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郁看林怀治嘴唇翕动,颈间又似有舌尖舔舐凉意,一时气没喘上来,猛咳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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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召南·摽有梅》
“砚卿,你这是问罪不成,反被自呛?”王台鹤敲击着木案就差没破口骂赵晋了。
这些个官员油水很多嘛!
郑郁看林怀治已目视远方,掩唇道:“没有,只是有些气喘罢了。”
继而严肃朝赵晋道:“赵侍郎这话有歧义,一介礼部侍郎何来胆量泄科举试题,内里想必还有他人侍弄吧。”
“郑御史这话,我答不上来了。我承了他们请,自然要办尽事,何须他人。”赵晋是决定咬死这件事,只要过得几年他还能回到长安来。
“他既然这么说了,那就是他与苗安做的,砚卿疑心这后面还会有谁呢?”王台鹤笑眯眯道,“眼下这重要的,是提审这名册上的私贿官员,是否如他所说。”
郑郁冷然道:“圣上让我等严查,就须得盘问清楚,不能只斩尾不斩头吧!”
王台鹤道:“盘问清楚也不能逮着一个人审啊!这名册上的人,至少都得审一遍吧。”随即朝林怀治问:“您说呢?成王殿下。”
“传苗安。”林怀治出言结了两人争论。
郑郁看这样已是明白,林怀治过了赵晋,但这册子上有张书意和一众清官,难道他不管了吗?
后传来的苗安颠来倒去也是那么几句话,承认科举受贿,承认泄题,可就是不脱张书意和谢密。
这两人皆是刘千甫一手提拔起来,泄题这件事要是没有刘千甫的手。郑郁是万万不信,可偏偏这两人就是不松口,问了一上午,就是那么两句话。
期间王台鹤还要搅混水,气的郑郁都想拿黄纸封住他的嘴,捆成粽子踹出去,不经想到底谁出的这么个馊主意。
三人下午又传审了名册上的官员,有坦然承认的,也有声称污蔑的,谢密就是声称污蔑之人。
林怀治提笔记了什么,不说话。
郑郁坐了一天,册上官员见了数十位,还有脾气暴躁,不敢骂林怀治,而对着郑郁和王台鹤骂的。郑郁在京这么多年,早习惯了被人讽刺,男子汉大丈夫的他自然能屈能伸。
王台鹤则是忍不了,非常好心的让刑卫给这几位官员“喝茶”。
待得出宫时辰一到,王台鹤囫囵两句便离开了。
推事院堂内就只剩几位主簿,林怀治叠好一天写的纸,让那几位主簿离开。
郑郁本在看官员供词,堂内人声逐渐消弭,他都太过于专心而没发现。
林怀治朝郑郁问:“发现什么了?”
“左相和谢中丞之子虽天资不高,可也不会为了这个去私贿赵晋。”郑郁长舒口气,坐了一天他早坐麻了,“只怕是有人蓄意构陷。”
抬头环视堂内,惊恐的发现这里只剩他和林怀治两人,其他人呢?
郑郁抓狂,自昨天船上那件事后,他都不知怎么去面对林怀治。
两人虽也算坦诚相见,可于他而言,那是他醉得不行调戏来的。谁知道林怀治当时心里在想什么,男人情欲冲动一上头,身体可不受情欲控制。
且这才过去不足一日,他俩怎么又是独处啊!
心里万马奔腾,想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可面上还是装出镇定自若,一切都没发生过的样子。
郑郁一瞅林怀治,就更仿起他的淡然气神来。
“你说右相?”林怀治突然说道。
郑郁平淡道:“殿下说的,不是我。”
堂内沉寂许久,郑郁看林怀治盯着案上的卷册,应是在思索,正想出声说走时。
林怀治道:“过来。”
郑郁:“!!!”心中擂鼓大作,可这时四周无人,他拒绝还是过去,都不会有人知道,想清楚后就来林怀治身旁坐下。
“你看这些人,是何派?”林怀治将这次科举案官员的册子放到他手里。
“清流与权贵,世家与官吏,都有。”郑郁将这份今日看了无数遍的册子又看一遍,“赵晋和苗安的话不可信,他二人是刘仲山拔擢。这场舞弊案背后究竟是谁主使,殿下与我都清楚。”
林怀治说:“我与你清楚,你猜父皇清楚吗?”
是啊!德元帝清楚吗?
郑郁皱眉思索,他和林怀治都明白这是刘千甫的手段,可德元帝知道吗?
可转念一想但德元帝坐皇帝位这么多年,不可能连刘千甫这点心思都不知道。
张书意拜相两年,为官期间多为朝局百姓考虑,时时与袁纮一起上书言谏。谢密任御史中丞三年不为官站党,官风虽好,可脾气暴躁,对同僚面常常呵斥,朝中官员对他多有微词。
这两人之前曾联书弹劾过阳昭长公主,也曾多次出言劝谏德元帝。德元帝玩乐时对这两人可以说颇为头疼,这下有了这个科举舞弊的事存在。
不管有没有真的贿赂,名头已经打出去了,也派了王台鹤和他来查,后面的贪污受贿者,只会是按人弹劾查事。
贪污的赵晋和苗安是注定贬官,而这些人里有刘千甫的政敌,也有让德元帝头疼的谏官如张书意和谢密。
那这件事最终的结果就只有一个,那就是张书意和谢密只会被贬出长安。
“圣上清楚。”郑郁重出一口气。林怀治拿走他手里册子放回案上,“这会儿,父皇已经知道这场舞弊案的结果了,被贬的人就是他们。”
郑郁失声道:“这才一天?”
林怀治看着那薄册,缓缓道:“想要张书意和谢密日后回京,今日定罪最好。”
“迟则生变。”郑郁瞬间摸透,心知最好快些处理,否则再过几日又有人举查这两人贪污其他。
德元帝盛怒之下,要么将这两人罢官,要么斩首。
林怀治今日看王台鹤在,就知道刘千甫的心眼已安在这里,说:“你还不算笨。”
郑郁无奈笑道:“要是在想不通这里面关窍,明日还是得来这推事院坐着。”
“不喜欢这里?”林怀治看着郑郁,眼神坚定深远。
他今日看郑郁一整天,人都没怎么说话,还偶尔动来动去,表情有时呈现呆滞,想是不喜欢这里。
郑郁被他看得不知怎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又觉得他说的没错。
在这里坐着听审,就像早年听袁纮解书一样,官员们说来说去就是我没贿赂,你在污蔑我。
故而理直气壮承认:“殿下说的是。”
林怀治起身站好,垂眸朝他问:“尚书左丞相和御史中丞之位空缺,你觉得右相会举荐谁?”
郑郁发觉林怀治起身问疑,觉得不看人答话不礼貌,于是抬头看他,淡笑:“自是他能掌控,且乖乖听话的人。”
“朝中听他话的人不少,三省六部九寺五监多的是。”林怀治看郑郁仰面答他,如亮星似的双眸带着笑,眼内似有春波流转,红唇勾着迷人的笑,清冽俊美的脸上仿佛刮起春风拂过他的心。
这画面令他蓦地记起红香榭里,郑郁眼蒙黑巾,那诱人安静的模样。
想及此,林怀治觉得有火热滚袭全身,鬼使神差地伸手摸上他的侧脸,郑郁没挣脱,哂笑:“殿下这是做什么?”
林怀治与他相视,低沉道:“在想郑卿今日可有敷粉。”
温热的指腹轻扫过郑郁脸颊,仿佛是真的在擦拭有无脂粉。
肌肤相抵,郑郁心乱了,想起昨日船舫上,眼前清姿君子手上不停,咬在他耳边喘息着的那句:‘郑卿口不对心啊!’
一时间,他耳根开始发烫,忙按下胸腔中的热意回道:“自然没有。”
林怀治手顺脸颊而下,点在郑郁锁骨处,面上一本正经:“是这里该敷粉。”
“是啊,如狗啃咬过的痕迹,不好好遮一遮,那怎么行。”郑郁突觉被调戏,心冷了,嘴上也就不让人。
林怀治继而弯腰,在他耳畔低声道:“郑御史也是类犬。”
声音清冷却带着欲念,如同跌于尘间的仙鹤染上了世间的七情六欲。
郑郁怒想林怀治才是狗,他昨天哪里咬人了。
又啃又咬的明明是林怀治,随即想起这人昨天的失态,不禁讥讽:“犬病尚可治,重欲可不好治。”
林怀治直身站好,收回手看了郑郁片刻,眼神幽深:“劳郑御史惦念。”
郑郁想其实我一点都不惦念你这个的!
“这是右相的局。”林怀治不知想到什么又坐了下来。
“嗯?”郑郁眉心一皱,“他做的?”
林怀治拿过他今日记的纸,扫了几眼后,严肃道:“这件事被揭发多的是人顶罪,礼部侍郎既是主考,亦是这些考生的老师,也是这盘局里的弃子。”
郑郁反应过来:“刘仲山一开始就想除了这两人?”
科举案只是开头,刘千甫一开始就想除了张书意和谢密,但他二人目前尚无过错。正巧此时科举学子想要痛申他,他便以此为由划掉了对他有歧见的举人,继而提拔这些官宦子弟。
这些举人落第必会伸冤,但斥责他奸佞误国只是第一步,最重要的一步则是及第之人皆为高官。必定会说及科举舞弊,官僚上下其手,引起德元帝怀疑。
这事一报到德元帝面前,德元帝为着朝堂安稳和学风清良必会严查。那这时被他提上来的张书意和谢密之子,就会在赵晋的诬陷中下水。
一句话让他从云中雾中拨开,得见连天山脉。
“否则李康落第之人怎会轻易得见圣驾呢?”林怀治说,“他最初就走的就是这步棋,只是有人将这件事情快了些时日推到圣前。”
他的话说完,眼神直直地看着郑郁,眼中水波平静,可平静的水面下又似有窥探一切的神韵。
“李康见驾是他自己有本事,何来旁人?”郑郁对上林怀治的眼神,平稳从容。
林怀治嘴角抹笑,“郑砚卿啊!郑砚卿,你做事在他面前差点火候。”
这句话郑郁要是在想不通就是傻子了,冷笑道:“你跟踪我?”
“没有跟踪你,只是龙武军中有人偶然瞧见了,连慈说的。”林怀治细细朝人解释,他不想郑郁误会。
郑郁对林怀治的说辞半信半疑,说:“龙武军看见了,那刘仲山也快知道了。殿下今日对我说这个是为我送别?”
林怀治沉了眼,表情似是生气,“不,他不会知道。”
“那殿下是在帮我?”郑郁好奇问道。
这时屋内没人,他见林怀治知道这件事还帮他抹了去,又开始打趣起人来。
“这件事迟早会捅出来,早一日晚一日何无不可?”林怀治冷冷道,“在此时是最好的。”
郑郁:“为何?”
见郑郁问,林怀治便耐心道:“上月底监察御史奏报刘仲山,有州县刺史贪污五十万贯的税账,因着这里面牵扯到了众多权贵、皇亲,大理寺、御史台、刑部三司一直慢拖着不敢下手。这科举舞弊案出来,接下来就是这笔账,最好的原因则是因为你查贪污案,而不是旁人。”
“我?科举舞弊案只是刀上第一血,这笔税账才是右相最终的目的?”郑郁皱眉不太理解这话意思,又问,“难道这张左相和谢中丞也在这里面?”
林怀治摇头,转答为问:“不止,这账出在什么地方,你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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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是的!就是想的那样,林怀治那次很快,然后这件事会被郑郁嘲笑很久!
郑郁答道:“还望殿下告知。”
林怀治声音沉着:“岐州刺史姚同身上。”郑郁一时想不起这是谁,林怀治又道:“袁相二女婿。”
“姚同?师傅的女婿?”郑郁哑声,寒意骤生,“那要是查不干净......”
“查不干净,拉下的何止权贵,而是会波及到袁相。”林怀治一语点破,“所以你是在是最好的。昨日紫宸殿中,是严尚书提明要你同王瑶光来查这件事,就是顾及到了刘仲山的心思。”
郑郁肃声道:“所以刘仲山才会让王瑶光来查这科举舞弊?实则是科举舞弊,内里是这笔税账?那还是歪打正着。”
“而重要的是,这件事情目前只有刘仲山和户部尚书知道,袁相全然不知。”林怀治说,“待明日圣意下后,你再去寻袁相商议,否则过早寻,会引起刘仲山的察觉。”
对林怀治的话,郑郁总是秉心而信,他点头:“我明白。”
林怀治言简意赅:“两个案子,可以拉下与他政见不合的所有官员。”
两个案,拉下尚书左丞相和御史中丞、门下侍郎,更莫说朝中其他官员。郑郁长吁口气,故作轻松问道:“臣斗胆问,殿下处哪一方?”
林怀治跟他说这些,绝不是因为闲来无事跟下属闲聊,而是在提醒他,提醒这里面的局涉了多少人在。
空了五十万的税,这里面到底有什么人插手,谁能保证?他此刻想知道林怀治的想法,或是说,林怀治也与刘千甫有所歧见了吗?
太阳还未落下山头,阳光照进推事院的屋内,林怀治身后是金影浮动,他神情严肃郑重的朝郑郁道:
“爱之所往,便是吾心归去之乡。”
衣袖随风,人已离去,唯郑郁还留在屋内细细想着这句话。
彼时黄昏与黑曜交割,殿内烛光亮亮,恰有白雾冉冉相衬,如深梦中的幻境,似真似切。
宫婢脚下沾着雾,引着刘千甫往浴殿内走。
刘千甫漫步过内侍宫婢捧着沐浴香料和干净衣物前,隔着垂地的帷帘纱帐。只听帷帘后浴池里水声哗哗,热雾扑面。
“仲山,进来吧。”帝声从帷帘后传来。
刘千甫称是,继而进内。
德元帝赤膊靠在浴池内,身后宫婢为他按肩舒缓,德元帝抬手道:“这池水尚药局的人加了些首乌、丁刃在里面,说是能解乏护身,你也下来试试。”
刘千甫点头道谢,随之就有内侍前来熟练的帮他宽去衣物。
进入池中后,德元帝挥手,就有宫婢为刘千甫按肩舒缓。
“你这背上还是留了疤。”德元帝在刘千甫宽衣时瞥了两眼,一时感慨说道。
刘千甫语气平淡,“能为陛下挡灾,是臣之幸。为江山保一圣明贤君,臣就算再挨十刀,受千刀万剐也愿意。”
这疤是当年德元帝做卫王巡临州县时,险些被歹徒所刺。
生死时刻,是他扑身挡在德元帝面前,血流不止,昏睡三日才捡了这条命回来。也就是那次,他与德元帝才走近了关系。
而背上也留了一道长疤,触目惊心。
“这都没什么人,还君什么臣。普天之下,谁敢给你千刀万剐之刑?”德元帝笑着说,“科举处理干净了吗?”
刘千甫答道:“赵晋和苗安已认罪,其余人陛下如何看?”
宫婢力道恰好,德元帝舒服的阖上眼,冷笑道:“都先贬出长安,一个个天天盯着我,自己私下里又做出这等贪污案事来,朝野中尽是无用之材。”
既然事情礼部、吏部侍郎已经认罪,其余人他不想浪费心思去查。坐于帝位,律列条陈束缚着他,谏官们在此时犯错,那就出京沉几年吧。
“那这些贪污案,还要继续查吗?”刘千甫思量着开口。
德元帝道:“我记得你前两日说岐州刺史贪污,如此的话,这件案子,也交给他们去查,我倒要看看这里面有几个人。”
“陛下,成王殿下......”
“仲山啊!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德元帝打断刘千甫,“太子一旦权势大起来,对君的我和臣的你,都不会好,六郎性子纯正沉默寡言,我先让他磨练着。再过些年,就把他放到外地去,做个闲散宗室。你也理解一下我这个做父亲的心思,我终究亏欠他。”
德元帝的话无疑是在敲定林怀治以后的路,刘千甫见此也只能作罢,“陛下是仁君,何来亏欠之说。”
德元帝爽朗地笑了声,拍拍刘千甫的肩,说:“仁君!仁君!先人再君,我先做的他父亲,再是皇帝。你对你家十一郎就不是亏欠了?你才把他接回家几年,慢慢的肯跟你说话了?”
刘千甫点头说着这几年刘从祁对他的逐渐变化,两个父亲就在这浴池内,对着自家孩子颇有心得的交流起来。
夜幕收下白光,郑郁喝着茶仔细想着今日推事院里官员们的的说辞。
“二公子,为何不在这时直接向圣上说明白?”齐鸣理好床铺,检查好窗关严实后对郑郁说道。
郑郁敲着茶碗,平淡道:“说明白什么?刘仲山舞弊科举吗?”
“自然!”齐鸣不明白,他们费了这么大的心思将李康引到德元帝面前,为何现在郑郁不直接揭发出来。
“齐鸣,假若我想要撼动这颗深附朝堂十余年的古树,单单一案谈何容易。”郑郁将茶碗放回案上,说,“这次的事情,圣上未必不清楚。昨日紫云楼内,圣上就算猜忌了刘仲山,可黄昏议事时,还是将人传了去,你知道为什么吗?”
“圣上离不开他!”齐鸣骇然道。
郑郁起身抻了个腰,懒懒道:“不是离不开,而是现下朝中,只有这一个人会顺着他的心意迎逢。再加之这次的这个案子势力错横,圣上突然放平阳世子同一起我查,就是在平互各方势力。这次朝中大洗一番,就看后面是哪方上台继续唱了。”
“那尚书左丞相之位,刘仲山会安排自己的人上去吧?”齐鸣说,“这事要不要跟袁相公商量?”
烛光笼罩,郑郁的身影走到屏风前,他手拂上绸布上的墨画,想着林怀治说的姚同,眸色深沉:“等这位左相坐上去,在给他送份见面礼。师傅那儿明日我自行去说。”
红纱金帐,内里人影重叠。不过须臾一只手撩开轻纱,身姿昂然,儒雅俊秀的面色透着薄汗,微喘着气。
李远谌穿着单衣微敞着领,倒了茶水,回到床边。
林嘉笙支起上身撑颐倚在金缕席上,指尖绕着胸前秀发,李远谌还未走近,就被林嘉笙伸脚抵住,白皙脚尖踩在腰间让他不能前进。
李远谌停了步,扬了扬手里茶,温柔道:“公主不是渴吗?”
“你来找我只是夜分饮茶,求阴阳相通之妙?”林嘉笙足尖蹭着李远谌丝绸单衣。
李远谌淡笑着握住那不安分的脚,寻至背脊,欺身走近在床边蹲下,将茶水含在嘴渡于林嘉笙,辗转几册,哑声道:“是我想公主了。”
林嘉笙随手扯了件散落的衣裳擦去他额间细汗,笑道:“是吗?”李远谌点头,林嘉笙又道:“再不说,我可让长史参你一个擅闯皇府之罪。”
李远谌握住林嘉笙的手,垂下眼眸低声道:“是张左相。”
“李郎脸上都沾去了我的花钿。”林嘉笙额间红艳花钿已被蹭乱,烛火影下,美人如斯。
李远谌道:“臣善丹青,愿为公主再度描绘,以作赔罪。”
穿花赤凤纹镜前,李远谌跪在林嘉笙身前,手里捧着胭脂为她补描着额间艳色。
“张左相,扯进了昨日紫云楼里的科举案?”林嘉笙目色深沉地看着眼前人。
“师傅之子罢了名次,今日推事院里,郑砚卿等人敲定师傅贿赂赵晋。”李远谌笔力轻淡,神情专注,“右相已回报了圣上,应是要贬出京。”
林嘉笙掐住李远谌下颌让他低头,冷漠道:“圣意已定,你何必来寻我?”
“音昭,师傅是受人诬陷的。”李远谌略掉嘴下的力,说,“圣上让郑砚卿去查贪污,定要查户部。户部尚书谢中庵手里,还有许多账册没清啊!要是左相在,公主就可无忧。”
林嘉笙这几年从谢中庵手里要了不少钱,也在吏部苗安那里买卖了不少官爵。
但这些一直是私下里的,要是在这时被捅到德元帝面前。
那些御史谏官少不了金殿劝谏,以死明身正皇室律法,连着这些年的芝麻事一起弹出来,想起那画面林嘉笙就头疼。
“他帮我?”林嘉笙擦着李远谌嘴角若有若无的胭脂色。
李远谌放下胭脂盒和湖笔,反握住林嘉笙的手,目光似水深情,说:“我帮公主,不让公主处于乱笔下。”
翌日,延英殿内,德元帝沉着脸听袁纮奏事。
“陛下,张左相和谢中丞实在不大可能会贿赂考官,臣恳请陛下重审此案。”袁纮没想到今日上午,贬这些人的放任书就发到了他手里。
那任命,字里行文一看就是刘千甫写的,所以他今日才要求急见德元帝。
“袁相公是认为我会偏私?”王台鹤可不怕袁纮,说,“且昨日之事,你的爱徒郑砚卿也在,你若不信。大可去问他,推事院审了多久,他俩都是那番说辞。我奉陛下圣令严查,怎会遮掩真相?”
“臣看证词,他二人并未承认,乃是有冤。”袁纮不理会王台鹤,自抒口意。
“袁卿,这些日子你修国史是不是累了?”德元帝沉声说,“先回府歇息歇息,这世家科举私受贿赂的结果,朕总得给天下学子一个交代才是。”
德元帝脾气一向温和,与臣子自称多数为我,可一旦用了朕字,就是表示起了怒。
袁纮听出来了德元帝话里的不满,但还是强硬道:“臣为国进言表心,为社稷明目修撰,并不觉累。陛下,交代是交代,可二人想来应有他人诬陷。不应让清明之人受此污名。”
“那袁相公认为是谁诬陷的?”王台鹤说,“郑御史,不如你来答你师傅的话,告诉他你昨日在推事院,我们可有威逼诱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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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袁纮侧头看郑郁,对他微微摇头,郑郁心下明白,袁纮是让他不要提重审。
便折了中话答道:“昨日推事院中,赵晋和苗安认罪所收贿赂及殿试泄题,可张左相和谢中丞确实称自己被赵、苗污蔑。”
“这种事情,难道他还会承认吗?不过是想诓一下你们博得同情。且这证据确凿,无从抵赖。”刘千甫淡定站在一旁,说,“不过袁相公若真认为他二人被污蔑,不如一同下了死狱严加审问。”
袁纮怒目看向刘千甫,冷声道:“真进去还完好出来吗?”
这时的王台鹤又在中和泥,说:“怎么就不能了?袁相疑心他二人被污蔑,那就不如下死狱问问,也好平袁相你的中正之心。”
几人吵的凶狠时,主位的德元帝悠悠开口:“袁卿,时辰不早了,你先退下吧!放任书你记着签了,朕不想见这个再被给事中驳回。”
他不想做为皇帝,贬谪贪吏臣子,难道还需要袁纮教他。
袁纮好,可有时也不好。性子太倔太直,这样的人虽好可有时也会犯着他的怒。
为着大局着想,袁纮知德元帝生了气,便不能再提这件事,以免伤他和德元帝多年的君臣感情,只得收起心中疑虑,以作后谋,“是,陛下。臣告退。”
“上月监察御史奏报岐州去年的税收账上与户部不吻,户部登册是七十万,岐州刺史说是一百二十万,这笔钱三司至今没搞明白,你们就去查吧。”德元帝指着郑郁、林怀治、王台鹤说,“弄清楚后,与仲山商议好决策再呈圣给我。”
德元帝是真觉累了,这自并州雪灾开始到现在,这断断续续的他就没怎么休息过,事儿一件接着一件,干脆把事情全甩给刘千甫处理。
林怀治是他儿子,他最为了解,这下子他也没什么好担心的,郑郁上头有袁纮盯着他也放心。
三人颔首退下,出了延英殿,王台鹤说:“没想到还要查户部,这长安城里到底有多少鱼啊!”
“江河之大,数有万尾。”郑郁看远处升起的晨阳说道。
户部内,户部尚书谢中庵、度支司员外郎李文垚,两人与几位主簿抱来一摞账册,堆在案上。
谢中庵扶着腰,喘着气说:“这是岐州历年的税收账册,这是去年的。去年的税帐收上来本无不妥,只是巡县的监察御史弹劾姚同,这才翻出来。”
王台鹤掩鼻,手扇去账册上感觉并不存在的灰尘,皱眉嫌弃:“你这上面全是灰啊!你们户部没打理吗?”
“哪有灰?”李文垚觉着这王台鹤真矫情。
“去年岐州朝集使可是姚同?”林怀治拿过账册翻起来,开门见山。
看林怀治问,李文垚答道:“不是,姚同说这钱他交上了,但不知为何,这监察御史翻出来时,户部上就不见了。”
李文垚说去年岐州的朝集使是岐州长史,他称自己来长安时所递调税就是七十万。而非监察御史所核查出的一百二十万,他也实在不知这剩下的五十万到底在哪里。
“朝集使来的时候,你们都没查清楚就登了册?”郑郁看德元十八年岐州税钱为一百三十万,而到了今年一下锐减到七十万。
户部这群官员也不疑惑?
“郑御史,这州州之间,年年岁岁都不一样。”谢中庵笼了袖,从容自如说,“天灾不断、蝗灾虫灾、人口流失都会是缘由,就好比你父亲北阳王所在的永州,德元十八年时的税钱是八十三万,可到了德元十九年就只有六十一万。更莫说德元六年,永州税钱是一百三十二万。这相差的钱数,自然冯长史也同我们说了,作为户部官员我们也得想着这一切可能,所以对着这个,只要不甚太大,我们也就信了。”
听着这番说辞,王台鹤嗤鼻:“拿这些说事,无非是想脱干净罢了。我只问这笔钱经了哪些人手?”
谢中庵回道:“朝集使入京经手人可太多,得问岐州长史了,不过他已经回去了。”
“这是你签的?”郑郁从户部文书签引上找出一个名,上写正是谢中庵。
谢中庵伸头看了笔迹,点头:“是我签的,郑御史。这些账册都在这里了,这笔钱到底去了哪里,我们户部真不知道。”
“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王台鹤看这些账册就眼前冒花,郑郁看着谢中庵的名,笑道:“谢尚书放心,我等会查探清楚的。”
谢中庵巴不得早点离开,揖礼说:“那成王殿下,你们若是有什么吩咐,尽管传唤我们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