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垚也点头,随后两人退下。
“这笔钱到底进长安没有?”王台鹤随手拿了一本账册乱翻着。
“应该进了。”林怀治说,“只是不知落在哪里。”
王台鹤叹道:“这岐州长史还不在京,去哪里找这五十万。”
页册翻阅时,郑郁瞧见谢中庵签下了这笔岐州来的钱,而所签数额正是七十万,皱眉道:“这笔钱一定是在户部不见的。”
王台鹤手撑着下颌,问道:“为何?”
“姚同不会撒谎,去年交上来的调税确实是一百二十万,可是在入京后,户部所签的确情文书里就只有七十万。”郑郁看着页册上写的时日,德元十九年十一月五日,说,“朝集使十月廿五日抵京,十一月朔日由户部引见面圣,这期间过了这么久,难免不会保证出什么意外。”
王台鹤也不是不知晓姚同和袁纮的关系,堆笑道:“你如何保证姚同不会撒谎,若非这次监察御史查出,你猜这笔钱他会不会昧下?”
“你的意思要押姚同和岐州长史入京?”郑郁反问。
押了这两人入京,重刑屈打之下岐州长史难免不会受他人意攀咬袁纮,他必须得把事情定在户部。以免这两人重刑牢狱。
两人气势瞬间紧张起来,王台鹤哂笑:“不然呢?这笔钱是出在岐州地界上,不押他二人入京,如何查得清楚?”
“虽是出在岐州,可内里确是在户部,进京之后才不知去向。”郑郁据理力争。
林怀治打破两人的僵持局面,肃声道:“查户部官员不是小事,且这岐州刺史和长史我想刘相已经出了缉拿文书,擒拿二人入京了。”
“岐州距长安不过七八日便到。”王台鹤收了笑,说,“这半月里砚卿你还不快些。”
他知郑郁如此做就是为了袁纮,可惜一人之力何以撼动权贵。
话语点醒郑郁,他察觉自己方才有些失态,礼貌淡笑道:“我为圣上办事,自然尽心尽力。”
春风带起杨柳拂过江水,带起圈圈涟漪。杏园园内杏花已于春夜中绽放,灿若云霞。
而杏园一名唤鱼跃龙门的酒肆二楼雅间内,严子善坐在榻上看着一楼厅内弹奏箜篌的歌姬。
手上剥着葡萄,他不喜吃皮,于是将剥好的葡萄,放入面前食案上的五彩鸳鸯琉璃碗中冰着。
旁边的袁亭宜和刘从祁则从碗里拿着吃。
“你俩别吃了行吗?”严子善对两人怒吼。
他一直看歌姬奏曲,没空去看碗里的葡萄,等回神发现,剥了一盏茶时分的葡萄,碗里只剩两个了!
“就是!九安,你别吃了!”袁亭宜看严子善发现,立马呵斥起别人。虽然吃的最多是他。
刘从祁把咬了一半的葡萄放回碗里,袁亭宜怒道:“你有病啊!你吃得只剩一半干嘛还放进去,全是你的口水,你指望谁吃啊!”
刘从祁撇嘴不以为然,拿走碗里最后两个咽下肚。
“你俩都有病,吃吃吃吃,砚卿一会儿来吃什么?”严子善简直想捶这两人,拿过一串新的开始剥,说,“你跟他说了没?现下早出宫了,皇城到杏园,爬也爬到了。”
袁亭宜抢过碗里新剥好的葡萄塞嘴里,“我说啦,这人过来总得需要时间吧!你急什么呀。”
“袁三公子,我和九安可是换值出来陪宴的,否则哪能凑到大家都在的日子。”严子善不满。
随后贱兮兮地撞袁亭宜一下,斜笑道:“你上次还带砚卿去红香榭了?”
袁亭宜咦了声,说:“这都去年的事,你这儿没跟上?”
这几月严子善当值查事忙的很,袁亭宜又闭门不出,他俩确实许久没见过,所以袁亭宜才说他没跟上这长安亲仁坊第一要闻。
严子善刚想开口,袁亭宜就想起什么,猛地掐住严子善脖子晃悠,怒道:“我这才想起,上次你说帮我寄信,结果你往信里塞了什么寄给砚卿?”
“咳咳咳,你先松手。”严子善不住咳嗽,脑力飞速想着终于想起是那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
但理亏在先不好去驳斥袁亭宜,只得由着袁亭宜撒火,嘴里不住求饶。
两人搅合在一起,大吵大闹,吵闹声掩住了箜篌声。
对这场面的刘从祁早已麻木,并不打扰,只是继续从碗里拿剥好的葡萄配着酒吃。
袁亭宜掐够了泄了气,便松开手,环胸冷哼道:“我拿你当最好的兄弟,你居然玩我。”
严子善一个劲道歉说他不是有意为之,不过片刻两人就又和好。
“今年状元是那位名唤的徐球是吗?”严子善心虚地摸了摸脖子问道,这人看着瘦弱但劲不小。
袁亭宜坐好,答道:“是呀。”
严子善点头,想起龙武军里那些兵士说梅说拉着人说媒,于是又问:“他好看吗?”
袁亭宜端着碗羊酪,思索片刻,认真回道:“好看啊!你问别人相貌做什么?”
“问下万年县县尉,又不怎么样。”严子善拉过袁亭宜对视,挑眉朝他说,“那这徐球,有我好看吗?”
此时的袁亭宜嘴里刚喝了口羊酪,听严子善这话,一时没忍住喷了出来。
白酪星星点点洒在严子善的绯色锦袍上,还有甚的溅上了他的脸。这个回答让严子善面子全无,连带方才葡萄被吃的愤怒了然面上。
“袁则直!”严子善深吸口气大喊,抹了把脸扬手就来殴打袁亭宜。
见这阵仗,袁亭宜不是傻子,仰后钻在刘从祁怀里以求庇护,讪笑着顺人毛:“对不住了连慈,我不是有意的。别生气,别生气,咱俩过往恩怨一笔勾销,一笔勾销!”
“你说的啊!一笔勾销,不准在逮着以前事说了。”严子善指着他肯定道,袁亭宜连连点头。
他看袁亭宜整个人躲在刘从祁怀里,打是打不着了,不禁焦虑起来:“那你说我除了相貌、身材优于世人外还有可取之处吗?”
“这个?”袁亭宜靠在刘从祁怀里把碗放下,皱眉思考起来。
心里不住对严子善这个常常揽镜自照的男人深表嫌弃。
严子善看袁亭宜一直往后缩,还将刘从祁手臂挡在胸前遮住下半脸,以他这么多年对袁亭宜的了解,这小子肯定要跑!
只听袁亭宜说道:“你的屁股比较白。”
“哟!严连慈,没看出来啊!”刘从祁调笑起来,手上搂紧袁亭宜说,“你怎么知道?”
“哈哈哈哈,十二岁那年我俩去河边捞鱼,严左郎将上岸的时候裤子没穿好,那白花花的一片。”袁亭宜抱着刘从祁手臂狂笑,酒窝在盛笑下愈发明显。
严子善一张脸羞的通红,扑身前去锤打袁亭宜。
三人并列而坐,袁亭宜本就坐严子善旁边,扑身打不是问题,他见拳意快要落身,忙用脚抵挡,踢向严子善。
但瞬息间,就被严子善反手卸力挥去劲道,他邪笑道:“你记那么清楚,让哥哥我看看你的白不白!”
说罢就要去扒袁亭宜裤子,大家一起泡澡没什么,可在室内要是被严子善扒了裤子,那他袁亭宜的盛名就没了!
想起身逃跑可刘从祁却大笑着搂紧了他,存心不让他起来。
现在袁亭宜的脑子只能对付一个王八蛋,于是挣扎着脚下力量,怒骂道:“严连慈,你这是登徒浪子,耍流氓知道吗?你给我滚开!龟儿子!你严家个先人板板!刘九安,你快放开我!”
官话夹杂着川音,笑声混着骂声响在屋内。
袁亭宜脚下动作不停,却被严子善一一卸去,直奔腰带,想要起身跑可刘从祁禁锢着他,他不住挣扎。
三人在案边扭成一团。
当郑郁和林怀治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副有些靡(淫)情(乱)的场景。
此时屋内混乱不堪,榻上严子善跪在袁亭宜脚边,一手扯着袁亭宜的腰带,一手抓着他的脚。
奋力挣扎间袁亭宜腰带被严子善扯松,衣襟散开露出胸膛,发丝凌乱。他被刘从祁抱在怀里按住手,满脸通红,神色羞愤。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郑郁本想拦住林怀治,可人却快他一步跨进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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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亭宜祖籍是成都府的,设定上早年袁纮在外任做官的时候也做过蜀州和成都府的官,所以他从小也是在蜀地长大,后面才迁转回长安的。 设定是官员四年一任,四年考课过了后还要等吏部铨选,只是这时候刘千甫忙着“搞事业”,除了程行礼那次,没有空去做铨选的事情。 其余的就差不多都放给了苗安,然后就出现了舞弊。 因为考上进士之后,你还得等吏部过关试,过了之后就代表你有做官资格,至于什么时候给你授官,在家等着吧,等多久? 十年八年都有可能,所以德元帝在见到进士名单后生气的原因就是因为,这些官宦子弟后面一定会去贿赂吏部、礼部、门下和中书三省的官员打点关系安排官身,那花出去的钱就是一大波。 他自己花钱不咋得劲,当然就不想别人花钱得劲了。且当时人都告到他面前了,做为一个百姓口中的贤明之君,他自然要惩治一下,主要是他也被这群谏官闹得有些头疼,这也就是刘千甫盛宠不衰的原因。 进士及第后,一般开头都是州县县尉或者校书郎、正字起家,郑郁的话是因为他爸的缘故让他进御史台的,程行礼是因为状元出身,袁纮的学生,少年英才,当时德元帝要平衡朝堂,就给了袁纮面子,所以起家也就是拾遗。 碎念这么多,谢谢大家看了,腊八刚过不久,允许我给大家拜个早年。
两人皆被这场面震惊的目瞪口呆,数年习书文理,也饶不过眼前乱景。
郑郁的话把胡闹的三人强行拉回现实,严子善没想到两人来这么快,有些一愣。
眼看严子善愣神,袁亭宜一脚踢开严子善抢过腰带,挣出禁锢,提着裤子跑到郑郁身边。
他边系着腰带,边怒吼:“这俩王八蛋!扯我腰带于光天化日之下!拉进推事院上流水刑具都不为过。”
系好腰带后就揽着郑郁哭诉,“砚卿兄,你要是再来晚些,我可就清白不保了,把他们抓起来关进御史台,弹劾死他们。”
此时的郑郁除了轻拍袁亭宜肩哄着以作安慰,别无其他办法。他可没有权力关这两位进去。
心里觉着今日这个杏园宴怕是又要鸡飞狗跳,达旦宴饮了,特别是见到刘从祁和严子善时。
“哎呀!这不还没扯吗?你清白还在,袁则直。”严子善笑着宽慰,拍拍身旁空位说,“行了过来坐吧,别揽着人不放了。”
“你他娘的还说呢,来晚就没了!”袁亭宜本不想松开郑郁,可他看到林怀治带有寒意的一瞥后,心里有点怵还是松开了。
“成王殿下今日怎么会来?”袁亭宜低声问郑郁,人跟着郑郁一起进来的。
他记得他没给林怀治下帖子啊!自然他也不敢请林怀治来。
郑郁回道:“出宫门时殿下说连慈请宴杏园,一问方知也是这里。”
他与林怀治几乎同时出宫,林怀治很难得地问他去做什么,他也就如实交代。
没想到林怀治说今日严子善也有请宴,两人一交谈得知也是杏园,就同伴而来,加之一同查证岐州税案,两人也并无顾及。
听得郑郁表明缘由,袁亭宜无奈点头,人都来了,他也不能轰出去啊!
心里又把严子善那个蠢货骂了几十遍,更希望郑郁和林怀治出了杏园可别乱说。
随后回到原位不情不愿地坐下,严子善和刘从祁见两人来,便礼让出主位,坐于两侧。
来者是客亦是友,几人也没太多虚礼。
虽有林怀治在,但袁亭宜本就心性豁达不拘礼节,对德元帝都能哄得一愣愣的,更别说林怀治了,不过片刻就又笑声连连。
“你为什么让成王来?”袁亭宜给众人倒酒时于案下偷掐了把严子善。
严子善深吸口气,看旁边郑郁和林怀治并坐在一起,眼神似是同频的冷淡,四目看着厅内歌姬,心想这俩人什么时候如此相似了。
随即低声回袁亭宜:“让他来结钱啊!不能总让刘九安给吧。”
其实他只是前两天无意间提了那么一句,说及林怀治还是要多与人交涉闲玩,又天南海北扯到袁亭宜请宴杏园,心血来潮随口问了句他去不去。
皇室子弟与权贵子弟交染早已为常,严子善相邀林怀治来没什么不妥。
更莫说袁亭宜还是袁纮的儿子,算得上是林怀治的老师之子。
但他没想到当时林怀治就答应了,适才席上时他又与袁亭宜打闹,就忘了这事,方才人问他才想起。
食案围了众人,袁亭宜给严子善倒了酒,就顺手给郑郁倒酒,说话时往郑郁身边靠,“听闻圣上让你去查科举贪污一案,如今可有结果?”
既然这林怀治来了,那他也就没那么多心思怕了。
宾主之谊,他尽尽就是,出了万事还有他爹袁纮保着呢!且这林怀治也不像好赖不分之人。
箜篌乐声没入酒中,想起德元帝对此次案子的处理,郑郁眼中闪了丝慌乱,而后平静道:“依法而结,受贿收贿所内官员都有该去的地方。”
“那便是贬为州县官吏了。”袁亭宜听出话里意思。
倒完酒后回到林怀治另一边坐下。
屋内林怀治居主位,两侧是郑郁和袁亭宜坐着,不过他来了这宴却并不怎么说话。
众人也就随他去,只要不言大逆不道的话,林怀治也是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刘从祁不耐道:“四年待迁转一次,又不是不能回来。”
这席间若说最大胆敢直言的就是袁亭宜了,他抿了口酒,说:“你爹还是掌着铨选呢,能回来吗?要真能回来,什么时候把知文转回长安就好。”
自程行礼走后,袁纮对他越来严谨,以前还会有程行礼来拜访时帮他说几句好话。
现在他被骂时都没人帮他了,他那个苦啊!
“这四年一任,早着呢,你想他了?”严子善想郑郁也没那么不爱说话,怎么这坐下后一直不讲话?
袁亭宜最听不得别人问他的苦楚,是倒豆子般的把这几月在家数鸟被骂的日子说了个淋漓尽致。
箜篌弦音流连于几人间,郑郁此时面色看着温和从容,实际心慌紧张。
宽大的衣袖遮住了内里境况,方才袁亭宜倒酒时往郑郁身边靠,他手一时没回住力,往林怀治方向移些。
却不料覆上林怀治的手,郑郁那时虽不舍可也还是快速收回,可瞬间他就被林怀治反手牵住。
衣袖随人力滑落盖住交叠的手,两人相坐本就近,这样微小被遮掩的动作并不会被外人看出。
袁亭宜还在诉苦,严子善听着曲儿随口打趣着,刘从祁挨着袁亭宜,对于郑郁和林怀治的衣袖波澜并不可见。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阳关三叠的唱词伴着箜篌从悠扬沉静的弦中拨出,这首广为流传乐府曲目由歌姬演唱。
与着箜篌,在这明媚的春日下,和着屋外远射望而来的杏花成影为美。
此刻郑郁的心境莫名有种前所未有的舒怡和宁静,他侧瞥了眼林怀治,见人平静如常。
若不是衣袖下紧握住他的手,他真以为林怀治在认真听曲。
肌肤相抵及被包裹的热感席至全身,让他不住留恋沉醉。
霎那间,记忆猛如潮水涌现,上元灯节珍珠花钿少年衬着烟花盛放、寒风呼啸的山洞中那萌然的情绪、回京途中两人的相处、王府浴房内的金花纸上表积年之情、春雨潮润的夜晚这人突现自己房中、那天曲江池上摇晃的何止船舫,还有他的情。
昨日话语,犹在耳畔,这一刻的郑郁只留手上温度度活。
沉静好心思后,他想着食案和衣袖虽挡着,可时间长了难免不会被发现,就稍尝试着挣扎一下,可刚动就被林怀治抓的更牢。
那股力强硬霸道好像若不紧握,掌中珍视之物就会消散。
索性其余三人都在满口胡扯着,没人在意。
刘从祁今日没撒疯,只时不时揶揄下其余两人,中途看几人酒喝的差不多,还出门传了酒。
最后袁亭宜闷了口酒像是说到痛点,又开始说起幼时袁纮教他读书的灰暗日子。
“砚卿,你说,我爹是不是很凶?”袁亭宜有些喝红了脸,看郑郁一直不说话,就向他搭话。
手上力紧了紧,林怀治眉眼不乱地端酒品着。
郑郁看他这样,升起玩闹心思,
便顺袁亭宜的问话,极为自然的将人往侧偏些,衣袖下的手按在林怀治腿上。
“古言,孝子不生慈父之家[1],师傅所为也定是为你考量的。”郑郁说着话,手却捏了林怀治一下。
他听到林怀治似有哼声,随后望了林怀治一眼,人面色平静冷漠,还是那副死样子。
手上捏时有顿感传袭,又觉得这人皮可真厚。
袁亭宜没有被这句话宽慰到,继而说起袁纮对两位兄长和他的差别,念念叨叨说了一堆,最后朝郑郁敬酒,“行行行!我也不知说什么。砚卿今日你能来,我敬你。”
回敬可不能单手,于是这时郑郁才终于抽出被林怀治握了许久的手,回酒道:“你哪日做宴我不来?”
袁亭宜笑笑又闲谈起来,手得自由,郑郁在这时才与几人互相聊起来。
那首阳关三叠已唱完,歌姬换了新曲。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1]......”
曲声悠悠,郑郁跟这几人聊来聊去有些闷,就想出去走走。
袁亭宜看他还没喝几杯就要逃席,言语不满手上迅速地斟满,强行给他灌了两杯才让人出门。
出门时郑郁回望林怀治,坐在叽里呱啦的人群里,面色淡定,温雅从容,嘴角带笑就下了鱼跃龙门。
鱼跃龙门外不过数十步外,就是种满各色花意的园林,其中杏花成影最美。
彼时日光还未褪去,金阳挂于高空,郑郁负手走在杏园里,春风伴过,带着翻飞的衣角。
他不知走了多久,眼神肆意打量着这无边春色。
突然眼中瞄到杏树前,树干上墨痕斑斑,有人题着诗句。
郑郁上前去见着树干上题有诗句,不禁念出声:
“含春早有杏花飞,却得君王临幸迟。”
“你怨他?”
熟悉清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郑郁回头看去,看林怀治站在身后,身姿清雅。
林怀治和他出宫门时并未换衣服,身上还是绯色官袍。
光阳照着粉意里,绯色融进这杏花影里,三色交叠,陡然让郑郁生出林怀治有股风流自赏,郎君绝艳的韵味。
而此时的林怀治正看着他。
这是园林深处,四下并无他人,郑郁笑道:“非我之句,怎有怨言。”
林怀治瞧见树上诗句,走到树前看了后,道:“非你之句,却说透你心。”
“杏园新科举人得赐琼林御宴的地方,自出其门后,可称天子门生。”郑郁看着那诗,想起科举案,说,“世人多有抱负,可叹权贵愚弄,不得大志。”
林怀治道:“权贵解来,便是掌衡法者为权,高居大位者为贵。若存报国之念,怎知在官场的沉浮中是否失去自心。”
他说的是赵晋和苗安,昔年这两人也算清官,后投于刘千甫门下。
这番话触动了郑郁,压在心里许久的话,想在此刻宣之于口。他怔怔地望着林怀治,杏花撒下花粉,从枝桠掉落,慢落在二人身形间。
郑郁接住落下的杏花,柔声道:“存本心易,守本心却难。”
“官场中人,想要的这个,为官不过一任就可磨灭。”林怀治眼神落在郑郁手里的杏花上。
花期将过的粉色杏花与人肌肤相衬,恍若一物。
郑郁放开那花瓣,说:“殿下本心依旧吗?”
林怀治看向别处,坚定道:“从未变过。”
闻得此言,郑郁不自觉地想起林怀清书信最后一句,‘六郎待你之心从未更改’,他突然有些慌神。
想起以往种种,难道林怀治也倾心于他吗?于是有些紧张问道:“不知是何,殿下可愿告知?”
郑郁这时有点侥幸想着,你说啊!你说是什么!若是带点那意的念头你说了我就应了。
杏花疏影里,情伴绵长时。
林怀治你好歹也是懂风花雪月的人,没有比此时此刻,更适合倾诉心意的地方了。
“你尿遁出来就是问这个?”林怀治冷眼看他,并不答他的话。
“尿......尿遁?”郑郁一时语塞,心里升起的情意又被泼冷。
什么待我之心没更改,这厮除了嘴贱之外还能有什么好心,问一次两次都这样,郑郁五脏六腑都快气炸了。
林怀治挑眉问:“不是吗?”
郑郁怒回:“当然不是!”林怀治别开脸不看他,郑郁又道:“那你溜出来做什么?还跟在我身后,你还说在曲江时你没跟踪我。”
“要不是我好生跟着你,那日在船舫上与你厮混的不知是谁。”林怀治也起了怒,就胡诌起来。
“你也知厮混?”郑郁冷冷道,“我只是喝多了,并非目不识人,这种事,我一人混的出来吗?还不是得成王殿下相助。”
不提上巳节还好,一提这个,郑郁满脑子都是林怀治那混样,因此也就开始胡乱说起来。
不过就是比谁能抛了君子风度,言语风流而已,他郑郁又不是做不到。
春风过境带起花枝颤栗,林怀治听这话眼神幽深地看着郑郁,表情有所思,身形开始往郑郁处压。
不过两步就走到郑郁身前,微笑道:“那你实话与我,你那日可快活?”
无人之处,白日朗朗下,郑郁猛地听这话,脸突然一红,毕竟他的脸皮可没林怀治那么厚。
可脸红归脸红,调戏的事林怀治做多言多了,他也就习惯了。
随即笑道:“自然。”
林怀治笑意不减,继续往他走近,两人先前还隔得远。如今林怀治走了这几步,两人身前已是咫尺距离。
威严肃穆的气压一直靠近,郑郁不住后退。
郑郁看林怀治淡笑时,眼眸似深渊吞噬着他的思心,俊朗帅气的五官有着与平常不一样的表情,这令他没由来的升起警惕之心。
这四下无人,也不知今日这偌大的杏园为何一个人都没有?
“成王殿下,这是作何?”郑郁终被林怀治逼得,背抵上了那题着诗句的树干,呼吸都缠上这方寸间。
林怀治收了笑,说:“你猜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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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出自《慎子》 2、出自王之涣《凉州词》
郑郁:“......”
他猜?猜谁?猜林怀治吗?猜林怀治在这没有人的杏园深林里,对上这无人情景、杏花满天的白日里要对他做什么吗?
他心里虽然想过多种不好又好的画面,但面上还是不能表露出来,嘴角压笑,镇静道:“殿下,强求非妙。”
“强求?”林怀治单手抵上树干,声音磁性低沉,在这春日里将勾的郑郁心神凌乱。
两人身躯隔得更近,林怀治垂眼看他,又说:“上次是谁强求?”
郑郁不接这话,明知故问:“谁?”
林怀治声音突然在此刻温柔起来,“不记得了,只知那人抱着我什么话都说了。”
“没有啊!殿下你记错了吧?酒醉误事也误心。”郑郁铁了心不接这话,方才让你说你不说现在想说,我就偏不接你的茬。
林怀治深叹口气,又往前靠了些,在两人鼻尖就快相抵时停下,说:“是吗?”
呼吸洒在脸上,郑郁闻见林怀治身上的幽香,有些醉人。
心道他没喝多少,如今怎么又醉了。于是偏头不想看林怀治,以免像上次那样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来。
现下杏园里,虽无人,可要是突然窜出一个人来,那不得对他和林怀治的名声有损。
郑郁看着远处盛着金光的杏树,道:“这话解权在殿下,而非我。我说不是,你自有千百方法说是,我若说是,你也有上万方法说不是。”
“早知郑御史利齿,今日见果然呐!”林怀治说话时捏住郑郁下颌,让人直视自己。
郑郁那份有点风花雪月的心思,已经荡然无存,敷衍道:“我比之殿下,自惭形愧。”
林怀治垂眸看他,没说话,郑郁觉着下颌上的力不大,微一错头就可偏开。但他又不舍得,便也无所惧地凝视林怀治。
两人视线交横,园林安静许久,郑郁终于受不了林怀治无休止的沉默,略微蹙眉:“无事,我就回去了。”
“回去被灌酒?”林怀治松了手。
宴席间,宾客尽欢醉酒是常事。郑郁现下虽然有迷回天在身,但对于酒这个东西,他也算来者不拒。
因他本身就是个酒坛子,只是不常醉罢了。
看人一时不打算放自己,郑郁语调悲凉,衣袖掩唇故作伤心态,“宴请酒局醉卧是常事,殿下你就让我走吧。否则下官一届清官,与你在这杏园私会,传出去对你名声可不好。”
“私会?”林怀治觉今日没来错这地方,语气顿了顿,说,“你说你是清官,那你可知清官最怕什么?”
“怕没钱没禄养活妻儿,怕无权无势抱负埋心,怕功名在身却被奸佞诬陷。”郑郁数着的都是朝中存着的问题,想到眼前境况,说,“怕本是受人相邀,来此酒局,却被人堵在这儿。”
林怀治撑在树上的手顺话音落毕而下,拂去郑郁肩上的树屑,“说来说去,无非权贵二字。”
继而道:“而在长安,我就是权贵。”
声音沉厚慵懒不近人情,但郑郁偏生在这里面听出三分欲色。
这般搀欲色的声音,让郑郁迎着光影看清了眼前人,深邃有神的双眸内里露着些许桀骜,神情坚定。
“那权贵可能让下官回去?”郑郁呼吸慢了半拍,嘴上还是说着离开。
这些日子的靠近和了解,早就让他彻底明白。林怀治不是一个任人宰割的人,不能来强的,得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