的一半缘由。”
刘景珉问:“此话怎讲?”
申五倒是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我留在这玉门城,没有回长安复命也递交请辞,估计早就被归为叛逃了。十二侯军众将无首,被归为其禁军麾下也合情合理。”
刘景珉不赞同,说:“禁军现在归王宪知手下管,我并不觉得此事有关申公子之责,反而同那个老东西的关系更大些。”
申五自嘲般一笑:“那个老东西……也只有刘兄能这般口无遮拦了。”
刘景珉耸肩:“当你是夸我了。”
林师和刘景珉告别了申五,回了先前居住的客栈。
回去的路上,刘景珉若有所思:“这下便说得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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