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石畔,水兰因的精神体淡薄得仿佛吹一口气就会散开。他抬起袖子挡住了半边脸,声音含着笑,那笑意却更像是轻嘲,“我还很小的时候,受了伤,找不到吃的东西,又被村民追着打,奄奄一息的时候爬到了她家的篱笆外。”
“她照看我很久,我才又活了过来。再后来,每一次受了伤,我都会去找她……她有了好吃的东西,也都会留给我。”
“别人看到我都会露出厌恶恐惧的神色,会尖叫,会拿石头砸我……唯有她,她不怕我。”
“这世界到处都是冷的,唯有她是暖的……”
“我为她做的唯一的一件事,就是给她挖了个坟……是不是很可笑?”水兰因笑了起来,“她甚至都没看过我变成人形的样子。”
秦时避开了目光,不敢再看他。不知怎么,水兰因脸上明明在笑,但那笑容却给人一种他心中恸哭的感觉。
“阿叶……”
水兰因轻叹。
叹息声轻不可闻,随着最后一丝精神体缓缓散开,消失在了微凉的空气里。
水兰因的精神体消散之后, 水关山带着魏舟去了他给自己搭建的树屋。
树屋建在山坡上一株可以俯瞰整个山谷的松树上。妖怪们生命太长,活着的时候有大把的时间去琢磨很细微的事,因此水兰因的树屋也修建得极精致。有门有窗, 窗外还用陶罐养了一株开花的植物。
看上去有些像秦时在幻境中看到过的村女年少时的家。
水兰因的本体就在树屋里盘了起来, 硕大的脑袋软绵绵地垂在一边。它身上到处都是伤,说一句皮开肉绽也不为过, 甚至铺在身下的草垫都被血迹染成了红色。
它的本体与水关山相似,是浓墨一般的黑色, 光滑、冰冷。有光打在上面的时候会折射出一种颇为奇妙的虹彩,像宝石似的。
大约活的年头太长,它的额头两侧有鼓起的核桃大小的硬包。如果他还活着,或许有朝一日就能由蛇化蛟。
秦时始终以为自己的立场是站在妖族的对立面的,但现在, 看到水兰因额头上那两个有可能长出犄角的硬包,心里也难免生出了几分惋惜。
他觉着水兰因这种跟整个封妖阵去较劲的行动, 看上去就像是……自己找死。
他自爆妖丹冲击大阵, 本体承受不住封妖阵的反噬, 妖丹就更不用说了。精神体都已经散了, 那妖丹估计都碎成渣渣了。
魏舟看到这一幕,心里也是有点堵的。
他来这里寻找破开封妖阵的主犯,结果主犯自己就伤重而死。镇妖司再有能耐也不可能去阴曹地府惩罚一个死去的妖怪。至于从犯……从犯太多了, 如今镇妖司正处于多事之秋, 实在不好扩大影响, 闹得人尽皆知。
“虺一族那些逃出封妖阵的族众……镇妖司会作好记录,”魏舟郁闷的说:“日后再有违规之处, 数罪并罚。”
暂时也只能这样处理了。
水关山把水兰因交代她整理好的名单都交给了魏舟和贺知年,表示自己火化了水兰因的尸骨之后, 会将他送回年幼时生活的那个小山村去安葬。
“我们这个族类其实并不喜欢群居。”水关山眼里含泪,“头领阴差阳错走上了修炼的道路之后,想方设法召集同族,将自己的修炼之法广而授之,这才让西北一带几近灭绝的虺族重新焕发生机。”
秦时之前在地洞里的时候,还诧异这一族的大蛇们竟然成群结队的行动。要知道,体型较大的蛇类似乎都没有群居的习惯——原来这里头还有这样的缘故。
秦时就有些佩服水兰因,他确实是一个合格的头领。
“虺一族在人类世界里的名声并不好,走到哪里都会被欺压。族众也颇为寥落,要不是有头领领着我们到处寻找合适的栖居地,西北一带能活下来多少族众都是个未知数。”水关山说着,又流下眼泪。
秦时和贺知年心里都赞同这样的说法,只有在地广人稀的大西北,虺一族才有更广阔的生存空间。否则要是某地出现了大量的毒蛇,这种异象不但会引起镇妖司的注意,也会引来天敌或者其他的大妖怪。
“虺族的大头领之前对我们不闻不问,但是等我们族群的势力发展起来了,他又跑来占便宜,说什么要团结一心之类的鬼话。”水关山愤愤道:“等他自己做坏事捅出了大娄子,引来了镇妖司,他就把锅甩给我们,自己带着亲信跑了。”
这些话水兰因之前也讲过,只是他讲的时候语气平淡,不像水关山这样带着浓烈的怨气。
秦时自己在后世是知道这位有名的虺族头领的。水虺嘛,它被封印在尧洲大阵里,括弧:什么年代封印的,不详。
听说水虺即便被封印了也依然不老实,满肚子坏心眼。千百年来一直靠着吞噬同族的妖力来强化它自己的修行,从来不把同族的生死放在心上,简直坏到家了。
就在秦时入职的前几年,这个毒蛇头头借着一次地震的机会,联络了大阵里其他的大妖,想要逃出封妖阵。最后被第六组的人堵回了大阵里,打得魂儿都没了。
那一仗的详细情况都封进了档案里,但队里流传的小道消息还有不少。据说那一仗第六组有战友牺牲了,封妖大阵也是那个时候被发现出了问题,很多大妖的封印都松动了,于是它们动起了歪心思,暗搓搓地拧成一股绳跟第六组对着干。
再后面的情况秦时就不知道了。他级别太低,一些涉及绝密的消息他没有权限接触,只知道当年的那一场动荡之后,封妖阵里少了好些大妖怪。后来封妖阵被技术组修复,大阵里安稳了好一阵子。
秦时忍不住安慰水关山,“水虺这种坏心眼的东西,走到哪里都想着利用别人来成全它自己。你放心,它没有好下场的。”
他的语气笃定,水关山只以为他是在安慰她。但魏舟却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另外的一层意思。
他深深的凝视着秦时,暗暗揣测在他命盘上那个小点突然亮起来之前,他到底是哪里的人?又怎么会知道镇妖司的事?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借尸还魂,觉得秦时这具身体或许是一位死去的缉妖师,生前曾经与水虺打过交道,所以才会对它的秉性这般熟悉。但也有一点说不通,这具身体真是缉妖师的话,没理由他和贺知年以前没见过他。
魏舟正满脑子盘算着秦时的来历,就听水关山说道:“仙师,我家头领留了话,待您这里验明正身,便让我一把火烧了他,送回老家去安葬。”
秦时忍不住问了一句,“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水兰因这样的大妖,就这么轻飘飘的死了,让秦时有一种不大真实的感觉。
水关山反而有些意外,看了秦时一眼,没有出声。
魏舟再一次将目光投注在秦时身上,神情若有所思,“原本是没办法的,但换了是你……说不定……”
秦时听的一头雾水,他转头看了看贺知年,见他也是一脸听不懂的神色。
魏舟走到水兰因身前,抬手在硕大的蛇脑袋上比划了两下。秦时站在他身后,没看清楚,依稀是画了个字诀。
下一秒就觉眼前一花,魏舟的手已经伸到了他面前。摊开的手心里,一枚黑色的圆珠子静静地躺在那里。
秦时看呆了。他注意到这枚珠子上布满了细碎的裂纹,就好像一堆碎渣被强力胶水给黏在一起了似的。但珠子的表面却氲着一层柔和的宝光。
他心里隐隐有一个猜测。
“拿着吧,”魏舟叹了口气,“对我们这些人来说,它已是亡者之物。唯有你……唯有在你这里,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水关山脸上也流露出急切的神色,好像生怕秦时会拒绝,忙说:“我家首领说了要给秦兄弟一些补偿。您拿着这东西,去琼华楼就可以将我家首领寄存的谢礼取出来。”
秦时接过了水兰因的妖丹,“一线生机……什么意思?”
水兰因肉身都要被火化了,总不会再活过来吧?!
魏舟摆摆手,“你以后就知道了。”
秦时,“……”
魏舟和贺知年在水关山的带领下,用了六七天的时间把整个封妖阵走了一遍。大阵损毁的情况、被封印在这里的大妖的情况,都要写成文书,上交给镇妖司。
秦时终于发现了,若说镇妖司千百年前流传下来什么传统,那就是写报告了。
出任务的时候,不管是他们跟妖怪发生了口角,还是几方妖怪发生矛盾让他们做仲裁……只要是在工作中,哪怕多放了一个屁,都要写进报告里上交领导。
简直苦不堪言。
秦时一想到精疲力尽下了班还要熬夜写报告的痛苦经历,哪怕隔着千里万里,仍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作为一个旁观者,一个临时的勤杂工,秦时没有参与到如何处理封妖阵后事的讨论中去。只知道不少妖怪的精神体都跑了。
对于普通妖族来说,精神力不够强大,要跑也不能够离开本体太远。但被封在大阵里的妖怪有一算一,当年都是为祸一方的恶霸。像姑获鸟那样能一直跑到昌马城去,也不是什么少见的情况。
接下来的几天,魏舟和贺知年联手,捕获了几个游离在大阵附近的精神体。它们要么是反应比较慢,还没来得及跑远,要么是在外面浪荡了一圈,惹了祸,想把大阵当成一处合适的藏身之地,特意跑回来的。
这些被抓获的精神体都喂了李飞天。
当然也不是所有的精神体都那么好对付,也有殊死反抗的。甚至他们还遇见了一头猿猴精,这家伙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精神力强大到了接近姑获鸟的程度,而且他被魏舟他们找到的时候,正在试图隔着封印炼化自己的本体。
不得不说,这个想法本身是非常聪明的,只是施行起来非常困难。首先妖族的身体是处于被封印的状态,外围还有大型的法阵,封印这东西发明的初衷,就是为了隔绝妖族的精神力。
大阵外围的法阵被毁坏,给了猿猴精一个进出大阵的机会。还好魏舟早有准备,指挥李飞天三下五除二,就把这个庞然大物给捆了起来,送给李飞天做了宵夜。
秦时目睹这一幕,心里隐隐觉得比起魏舟和李飞天,他们第六组处理妖怪的手法有些过分温和了。
第六组是个纪律单位,做什么事都要讲究规矩。人有人权,妖也有妖权,如何对待封印中的妖怪,自有一套公开透明的流程。像魏舟这样,直接抓住一个作乱的精神体喂给自己的法器,在第六组是绝对不行的。
秦时也不会天真的觉得魏舟的做法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他只是感慨一下时代不同了,大环境和人类本身的意识也发生了改变,纪律什么的自然也不会遵循同样的标准。
他这会儿要是跟魏舟提起什么妖权,别说魏舟了,妖怪们首先就会觉得他是个大傻子——这个时代的普通百姓的命尚且如蝼蚁一般,更何况是妖呢?
再说,这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的网开一面?做了错事,伤害了别人,总得承担相应的后果。
用魏舟的话说,“修炼不易,所以镇妖司封印妖族的时候留有余地。但若是放过了作恶的精神体,镇妖司要如何向天下百姓交代?那些遇难的普通人,不明不白地被妖怪所害,他们在地下能魂魄安稳吗?!”
大阵外围已经损毁,逃去外面作恶的多是妖族的精神体。在封妖阵无法修复的情况下,毁掉这些精神体确实是最妥帖的办法。
精神体被毁,妖核中蕴含的能量一点点被外力抽走,这相当于将大妖们的毕生修为毁于一旦。大妖们若想彻底修复妖核,再次踏上修炼之路,还不知要过多久。
但不管怎么说,大阵里外总算可以安稳一段时间了。
水关山无心参与镇妖司的缉妖师们执行公务。她处理好水兰因的后事,就带着他的骨灰离开了封妖阵。
她要去的地方是江南的某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山村。据说那个小山村的后山有一片极美的竹海,绵延数十公里,竹林深处甚至连最优秀的猎人也无法通行。
在祖祖辈辈口口相传的故事里,很多年前,曾有一条小蛇在竹海深处修炼成蛟,在某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飞上了天空。
水兰因不会飞。他们一族是走地的妖族,天性就是离不开土地的。但他可以在草尖上御风而行,或者在水中疾行。唯有精神体可以带着他的灵魂一直飞到最接近月亮的地方。
如今,他终于自由了。
又一夜。
秦时于凌晨时分睁开眼, 看见远处的山岚笼罩在晨雾里,仿佛罩着一层轻柔的灰蓝色的细纱。
山岚的后面,天幕正退去厚重的暗色, 透出一抹隐约的亮光来。
水声从远处传来, 隔着一段距离,听起来有些模糊, 夹杂着鸟雀早起时欢快的鸣叫,让人油然生出了一种惬意的错觉——其实即将来临的白天, 并不是多么舒服的。
对于秦时而言,又是当牛做马的一天。
在第六组的时候,封妖阵的检修与维护是技术组的事。技术组有一群疯狂科学家,也有一些道门传人,甚至还有一个专门的小组研究袁神仙和李淳风留下的各种书籍资料。
秦时在他们眼里, 属于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那一拨,遇到的问题也大多是“新式武器怎么用”或者“新设备还有什么隐藏功能”这一类的, 没人会主动给他们讲解怎么维护封妖阵法, 而且涉及到不同部门的技术秘密, 他们自己也不会特意去问。
秦时就只知道封妖阵运转是要依靠被封印的大妖们的精神力的, 无数的妖核,是保证封妖阵正常运转的最主要的能源。大妖们若是停止修炼,自己会变得孱弱, 最后甚至会彻底消失。他们若是奋发图强, 勤勤恳恳地修炼, 大阵从他们的妖核里提走的精神力也就越多,阵法也就越加牢固。
这可真是个黑色幽默。
秦时还曾经猜疑过, 大妖们到底知不知道实情,要是知道, 大约每次修炼的时候心里都在骂人吧。
想出这种招数的袁神仙,还真是……挺损的。
秦时不懂奇门遁甲之术,这里面的计算太复杂了,不是学过高数物理就能学懂的。再说魏舟也不会把这些秘术讲给外人听。他只是把秦时和贺知年当成了两个免费劳力,指挥他们把大阵里的一些东西摆放到合适的位置上。
比如水兰因靠过的那块巨大的山石,就被两个人推着,一路推到了河边。用魏舟的话说,水边的空地有一个“眼”,必须要这么大的石头才能镇得住。
秦时睁大眼睛也只看见一片平坦的河滩,别说“眼”,连个浅坑都没有,于是猜测此眼非彼眼,魏舟又在说什么宗门里的术语了。
午间休息的时候,贺知年设套抓了几只野鸡,在河里洗干净,架起火堆来做烤鸡。
能在封妖阵里出没的都是妖怪们的精神体,精神体是用不着吃人类的饭食的,因此整个大阵里也没有什么生活物资,更别提什么油盐酱醋了。
茶叶倒是有一包,还是水关山带进来孝敬水兰因的。
秦时对水兰因抱有好感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水兰因喝茶的习惯是十分接近后世的,都是清水泡茶饮用,而不像这个时代的茶道那般复杂,不但要捣碎,还要放盐和调料。在秦时看来,那是汤,不是茶。
可惜水兰因就那么死了。秦时摸了摸挂在脖子上的那颗黑色的妖丹,无声的叹了口气。他还没来得及跟他交朋友呢。
要知道饮食习惯的接近是很能拉近两个陌生人的距离的。
秦时捧着茶杯刚叹了口气,就见旁边伸过一只手,手里还拿着一块烤得焦黄的鸡肉。
秦时道了谢,接过烤好的肉啃了一口。虽然没有什么咸淡味儿,但肉质本身还是很美味的。
至少比干饼子好吃。
头顶上传来一阵焦急的啾啾啾。
秦时一抬头,就见一团奶黄色的影子笔直地掉了下来,他连忙伸手接住,上下检查这小东西有没有哪里受伤。
小黄豆没什么记性,每一次看见吃的,都不管不顾的往下跳,也不看看高度是多少,秦时总担心它会扭到爪爪,或者干脆把自己给摔瘸了。
这两天秦时跟着魏舟干活儿,就把小黄豆托付给了李飞天,让它帮忙带娃。李飞天自己吃妖怪的精神体吃得肚子滚圆,一玩起来压根想不起小黄豆还需要吃饭这个事实。小黄豆又贪玩,玩起来就没心没肺,这就导致每次李飞天把它驮回来的时候,小黄豆都是一副饿死鬼的模样。
“马上好,马上好,”秦时见它张着圆溜溜的眼睛盯着他手里的烤肉,连忙替它吹了吹,“太烫。”
小黄豆被他放在地上,可怜巴巴地围着他的腿啾啾叫。
贺知年看的有趣,又见秦时手忙脚乱地帮着它把烤肉撕碎,便也动手帮忙,将撕开的鸡肉放在了一旁洗干净的大叶子上。
小黄豆很警惕地闻了闻,抬头冲着秦时叫。
秦时知道这是在问他能不能吃的意思。
魏舟说这也是重明鸟的天性,它对自己的家人天生就有着极为深厚的感情。它是在秦时手中孵化,对它来说最亲近的人始终都是秦时,贺知年对它来说,或许只是一个“爹爹身边的熟人”。
秦时有些好笑,又觉得挺暖心。他拿过贺知年身边的大叶子,把自己撕碎的鸡肉放在一起,推到了小黄豆的面前,“吃吧。”
没有调料,肉质又鲜嫩,很适合喂孩子。
小黄豆蹭蹭他的手指,开始埋头大吃。李飞天围着它转悠两圈,却始终没有得到小伙伴的关注,寂寞地落在了魏舟的肩膀上,自闭了。
魏舟一边吃饭,一边给两个免费手下科普自己的工作进度。
秦时听不懂什么五行元素,听的晕头晕脑。但魏舟的意思他还是听懂了,那就是留在这里的大妖怪们死的死逃的逃,如今仍然被封在大阵里的几位也没有了妖核。大阵没有足够的能源,最好的办法就是彻底关闭它。
秦时有些很迟疑的问他,“大漠上有水有树的地方太少了……”
魏舟叹了口气,“我懂你的意思,但这里的山和树更多的都是阵法本身制造的幻象。这河水,其实与外界的地下河流并不相通,它的起\点和终点都在大阵之内,消耗的是大阵本身的能量。”
秦时,“……”
没听懂。
不明觉厉。
贺知年见秦时用眼神向他求教,可怜巴巴的样子简直跟小黄豆一模一样,不由得一笑,“大阵本身,就是一件法器。如今这件法器里没有厉害的大妖镇着,威力大不如前。流落在外的话,有可能会落在心怀叵测之人的手里。”
秦时震惊了。
对于秦时来说,妖怪的特性、精神力的特性、这些都是可以用科学来解释分析的。第六组的研究所干的就是这个工作。
但法术,从根本上讲是违心的,是不科学的。哪怕见识过了敦煌城关外的守护阵法和李飞天的种种奇异之处,但是面对“封妖阵是一件法器”这个结论,他还是懵住了。
贺知年就觉得秦时两眼发懵的样子特别可爱,忍不住在他脑袋上呼噜了一把——嗯,一段时间过去,他的和尚头已经留长了不少,额头上方那一撮已经可以捋到耳朵后面了。
秦时的发质偏硬,留板寸的时候都是根根直立的状态,留长了垂下来一些,反而显出几分柔顺。让他整个人看上去也温和了许多,不再是初见时棱角分明的感觉。
贺知年在他头发上捋了一把。虽然短了点儿,但摸起来手感还是不错的,又顺又滑,秦时跑起来的时候还会来回晃动,带着丝绸一般光滑柔润的质感。
不知怎么,贺知年心里就冒出了这样的念头:这小子从小到大的生活环境应该不错。但他受到的又不是普通贵族家庭那种六艺精通的培养方法,道术也不通,贺知年前两天还问过魏舟,西域诸国可有什么比较偏门的隐世大族?
魏舟想了半天,说了一堆什么驯鹰、冶炼兵器之类的,但贺知年听在耳中都觉得跟秦时有些搭不上边。
这小子还懂得用沙漠上的药石来配药,可见他以前也接触过缉妖师的工作。
在镇妖司,退役的缉妖师都是有登记的。但一时半会儿,贺知年也想不出来有哪一位前辈退役之后跑来西北一带隐居的。
他怀疑秦时是某个退役的缉妖师的后代。
从理论上来说,缉妖师的下一代至少有一半儿的概率也会是缉妖师。但遗传这种事不是想要什么就能有什么的。通常情况下,有着神兽血统的半妖,其后代里只有三分之一或者更小的概率会生出拥有神兽血脉的孩子。
镇妖司选拔缉妖师的时候,也不会把一个家族里所有的孩子都征召入伍。有些半妖家族子嗣众多,除了上缴国家的,还会留下几个返祖出了神兽血脉的孩子,由退役的缉妖师亲自培养。
毕竟天赋难得,身为缉妖师,深知人妖之间形势险峻,没人会放任这样的孩子浪费自己的天赋。他们会举全族之力来培养他——在天赋异禀的孩子被朝廷收走之后,家族也需要有能力出众的后辈守卫族人,光耀门楣。
贺知年觉得,秦时就是这样一个被缉妖师家族培养起来的秘密武器,或者说未来的一家之主。
贺知年怀着深深的疑惑向魏舟打听,魏舟却摇了摇头,用一种戏谑的眼神看着他,打趣他说:“那些大家族培养出来的继承人一个一个都鬼灵精,哪有他这么傻的?”
“傻吗?”贺知年转头去看坐在远处河滩上休息的秦时,见他放松四肢瘫在一块礁石上,枕着双臂笑眯眯的看着小黄豆在他胸口蹦蹦跳跳,像个傻爸爸似的,时不时还哈哈笑两声。
贺知年,“……”
好,好像是挺傻的?
休息够了, 李飞天又驮着小黄豆兴高采烈地飞上了天。
魏舟带着贺知年和秦时将封妖阵里每一处地方又检查了一遍,然后带着人沿原路退了出去。
大阵里外时间有偏差,他们离开之前是下午, 太阳即将下山的时候, 但沿着那条修在山壁上的台阶小路走出大阵之后,才发现夜色将尽, 朝霞刚刚给东边的天空镀上了薄薄一层绯色。
太阳要出来了。
贺知年拉着秦时往后退,在他们上方, 李飞天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十分识趣地驮着小黄豆飞远了。
秦时远远看着,魏舟在地裂而成的峡谷边盘膝而坐,双手掐着指诀,好像在念什么咒语。
秦时出了会儿神, 忽然觉得不远处的那一道地裂似乎……缩小了。他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再看时, 那道横亘在大漠之上的裂口竟然真的在收缩, 就像有无形的大手推着两扇门缓缓合拢。
秦时揉了揉眼睛, 觉得在他和那一道地裂之间似乎隔着一道屏障, 透明的、微微晃动的屏障,像盛夏时分的路面上蒸腾扭曲的热气。
从这种诡异的视角看过去,裂口处弥漫出来的光线也有些扭曲, 像活物般在越来越明亮的晨光里扭动着, 变得越来越小, 最后收缩成了一个巴掌大的东西,啪嗒一声, 落在了魏舟面前。
魏舟踉跄两步,整个人都虚脱了似的站不住。贺知年连忙伸手扶住他, 魏舟就势在沙地上坐了下来,整个人都透出一股颓丧的感觉,仿佛手指头都累得抬不起来了。
秦时连忙走过去,见沙地上静静躺着一枚巴掌大小的铜镜。
铜镜镜面朝下,背面朝上,圆球形的镜钮居中,周围铺开三层花纹。内圈是八卦纹,中间一圈是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大神兽,最外一圈刻着秦时看不懂的符文,其间饰以山水纹,透着一股厚重感。
秦时盯着图纹中仰头咆哮的白虎,暗暗对意识海里的团子说:“看,等你长大,也会是这般威武。”
“哼,你别以为骗得过我。”团子不领情,“你刚才明明想的是:团子这小货一天到晚只知道傻吃傻睡,也不知啥时候才能长成这样……”
秦时,“……”
竟然真让它知道了。
秦时嘿嘿一笑,暗搓搓地安抚炸了毛的小战友,“那我们一起努力呗,你反正要长大,长成个无所事事的无赖地痞也是长大,长成一头真正的神兽也是长大……你乐意怎么选?”
团子不吭声了,似乎也在透过秦时的双眼默默地打量铜镜上先祖威风凛凛的模样。
魏舟将铜镜拿起来,前后左右地看了看,叹了口气。
秦时脑海里浮现出尧洲大阵的模样,心里暗暗猜测它会不会也是古时候的神仙们炼制出来的某个法器?
铜镜?罗盘?或者玉佩?
这样一想,真是……三观都要重组了。
秦时艰难地黏贴自己碎裂的三观时,团子在意识海中开始呱噪起来了,“那个镜子,有先祖留下的气息。”
“什么气息?”
团子想了想说:“大约就是我们之间这样联系的……嗯,精神力。”
精神力这个词儿它是跟秦时学来的。
秦时猜测,大约铜镜炼制的时候加入了某种跟白虎、不止是白虎,而是四大神兽都相关的东西。或者是身体的某个部分,或者干脆就是妖丹一类的东西。
这些饱含着精神力的东西融进了铜镜里,给铜镜注入了磅礴的能量。正是这些能量,支撑起了整个封妖阵。
而铜镜存在的意义,就是作为一个结实无比的电池,用来收纳这些来自神兽们的能量。
太阳升了起来,黑夜带来的虚妄的温情彻底消失不见了,眼前的世界只剩下蓝天和天空之下的黄色土地,宽广得一眼望不到边际。
这里是生命的禁区,妖怪们被流放的地方,是许多人眼里世界的尽头,是吃人的大漠最真实的模样。
狂风卷着沙尘枯草从荒原上滚过,发出鬼哭一般的啸叫。天空也被渐渐成型的沙尘暴笼罩上了一层不祥的黄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