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一来,长乐候还是侯爷,只是这侯爷的头衔,到他埋进土里时就宣告终结了,侯府的下一代,连个长乐伯也捞不着。
薛齐案落定,真假果子酒案和这个一比不值一提,南城兵马司本都想轻轻拿起悄悄放下,然而东厂却不给他这个机会。
分明最早不让他们抓人的也是东厂,现在要他们公开断案的也是东厂!
秦夏携酒头赵老爹,带着一票证物上了公堂,太平阁掌柜供认,他们的果子酒都是通过行商买来的,出处正是平原府,压根不是什么私酿。
秦夏接受了赔偿,并要求太平阁在自家门口张贴告示,说明构陷始末。
围绕秦家果子酒的“假酒”疑云被彻底击破,侯府失势,太平阁关张歇业避风头,与虽规模不大,却成日爆满的和光楼恰成一落、一起之势。
这个关头,虞九阙又带来一个消息。
当时从侯府解救出来的丫鬟阿锦,很有可能是高阳走丢多年的女儿。
虞九阙还是在亲往兵马司旁听审案时, 见到了眉心有胎记的阿锦。
他一下子想到高阳丢失的姐儿,事后暗中命人去调查阿锦身世与年岁,一一对应, 愈发觉得是同一个人的可能性颇大。
在确认至少有六七分的可能性后, 他才把这消息通过秦夏, 递到高阳的面前。
相认之日很快到来。
由于薛齐强犯阿锦未遂, 将人失手重伤一案, 已经得了那日同在屋内的两个侍妾的供词。
阿锦既是苦主,又神志不清,结案后就被送往了城内慈济院暂时安置。
大家发现, 只要不在她面前提及薛家人和薛家事, 她就会默默干活, 和常人无异。
慈济院的管事婆子也颇为喜她, 打算日后就留她在这里做事,饿不着,也不会受欺负。
她只是没想到,阿锦还有亲人。
由于是上官的吩咐,婆子不敢怠慢。
秦夏和高阳到之前, 她就遣了人去帮阿锦梳洗更衣,安顿在一间屋中等候。
等来人到了眼前,她暗中觑着高阳的眉眼, 都说姐儿像爹, 和阿锦相比, 还真看出几分相似来。
进门后,父女相见, 高阳一看那胎记,就断定阿锦是他家菡姐儿。
“绝不会错!”
他激动地嘴唇都在发抖, 又怕吓到孩子,只得在一旁坐下,絮絮叨叨说起童年旧事。
说着说着,阿锦,或者该叫做高家菡姐儿了,仿佛真的想起什么似的,扭头看向高阳,缓缓叫了一声“爹”。
经年失散,谁能想到此生还有再见之时?
见菡姐儿连齐南县家里的葡萄架子都记得,高阳又惊又喜,同时隐约意识到,他的女儿或许从未疯傻过!
在场众人,包括慈济院的婆子和秦夏在内,其实也都看出了端倪,却都默契地没有开口。
那种情形下,菡姐儿装疯,显然是为了自保,现在薛齐伏诛,亲人相认,柳暗花明,过去的真相如何,反倒不重要了。
高阳谢过慈济院的婆子,领着菡姐儿回了和光楼。
后院四间后罩房,高阳住了一间小的,黄家兄弟合住一间大的,正好还有空余,洒扫收拾一番,菡姐儿就暂且住下。
秦夏念他们父女情深,给高阳预支了月钱,让他好给菡姐儿买些东西。
虞九阙得知阿锦的真实身份,当真是齐南县高菡后,也让徐妈妈在府库里寻些姐儿能用的料子头面送去。
“所以他们父女接下来有何打算,可给家中送了信?”
晚间,秦夏和虞九阙在房内桌边吃桃子。
桃子新熟,庄子很快就挑了品相好的送来,一共两个品种,一样是脆桃,一样是软桃。
秦夏爱吃脆的,虞九阙偏爱软的。
两人各吃各的,也是一派和谐。
“虽说高阳先前进京是为了寻女,但现下已经同我表明,打算在和光楼长久干下去。这边走不开,他也不欲让我为难,故而在家信中写明,让他夫人带着儿子进京探亲。过后,只看高菡是想要随母回乡,还是随父留在京中。”
虞九阙用小勺挖下一块蜜桃桃肉,送进嘴里,桃汁清润,勾得他舔了舔唇。
“这般安排倒是妥当,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你得了这么个得力的掌厨,日后也不必成日里被拴在灶台旁。”
秦夏的桃子吃完,虞九阙的碗中还剩不少。
小哥儿慢吞吞地吃着,整个人都好似散发着甜呼呼的味道。
最近前朝也好,后宫也好,都说督公看起来面善许多。
虽然该使的手腕一点没少,照旧可以两句话吓得人帽翅哆嗦,但总归看上去少了一些锋利的棱角。
殊不知督公的性子完全是磨出来的,每晚睡前他都会燃香抄两页心经,为未出世的孩子祈福。
理由是他乃玩弄权术之辈,归根结底,算不得什么好人,只能借此消一消罪业。
这是一个求心安的过程,秦夏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每到这时候,就取一根笔一叠纸,陪他一起度过。
写得多了,也有了意外之喜。
比如他的一手毛笔字……
总算是不那么难看了。
六月入伏,骄阳似火。
和酷暑一起“沸腾”的,还有和光楼的热辣火锅。
来此的食客,大汗淋漓地吃着牛油辣椒锅底,都觉得自己好像中了邪一样。
这样的天气,为何不能去吃些凉爽之物,偏偏好这一口?还总是一吃就再也停不下来。
由此导致,整个南城医馆的败火草药都跟着供不应求。
离和光楼最近的药铺果断发现商机,在门前支起桌子售卖“古方凉茶”,秦夏注意到不少食客吃完火锅,路过药铺,都会买一包提着回家煮。
不得不说,这大概也算是一种为美食“赴汤蹈火”的行为了。
时节既到,莲花白虽还未酿出,秦夏却可借着荷塘之便,在京中复刻曾火遍齐南,名为“八仙过海”的什锦冰碗。
为此,他专门请来画匠,画了一幅“八仙过海图”,再巧妙地将什锦冰碗的存在融合其中,呈现出的效果,大抵就是八仙坐在冰碗上过海。
钟汉离的芭蕉扇成了荷叶,铁拐李不抱葫芦改抱藕节,张果老骑着一只菱角,蓝采和的篮子里,鲜花鲜果换成了鸡头米……
就连头戴莲花冠的何仙姑,一对耳铛都换成了红樱桃。
他定的是大尺幅的图画,完工后装裱,直接用木架支在酒楼门外,过往行人皆可见。
上回那位爱吃鱼的顾老先生又来了,只不过这回是独自一人。
他在门前对着“八仙坐冰碗”的图看了良久,最后捋着一把美髯,笑着进门。
在他看来,这和光楼的掌柜属实是个妙人。
落座后点菜,邱川为其推荐了酒楼新品——鳗鱼饭。
“暑夏食鳗赛参茸”,夏日鳗鱼肥美滋补,有着“水中人参”的美誉。
盛京这边能买到的鳗鱼叫做白鳗,又称白鳝,在很多大雍人眼里,想必觉得鳗鱼就是大号的鳝鱼,二者“傻傻分不清楚”。
不过没关系,厨子能分得清就足矣。
想要供应酒楼与日俱增的食客,做一锅照烧鳗鱼,搭上米饭就能端盘上菜,绝对是个上佳选择。
为此,和光楼的两个婆子,加上菡姐儿,今天一大早就已经在后院处理鳗鱼了。
高家母子二人还未到京,高菡跟随父亲住在和光楼,只休整了一日,就挽起袖子开始帮两个婆子做事,秦夏要给工钱,她也不要。
秦夏见她干活利落,遂觉她要是日后不回老家,留在这里当伙计,自己也愿意收留。
就拿这杀鳗鱼来说,这东西滑溜细长,长得像蛇,不少年轻姐儿都打怵,高菡却是面不改色。
把鳗鱼拍晕,手上沾面粉,搓洗掉鳗鱼外一层粘液,剖开肚子,放血扯内脏,涮去脏污放进盆中,送进灶房。
这一步往后,就是秦夏和高阳的活了。
鳗鱼需去头去尾,挑出大骨,余下的鱼肉转入大碗,加上用酱油、蚝汁、蜂蜜、料酒等调成的照烧汁腌制。
大骨不用丢,放进平底锅,上火烤到焦黄,和另一份照烧汁一起下锅熬煮。
鳗鱼骨头里的鲜味融入酱汁,熬到起泡,粘稠挂勺,便可关火。
腌好的鳗鱼放上铁网,刷酱汁,烤到鱼肉微微蜷缩上色,汁水淋漓渐干,甜咸适宜,乃下饭神品。
上桌前,取专门的青边大瓷碗,米饭打底,上铺切块鳗鱼,撒干紫菜碎、炒蛋丝、白芝麻、细葱花,额外赠海带汤一碗。
因鳗鱼较贵,这么一套,和光楼售价六钱银子。
即使如此,在盛京南城的酒楼里,也属实算是平价的一餐了。
“老相公留神,这白鳗去了大骨,却还有细刺。”
邱川放下餐盘,特地嘱咐。
区区细刺哪里难的到顾老,他取筷开食,细软小刺全被一一剔去,唯有鳗鱼和着照烧汁,配米饭下肚,间或还能尝到脆脆的紫菜、柔软金黄的蛋饼丝、炒到有香味的芝麻。
人到老年,讲究少食。
但这鳗鱼饭端上来就是一大碗,等他吃完再端起海带汤溜缝的时候,只觉得回家少不得要吃点,自家大孙子才会吃的山楂消食丸了。
吃饱喝足,叫了跑堂来结账,六钱银子外还有十个铜板,是给的赏钱。
“小二,你们店里供人题壁作文的文房四宝可还备着?”
顾老吃得高兴,又念及门口“八仙图”之妙,难得文思如泉。
邱川一听,这还了得,掌柜可是一早说过,这位常来光顾的老先生八成是位大儒呢!
如此机会,万万不可错过。
他飞快地去端来文房四宝,用的都是直接从督公府取的好笔好墨,砚台、纸张皆有讲究。
顾老扫过一眼,甚为满意,当即行到白墙之前,折袖提笔,不假思索,洋洋洒洒,信手成篇,落款只留一个龙飞凤舞的单字。
邱川不认识,但肃然起敬。
此时此刻,酒楼中人,包括秦夏在内,尚不知面前的“墨宝”含金量几何。
直至几日后,最早为鸳鸯锅写绝句的士子携友来此宴饮,一眼认出墙上挨着自己拙作的,居然是羡鱼先生的大作!
顾高原,字长亭,自号羡鱼,博学于文,自成一派,其名贯耳。
该士子当即语无伦次,恨不得当即把整面墙都拓下来带回家。
于是继鸳鸯锅成了“有情人专属”之后,八仙冰碗加鳗鱼饭,赫然成了京中士子们必吃的古怪组合。
同时,在京中某处安宁书斋内,羡鱼先生本人也开始草拟一本全新的书稿。
只是这回不谈经世之论、不书平仄之文,在第一页纸上,他徐徐然写下四字书名——《羡鱼食单》。
打头的第一则第一句便是:“京中有酒楼,名为和光……”
含英咀华,其味千千。
因为去年的秋日就不太平, 没想到今年亦如此。
只是去年的不太平来源于先帝驾崩,新帝临朝下的暗潮涌动,是人祸。
今年的不太平来自于夏末秋初, 席卷西南的大旱, 乃天灾。
秋收之前, 赤地千里, 西南几个州府的减产乃至绝收已成定局。
反观盛京, 则是大雨连绵不绝,要不是三城兵马司派出全部数百人手,联合召集来的民间工匠, 一起没日没夜挖了三天排水渠, 整个京城都险些被淹。
在这个当口, 两个最不能病的人一起病倒了。
一个是皇上, 一个是内阁首辅范阁老。
皇上是因为身子骨本就不硬朗,加上进来事务庞杂,夜难安寝,一夜冷雨后就得了重风寒,发热不退, 咳喘不止。
范阁老则是在雨后的进宫路上,因为走得太急,不幸滑倒, 他一把年纪, 能给虞九阙当太爷爷, 这一下直接把骨头摔裂了。
事已至此,满朝文武忽然反应过来, 接下来带领大家面对这按下葫芦浮起瓢的乱局之人,只剩下虞九阙这位无名有实的“内相”了。
虞九阙没空面对旁人的质疑。
他掌印司礼监以来, 所做之事,桩桩件件,自认无愧于朝,无愧于心。
只是这回的灾情来势汹汹,西南大旱不说,北边眼看还要被淹。
也不知道龙王爷怎么想的,但凡把这雨匀一匀也好。
自古以来,和赈灾同步的,往往都是整治贪腐,不然怎么解释朝廷调粮赈灾的旨意还没到,西南州府的几个粮仓就一起着了火?
天高皇帝远,西南官场拉帮结派,沆瀣一气,若不出事,还教人一时注意不到这群搅合在一起的地头蛇。
虞九阙把累累罪状送到龙榻前,贪腐数额之巨,把病中的皇帝气得捶床。
他询问虞九阙的意见,虞九阙只一个字:斩。
此等朝廷蛀虫,拿着民脂民膏,把自己喂了个脑满肠肥。
不杀不足以平万民愤,不杀不足以威慑九州臣。
内阁那头,随了范阁老,看不上虞九阙动不动就喊打喊杀,还想和皇帝掰扯掰扯这几个人的是非功过。
罚,当然要罚,砍头的话,能不能再商量商量?
奈何他们劝谏无果,皇帝被激起了气性,直接下了押人进京斩立决的圣旨。
虞九阙以三个人头为祭,成功再次将一票文武大臣震住,各个都开始快速思索,自己的屁股到底干不干净。
那些心虚的,或是曾与西南官场有来往的,晚上睡觉都恨不得睁只眼,生怕睡梦中被东厂的厂卫抓走,丢进诏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皇宫大内,过了养心门,就是司礼监。
殿外,大雨已停,天色依旧阴沉。
虞九阙看着眼皮子底下的折子,只觉得额角青筋直跳。
西南受旱绝收,北地大雨淹田,要说现在朝廷最缺什么,当然就是两样东西:银子、粮食。
可想要把这两样东西调动起来,那真是难于上青天。
国库不丰,是大雍旧弊。
粮仓被烧,是贪官作祟。
这两件事情,都不是能够一朝解决的容易事。
而今皇帝缠绵病榻,东宫太子年幼,首辅还在家养骨头,六部官员凑在一起,说不了两句都能打起来。
外面雨云厚重,朝堂遍地火星。
虞九阙默默抬手,狠揉眉心,端起茶盏想喝口水,又鼻子一痒,重重打了个喷嚏。
这一个喷嚏后面还连了三个,一串下来打得他脑壳发懵,更是吓坏了来秉事的几个六部小官。
只因他们来此就一个目的——诉苦,哭穷。
生怕一个诉不好,哭不对,就被东厂抓走掉脑袋。
虞九阙拿帕子揩了揩鼻尖,在心中暗暗祈祷老天爷可别让他也染上风寒,再抬头时嫌屋里暗,打发小太监多点几盏灯。
宫灯暖黄,一盏挨着一盏,烛光摇动,然而却半点暖不了几个小官的心。
灯火转亮,虞九阙总算能够好端端地,用眸子认真扫过堂下朝臣们苍白的脸。
桌案的遮掩下,他的手隔着宽大的官服,搭上有孕近四月,早已凸起的小腹。
“几位大人,都这个时辰了,再耽误下去,宫门都要落钥了。”
他语调阴阳,语气凉凉。
“所以,有事速禀,无事快滚,莫耽误了咱家回家吃饭。”
此句一出,人没多久就散了。
他们毫不怀疑,自己要是把那套哭穷的论调搬上台面,会被虞九阙怼得狗血淋头。
回去后又该如何?
当然是继续想办法,抠银子,抠粮食,只有督公满意,他背后的皇上才会满意。
不然就是天子之怒,没人消受得起!
虞九阙顺势如愿,赶在天刚刚擦黑的时候回家吃饭。
这两天天气差,酒楼生意不好,进城的道路泥泞,肉菜等食材都供应不上,顶着南北大灾的阴云,哪怕是盛京,也是满街沉郁。
秦夏干脆把铺面交给伙计,早早离开,在府中等虞九阙归家。
虞九阙先行进屋更衣,外袍褪下,内里单薄,布料拢着腹部,可见明显的弧度。
他手脚冰凉,在家里已经套上偏厚的秋衫,出来后坐在秦夏身旁,饮了一盏热热的米浆,才总算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重重烦恼,在看到秦夏时顷刻化为乌有。
往对方怀里一靠,浑身的骨头都要化。
秦夏眼看小夫郎眼皮子发粘,好似下一秒就要睡过去,赶紧把人叫起。
“先用饭再打盹。”
虞九阙揉揉眼睛,慢半拍地应了一声。
其后在看到满桌饭菜时,彻底清醒。
秦夏看他亮起的眼睛,暗暗放了心。
这人只要食欲不减,多半就没有大问题。
今晚桌上有一道秦夏第一次做的菜——景颇鬼鸡。
正宗的鬼鸡用的是乌鸡,正适合孕期中人食用。
补血补气,除劳生津。
秦夏没做鸡汤之流,鸡汤上面一层油,要说营养,还真没有多少,而且虞九阙并不爱喝。
鬼鸡是酸辣口的凉拌菜,可以理解为一种特色手撕鸡。
是将乌鸡用过水煮熟后撕成细条,拌上葱姜蒜末和辣椒,以某种酸果代替柠檬,加盐和味精调味,最后撒上芫荽。
考虑到自家人的口味,秦夏还加了点花生碎。
虞九阙连动三筷,足见对了他的胃口。
“慢点吃。”
秦夏说完,给他舀了一勺菠萝咕咾肉。
这菠萝来自之前虞九阙去宫里“讨赏”,从御膳房分出来的一份糖水腌果。
这种方法可以让鲜果长久留存,就是腌渍的时间太长,空口吃能把人齁成哑巴,不过正好拿来做菜。
取猪里脊腌制过后下锅油炸,用番茄、白糖和生粉调一碗勾了芡的酸甜汁,混合切成块的菠萝与里脊肉翻炒,还可加些菜椒点缀。
景颇鬼鸡酸辣,咕咾肉酸甜,两人就着几道菜,吃完了各自碗中的米饭。
饭后,秦夏陪着虞九阙在院子里溜达消食。
说起赈灾的困难,虞九阙一个头两个大。
“北地大雨已歇,粮仓都在派出去的厂卫监视下,出不了差池,西南远在数千里开外,等救灾的粮食调过去,怕是都要饿死人了。”
秦夏对大雍的版图有着大致的印象,他听着虞九阙的叙述,思考好歹穿越一遭的自己,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到头来,还是厨子的本职起了作用——
西南多山,湿润温暖,这样的地方多见一种大雍百姓或许不知道如何吃,却饱腹感极强的野生植物——魔芋。
魔芋又称蒟蒻,但秦夏不知此物在现今的大雍是否有什么别名,他把魔芋的好处讲给虞九阙,小哥儿很快意识到这样食材的优点。
野生,常见,磨成粉后便于运输,只需少量就可做出足够数人食用的口粮,最重要的是秦夏说的“饱腹感”。
要知道灾民们饿极了,别说树皮草根,连土都吃。
这种食材若能让人吃饱,还对身体没有太大危害,那就是功在四海!
他当即唤来手下,让他们根据描述和秦夏画出的图示去寻找这种植物,或者先在京中找几个西南人打听,只要是当地人,多多少少都会见过。
魔芋吃的是根,但地上的茎叶颇为特别,叶子集中在顶部,像一棵小小的树。
消息隔天就传了回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厂卫来自天南地北,其中就有西南人士,不是别人,正是卢亮。
他一看纸上的图案轮廓,儿时记忆即刻涌现。
“这东西在我们那里叫灰草,采了可以卖给药铺,底下的灰草根不能吃,小娃娃都知道有毒,吃了以后嘴巴会肿,像被火烧了一样,还会上吐下泻。”
得知灰草根磨成粉可以变成“豆腐”,他表示从未听闻,也没见谁家这么吃过。
“要是能吃,早就挖来吃了,这东西在我们那里,漫山遍野都是。”
故而灰草这味药材也不值钱,一大筐只能换几个铜子,都是农户打发小孩子去采挖,补贴家用的。
虞九阙出于对秦夏的信任,从未怀疑过此物不能吃。
但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一批灰草根,让秦夏打个样子出来,他也好进行下一步的安排。
厂卫们领命而去,这回不为刺探情报,也不为追缉要犯,而是上山下乡,企图在除西南以外的地方就近寻到一棵灰草。
因为他们找郎中打听过,灰草不是西南特产,北地也有,只不过相对罕见。
三日后,两筐灰草根快马加鞭地送到督公府邸,大小不一,形状各异,还挂着土泥,要多埋汰有多埋汰。
秦夏压根不嫌弃,反而喜形于色。
“正是此物!”
魔芋,或者按照大雍的叫法,称其为灰草根,整体圆滚,当中内陷,他断断不会认错。
得了灰草根,万事都好办了。
天色已晚,城中的磨坊早就打烊歇业,现在粮价疯涨,舍得来磨面的人也少了。
不曾想后院里饭刚摆了一半,就来了人,极不讲究地哐哐砸门。
磨坊掌柜放下筷子,骂骂咧咧地走出去,一开门瞧见厂卫的衣裳,险些没背过气。
而厂卫一左一右,强行把他架起,又搬进一筐“丑南瓜”,勒令他磨成粉。
掌柜也不敢问这是什么东西,叫上儿子,拴上老驴,苦哈哈地磨了一整夜。
晨光熹微时,两筐灰草根变成了一大口袋灰草粉,厂卫把一块银子丢在磨盘上,扛起就走。
留下的掌柜跑过去一看,嘿,足足五两银子!
他一下子觉得厂卫好似也没那么可怕,起码找老百姓做事,还晓得给钱不是?
灰草根转了一圈,变了个模样,重新回到秦夏面前。
他闻声起床,预备去灶房教人怎么做灰草豆腐。
虞九阙也被吵醒,撑床起身,明显精神不足。
他夜里起夜频繁,睡不了整觉,眼下发青。
秦夏劝他多睡一会儿,虞九阙不肯,强行爬了起来,一通更衣洗漱,简单用了点早食。
他已计划好,做出灰草豆腐后,就带着这套东西进宫,眼见为实,足以说服那群五谷不分的文人大臣。
抵达灶房时,这里的人已经根据秦夏事先的吩咐,烧出了一大锅热水。
秦夏拿出一个小瓷碗,舀了一碗灰草粉,倒进锅中,拿着大木勺缓缓搅拌。
约莫过了一刻钟,锅内的灰草水已经粘稠如浆糊。
几人合力,把灰草水转移到木盆中,倒入滤过的草木灰水,用来替代碱水,没过多久,粘稠的灰草水开始慢慢凝固。
秦夏气定神闲,用木铲把灰草豆腐分成小块,取出其中一块放在菜板上,切成细条。
再加盐、糖、醋、辣椒、蒜末等调味料,一盘大雍版的酸辣魔芋粉就做好了。
虞九阙独享一份,剩下的秦夏递给那几个等在此处的厂卫。
最先拿起筷子品尝的是卢亮,他从未想过灰草下面有毒又丑陋的根,能变成这种看起来有点像凉粉,却又明显比凉粉更扎实的吃食。
尤其再经秦掌柜这么一料理,闻起来可以说是太对他的胃口!
他迫不及待地夹起一条送进嘴里,口感滑爽有韧劲,酸辣开胃,这样的吃食就是摆在酒楼里卖,他也会买账的。
身边人已吃起来,秦夏却没闲着。
他吩咐灶房中人分成两堆,一堆用漏勺做简单的“灰草面”,另一堆则和他一起做“灰草饼”。
前者的工序和做灰草豆腐差不多,只是要在它彻底凝固之前,通过漏勺令其变成条状。
灰草饼也不难,无非就是把灰草粉当面粉用,揉成糙面团,揪成剂子压成片后,烤熟了就能下肚。
不起眼的灰草根,在秦夏的手里,居然能变出三种吃法,不用说灾年救急了,这个食方若能传遍大雍,那些个贫民人家,平日里多半也能凭此混个饱腹。
更进一步,或许还能充当粮草不足时的行军干粮。
虞九阙看向在灶房里忙碌的秦夏,唇角微微上扬。
这一刻他在想,若西南百姓能平安度过此劫,他定要后世史书内,也要留下秦夏的一笔踪迹。
一食方,救万民。
伴随着圣上龙体大安,重新临朝,盛京城像是在一夜之间恢复了生机。
天气转晴,雨云尽收,西南受灾的州府,在朝廷有条不紊地安排下,未曾因旱灾生大乱,连离乡逃难的流民都不多。
相对而言,北地的雨涝影响有限,不至于闹到绝收的地步。
皇上下旨,命各地官员查勘田产损失,根据情况,最多可免三年粮税。
金殿之上,山呼万岁。
退朝后,虞九阙单独面圣。
通过东厂返回的情报,他手里另有一份官员名单。
这次西南灾情,牛鬼蛇神乱舞,该冒头的,不该冒头的,都没逃过厂卫的眼睛。
当地官场已烂到根里,但总不能从上到下全都拉来京城砍头,那样岂不无人可用。
皇上接过名单,看了许久,最后用朱笔勾画一番,又还给了虞九阙。
虞九阙看过后心里便有了数,知晓这里面哪些是要大张旗鼓捉拿的,哪些是要暗地里警示敲打的。
把事交给虞九阙办,皇上是一万个放心。
只是他过去半个月没怎么见对方,今天乍一看,发觉虞九阙和大病初愈的自己一样,都清减了不少。
身形一薄,眼看官服再宽大,都要遮不住腰身了。
“来人,赐座。”
虞九阙忙道不敢。
御书房赐座,一般是上了年纪的阁老才有的待遇。
“让你坐你就坐,离朕近一些,也好说说话。”
难得皇上有闲情逸致,虞九阙也确实背痛腰酸。
只得谢了恩,小心落座,挨了个椅子边,背挺得笔直。
接着,皇上摆手,屏退了闲杂人等。
这些日子虞九阙的辛苦,他看在眼里。
朝中对于他重用这名哥儿内侍,并非没有微词,实际上每天弹劾虞九阙的折子,都能专门分出一摞。
要说他为何还要“一意孤行”,道理简单,因为虞九阙是个忠心耿耿的纯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