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到现在,年过花甲,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恨不得吃鱼二百条,从没被鱼刺卡过喉。
他吃过各式各样的鱼,这剁椒味的鱼头,却还是第一次试。
鳙鱼的鱼头之所以好吃,鱼头长得大并不是决定因素,重点在于鳙鱼头肉嫩、肥而不腻,鱼头中还自带一层油脂,可谓难以寻它物代替。
以前顾老先生吃鱼头,多半是做鱼头豆腐汤,汤色奶白,豆腐里也吸饱了鱼汤,吃完用汤泡饭,好吃得胡子颤。
剁椒鱼头的辛辣,与鱼头豆腐的清淡截然相反。
作为爱鱼之人,他来者不拒。
鱼头少刺,他的神技暂时没什么发挥的余地,但不妨碍作为吃鱼的行家,点评一番这道菜色。
“咸、辣、鲜,汤汁红亮却清,不见鱼腥,是道好菜。”
另外两人紧随其后,大快朵颐。
不过好吃是好吃,辣也是真辣。
辣到满头冒汗的时候,除了往嘴里塞白饭,难免想到桌上还有酒。
紫红色的酒液在酒盏中摇晃,喝了几口,总算有一人说出了心里话。
“我怎么尝着,觉得这酒水那么像太平阁的私酿?”
太平阁是侯府产业,若真是那里的私酿,方子绝不会轻易流出。
可现在,一模一样的酒水分明出现在了新晋开张的和光楼,味道还十分相似,价格却差了许多。
顾老先生连吃几大勺鱼头,老神在在地擦擦嘴。
“说不准,两家用了同一个村的葡萄?”
三人相视一笑。
孰真孰假,且往后看吧。
直到多日后的某一天,趁着午间食客最多时,南城兵马司的衙差闯入和光楼,以窃取太平阁私酿秘方的罪名,扬言要捉拿秦夏。
实际上, 长乐侯的那点小动作,哪里能避得过虞九阙的眼。
他当自己人如封号,还是那长乐无极的太平侯爷, 殊不知早就成了新帝的眼中钉, 琢磨着怎么将其拔除。
太平阁背靠侯府, 说是宴饮之地, 不如说是情报集散地, 长乐候跟新帝不是一条心,手里却攥着不少朝臣、京中贵族的秘辛,放任此地存在, 教新帝如何安枕?
比起真金白银, 从来都是秘密更值钱。
只是皇上登基不久, 忙着整顿朝纲, 还没空出手收拾这家人。
怎知长乐候即使被削了爵位,依旧不知天高地厚,就像扑火的飞蛾,蜡烛都挪远了,仍巴巴地往上撞。
这次, 更是把手伸向了和光楼。
春台县小酒坊的果子酒,秦夏亲手写就的配方,如何成了他侯府的私酿?
敢往脸上贴金, 也不撒一泡照照自己几斤几两!
虞九阙觉得, 这位侯爷的脑仁实在不如葡萄大。
装着提神浓茶的茶盏, 猛地落回桌面,伸手的茶汤泼洒开来, 烫红了虞九阙的手背。
旁边侍奉的小太监赶紧奉上熏了兰花香的细缎帕子。
虞九阙伸手接过,同时吩咐道:“让丁鹏带着薛齐的罪证, 去北城兵马司衙门口候着。”
他长乐候不是乐意联合兵马司衙门抓人么?
以牙还牙,才是虞九阙的信条。
一炷香的工夫后,四人抬的银顶官轿停在北城兵马司的大门口。
因北城所居之人都出身显贵,这里受理的案子,也都是最棘手、最难办的。
兵马司之首乃是正六品的指挥使,这个活不好干,时常受夹板气,谁让你只有正六品,北城当中随便扯一个人都能压死你。
所以当北城指挥使得知有三品上官莅临,官帽还没带稳就往外冲了。
走了两步得知来人是虞九阙后,差点双腿一弯跪下去。
夭寿了,这是谁招惹了朝中的这尊神!
与指挥使的心中忐忑相对应,虞九阙展现出的模样,反而是足够的善解人意。
“咱家不请自来,还望甘大人见谅。”
甘指挥连额头冷汗都不敢擦,一味赔笑。
“督公言重了,不知督公今日来此,有何吩咐?”
虞九阙给了丁鹏一个眼神。
丁鹏将手中捧的匣子奉到其面前,单手打开了盖子。
同时虞九阙托起茶盏,轻吹了吹热气,说出一句在甘指挥听来无异于石破天惊的话来。
“甘大人莫慌,咱家今日是来报案的。”
指挥使顿觉木匣子格外扎眼,里面是什么,几乎都不必问了,定然是厂卫早就搜罗好的罪证!
就是不知,这次要倒霉的是北城里的哪一户人家,究竟是恶有恶报,还是罗织罪名。
他稳了稳手,抖抖官袍大袖,径直解开匣子,从中取出一摞纸来,没看两张,就已明了因果。
要说他刚刚还担心这次要有无辜之人获牢狱之灾,那么现在,他险些当场拍手叫好!
“督公在上,您这回要报的案子,犯人可是长乐候世子薛齐?”
“正是。”
虞九阙往椅子里靠了靠,毫不留情道:“薛齐这些年借由长乐侯府的威势,行事猖狂,光是调戏清白民家子、强夺人妻等事就做了不少,只是事后都被侯府使了银子摆平,甘大人,是也不是?”
甘指挥只得承认,这也就是他这个官难当之处。
来报案告官的苦主是不少,可最后每每牵扯到侯府,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那些个无官无爵的人家,哪里敢跟世子爷硬碰硬呢?最后能得一笔银子就已是不错的结果了,若要继续闹下去,指不定命都丢了。
“咱家知晓甘大人是个好官,既如此,咱家就给大人一个为民请命的机会,就是不知,甘大人乐不乐意接?”
配合他的话语,丁鹏托木匣的手在稳如泰山的同时,不动声色地往前递了递。
甘指挥的心中不由掀起骇浪。
长乐候顶着侯府的门楣,享着太平阁的富贵,试问谁敢动薛齐的一根毫毛?
面前的人敢,因为他是内侍中掌权的第一人,更因为他的背后没有亲族门阀,唯一的靠山,乃是当朝九五。
就算是个小小的六品京官,到了这一步,也足够嗅出朝中风向。
退一万步,哪怕上门抓人,他也有东厂撑腰,何惧之有?
“此乃下官分内之事,薛齐此子仗势欺人、恶贯满盈,如今更是草菅人命未遂,不惩戒不足以平民愤!天子犯法与庶民,况乎区区侯府世子!下官愿往!”
“好!”
虞九阙赞许应道,目光转向丁鹏。
“丁百户,你且领一队人随甘大人同去。”
厂卫亲临,别说是侯府,就算是王府,也能进得!
于是南城的兵马司差役正意图将秦夏强行从和光楼带走时,北城这边,薛齐已经哭爹喊娘的被从安乐窝里拽了出来,上身赤裸,一身松散白肉。
周围的美人乱七八糟地跪了一地,姐儿、哥儿俱是衣衫不整,水精帘后,还大喇喇地躺着一条粉色肚兜。
长乐候不在府内,侯夫人听闻厂卫联合北城兵马司来缉拿她儿,三魂六魄就去了一半,赶进来见到这“白日宣.淫”的一幕,更是气血上涌。
纵然平日里再宠溺独子,她也清楚,今时今日,侯府的脸算是丢尽了。
她刚欲拿出侯夫人及诰命的威望,拖到侯爷回府,保住亲子,事态竟又急转直下。
那个被她暗中下令,转移到府外,任其自生自灭的疯丫鬟,在几个厂卫的护卫下,好端端地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阿锦认出薛齐,疯病发作,看起来要不是厂卫下了力气,她都能挣脱钳制,冲上去咬掉薛齐的一块肉。
就这样,薛齐和阿锦被齐齐带走,身后,侯夫人的身躯缓缓软倒在地。
虞九阙离开北城兵马司,即刻赶往南城。
他身上大红蟒袍未褪,现下不是登场的好时机。
假如和光楼在外人面前沾了“督公”的势,是好事,也是坏事。
好在想压兵马司一头,两个厂卫,一块令牌足矣。
“和光楼掌柜秦夏乃东厂奉命协办的要案证人,我们现下要将此人带走。”
南城兵马司来的差役头头愣住了。
怎么区区一个酒楼掌柜,既招惹长乐侯府,又招惹东厂厂卫?
他就是长八个脑袋也不够砍吧。
无论如何,一个“秘方失窃案”,确实比不上东厂“要案”。
当着鼻孔看人的厂卫,他们唯唯诺诺,话都不敢多说半句。
反正东厂亲临,他们回去复命,也有说头,不怕被指挥使大人怪罪。
兵马司的人声势浩大地来,低调无比地走。
周围看热闹的人不解其意,嘀嘀咕咕。
“不是喊着要抓人,怎么人没抓到就走了?”
“你是眼瞎了不成,没看兵马司的官爷走了,东厂的人又来了!这和光楼的掌柜,是惹上大麻烦了!”
沾上东厂,不死也得脱层皮。
不过嘀咕一阵,再抬眼去看,又觉不像。
都说厂卫目中无人,各个刀锋见血,打杀无情,缘何对着那和光楼的掌柜恭恭敬敬,怎么看……都不像是要抓人下大牢的样子。
此刻,秦夏也确实正在和面前二人谈笑风生。
厂卫都是听虞九阙号令,他不像旁人,见了就闻风丧胆,且眼前两位恰好都是熟脸。
当初从齐南县离开,随行护卫四人。
除了赶车的丁鹏,还有爱吃叫花鸡的卢亮、长了张娃娃脸的包衡。
在门前做足了架势后,一行人才进到门内,把侯府的阴谋讲明。
“督公不便此时出面,只是请您不必担心,现下侯府自顾不暇,没空再同南城兵马司掰扯这无中生有的构陷。”
话虽如此,秦夏却已瞥见了停在街角的熟悉官轿。
他的目光在那处略过,期间恰好与小夫郎对视,后者暗地里,悄悄同他挥了挥手。
秦夏忍住笑意,免得坏了督公的“威严”。
丁、包二人将事情办完,告辞离去,秦夏也站在门外,目送坐着虞九阙的轿子缓缓离开。
仅一个下午,和光楼就从以一己之力沾了兵马司和东厂两家官司的“倒霉蛋”,摇身一变,成了从两家全身而退,还得厂卫礼遇的“神秘人”。
真假果子酒的风波,随着侯府世子蹲大狱而暂歇。
据传味道和太平阁私酿一模一样,一坛却便宜三两的酒水,突兀地迎来了一波畅销。
在大多数人眼里,既然能以更便宜的价格,喝到出入太平阁的贵人才能喝到的佳酿,哪里还在乎酿酒的秘方究竟归属于谁。
和光楼的生意就这样渐次恢复,凭借独特的菜品、惊艳的口味、公道的价格,于南城中声名鹊起。
正如当初秦记食肆在齐南县一鸣惊人。
好酒好菜,世人皆爱。
相较于按部就班经营酒楼的秦夏,虞九阙这阵子就要忙碌得多。
薛齐下了狱,长乐候忙着在京中求爷爷告奶奶,还进宫面圣给儿子求情。
结果被皇上用那些“欺男霸女”的状子砸了一脸,连束发的冠都砸歪了。
皇上以前还是太子的时候,就一百个看不上长乐候这一家子,只觉得他们文不成、武不就,白瞎了老国公的血脉。
说到底,长乐候是被削夺过封号的罪臣,谁给他的脸面,在京中作威作福,还纵容亲子横行市井!
在皇上的授意下,虞九阙打理着司礼监如山的折子和公务,还要分神继续搜罗长乐侯府那些个拽出一根,后面还连着八根的小辫子。
偏偏他最近不知是苦夏还是中了暑气,自从入了五月,眼皮子每日都和粘了浆糊一般,格外嗜睡。
浓茶喝了几日,不幸牵扯出胃痛,令他也不敢再饮。
因太忙,也顾不上去寻太医把脉,只得用个笨办法,让随侍带着一壶投了冰的水,实在犯困就用冰水沾沾帕子擦一把脸。
如此夙兴夜寐,提起长乐侯府,愈发恨得牙根痒痒。
月色当头。
督公府内,秦夏做了一盅牛乳绿豆沙。
这道甜品,在现代时秦夏都是用搅拌机做的,来了这里,为了尽快出沙,不得不用了另一个办法。
那就是改泡发绿豆为冷冻绿豆,靠着府内冰窖,提前一夜,将水泡绿豆冻成一个冰坨子,直接放到烧开水的锅中熬煮。
这般大火滚上一刻钟,绿豆快速开花出沙,及时抽柴、转小火、加冰糖、兑牛乳,慢慢搅拌,防止糊锅,中间不能忘了滤出脱落的豆子皮,锅中就仅剩下淡淡豆绿色的“豆沙”,绵密少渣。
盛出后在瓷碗中放凉,还可往里加各色配料。
秦夏备了两份,一份他自己吃,什么都没加,一份给虞九阙,加了糯米圆子。
到了书房门前,他深知虞九阙在里面处理公务,闲人勿扰,所以从下仆手里接过木盘,准备独自送进去,陪夫郎吃顿夜宵。
门推开,屋内静谧,秦夏示意仆从退下。
几步后,他行至桌案前,方知这份安静来源何处——
虞九阙不知何时已经伏案睡着了,旁边摞起来的文书等隐隐歪斜,眼看要倒。
一旦倒下,势必正中督公后脑勺。
秦夏不得不快步走过去,放下木盘,将其扶正。
瓷勺在碗里晃动,发出叮当脆响,声音吵醒了窝在虞九阙脚下睡觉的大福,小憩的本人依旧纹丝不动。
他在床上都睡不了这么熟。
秦夏把大福唤出来,哄着它自己去外间玩耍,同时望向虞九阙蹙着眉头的睡颜,联想到对方近来的种种反常之处。
食欲略减,人也贪睡,绝不是什么好事。
就算是苦夏,也该吃两剂方子调理调理,不然案牍劳形,损伤元气。
碍于虞九阙白日里忙得不分南北,秦夏怀着这份忧心,出了书房,唤人到跟前吩咐道:“去请那位先前为督公诊过脉的郎中来。”
那郎中也经过厂卫调查,身家清白,嘴巴也紧。
加之其医馆临近督公府,来回一趟,用不上半个时辰。
两个脚程快的仆从喊上轿夫,即刻而去。
第101章 鸳鸯火锅
郎中是跟着徐氏一起进来的, 到时虞九阙已经被秦夏从桌子旁抱到了床上,人是醒了,就是脸上被衣上花纹压出道红印子, 有些没法见人。
好在督公府本就规矩多, 郎中从后门进, 不得打听主家事, 郎中自己也心知肚明, 在北城行医还东看西瞧的,那是嫌命长。
帐幔垂下,一只哥儿的腕子从里面伸出来, 搭在脉枕上。
上面尚且有前不久五月五, 系上去的五彩丝线。
秦夏在一旁等待, 神情看着有些紧张兮兮。
徐氏虽未生养, 可年纪摆在这里,见识得多。
这些日子里,虞九阙的模样她看在眼里,心中微有猜测,却不敢乱讲。
哥儿不比姐儿, 体质殊异,没有葵水又受孕困难,仅凭表面难以判断。
今天老爷做主请郎中过来也是好事, 因她清楚督公是想要一个孩子的, 还曾为此, 状若无意地向自己打听宫中流传的一些偏方。
郎中诊脉,诊了片刻又道:“还请夫郎将另一只手也递来。”
床帐子后的人顿了顿, 动作起来。
这下郎中两手并上,沉吟片刻, 居然显出笑容来。
“此脉象圆而滑润,正如那珠滚玉盘,左右皆如此,断然不会有错,恭喜二位,这是喜脉呐!”
“喜脉”二字一出,虞九阙“嗖”地一下缩回了手,秦夏像是嘴里被人塞了个核桃,难得露出一点点呆相。
很快核桃裂了缝,呆相变成了喜色,猛地上前一步,看起来甚至想和郎中握个手。
“您确定?”
郎中连连点头。
“以老夫经验判断,应有两个月了。”
徐氏反应迅速,当即领着屋里大小仆役下拜贺喜。
秦夏往前倒推,两个月前,那就是三月时,他和虞九阙二月下旬方在齐南县重逢,这么一看……
咳,还怪顺遂。
他的笑容压也压不住。
“徐妈妈,您吩咐下去,今日府中上下,通通有赏。”
府中对于这种赏赐是有定规的,徐氏含笑应下,又领着众人福身谢恩。
秦夏复问郎中,一大一小是否康健,郎中挨个回答,说出的话也在秦夏意料之中。
虞九阙最近太过疲累,略有亏损,多少于胎儿不利。
最后决定,开一个温补的方子调理。
郎中说完,由徐氏领走开药。
她使了眼色,将留在里屋的人也带走了,这种时候,按照老爷和督公的性子,定然不愿意有旁人打搅。
人走了个干净,虞九阙总算可以一把掀开床帐,扑进秦夏的怀里,全然不见白日里的稳重,亦不见不久前的倦容。
他拉过秦夏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
那里随着呼吸起伏,一片温热。
“相公,咱们有孩子了。”
哥儿的眸子亮晶晶的,里面有光,也有些微闪动的泪花。
就如他先前所说,他比谁都格外盼着,想要一个家。
自己没从双亲那里得来的温暖与关怀,他相信自己和秦夏会给到属于他们的血脉。
血浓于水,便是一种传承。
“你怎么突然想到请郎中,是不是……”
他想到自己最近拼死累活的作息,觉得心有余悸。
秦夏反握住虞九阙的手。
“看你最近吃得少睡得多,心里不安稳,现下看看,多亏请来了,不然你我还傻小子似的,什么也不知道。”
有个小朋友,已经在虞九阙的肚子里长了两个月了。
想想就和梦一样。
“咱们的孩子,现在就和花生那么大。”
秦夏上辈子也无意看过一些科普,他回忆着胚胎成长过程的宣传片,伸手比划。
古代人哪有这个概念,一听花生的比喻,虞九阙连动都不敢动了。
怪不得有人多蹦跶两下都能滑胎,那毕竟就是枚花生,哆嗦一下不就没了么?
秦夏没想到他的“分享”还把小夫郎给吓住了,只好揉揉对方红印渐消的脸。
“别胡思乱想。”
虞九阙愣愣地点头,转而安慰秦夏。
“哥儿不容易怀,但因为骨架子比姐儿大,生起来反倒容易。”
这都是他以前在齐南县的时候听人说起的,后来进京,徐氏也跟他讲了些。
秦夏摸摸他的发顶。
两人继续低头看虞九阙平坦的肚皮,相对傻乐。
待到过年时,就是三口之家了。
前一夜赏完府里人,第二天秦夏去酒楼赏伙计。
一人八百八十八个铜板,红绳串起打结,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家中有喜,和大家同乐。”
伙计们捧着意外之财,纷纷道贺。
还没到酒楼午间开门的时间,邱川把钱收好,去了趟前门又回来。
“大掌柜,陆牙人求见。”
陆牙人就是之前把这处铺面赁给秦夏的那位,后来这单生意了解,秦夏却又托了他另一事——他想买下和食肆后院几步之隔的荷塘。
这处荷塘下接活水,单看却是独立的。
陆牙人在盛京人脉甚广,四处打听一圈,得出的结论就是:这里是个野塘子,无主。
“您要是想在那上面搭个水榭,建两步回廊,都无所谓,您放心,没人管。想扯两节藕做菜更是容易,随便捞。”
秦夏放了心,很快在京城偏僻处租了个院子,装扮成酿酒作坊,同时雇人下荷塘采花。
塘中遍生盛京常见的一种野生白莲,采之可以酿出前世尝过的一味花露蒸馏得成的名酒,曰莲花白。
作坊建成之际,春台县的老酒头赵老爹,也跟着新的一批果子酒,一道风尘仆仆地到了盛京。
他接了东家的新吩咐,要用面前的莲花,再酿出一种新酒来。
同时也要为那一直搁置,但总要结案的“真假果子酒案”,到衙门作证。
东家还说,要是莲花白顺利酿出,就替他们父子三人消去贱籍,签正经儿雇契,再不与人为奴。
赵老爹早就麻木的一双眼,看向面前熟悉的家伙事时,如鹰一样锐亮。
端午后的第一场雨到来,路过水洼,会看见其中飘荡着一根一根简短的五色绳。
有贪玩的小儿伸手捡起,再刻意用脚踩出大大的水花,溅得满身泥泞,一转身就被家里人抓住,屁股挨了巴掌,一顿鬼哭狼嚎。
秦夏经过,默默揉耳朵。
他今日出行,是为了去铜匠铺子看自己定制的锅。
谭铁匠之前替秦夏做棉花糖机,得知秦夏想定做铜锅,就给他介绍了自己的本家兄弟。
他们兄弟三人,铁匠、铜匠、金银匠,连铺子都开在一条街上。
而那谭铜匠呢,看见秦夏是喜忧参半。
喜的是这位主顾出手大方,忧的是活不好干,钱不好挣。
就说这铜锅吧,打了半辈子的锅碗瓢盆,他从没听说过要在锅里加一道隔板的!
这板子还必须弯成好似太极图当中那一道线的形状,问理由?
理由就是那样好看。
埋头干了几日,他总算做出两口满意的鸳鸯锅,这才使唤徒弟去和光楼请人。
秦夏到了地方,看到成品,现场验证。
两边加水,一边是清水,一边滴墨汁,静置一刻钟再看,左右并无混淆的迹象。
再拿起来屈指一顿敲打掂量,颇为满意。
“有劳谭师傅,这样的锅,再打二十口。”
铜锅的价格高于铁锅,加上秦夏精细的要求,连带样品在内,二十二口锅,花了小百两银子。
后续的铜锅需要工期,他付了定钱,先拿着样品离开。
回到食肆,他叫上高阳进灶房,传授如何做一锅香飘十里的火锅底料。
大多数人总觉涮锅子应当在冬天吃,他偏要另辟蹊径,在盛夏之际,推出鸳鸯锅!
秦夏搜罗的香料,一样一碟摆在灶台上,光辣椒就不止一种,挤挤挨挨,琳琅满目。
做事的婆子进来看稀奇,发现大多数都不认识。
“不像是进了灶房,倒像是进了中药铺子。”
实际里面的一部分调料,确实是秦夏从药铺买来的,像是白蔻、砂仁、草果、荜茇、良姜……
懂得用这些做菜的厨子太少,反倒去药铺买更方便。
“这样的底料,炒一次能用好几天。”
秦夏提起锅铲,开始教学。
辣味的火锅底料,需用牛油。
牛油是从荣县买来的,足足一大坛子,杂质极少,凝固后色泽雪白。
牛油入锅,渐次融化,葱姜、洋葱入锅炒干后捞出,再放白酒泡过并捣碎的混合香料,烩出一锅十几味芳辛调和出的激香,让人很难用简单的几个词概括。
可想而知,想要光靠一条舌头,复原出这么一道锅底配方会有多难。
接下来,花椒、豆豉、豆瓣、辣椒依次下锅,红油释出,风味愈浓。
收尾时放冰糖、醪糟,可将冲鼻的辣味略略平衡。
如此制成的底料,待其凝固后分割成块,就可以用来煮火锅。
秦夏定做鸳鸯铜锅,是考虑到大多数人对牛油辣的接受程度,另一边不辣的锅底,起步阶段做了两种,分别是菌菇汤和番茄汤。
如若有一口辣都不想吃的食客,也可直接选这两种汤底填入。
菌菇汤鲜美、番茄汤酸甜,哪怕单喝都是极开胃的。
再看能下锅的食材,可就更多了。
从肥牛、肥羊、五花肉卷,到鸡圆、鱼圆、手打虾圆。
从毛肚、鸭肠、脱骨凤爪,到豆腐、豆皮、鲜嫩豆花。
酒楼专门准备了一套点火锅用的“签筒”,将各色食材写在其上,一头涂上红漆。
食客要哪种,就将写着对应食材的木签翻转,红漆朝上,后厨自当根据签筒上标明的桌号,迅速上菜。
除了形式和口味,鸳鸯锅还以“鸳鸯”之名走俏了一把,起因是一桌士子来此用餐,兴之所至,欲赋诗一首。
秦夏当即命人备了笔墨,指引他往酒楼的一面白墙上写。
题壁作文,素为这群文人所好,为首的一名挥毫泼墨,写下一首专属“鸳鸯锅”的七言绝句。
又因读书人多喜风流,词句间还借“鸳鸯”的比喻,将这道锅子上升到了“有情人必吃”的高度,实在出乎秦夏意料。
秦夏对诗的鉴赏力有限,唯独能品出其朗朗上口的韵律。
现成的广告词有了,他这个当掌柜的心思活络,半点不浪费,掏了一大把铜板和糖果子,让伙计出去教市井小儿们背会这首诗,谁能倒背如流,就发五文钱和一颗玉晶糖。
皮猴子们学习的劲头瞬间空前高涨,学会了以后,就忍不住四处念叨,踢皮球、玩沙包、跳房子的时候,嘴里都念念有词。
很快一首《记鸳鸯锅》传遍南城,还有往北城和外城蔓延的趋势。
后来慕名而来的食客里,果然多了不少一边吃锅子,一边眉目传情的小年轻,个顶个的嘴唇被辣得红艳艳,看起来十分“真情流露”。
秦夏蹭自己的热度,顺道推出配套的“鸳鸯饮”,实际就是鲜榨石榴汁,开胃又解辣。
爱喝“鸳鸯饮”的除了酒楼食客,还有当朝督公。
谁让石榴酸甜适口,可解他孕期的反胃不适,还有“多子多福”的好意头。
这道饮子不久后传入宫中,端上了东宫的膳桌,因其开胃的功效,每天许太子饮上一盏,太子很给面子,每每如愿喝罢,都乐意多吃几口饭。
他现在极喜欢他的大伴儿,因为大伴儿的出现,就等于甜甜的糖果子、宫里膳房不会做的新奇点心,以及各种各样,来自九州四海的好吃的。
而且大伴儿身上香香的,未语三分笑,相比他那几个总是板着脸的老师,实在是更讨这半大孩子的欢心。
忙了半个多月,东厂总算将长乐侯府的“小辫子”厘清,送呈虞九阙的案头。
这些所作所为,足够长乐候的爵位再削一级。
但新帝不是先帝,惯用打一巴掌给一甜枣的手段,他保留了长乐候的侯位,反手将薛齐贬为庶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