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过节的时候,逛街买东西的人都比平时要多一些。因此一进彩云坊,小黄豆就乖乖地窝在秦时的肩膀上,跟它爹商量买哪些喜欢的糖果。
狼王被秦时抱在怀里东张西望。它对糖果甜食的兴趣并不大,跟着他们逛街主要是为了体验人类的生活里的种种乐趣——过年过节,人类都会给自己家里的幼崽买一些平时舍不得买的糖果。
狼王发现,人类对幼崽的态度要比狼族更温软一些,有些孩子已经四五岁了,还会被大人们抱在怀里。但在狼族中,这个年岁的幼狼是不可能有这样的待遇的。
狼王就觉得人类是非常奇妙的种族,他们当中的很多人都软绵绵的,并不具备太强大的战斗力。但是他们会把很多强壮的人组织起来,让军队来保护这些手无寸铁的平民。
或者,保证族群能维持一个庞大的数量,才是族群发展的最基本的条件吧。
这是狼王从人类这里学到的重要的一课。
狼王在糖果甜蜜的香气里思索族群的未来。
它想,狼群在捕猎的时候,也会把强壮善战的个体安排在前面,这样做是考虑捕猎的成功率,这样做并没有错。
但在捕到猎物之后,越是强壮的个体越是能得到优先进食的机会,狼族一直如此行事。每一任的狼王都会默认这种传统。没有在捕猎中出力的,自然分不到更多食物,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此时此刻,狼王的观念却有些动摇了。
它看着这些在糖果铺子里挤来挤去的人,他们都是长安城里的平民——几乎没有战斗能力的、软趴趴的普通人。但他们的数量本身却足够让他们震慑其他的族群,让它们不敢轻易向人类开战。
就好比蚂蚁和兔子,它们都是非常弱小的动物。但它们若是数量太过庞大,狼群遇到的时候也会心生疑虑,会顾虑它们的数量会对自己一方造成麻烦。
越是对结果不确定,它们越是不敢贸然行动。
所以一个族群的规模是很重要的。有时候,数量本身也可以成为战斗力。
狼王思索,或许它们以后可以在捕到猎物之后,分出一部分给幼崽和体弱伤病的个体,而不是放任它们因为没有充足的食物而变得更加衰弱,直至死去。人类当中有医者,他们会救治生病受伤的人,让他们重新变得健康。
那么,狼族中的伤病员,如果得到了很好的照顾,会不会也能够恢复健康,重新变成优秀、强壮的战士?
狼王越想越出神。
它的族群占据了黑石山将近三百年, 但种群的数量始终保持在百多头的样子,如果它的种群能够达到上千头呢?
如果真到了那一步,狼王心想, 为了获得更多的食物, 它们就不得不扩大狩猎的范围。这也意味着它们拥有了更广阔的领地。
它们的幼崽还可以学着看书识字,这样可以更好的了解人类社会。
它们这一族有很多天生的修行者, 这是它们这个种族的天赋。有更多的族人能够踏上修行之路,而不是从生到死都只是一头野兽, 这对狼王来说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他希望自己的族人都能够知道世界很大,不止是黑石山的草场这么大。
修行,意味着他和他的族人们会有更多的机会跟人类社会打交道。如果只是躲在荒郊野外,远远地避着人类,反而浪费了它们的天赋。
它们还可以跟人类的商队合作, 将野外的药材、矿石拿来跟他们做交易,换取食物和人类社会的一些生活用品。
黑石山附近还有煤铁矿, 可以让族群中那些修炼出人形的战士去开矿, 这种事并不难。或者让体弱、或者受过伤不能再冲锋打仗的战士去开矿, 然后拿这些矿石去跟人类做交易。
跟人类社会的接触对它们这些只能幻化出人形, 却对人类社会一无所知的傻小子们是有好处的。
狼王决定了,既然躲在黑石山也不可能完全避开人类社会的影响,那么还是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吧。
“小琮喜欢松子饧吗?”秦时的声音把狼王越飘越远的思绪拉了回来。
狼王仰起脖子, 在秦时的下巴上舔了一口。它有些舍不得这个人类。虽然他总是遇到各种麻烦, 但跟着他, 生活也是很安逸舒服的。他还会把好吃好玩的东西特意留给它一份儿。
狼王不喜欢自己被当成幼崽来对待,但被爱护的感觉总是美妙的、令人贪恋的。
这个人是它的温柔乡。
温柔乡里呆久了, 它几乎要忘记了守在城外的亲卫,以及黑石山上的族众。
不能再这样沉迷下去了。狼王心想, 它想知道的事情已经知道的差不多了,该回去好好地整治它的黑石山了。
秦时年后要去西北,狼王想到这里,心里就生出一种愉快的感觉。它还要给秦时当靠山,让他在自己的势力范围之内横着走呢。
彩云坊客人太多,喧闹的环境让狼王和小黄豆都有些不耐烦。秦时也就不多逛了,挑好大家都爱吃的糖果就交给伙计去结账了。
结账的时候出了一点儿小岔子,一个面容温和的管事看看秦时肩膀上的小黄豆,有些不确定的问秦时,“您可是宣义坊的秦郎君?”
秦时点点头,“我是。”
管事就露出一个松了口气的表情,笑着说:“有人在我们铺子里定了一些糖果,年前若是您没来铺子里,就让我们的伙计给您送到府上。”
秦时可没忽略掉他刚才看向小黄豆的那个眼神。他点了点头,“那就谢谢你了。”
能给他们家送糖果糕饼的,不用多想,肯定是明家的人。说不定这个铺子就是明家的产业。明家的人虽然出门避祸去了,但长安城里肯定留着他们的耳目,这一点,秦时觉得没什么可意外的。
站在明家的角度,他们肯定希望小黄豆能够更多的感受到来自家人的关爱。
秦时叹了口气,他很想提醒一下这个明家的管事,这么多的糖果拿回家,小黄豆只会觉得他是一个宠爱它的好爸爸,想不到还有其他的“爸爸”在默默的关注它。因为它的记忆里并没有其他的爸爸。
哪怕他反复的解释,小黄豆也还是很难理解。
秦时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就这么带着兴高采烈的小黄豆和半马车的糖果糕饼回了家。
秦时和贺知年值班的时间安排在了初五,这就意味着初五之前的日子,他们都可以随意安排。
除尘、采买年货,这些事情管家贺伯都带着人做了。秦时便带着贺严在大门外贴春联,带着狼王和小黄豆在庭院里放烟花。
李玄机在除夕的前一天就回明空山去了。因为每到过年过节,他的徒子徒孙们都会赶来给他磕头,留在贺宅恐怕会闹得他们不得安宁。
老神仙回道观去了,魏舟也要回魏家去过年,沐夜和摇光都还没有消息,贺知年回贺家去参加族里的祭祖活动,秦时就觉得家里有些冷清了。还好天黑下来之后,贺知年就匆匆赶回来了。
秦时有些高兴,围着贺知年不停的打听,“贺家人怎么会放你回来?”
贺知年脱下大氅交给他,一边笑着解释说:“我跟族长聊了聊,他知道我年后恐怕还要升职。我做官做的好,对族人也是有好处的。他脑子很清醒,知道犯不着在过年这样的小事上得罪我。因此并不逼着我回贺府。”
“你怎么知道自己会升职?”
“朝廷派去地方的官员,官阶上都会升一级。”贺知年知道他对这些事是不清楚的,耐心解释说:“你也一样。任命文书年后就会下来了。”
说起这个,贺知年脸上带着笑,这意味着他们去西北的事情再发生变动的可能性就很小了。这让他感到高兴。
“我跟钟大人要了沐夜和摇光,他们很快也要回来了,年后会跟我们一起出发。”
秦时也高兴起来了,不仅仅因为他要升职了,还能见到老熟人。他们要去的是可能会有危险的地方,自然还是跟熟人搭伙更让人放心啊。
“让厨房摆饭吧,”秦时笑着说:“我和这几个小家伙吃了一肚子的零食,中午也没有正经吃饭,这会儿早就饿了。”
他们开始吃年夜饭,在贺宅工作的下人们才能去吃饭休息。
秦时这个时候才注意到房间里只有一个蜷缩在藤筐里呼呼大睡的水兰因。
秦时正纳闷狼王和小黄豆去了哪里,就听到门外传来了小黄豆兴奋的啾啾声。没有什么具体的意思,单纯的表达兴奋的情绪,好像小黄豆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秦时走到门口,挑起厚重的毡帘,就见一个瘦瘦高高的身影正朝着这边走过来。他身上穿的是一件深红色的圆领袍服,很提气色的颜色,却并不显得轻浮。这样的料子秦时也有一块,是端王府送来的。他给狼王做了一身衣服——狼王只是不爱现出人形,不代表它不会。
万一有什么需要它以人类形象出现的场合呢?秦时当时就是这么想的。
在秦时的想象中,夜琮会显得比他和贺知年都年轻一些。所以年前他收到的衣料,大部分较为鲜亮的颜色:月白色、天青蓝、朱红……他都给狼王做了衣服。尺码是狼王自己提供的。
古代人的衣服样式都较为宽松,大概尺寸合适的话,稍微胖一点瘦一点都可以穿,不会出现穿不进去的现象。
那个人走的并不快,好像每一步都经过了深思熟虑。走得慢,但步履很稳。
秦时莫名的就有些紧张。
那人就这样一步一步走到了台阶下,抬起头,冲着秦时绽开了一个略有些腼腆的浅笑。
这是一个年轻俊美的男子,长眉、凤眼、薄唇,不笑的时候眉宇间神情疏冷,目光里带着距离感,仿佛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警惕,笑起来却又多了几分邻家男孩般的少年英气。
秦时忽然说不出话来。
小黄豆叽叽喳喳的叫了起来,“爸爸你认出来了吗?”
年轻人走上台阶,在他面前停了下来,有些局促的咳嗽一声,伸手拽了拽袖子,“这个颜色是小黄豆挑的,它说这个最好看……”
秦时有些激动,却不知该说什么好。他抬手抱住夜琮,用力在他背后拍了拍。
放开他的时候,秦时的眼圈微微泛红,但脸上却浮起笑容,“小琮,你和我想象的样子一模一样。”
秦时打量狼王, 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了他没有说出口的话。
狼王跟了他们很久,从黑石山一路走到长安,它想打听的问题估计已经有了答案, 知道暂时没有人针对黑石山, 出现在黑石山下的那些尸体只是人类当中两方阵营在内斗。
狼王能够确定这些道士对他,对黑石山都只是想要拉拢, 而并无恶意,就已经够了。
至于追云观想做什么, 水月观又抱有什么样的态度,皇后太子又想做什么……这些都是人类自己的事,与狼族没有什么关系。夜琮要防的,就是有妖族贸贸然卷进了人类的争斗里,并且还想拉上狼族做垫脚石。
秦时心想, 狼王要做的,就是照顾好自己的族众, 竖起耳朵多多留意周围的动静, 不要轻易掺和到麻烦里头去。
他拉着夜琮走进屋里, 十分骄傲地推着他走到了贺知年面前, “你看看这是谁?”
贺知年,“……”
狼王哼了一声,悻悻的扭开头。过了一会儿, 他大概反应过来这里是贺知年的宅邸, 又把头扭了回来, 别别扭扭的招呼一声,“贺都尉。”
没等贺知年答应, 夜琮转过身望着秦时,可怜巴巴地揉了揉肚子, “哥,我饿了。”
秦时立刻心疼了,“这就摆饭!”
贺知年,“……”
贺知年就纳闷了,这混账小子不是狼妖吗?他怎么觉得这是个狐狸精呢?看他把秦时给迷的,眼睛里都没有别人了!
等他们都落座,秦时的理智才又勉强拉回来一点儿,“你是不是要走?”
夜琮点点头,“我出来这么久,该回去了。大家还在城外等着我呢。我夜里走。”
“不行!”秦时一口否决了狼王的计划,“今夜除夕,一座城的人都要守岁,街上巡逻的羽林卫也比平时多了数倍。夜里出城,风险太大,何况城门还关着。”
夜琮,“……”
他哥这是把他当成个狼崽了吗?他可是大妖,是狼王啊。狼本来就是适合在黑夜里行动的物种啊。
然而秦时态度坚决,不容他反驳,“明日一早,城门打开,我送你出城。”
夜琮妥协了,“好吧。”
他有些无奈,又有点儿高兴,嘱咐他们说:“你们也不要掺和那些道士的事。他们神神叨叨的,总觉得自己是替天行道,让他们自己折腾去!”
秦时就觉得夜琮很贴心。
贺知年不好扫这对兄弟的兴,但有些话他不得不提醒狼王,“西宁、金州一带有不少世家大族都跟水月观来往密切,别掺和是对的,但你们也尽量不要得罪他们。”
夜琮想了想,说:“好。”
秦时给他的杯子里倒了点儿米酒,“来,你也尝尝这个,以前你那个样子,我也不敢给你胡乱吃东西。其实这也是人类生活的一部分。”
酒,从来都是人类文化的一部分。
只是这傻小子还没有学明白。秦时这样想着,心里又有些酸酸的。
秦时的伤感并没有持续太久,家里就又来人了。
沐夜摇光回来了。
两个人都是风尘仆仆的样子,说自己白天的时候就已经进城了,只是一整天都在钟大人那里汇报工作,做一些交接。年后要跟着贺知年和秦时去西北的事他们也知道了,能一起行动,他们也很高兴。
他们跟狼王不熟,想不到这就是家里跑进跑出的那头狼崽子。但听他管秦时叫哥,知道这不是外人,也就不在意那么多了。过年守岁,本来也该人多些,热热闹闹的。
几个人正聊着,云杉也提着两包点心来他们这里守岁了。
一段时间没见,云杉显得沉稳了一些,之前总是浮现在他眼里的惶惶不安的神色都不见了。
他好像在很短的时间里变得成熟了。
云家已经接到他回长安的消息了,他爹和家里的叔伯们都派人去见他,要接他回家,都被云杉以公事为借口推脱了。他暗中与他母亲见了一面,跟她商议,让她称病,年后就住到寺庙里去。
虽然谁也不知道这样的做法能不能让她避开云家的祸事,但怎么都比留在云家担惊受怕要强。
“我娘已经想法子让舅舅们跟云家产生了矛盾,两家的关系搞僵了。”云杉很高兴的说:“今年过年,舅舅们都没有给云家送年礼。”
秦时他们都有些同情这孩子。但云杉却只觉得开心,还说他联络了几位堂兄,请他们暗中关注家里的动静。
“他们以为我会一门心思的考科举。”云杉说:“没想到我会找朋友推荐进了镇妖司做事,他们都很惊讶。”
云杉说着,脸上露出了自嘲的表情。云家的事情一旦闹出来,他必然会受到牵连,现在考不考,都没什么区别。但他的兄弟们却不会这样想,他们都在替他感到惋惜。反而他自己没有那么多想法,满脑子都是如何才能保住云家的这一辈。
“我今日来,也是有消息要告诉你们一声。”云杉说:“那个当初给云家送来妖怪的道士我打听到了。他是城东阳丰观的道士。”
秦时没听说过这个地名,见贺知年他们表情都挺严肃,忙问他们,“很有名吗?”
“阳丰观是前朝时候邓凤元所建,”贺知年说:“邓凤元曾经也是在长安城里横着走的人物。”
沐夜见秦时仍是有些懵的表情,便大大咧咧的给他解释,“前朝时候有名的妖道赵归真,你总听说过吧?先帝灭佛,就是受了这老东西的撺掇。传闻先帝就是吃了他敬上的丹药才暴毙的,所以圣上登基后就杖杀了他。”
“邓凤元是赵归真的同伙。”摇光补充说:“赵归真一死,他的这些跟班自然也都树倒猢狲散了,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阳丰观的人还在到处蹦跶。”
阳丰观对秦时来说是一个新名词,前朝的历史他也听得稀里糊涂。但武宗灭佛,抬举道教,这点儿历史他还是知道的。而且他还知道,正统的道家门派并不认可赵归真这个人,认为他祸乱朝纲,败坏了道家的名声,都以他为耻。
秦时思索了一会儿,他们现在知道的就是皇后和太子一派非常看重水月观。也不知这个阳丰观跟水月观之间有没有什么关系?
这些事沐夜摇光就不清楚了,贺知年倒是知道一些。
“应该是有联系的,并且交情还不错。”贺知年说:“有一年阳丰观因为开荒地的事情,跟当地的农户发生争执,还闹到了衙门。是章平云出面解决的……这件事当时闹得挺大,很多人都知道。”
秦时点点头。这样说来,章平云就是皇后一派与道家门派之间的联络人了。
皇后一派想拉拢道家的实力跟追云观打擂台这是可以肯定的,至于他们到底拉拢了那些道家门派,目前还不是很明确。
除了道家门派,他们还拉拢了像云家这样有钱的商户和一些有实力的大妖。
秦时有些纳闷,皇后对自己和太子的地位这般不自信吗?她搞出这些关系网到底是想做什么?逼着皇帝听她的安排,向她低头?
秦时觉得,水月观若是把其他零零散散的道家门派都集中起来了,追云观就显得势单力薄了。
听着不大妙。
摇光不动声色的安慰他,“圣上信任追云观,这就比什么都重要。”
秦时一想到李玄机在宫里的一通操作,点了点头,“但愿如此吧。”
心情放松了一些,秦时也有兴致跟夜琮去庭院里放烟花了。
夜琮一整个白天都是看着秦时给他们放,这会儿终于可以自己亲手去尝试,感觉果然很不一样。狼王觉得人类社会里的种种游戏确实很有趣味。
早点儿变成人好了。狼王稍稍有些懊恼。
几个人就这么守着火盆说说笑笑的度过了一个除夕夜。
小黄豆兴奋了大半夜,收了一堆压岁钱,疯到后半夜,终于支持不住,蜷在秦时怀里睡了过去。
水兰因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稳中劲儿,对室外的温度和室外的活动都不感兴趣。反而这些人大晚上都不睡觉,一直坐在那里说话,更让它感到好奇。
天快亮的时候,沐夜和摇光拖着云杉一起去后院补觉,贺知年套了车,和秦时一起送夜琮出城。
秦时还想给夜琮收拾行李,被狼王拒绝了。他跟着同伴赶路的时候大约不会显出人形来,不需要带什么行李之类的东西。
过了灞桥,贺知年把马车停在了一处僻静的树林外,他和秦时先下了马车。
这里是唐诗中一个十分有名的地点,送别诗至少有一半儿描写的都是这个地方。不过很少有什么人会在大年初一的时候出远门,因此此刻的灞桥冷冷清清,放眼望去,除了他们之外再没有其他人了。
秦时听到树林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有野兽从树林中疾速奔跑。但他回头去看,却只看到一片光秃秃的树林,和林中未化的积雪。寒风吹过,细碎的雪沫扬起,景色带了几分凄凉。
秦时知道狼是很难理解过年对人类的意义的。但他仍然暗暗埋怨熊孩子选了这样的日子跟他告别。
年都还没过完呢。
秦时心里酸酸的。
车帘一动, 狼王从马车里飞窜而出。
这会儿它不再是幼崽圆胖可爱的模样,是一匹威武的成年狼。它的头扬起来的时候几乎可以触到秦时的胸口,若是站立起来, 轻轻松松就能搭上他的肩膀。
狼王一身灰黑色的毛皮, 油光发亮,眉眼带着肃杀之气。他静静的与秦时对视, 然后一扭头窜进了树林里,灰黑色的身影矫健, 如闪电一般迅疾。
秦时冲着这个背影摆了摆手,一肚子的嘱咐都没能说出口——其实都是些废话,说不说也没什么区别。
他听到远处传来几声狼嚎,悠长、平静,尾音拖得老长, 仿佛带着一丝难舍的伤感。然后就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贺知年见秦时呆呆站着,就拍了拍他的肩膀, 安慰他说:“我们年后就出发, 很快会再见面的。”
“我知道。”秦时抹了一把脸, “书上说, 所有的爱都是以聚合为目的的,唯有父母对子女的爱是以分离为目的……孩子大了,总要去过自己的生活。”
贺知年, “……”
你醒醒, 贺知年想提醒他, 你可不是夜琮的爹。
但他看到秦时伤感的样子,又不忍心戳穿他了。他想起秦时走到哪里都抱着狼崽的样子, 大约……他是真的把夜琮当成孩子看待了吧。
两个人赶着马车回到家,发现魏舟已经来了, 他身上穿着精致的绸缎,腰带上镶金嵌玉,华贵无比,但他整个人却颓废得不得了,眼睛还肿着,不停的打哈欠。看上去就像个风流浪荡的富家子弟,出家人的仙风道骨是一点儿也看不见了。
他窝在火盆旁边,一边烤板栗花生,一边逗弄小黄豆和水兰因。
秦时他们早上出门的时候,小黄豆还睡着,秦时舍不得折腾它,就没带它出门。至于水兰因,天气暖和起来了它才会出门去。
小黄豆前几天就知道狼王要走了,但它没想到一觉醒来,这件事就已经发生了。它钻进秦时怀里,闷闷不乐的问它爹,“狼哥真的走啦?”
“真的。”秦时提心吊胆的摸摸它,他很怕小黄豆会哭起来。
小黄豆不吭声,过了一会儿自言自语的说:“狼哥说很快会见面。”
它还太小,不太懂得离愁别绪这种东西,但心里闷闷的,让它怎么都开心不起来。
“这也是真的。”秦时说:“也许过不了几天,就能见面了。”
小黄豆蔫蔫地垂下头,“狼哥说下一次见面的时候,要请我吃嫩嫩的羊肉做的肉干。”
“这一定也是真的。”秦时把它捧了起来,亲亲它,“它也舍不得你,但它是狼王,族里还有好些狼崽等着它回去照顾呢。”
小黄豆泪汪汪的,强忍着嗯了一声,“狼哥说过,它说我有爸爸,但是狼族里好些崽崽都没有爸妈管的。所以它要回去。”
秦时摸摸它,心里也十分的惆怅,只好安慰自己,年后他们就要动身的话,确实很快就会见面了。
水兰因年前已经蜕过一次皮,个头看上去要比刚出生的时候大了一圈。它现在比秦时的拇指还要稍微粗一点儿,还是灰不拉几的不起眼,但一双眼睛却非常的明亮有神。看见秦时回来,它歪歪扭扭地爬了过来,围着秦时的靴子转了一圈,又高高兴兴地爬回藤筐里继续去抓李飞天的尾巴。
李飞天被魏舟搭在了藤筐上,它也显得有些颓废,就那么懒洋洋地搭着,唯有毛茸茸的长尾巴垂下来,一晃一晃的逗着藤筐里没见过世面的傻孩子。
贺知年见沐夜他们都不在,猜到他们还在补觉,也不去催。他搓了搓手,挨着魏舟在火盆旁边坐了下来,“你这么早就跑出来玩,家里没意见吗?”
魏家也是大家族,过年的时候各种规矩多得很。
魏舟摇了摇头说:“你们还不知道吧?昨晚的宫宴是淑妃娘娘操持的。皇后和太子都被禁足了。”
贺知年和秦时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问他,“为何?”
“我师父说,圣上拿到了皇后和太子勾结大臣的证据。”魏舟说着,忍不住扫了秦时一眼。很多事情看上去与他无关,但细究起来,又确确实实由他而起。宣宗是一个非常顾念旧情的人,没有外力的触动,他很难会下定决心去查晁皇后和太子。
晁皇后早就摸透了他的性格,有恃无恐,因此很多事都做的不那么周密。以往不过是没有人敢查到她头上罢了,如今圣上派了自己的暗卫去查,自然是一抓一个准儿。
很多事情就是这样,不去查的时候,大家都揣着明白装糊涂,日子得过且过。一旦上面的人下决心要查,骑墙派出于自保的目的,也会选择重新站队,把那些可以保命的筹码都亮出来给人看。
秦时想的是多米诺骨牌。
他只动了第一张牌,至于第二张牌是不是撞到了第三张牌,第三张牌是不是又撞到了第四张牌……这些事属于自作孽不可活,就与他无关了。
魏舟看出了秦时的想法,笑了笑说:“还有呢,晁皇后跟水月观的交情不一般,牵连很深。很多道家门派看在皇后和太子这两块金字招牌的份儿上投靠水月观。还帮他们做过一些不能拿上台面的鬼祟事……圣上震怒,已经下令拆除水月观。章平云已经被捉拿下狱了。”
秦时,“……”
贺知年,“……”
这个消息来的太突然,他们谁也没想到。
贺知年缓了缓心里震惊的情绪,思索片刻又觉得圣上这样的安排是十分自然的,“有先帝时候妖道干政的先例,圣上最厌烦的就是这些出家人插手朝政。”
秦时点了点头,他也想到了。
武宗信重道教,妖道赵归真以“佛教乃是外来宗教”为由,劝谏武宗和朝中大臣,最终促成了这样一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灭佛运动。
二十多万僧尼被迫还俗,寺庙被毁,庙产充归国库,受到牵连的却不止是那些不事生产的僧尼,还有许多底层官员和平民百姓。
宣宗经由此事,对赵归真的忌惮到达了顶点,在登基之后便下令杖杀赵归真。他不希望赵归真的党羽仍然在朝堂上搅风搅雨。但晁皇后和太子为了打压追云观,偏偏聚拢了这么庞大的道门势力,这正好戳中了宣宗的痛处。
这是一个,让帝王无法容忍的错误。
秦时想到这里,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宣宗是晚唐时期难得的一个有抱负有作为的帝王,他为这个帝国付出的心血,不该被自己的儿子糟蹋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