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你曾经仗着幼年时随林简的生母长大,所以几度和将自己和他作比较?”沈恪站起身来,听见院门外传来的由远及近的警笛声,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此时面如死灰狼狈不堪的男人,淡声说——
“我养大的人,你也配?”
城市公园的项目进展非常顺利,自从上次多部门联合评估会后,不管是承建方还是腾晟那边,别有用心的人都消停了很长一段时间,起码明面上,不再有人敢明目张胆大张旗鼓地打项目资金的主意,而也正因为沈恪非常“凑巧”地在评估会上露了个面,似乎就在众人心里留下了一种“大老板对这个项目很感兴趣也很关注”的错觉,所以在工程质量上,更是无人再敢浑水摸鱼,巧用心思。
而关于设计院的技术入股成为合伙人这件事……林简经过慎重考虑,又分析对比了当前东家和内地几家知名设计公司的优劣才发现,如果入股目前任职的港城设计院,确实不是一个最优选择。
虽然在薪资和股权上,能获得最大利益优化,但如果横向对比技术研究、专利期使用续航以及各家企业在专业技术研发方面所投入的力度和重视程度的话,内地一家刚刚成立三年的行业新贵,则稳稳处于这条赛道的快序列中。
而且对于林简而言,这家设计公司还有一个得天独厚的优势——
公司所在地距离南市仅仅一小时车程,堪比工作族正常通勤时间。
但现在所有的计划和设想还都停留在起步阶段,林简有非常清晰地职业规划,但也只是和心仪的企业进行了简单的接触和了解。与此同时,他同样有着无法忽视的职业责任感,眼下最要紧的事,就是全身心地投入到城市公园这个项目中,确保一年半后,工程顺利竣工。
林简上午半天在项目工地摸爬滚打,中午时分才穿着满是尘土的长裤T恤回到园区,夏季时令有午休时间,林简准备趁这两个小时,回公寓洗澡休息。
在工程现场的时候,无论如何烟尘密布林简完全都可以接受,但是只要离开那个特定环境,他便立即开始洁癖发作,对于自己身上的一点污迹尘土都难以忍受。
进了屋,林简率先扎进浴室,冲了个透彻清爽的温水澡,而后才换上绸质居家服,走到厨房开始琢磨午饭吃些什么。
冰箱里的食材是满的,肉蛋果蔬一应俱全,很多还是沈恪在这里地那一个多星期,两人隔三差五地从超市搬回来的,现在就剩下他一个人,恐怕是要慢慢吃到天荒地老了。
想到这,林简将手中的西红柿放到了厨房料理台上,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又给沈恪打了一个电话。
结果依旧是响铃不到三声,就被对方按断,不久后沈恪的信息就跳了出来。
【在开会,晚一点回你。】
林简垂眸看着屏幕上的那几个字,眉心不自觉地蹙了一下。
沈恪离开四天了,这四天里他们只通过一个电话,还是在前天的深夜,沈恪回拨过来的。
不知道是不是林简的错觉,总觉得电话里沈恪的声音有点飘,似乎还裹挟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病气,而等他问对方是不是生病了或者身体不舒服的时候,沈恪却笑着很直白地承认了。
说是昨天晚上有一场商业宴请,席间喝了两杯推不掉的敬酒,结果发了汗,出门的时候步行到停车场,又被夜风吹了一小段路,所以嗓子有些不舒服而已。
林简确实在对方低沉温和的声线中,听出了一抹嘶哑,在确定没有大碍后,才让他注意休息,并且明确禁止他这周再来园区这边,说等自己不加班时,周末回南市看他。
沈恪笑着答应下来。
除此之外,他们这几天的联系便仅仅是几条信息——他们两个都不是腻歪矫情的人,虽然之前的联系也算不得频繁密集,但是……林简还是这几天简短的信息问候中,夹杂着一丝莫名其妙的古怪。
或许是关心则乱。
林简叹了声气,回复了沈恪一个“好的”,而后放下手机,到水池边洗西红柿。
下午的时间不需要再盯工地,林简午休后走进园区写字楼,准备给一个小型天然氧吧的设计图收尾。
画图的时候,林设计师最为心无旁骛。
一个小时过去,电脑屏幕上的最终版设计方案即将完稿,林简放在键盘边上的手机却疯狂震动起来。
又是一个陌生的境外号码,不需要接通,林简也知道这是谁,毕竟这些年,他断绝了和温宁之间所有的联系后,对方就总是这样时不时地,换着号码试图再次联系他。
而林简从来不曾接通过,每每就是对方打一次,他拉黑一次,等下次对方再换了号码打过来后,周而复始。
那件事后,温宁曾哭着对他说过无数次抱歉,说继子已经为了自己的冲动受到了惩罚,所以请林简不要再追究设计手稿被剽窃盗用的事,如果刑期再加重的话,她的丈夫恐怕难以接受,真的要崩溃,那样一来,这个家,就完了。
——他们的家而已。
命运的齿轮缓缓滚动,最终咬合在与曾经的痛楚完美闭环的那一个节点上。
作为母亲,她再一次为了其他人,放弃了他。
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不管这其中有诸多万般心酸的无可奈何,林简都不会再看她一眼了。
震动不休的手机自动挂断,林简缓缓叹了口气,将挤在肺腔中那股扎人生疼的寒意舒了出去,而后才拿起手机,刚想将这不知第多少个号码拉进黑名单,一条同号码发过来的信息,就非常突兀的映入视线之中。
林简微微蹙眉看着那段文字,第一遍像是没看懂。
什么叫做“Ansel已经被警方羁押,但是伤势严重正在保外就医,而且沈恪以设计专利侵权为由,向法院提起了诉讼,能不能请你联系沈恪,我和Ansel的父亲想当面求他原谅”?
还有那句“这是一场源于沈恪预谋好的伤害,小简你可以自我保护,但是能不能放过Ansel这一次?算妈妈求你。”又是什么意思?
林简的视线死死粘在那几行字上,连掌心渐渐浸出薄汗都没有察觉,半晌,他猛地起身,一把抓起车钥匙,握着手机飞奔出写字楼大门。
在开车赶回南市的途中,那个还来不及拉黑的电话再度打了进来,林简稳住心神,扫了一眼屏幕后,这次选择了接通。
温宁的声音对他而言已经非常陌生了,尤其是在这样慌乱语气的加持下,电话那端,温宁哭着对他说,她和丈夫已经得到了通知,马上就动身回国,她的丈夫恳请林简安排,能不能让他们见沈恪一面。
温宁说:“我好后悔啊小简,后悔对你的亏欠和愧疚,也后悔上次打电话来,向沈恪坦白过去发生的那件事,我的本意是怕Ansel出狱后会去找你报复,所以提醒你要留意小心,但是我没想到……会因为这通电话,给Ansel再度带来牢狱之灾……”
“你们都是我的孩子啊……”温宁泣不成声,“妈妈没办法看着你们任何一个人出事,所以,求求你好不好……”
林简的眸光透过前挡玻璃,笔直又锐利地盯着面前单调封闭的高速路面,门齿几乎要将下唇内里咬穿,直到口中漫起淡淡的血腥味,尖锐的疼痛刺激了麻木的神经,他才眨了一下眼睛,嗓子哑得不成样子,问:“你什么时候,打过电话?”
“年前。”温宁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转念一想,难以置信地问,“你不知道吗,难道沈恪没有告诉过你?!”
口中的血腥味越来越浓,无知无觉的力道之下,林简握着方向盘的手背绷起淡紫色的青筋,林简喉结上下狠狠一滚,没有回答她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只是沉默几秒后,哑声说:“不要再打电话,也不要再找我了,我和你,也就这样了。”
说罢摘下蓝牙耳机,狠狠掼在副驾座椅上。
沈恪有没有告诉过他?
这是个根本不需要去思考的问题。
而且将温宁前言不搭后语的那条信息和这通电话联系起来,林简轻而易举的得到了所有百思不得其解的结论——
沈恪什么都知道了。
甚至是在很久之前。
知道了当年发生过的丑闻,知道了他那段落魄颓唐的生活,知道了他曾经无能为力的妥协。
同样,在得知Ansel出狱来到中国找他的这段时间里,沈恪巧用各种方法阻止他与自己接触,甚至上周,沈恪无缘无故地在他的小公寓小住了一个多星期,也必然是察觉到了某些端倪。
他一直在保护着。
而自己无知无觉。
温宁说Ansel现在重伤入院,那……沈恪呢?
林简狠狠闭了一下眼睛,在开车向南市飞奔的途中,一遍又一遍地拨打着沈恪的电话,像个被按了重复键的机器。
但连拒接都没有,这一次,只有冰凉机械的女音一次次提示他,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林简双眸中的血丝红得骇人,几乎像腾起弥漫在眼底的一片血雾,提示关机的通话再一次自动挂断后,林简无不嘲讽地想——
看,你不仅不知道他都做了什么,现在居然都找不到他了。
林简一路风驰电掣,下了高速后直奔沈恪在南市的住所,车子莽撞地直戳进院中,林简来不及熄火,开门下车,却只见到了家中的几位阿姨。
“沈恪呢?”林简问阿姨,声音哑得像揉了一把沙。
阿姨惊讶于林简此时焦急慌乱地样子,却告诉他说:“先生有很长时间没有回家了。”
林简完全怔住,每一根神经都犹如火烧一般灼热疼痛,片刻后,他重新跑回车子里,一转弯,猛地掉头驶出院门。
从沈恪的湖边别墅到市中心的沈氏集团大楼,不过半个小时车程,但林简却觉得过了一个世纪那样漫长。
等他跑进沈氏大楼,前台问明来意后,却和家里的阿姨一样,礼貌地回答他:“不好意思先生,沈董现在不在公司,您可以进行一下登记预约,等——”
“徐朗呢?”林简打断前台小姐姐的话,沉声问。
漂亮干练的前台姑娘愣了下:“您说徐特助啊,他……”
还未说完,林简已经拿出手机,直接拨通了徐特助的电话。
徐特助接电话的速度倒是很快,不过难掩惊讶:“……林先生?”
林简压着胸口那团已经沸腾滚烫的气息,单刀直入地问:“沈恪在哪里?”
“呃……”徐特助明显愣了一下,语气踟躇中竟有几分遮掩,“沈、沈董最近比较忙,今天他……”
林简不耐烦地冷声打断:“他不在公司,是不是受伤了?”
“……”徐特助那边静了一瞬,随即林简就很清晰地听到了慌忙失措的脚步声,“你到公司了是吗?”徐特助口吻焦急,“稍等我马上下楼!”
“不用。”林简拿着手机走向一楼大厅那部专用电梯,“你刷卡,我上去。”
徐特助:“……”
锃亮的电梯厢门映出林简此时苍白的一张脸,仔细看,唇角处似乎还有一点点干涸的血迹,林简看了一眼不调跃升的电梯楼层,终于在电梯门打开的前一秒,用舌尖舔了一下嘴角,将那零星的暗红拭去。
徐特助就等候在电梯门口。
林简走出电梯,看他一眼,而后什么都没说,大步走向沈恪的办公室。
徐特助欲哭无泪地追在他身边,言辞恳切:“沈董真的不在公司,办公室没人。”
林简满脸写着“你们都是骗子”,看都不看他一眼,径直推开了沈恪办公室那扇厚重的玻璃门。
空无一人。
林简心跳紊乱,但呼吸却要消失,他在这样矛盾纠结的对撞情绪中,豁然转身看向徐特助,一字一句地问:“人到底在哪?!”
徐特助冷不丁对上林简的眼睛,背上霎时被激出一层冷汗。
他从未见过一个人的眼神像林简此时这样,癫狂冷寒,眸底仿佛浮着一层细碎的冰渣,但眸光却簇着幽冷的烈焰。
像是在情绪失控的边缘,反复绝望地拉扯一样。
“我真的不知道。”徐特助重重叹了口气,却只能无能为力地告知,“林先生,我知道你找沈董为了什么事,但是他人在哪里,我却真的不清楚。”
“我虽然是他的私助,但实际上,对沈董的个人行踪并不是全然掌握,尤其是……”徐特助顿了一下,无奈又惋惜地说,“尤其是在沈董不想让人知道的情况下,我们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找得到他。”
一句话,就将林简四肢的温度、流经心脏的血液全部冻住,他无可避免地感到浑身冰冷,嘴唇翁和着,却再难以发出一个单调的音节。
“哦对了。”徐特助像忽然想起什么一样,疾步走进沈恪的办公室,从他宽大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几份文件,折返递到林简面前。
“虽然我不清楚沈董在哪里,但是这几份文件倒是可以交给你了。”
林简指尖颤抖,垂眸看去,随即瞳孔骤然紧缩!
一份是他当年入学剑桥后,亲手绘制的设计图手稿,还有一份,是沈恪以甲方的名义为这份设计图申请的建筑设计专利。
而最后那叠文件,则是一份沈恪为林简准备好的个人聘书。
——“落趣园”改造项目的专属设计师。
林简看着这几个字,许久许久,眼底慢慢聚起一层薄薄的水汽,随即被他一眨隐去。
突然间,一个念头倏然闪过脑海,他福至心灵般低喃了一句。
“我知道他在哪里了。”
从沈氏大楼出来时, 已经到了城市晚高峰时段。
繁华忙碌的都市华灯初上,整座钢铁丛林霓虹闪烁,犹如一片翻滚的汪洋星海, 璀璨绚烂的流光深处,还浮动着白日烟尘喧嚣的残影。
林简开车驶上城市主干路, 随着长龙一般的车流缓慢向前,本应该是焦躁到了峰值的情绪,却在此时慢慢冷静下来。
沈恪真的会在那里吗?
林简瞥了一眼副驾上放着的那几个文件夹, 收回目光后, 长长地舒了口气。
无论在不在, 他都要去看看。
一个小时后,车子驶出依旧堵爆了的主干路, 朝着南市城郊一片高档别墅区开去。
还是多年前那道熟悉的甬路, 甬路两旁依旧栽种着华冠茂密的高大槐木。盛夏时节, 枝叶繁密处开着一簇簇黄白色的花, 迎风一抖,便是一场清香的花雨无边。
甬路尽头, 就是一片开阔的别墅区。
完全不需要导航或是指引, 无论过了多少年,林简单凭记忆就轻车熟路地找到那扇大门。
——这里是他和沈恪曾经的家。
而随着车子缓慢驶近, 林简原本已经平静下去的心脏再次无意识地狂跳起来——
院子的大门并未紧锁, 而是虚掩着!
林简将车停到院门口的停车位上, 或许是近乡情怯, 他内心生出一股浓烈的酸涩不舍的同时,竟然还有几分捉摸不定的忐忑难安, 甚至,他都不敢直接将车开进院子里去。
他带着那几份材料下车, 步伐沉缓又坚定地走到院门前,片刻后,抬手推门,悄然入内。
没想到,刚进了门就被第一个意想不到的惊讶场景定在了原地。
之前听沈恪无意中提起过一句,自从六年前林简离开,没过多长时间,他便搬离了这幢花园洋房,到了现在的那座沿湖别墅居住。
所以在林简的意识中,一座荒芜了这么多年的宅院,本应该是杳无人烟,四处遍布灰尘的颓败样子。
但事实完全不是这样。
院子正中央的座喷水池开着,清凉的水柱在五彩底灯的照耀下,喷洒变幻着瑰丽的色彩,微风迎面拂来时,空气中都裹挟着湿润清凉的水雾。
林间站在原地,视线一寸寸在这座院子里逡巡而过,才发现院中的每一处,每一个细微的角落,都不染纤尘,洁净又整齐。
包括院中众芳斗艳的小花圃、被修剪的平整干净的草坪,包括草坪旁边那座小石桌……
一切的一切都在暗示这一件事情,就是这幢洋房庭院根本没有荒废过,一直有人定期精心地打扫收拾着。
林简一颗心簌簌发抖,呼吸声又闷又烫,他抬脚向前,走到一楼中厅门前,看着那把熟悉的指纹锁,片刻后,试探性地将手指覆了上去。
紧接着,林简额角轻轻一跳,就听见了“滴”的一下开锁成功的声音。
像是心底始终尘封紧闭的那扇门,随着眼前的这扇木门一齐被推开,林简茫然又震惊地走进去,像是徒步穿越过弥漫多年的呛人的俗世烟尘,走过那段满目疮痍的晦涩时光,最终看见了破晓的晨曦天光一般。
他在心里轻声对自己说——
我回家了。
这里才是他真正的家,是他和沈恪的家。
是他们那个永远舒适自在的安乐窝。
一楼中厅所有的布局和装潢都没有变样,就连错层处,当初和他沈恪共同为皮蛋搭的那架双层狗舍,都还摆放在原位,林简走过去,指腹在木质外梁上抚过——没有一丝尘土。
还有茶吧机摆放的位置、当年他离开前随手在冰箱上贴的便签、小餐厅餐桌上那瓶鲜花……一切的一切,都宛如复刻一般,将当年两人共同生活的剪影重现。
林简眼底一片温热,死死闷着已经发酵沸腾的情绪,转到一楼他曾经的卧室门前。
抬手开门,映入眼帘的,就是和六年前分毫不差的场景。
书桌上的手办、离开前没来得及收拾起来的练习册、地板角落处的篮球,还有靠墙的书柜里,那一排排奖杯……就连床上铺着的床单,都还是当年那条深灰色的纯棉款,还散发着一丝的洗衣液的淡淡香味。
林简站在屋中,仿佛凌空看见了许多个自己少年时期的影子,十四五岁的他俯在书桌前刷题,十六七岁的他坐在地板上拼乐高,还有那年十八岁的他,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夜阑星辰,整夜未眠。
原来,真的有人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不知道的空间里,为他封印冰冻了时光。
这个家,这处房间,就像是一处永不开启的魔法城堡,固执又沉默的,等待着远游的主人。
白驹过隙,岁月荏苒,一等这么多年。
林简在房间中站了许久,最后咽下喉间滚烫的呼吸,转身出门,顺着楼梯缓步走到二层。
和他预想中的一样,沈恪那间位于二层的大书房里,同样一如往昔。
书房墙上还挂着那幅“大道至简”的书法,那是某一年沈恪亲手写下来,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除此之外,长案上的文房四宝整齐的摆列着,长长的熟宣上,是那幅他当年没有写完的字帖,而字帖旁边,还随意摆放着一本新修订版的《道德经》,林简俯身将书拿起来,看见页码正好是当初他随手翻至的《第十六章 》。
“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
视线再度变得模糊潮湿,林简放下书,抬手揉了揉酸胀的脸颊,不由想——
那么,将这间房子里的一切都妥帖藏起来的人,房子的另一位主人,现在在哪儿呢?
林简悄然退出书房,穿过亮着壁灯的走廊,终于来到了沈恪的主卧门前。
门开着,但房间中却没有开灯。
林简的视线直直落到房中那张大床中央,透过幽暗的光线和暮沉的天光,看见了床上那道身影。
沈恪似乎是睡得很熟,那道影子随着他的均匀规律的呼吸而微微起伏。
林简走进卧室,站在床边,垂眸看着床上的人,忽然就听见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说——
看,你终于找到了身体中那根不可或缺,失而复得的肋骨。
林简慢慢在地板上坐下来,本来有太多想说的话,有太多想问的事,但是现在却被他全部暂时搁置。
他只想让沈恪好好睡一觉。
而他不知道的是,沈恪那天解决完Ansel那几个人后,由于身上也不了避免的带了伤,所以被徐特助半强迫着送到了医院。
左臂上的刀伤缝了八针,额角的伤口无需缝合,但也经过了上药处理,医院的建议是留院观察,但是沈恪却没有那么多的空闲时间。
三天里,他将之前就准备好的一切全部搬上台面,公安、法院、工信发改、专利局,该跑的部门一家不落,全部都由他亲自上门,提交材料、确认申请、得到批复、提起诉讼,等将这一套冗长的程序走完后,他才屏退了身边所有的工作人员和随从,到医院换过药后,径直回到了家里。
——之于沈恪而言,这里才是他的家。
即便他在众多城市都拥有房产,即使他工作原因满世界乱飞的时候栖所不定,但那些或是装潢奢华或是精致气派的住所,对他来说,都只是“房子”,唯有这里,才称得上是“家”。
当年林简走后一段时间,他曾一把锁将这里锁住,很久没有再回来,等再回来的时候,则不再知会任何人。
在这里,他不请阿姨和家佣,每隔一段时间就自己动手打扫卫生,一开始会请工人来定期清理喷水池或修剪草坪,但后来慢慢的,这些事他也不再假手他人。
在这里,他会自己用洗衣机和烘干机洗涤衣物床品,会在花瓶的鲜花颓败前,再换上新的,也会按照林简在这里生活时那样,维持着点滴处的原状。
如果开始那段时间是为了寄予想念和挂牵,那后来,才是真的慢慢成了习惯。
那十年的回忆对于他而言是绝无仅有的陪伴,是太奢侈的东西,沈恪一直勒令自己浅尝辄止,不能沉迷。他注定是要在商海沉浮翻云覆雨的人,要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敏锐的思维和洞察力,但是在这里,沈恪做不到那些。
就如同林简还在的那些年,每每沈恪走进这扇门,就能自动卸下周身冷硬的铠甲,变得随性又自在。
所以,当初这里是他们的家,而现在,就成了沈恪一个人的秘密。
等终于万事落定,沈恪从医院换药回来后,才后知后觉地感到疲惫。
左臂上的伤口有轻微发炎,他吃过医生开的消炎药便沉沉睡去,下午再醒来时,才发现自己有些低烧。
好在家里的医药箱里药品一应俱全,沈恪量了体温,又吃了退烧药,喝过热水,回到卧室继续补眠退烧。
而现在——
床上的人眉心微动,在一片幽暗中缓缓睁开了眼睛。
刚醒来的时候脑子有几分迟缓和茫然,直到手臂上的伤口传来微麻的痛意,沈恪才彻底清醒过来。
睡了整整一天,醒来的时候精神倒是比原来好了很多,全身骨节肌肉的酸疼感也消退了不少,体感上应该是不烧了,只是嗓子干涸得厉害。
沈恪在床上缓了一会儿,等他终于有所动作,准备下床去倒杯温水的时候,床边忽然传来一声低低的轻语:“醒了?”
沈恪身形一顿,缓慢地转头,垂眸看向床边,才发现地板上坐了一个人,靠着床围不知道待了多久。
窗外暮色沉沉,天已经完全黑了,卧室里拉着厚重的遮光帘,几乎一点光线都没有,过了半晌,沈恪才迟钝的哑声问:“……林简?”
“是我。”床边的影子动了动,从地上缓慢地站了起来,过两秒,低声问,“睡醒了?那我开个灯,可以吗?”
而沈恪根本不用他动手,一抬手,就按亮了床头的睡眠灯。
温暖昏黄的光晕骤然亮起,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闭了下眼睛。
本能遮在眼前的手拿开,下一秒,就是四目相对的情形。
沈恪根本不需要开口问他为什么会找到这里来,只看了一眼他拿在手上一直没放下过的那几份文件,就全部明白了。
坐在床上的人无声地叹了口气,沈恪略带无奈自嘲地笑了一下,低声说:“还是让你知道了。”
他声线中还糅杂着一丝晦涩沉闷的沙哑,林简静静看他两秒,什么都没说,将手里的那几份文件往床边一甩,而后先去倒了杯温水回来。
沈恪看着递到嘴边的水杯,这个时候哪敢说什么讨趣的话,只能眼观鼻鼻观心,乖乖张嘴,一口气喝下多半杯。
喝完水,沈恪不等林简动作,直接从他手里拿过杯子,放在了床头柜上。
而就是这个抬手放杯子的动作,一下子就让林简将他左臂上还缠着医用纱布的伤口看得清清楚楚。
而就这一眼,就让林简原本被收拾整理得几乎要平静下来的情绪再次决堤,他瞳孔骤然紧缩,声音登时就变了调子:“你受伤了?!”
沈恪微微一怔,看了一眼自己的左臂,再抬头时,就看见林简霎时变得通红的眼尾。
沈恪难得有这样稍显急躁无措的时候,他用没受伤的右手拉了一下林简的手腕,径直将人拽到身边坐下,才试着安抚般解释:“不严重,真的,就是划了一道口子,换过几次药就没问题了。”
“……几针?”林简眼眶微红,死死盯着他的伤处,根本不信他此时说的每一句骗鬼的话。
“……”沈恪静了一瞬,而后无奈失笑,只好实话实说,“八针,但确实不严重,伤口并不深。”
林简听完没有什么反应,依旧保持着微微垂头的姿势,但是眸光却像是黏在了沈恪的伤处一般,挪不开,移不走。
直到下巴被人不轻不重地捏住,半是强迫着抬起头,一个很轻很浅的吻落在他的眼皮上,林简才条件反射一般闭了一下眼睛。
而后就听见低低沉沉的嗓音落在耳边:“真的没事,不要哭。”
这个时候林简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他的眼底早已经是潮雾一片。
“为什么?”林简顺势将脸埋在沈恪的肩窝处,死死咬着牙冠,像是这样就能将所有翻涌不歇的情绪全部闷回喉咙中,但最终还是被破了音的声线出卖。
“从小你教过我,不可以什么事都自己担着,家人就是用来倚靠的,我记着,那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