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这两天这家人的种种表现,再加上今晚亲眼所见的林简身上的那些伤,他有理由对林家所有人的品行重新再做评估考量。
“真不知道。”小林简似乎洞穿了沈恪此时的想法,难得话多了一点,更像是替林江河辩解,“我爸……常年在工地上干活,一年也回不了几次家。”
而且,就算是挨打,林简也没有受过非常重的伤,更没有过伤处流血的情况,不管是何国栋还是何舟,打他的地方通常都在背上或者屁股上,一般都是用灶台旁边那根烧火棍,打两下解了气也就过去了,而林简挨打虽然疼,但是伤处却也只是肿几天,打重了再紫几天,差不多小半个月的时间,颜色就由紫转青,再到后来就完全看不出来了。
即便是林江河会突然回家,不经意间发现过两次林简身上的痕迹,何国栋也只是说小孩儿淘气,不小心磕的撞的,也就敷衍搪塞过去了。
沈恪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家庭,童年时期更没有过相同的经历,因此在这件事上理性要远远大于共情,他无法理解林简的想法:“那为什么不告诉你爸爸?”
林简瞪大了眼睛看了他一会儿,发现他在问这句话时脸上的神情严肃端正,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于是反问道:“告诉了有什么用呢?”
沈恪一时语塞。
是了。这样畸形的家庭环境,如此病态的成长氛围,这么小的孩子,自我保护的能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再或者,未必没有向林江河吐露过在家中所经受的遭遇与对待,然而面对无能无力的生活窘境时,恐怕那些苛待也只是被一句轻描淡写的“听话点”就草草带过。
至此,沈恪似乎也霎时明白过来,为什么这个小孩子会对日常中他人不经意的触碰而显得格外敏感抵触。
大概就是本能的应激反应,或者更严重一点,已经形成了某种心理防御。
时间已经很晚了,经历了两天一夜地折腾,现在孩子最需要地是好好睡一觉。沈恪从床边站起来,垂着目光问:“自己一个人睡害怕吗?”
林简摇了摇头,毕竟之前在老家的时候,也是他自己睡在西厢房。
沈恪微皱的眉头有了少许松弛,难得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来:“那好好睡一觉,明天带你去买衣服。”
林简忽然问:“你也去吗?”
“我不去,不过也都是你认识的人,不用害怕。”沈恪知道这是孩子离开熟悉的环境安全感缺失的表现,“这两天一直和你在一起的那个宋叔叔,还有裴姐……哦,你得叫阿姨,他们和你一起去。”
于是小林简就不吭声了,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又变成了一个安静沉默的雪娃娃。
可能真的是太累了,加上这两天一直过得浑浑噩噩,林简在陌生的家中度过的第一个夜晚,居然神奇的没有任何择席的表现。
这一觉睡得黑甜无比,若不是早上被裴姐的敲门声喊醒,恐怕会直接睡满一圈。
林简穿着大T恤下床,沈恪家中没有他能穿的拖鞋,裴姐又不敢给他穿大人的,怕是走路不小心绊到,就从林简的小包裹中翻出一双袜子,急忙让他套上,说是小孩子不能光脚踩地,会着凉,而实际上,房间里的地暖很足,即便赤脚踩在地板上,暖意也会从脚底顺着小腿往上漫延。
他不需要谁特意嘱咐,自己去浴室洗漱,而后听见裴姐招呼他到餐厅吃早饭。
餐厅的位置在一楼小吧台后面,单独隔出来的一处错层玻璃暖房,三面用落地玻璃围起来,坐在餐桌边可以远眺洋房后面的小山,此时阳光透窗而入,一室光耀。偌大的餐桌上摆着中式和西式两种早餐,林简下意识地以为还会有人来,可裴姐却笑眯眯地问他是想喝牛奶还是要一碗小馄饨。
林简没想到,面前摆放的这些看上去既好看又好吃的盘盘碟碟,竟然都是给他一个人准备的。
而让他更没有想到的是,裴姐并不和他坐在一起吃早餐,而是在他开始吃饭时,就自己盛了早点,用餐盘端着,回到了保姆房里。
林简想不出这个举动的缘由,却莫名的,在心底生出一股古怪而别扭的不舒服。
尽管林简吃饭的速度不算慢,可裴姐还是先他一步吃完,等他放下筷子,裴姐已经将昨晚他穿的那身衣服拿了过来,笑着与他商量:“我看了看,只有这两件勉强还能穿,还好昨晚洗过烘干了,咱们再将就着穿半天,行吗?”
这有什么不行?在林简看来,这就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他接过衣服,顺手放在一边的椅子上,刚想和裴姐一起收拾餐桌,一个碗还没端起来,就被裴姐“哎呦”一声,眼疾手快地抢了过去。
裴姐:“小乖,你这是干什么,哪就能让你收拾了?”
林简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去,一下子怔在了那里,片刻后,他忽然说:“我会的,洗碗刷锅都可以,不会打碎。”
“那也不能让你做这些呀。”裴姐笑眯眯地说,“你是小东家,哪有东家亲自做这些事情的,你怕是想让姨姨失业走人哟?”
林简明白“东家”这个称呼的含义,刚想摇头否定,裴姐已经端着碗碟进了厨房。
眼下的局面让林简有些不知所措,他长这么大第一次被人这样尽心尽力的照顾,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呵护,然而这份无微不至却又让他觉得惶然不安,就像是一个长期长时间处于饥肠辘辘状态下的人,看见一桌玉盘珍馐,第一反应必然不是不管不顾地扑上去大快朵颐,而是拘谨忐忑,不知道吃完这一餐之后,还会不会有下一次吃饱的机会。
等裴姐从厨房收拾完走出来,林简已经自己换好了衣服,安静地坐在沙发上等着,见她走过来,忽然问:“他呢?”
从早上起床到现在,沈恪都没有出现。
裴姐反应了两秒钟才明白过来这个“他”是指谁,便回答说:“少爷天不亮就出门啦,他走的时候你还在睡觉呢。”想了想,又笑着纠正,“不过小乖,可不好这样称呼少爷的,按岁数说,你应该叫他一声大哥……”
林简无动于衷地看着她,半晌,摇了摇头。
应该是“小叔叔”,他在心里纠正,爷爷的儿子,要喊叔叔的。
宋秩在早上九点多的时候准时接上林简和裴姨,直奔市中心的商业广场。
林简本以为出门买东西会花费很长时间,毕竟他孑然而来,什么都没有,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宋秩只是将他和裴姐带到了商场里,告诉他所需要的东西基本已经准备齐全,一会儿会有人直接送到家中,只问他还有没有额外想要买的。
林简站在人声鼎沸的商场中央,环视四周一个个他不认识的专柜logo,半晌,轻轻摇了摇头。
小孩儿这样表示,反而让宋秩觉得有些尴尬为难。事实上,沈恪安排他带林简和裴姐出门购物,但是宋秩为了节省时间,直接致电几个品牌方,从衣食住行各方面交待了一声,让对方自主准备,届时直接送到沈恪的住处。
毕竟宋秩的时间也非常宝贵,沈恪刚刚回国,集团业务正处于交接阶段,宋特助恨不得一天二十四个小时在公司待命,今天天不亮便送沈恪去了一个项目现场,实地调研、与项目负责人座谈,十点的时候还要陪沈恪去谈一个市政工程,中间只有一个小时的空余时间,实在不足以支撑他安稳地陪孩子逛个街。
此时带林简来商场,也不过是想着让孩子挑选一两件自己想要的东西,玩具、摆饰、衣物或者别的什么都可以,也算是完成了沈恪吩咐的购物任务。
而小林简却表示,自己什么都不想要,这倒让宋秩觉得自己有点欺负小孩儿了。
“那……”宋特助犹豫着问,“乐高呢?就是昨天在大宅里,小艾嘉拼的那个,你想不想要一套?”
林简几乎没有停顿地摇了摇头,沈恪不由叹了口气,苦恼道:“好歹选一样吧,总不能白白出来一趟。”
小林简闻言愣了愣,破天荒地抬起头来,澄净的眼神中忽然有一闪而过的期待:“真的什么都可以?”
“当然了。”宋秩循循善诱,“只要你能想到的,什么都可以。”
林简说:“那我想回学校上学。”
宋秩:“……”
虽然也不是不行,但是孩子你是不是不按套路出牌。
宋秩失笑:“肯定是要去上学的,不过可能还要等两天,毕竟你现在住在沈家,而原来的学校……”
宋秩的话没有说完,但是小林简几乎通透得立刻明白过来他的未竟之言。
他原来就读于村子里的小学,学校在村道边上,步行距离大姑家不会超过十五分钟。
而现在,他置身于这样的繁华都市锦绣天地之中,那个山脚下的小学校,怕是再也回不去了。
小林简倒是没有表现出任何异议,甚至都没有多问一句,那我要去哪里上学、等几天究竟是多少天,只是微微垂着头,不说话了。
宋秩不免又觉得棘手,第一次觉得,如果小孩子过于乖巧安静,似乎也是一件令人头疼的事。
这趟购物可以称得上的无功而返,好在裴姐在路过一家专柜时,买了一套联名款的儿童餐具,说是小孩子用这样的碗碟吃饭心情好,就会吃得多一点,宋特助信以为真,登时如临大赦,心甘情愿地火速签单。
将林简和裴姐送回住处后不久,各家专柜工作人员陆续送货上门,林简坐在一楼的沙发上,安静地看着裴姐指挥工作人员将物品一点一点搬进中厅,而后又亲自分别门类地收拾好。
很多件质地精良的衣服,从保暖到外衣一应俱全,他从没听过的牌子的生活用品,大到学习专用座椅,小到一支牙刷,甚至还有一台笔记本电脑,和许多文具用品。
这样的生活是小林简从未经历过的精致与优渥,虽然表面看不出来,但内心不可能不感到惊奇与讶异,尤其是他看着裴姐安然若泰地拆掉几件保暖内衣和小裤裤的吊牌,转身进了阳光房旁边的洗衣室时,终于忍不住抬脚跟了过去。
林简站在裴姐身边,指了指她手里的衣物,问:“新衣服也要洗吗?”
他悄无声息地过来,此时忽然出声吓了裴姐一跳,裴姐嗔怪道:“哎呦,小乖走路怎么都没声音的呀?”而后又笑着回答说,“外面穿的衣服不用,但是小孩子贴身穿的,是新衣服也要先洗一洗,要不然不舒服的呀。”
林简之前从没有这样的生活习惯,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他并没有多少穿新衣服的机会,于是抿了一下嘴角,想要去拿裴姐手里的那几件衣服:“那我自己洗。”
“不用。”裴姐笑着将衣服放进旁边一台小型的机器里,按了几下上面的按钮:“这样的材质不能水洗,要干洗的,而且洗完要杀菌消毒,才好贴身穿呀。”
林简愣愣地看了看那台已经开始运转的机器,过了片刻,转身出了洗衣室。
等到再久一点的时候,林简才知道,那叫做内衣专用干洗机,自带消毒杀菌功能。
从洗衣室出来,小林简没有在客厅逗留,而是直接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从衣柜到书架,片刻的功夫,原本还显得有几分空旷的房间已经被各种新搬进来的东西填满了,林简静静地坐在床边,只占据很小一块地方,心里知道这些东西都是给自己准备的,但又隐约觉得不是。
眼见的奢华与富贵,统统不是他的。
中午的时候,林简已经换上的纯棉家居服,淡蓝色的面料上印着雪白的云朵,这样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的纯色,更衬得小林简雪肤乌发,眉眼说不出得清秀漂亮,顿时萌得裴姐想上手揉他的小脸。
而一想到沈恪今早出门时的嘱咐,还是忍住了蠢蠢欲动的手。
晚上六点,沈恪从市政大楼出来,车子已经等在正门口了,晚上他还要去参加一场推不掉的行业晚宴。
全天的行程下来,疲惫程度不会比画一天图轻松多少,车里流淌着轻柔舒缓的钢琴纯音乐,沈恪兀自坐在后排闭目养神,宋秩照例坐在副驾,向他汇报明后两天的计划安排。
等行程表最后一项汇报完,沈恪忽然问了一句:“那孩子怎么样?”
宋秩翻开文件夹的手微顿,想了想回答道:“应该还不错,我看小孩儿适应能力挺强的,换了一个新环境也没哭没闹,就是有点不爱说话,这个年纪不正应该是叽叽喳喳的时候?他这也太安静了点,过于内向了吧?”
道路两旁的路灯光影串联成一道明亮炫目的流光,倒影在沈恪眼底,沈恪心想,这孩子岂止是安静内向。
“不过……”宋秩想到今天上午林简提出那件事,沉吟一瞬,“那孩子说,想回学校上学。”
“学校那边先派人了解一下,拿几个备选给我。”沈恪思忖片刻,回答道,“等过几天该办的事情都办妥,让他自己选吧。”
宋秩答应下来,又问:“那还需要……”
“需要。”沈恪知道他想问什么,沉声道,“联系民政部门,该履行的程序,该签的协议,一样都不能少。”
宋秩愣了愣,最终点点头,说明白了。
宋秩恍惚觉得刚才沈恪说话时的语气和神态其实和沈长谦是极像的,但是和老沈董相比,这个年纪轻轻的小沈董似乎更懂得“藏锋”,锐气和强势都被完好地包裹在从容内敛的外衣下,明明让人无法抗拒,却又霸道得并不突兀。
而林简再次见到沈恪是在一个星期之后。
这段时间,他似乎已经能较好地适应了新的生活环境,小小的一个人不再像刚来时那样紧绷着,虽然依旧不爱讲话,但是偶尔和裴姐之间也能有些互动,若是裴姐逗他逗得厉害,还会稍稍抿起嘴角,露出一个不太明显的笑意来。
而这些天,沈恪一直都没回来过。
家里虽然只有他和裴姐两个常住人口,但是每天要做的事情却并不少。工人师傅来家里修剪草坪,院子里的喷水池需要定期清理,期间林简还去了一趟医院,做了个全面的身体检查和评估,后来私人营养师根据评估结果拟定了一份食谱,亲自送到家里来,裴姐如获至宝,每天按照食谱给林简变着花样的做一日三餐,一个星期下来,孩子仍旧消瘦,但是脸色却比刚来的时候有了一些气色。
这天傍晚,林简吃过晚饭后又被裴姐强行投喂了一盅小米辽参粥,说是养血润燥,非要看着他喝完才行,林简没有办法,只得撑着肚子喝下去。
毕竟他的乖戾和冷淡只针对于那些苛待和恶意,而一旦面对这种捧着瓷盅笑眯眯地哄他的阿姨,就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晚饭吃得确实超标,林简饭后穿上羽绒外套,自己绕着喷水池溜达消食,而沈恪的车就是在他走完第二十圈的时候开进院子来的。
北方的夜晚来得格外早,林简听见引擎声就停下了脚,隔着喷水池中央的天使浮雕望过去,就看见那个已经消失了一星期的人下了车,而后往自己这边走来。
看见林简站在院子里,沈恪也有些意外,停了片刻后,冲他笑了笑,招手道:“小孩儿,过来。”
而林简只是定定地看他两秒,一转身,扭头就走了。
沈恪:“……”
所以刚刚进家门还不到一分钟的我,到底是有多不受待见呢?
林简快步走进屋子,门还没关上,沈恪就紧随其后地进了屋。
房子里暖气很足,霎时冲淡了身上裹挟着的初冬夜晚的严寒。
林简在一楼玄关换了拖鞋,头也不回地走进自己的房间,看样子没有任何与沈恪打个招呼的念头。
裴姐听见关门声,端着一杯热好的牛奶从厨房出来,没想成竟然是沈恪回来了,连忙将牛奶杯放在圆桌上,要去泡茶。
“别忙了。”沈恪摆摆手,自己倒了一杯温水,在沙发上坐下,淡声道,“大晚上喝茶,这一夜都别想睡了。”
说完看了看那杯热牛奶,又看了看不远处那扇半掩的房门,向裴姐询问林简这段时间的近况:“这几天怎么样?”
“特别好。”裴姐提起小林简是不加掩饰的喜爱,“可乖了,从来不给别人添麻烦,也不挑嘴,给什么吃什么,让吃多少就吃多少,睡觉起床什么的都不用人操心,我就没见过这么省心的小孩儿,有好几次还非要自己洗衣服刷碗,那我怎么敢呢!”
沈恪想到刚才在喷水池前的那一幕,不禁好笑道:“也别给吃太多了,尤其是晚上,那么小一孩子再撑坏了。”
裴姐连连点头,叹息道:“这孩子招人疼,原来过得太苦了,让人现在忍不住想把好的都给他,还生怕他不够。”
沈恪未置可否,又等了片刻,身上的寒意差不多散尽了,才从沙发上起身,随手端起桌上的那杯牛奶。
裴姐“哎”了一声,有些惶恐道:“少爷,我送就行。”
沈恪不甚在意地笑了笑,端着牛奶往小林简房门走去:“还是我去吧,借花献佛。”
顺便哄哄一个星期不见,见面就生气不理人的小孩儿。
房间里,林间已经脱下了羽绒外套,还穿着那身蓝天白云款式的家居服,正坐在地板上,专心拼着一幅偌大的,起码一万块拼片块起步的拼图。
听见敲门声,林简抬头看往门口的方向望了一眼,而后垂下眼睛,将手里的这块精准地放到了该放的位置上。
沈恪得不到回应,又站了两秒,径直推门进屋。
绕过房间的大床,一眼就看见地上密密麻麻的拼片,沈恪微微一怔:“……这东西,宋秩拿来的?”
林简依旧不看他,过了少顷,才“嗯”了一声。
沈恪只觉得无从下脚,干脆也和林简一样坐到了地板上,由衷感叹:“让一个八岁的孩子拼清明上河图,宋秩真是个人才。”
林简持续无视他,仿佛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拼图上,沈恪被孩子这么晾着也不恼,反而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林简拼拼图。
而不消片刻,沈恪看向林简的眼神就变得有些不可思议了。
那样繁复的构图,如此零乱的景致,被分割成无数小碎片后更是杂乱无序,而林简每放置一块拼片前,只是扫一眼腿边展开的复原模型图,若是遇到非常难以辨认的位置,也只是静静端详片刻,而后便稳准狠地下手了。
更玄乎其玄的是,在沈恪观察的这一小段时间里,他没有任何一片是放错了位置的。
房间里处于长久缄默的状态,等林简拼完一小块区域后,终于肯抬起头来,看了沈恪一眼,问:“有事吗?”
沈恪回过神来,看着眼前这样表情冷硬的小脸,只觉得有些好笑:“有,给你送牛奶。”说完将手里的杯子往林简面前一递,催促道,“快喝,一会儿凉了。”
于是沈恪就看见,刚才还气势凛人的那张小脸,霎时就垮了下去,变得愁云惨淡。
沈恪故意问:“怎么了?”
林简看着那杯牛奶不说话,半晌,还是摇了摇头,而后端起杯子,试探性地往嘴边送了送,这个动作极其缓慢,在抬手的过程中,似乎听见了肚子里的晚餐和那盅小米辽参在崩溃狂吼——不,你不要过来啊!
沈恪终于忍不住了,反手拿过那杯牛奶,然后非常没有同情心地偏头笑出了声。
小林简手上一空,看着前面边笑边喝掉那杯牛奶的人,愣住了。
沈恪干脆利落地帮他解决掉一大杯牛奶,看着愣神的小孩儿,刻意压低了声音,高深莫测道:“说好了,咱们要保密啊,不能让裴姐知道,要不然每天晚上连我也得跟着你一起喝牛奶了。”
林简愣过之后,就明白了他这话的意思,嘴角很慢地扬了起来,可那个笑容还来不及扩大,就又消弭不见了,他将眼神平移到别处,轻声嘀咕了一句:“不会的,你又不回来。”
沈恪笑吟吟地看着他,心说这小孩儿还真难哄啊。
“嗒”的一声,沈恪将杯子放在床头柜上,叹了口气,失笑道:“所以就因为我这几天没回来,你见着我就连句话都不说,转头就走,啧,人不大,没想到气性还不小。”
心思被一眼洞穿,林简难得错愕,但很快就又恢复如常,他垂下眼睛,闷声辩解了一句:“不是。”
“不是什么?”沈恪问,“不是因为我这几天都没回来看你,还是不是在生气?”
林简又不说话了,原本清澈澄净的眼神中,却忽然多了戒备,就如同初见时一样。
沈恪不自觉地皱起了眉。
“小孩儿。”沈恪叫他,声音也稍稍沉了下来,“按理说,有些道理不该我来教你,有些事等你再长大一点,经历过后自然懂得,但是家长么,必然都是看不得孩子摔跟头受委屈之后才成长的。”
林简转过头,怔怔看着沈恪,一时间有些懵了。
“我今天教你的第一件事,就是不管大人还是小孩子,都要学会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后果。”
沈恪不急不缓,淡声道:“当初我把你带回沈家,我父母要把你留在身边照顾,可是你不答应,非得要跟我回来,我当时和你怎么说的来着,没忘吧? ”
林简安静地坐在地上,隔了半晌,才很轻地“嗯”了一声。
沈恪点点头,继而道:“所以说,既然知道我必然没有那么多时间来照顾你,更不能像别人家养孩子一样时常回来陪你玩,带你出门,却仍然宁可回老家也要跟我回来,那么我就当你是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的。”
“小孩儿。”沈恪随意往后靠了一下,脊背挨到床边后松弛下来,整个人透着一股疲惫过后的疏懒,似笑非笑地问,“那你现在又闹什么情绪呢?既然做了选择,就要接受结果。”
在沈恪看来,他自然是没有时间和那么多精力去每天亲力亲为地照拂一个八岁的孩子的,他能做的也只是在生活方面尽可能地给予支撑,保他衣食无忧,在优渥的环境中平安长大,送他去很好的学校,等这孩子能够独立之后,若是真的生出几分亲缘,倒是可以当成家人一直相处,若是孩子要走,他自然不会不强留,总归也算是弥补了一些父辈之间的亏欠。
小林简听完沈恪的话,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什么反应,久到沈恪甚至忍不住反思自己,是不是自己用错了和八岁孩子讲道理的方式,或者这孩子压根就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而就当沈恪刚想进一步解释的时候,林简慢慢地将腿蜷了起来,双臂环抱在膝盖上,闷声说了一句:“不是的。”
沈恪问:“不是什么?”
林简轻缓地抬起头来,犹豫挣扎了好半天,最终像是下了某种决心一般,轻声说:“我知道你没时间管我,我也不是因为这个在生你的气。”
沈恪眉梢微挑,饶有兴致地问:“那是为什么?”
林简嘴角绷得很紧,大眼睛不自然地眨了两下,再开口时,竟声如蚊呐:“洗手间的那个……马桶,就是坐便……我、我一开始不会用……就是……不习惯……”
这下轮到沈恪愣住了,他嘴边的笑意滞了一下,被突如其来的转折打了个措手不及:“……然后呢?”
林简声音更小了,整张脸几乎都埋在臂弯,费了好大力气才将这句话说得完整:“一开始……就、就前几天,我、我上厕所……拉、拉不出来……”
沈恪:“……”
林简搭在膝盖上的小手都握成了拳,断断续续地说:“裴姨发现我好几天都……然后有一天我突然肚子疼,裴姨就给你家的医生打了电话,来的是个女医生,跟裴姨说我可能是有点上火,要注意饮食,还、还……”
沈恪有一种不太妙的预感,试探问道:“还什么?”
林简几乎是破罐破摔了:“还拿了一小瓶……叫、叫开塞露的东西……那个东西——”
林简说不下去了,抬起头,眼神清凉,但雪白的两颊却染上羞赧的薄红:“……你知道那个要怎么用的吧?”
沈恪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跟着点点头,诚恳道:“知道。”
林简:“可是我不会……你也不回来,家里就只有医生和裴姨,就……”
沈恪默默在心里帮他补充完整:就没办法了。
“……嗯,用了啊?”沈恪非常含蓄地问。
“怎么可能!”林简将头扭到一边,声音中罕见带了一点委屈和不解:“我没让……而且,哪有这样式的啊……”
原先在林简老家的学校,班里男同学和女同学都不坐同桌的,他一个小小子……就算是医生和阿姨也不行啊。
其实并不是因为被冷落而生气,毕竟那是他曾经习以为常的事情,只是单单因为到了新环境,面对无计可施的情形时,暗生羞愤而已。
如果沈恪当时在家里,如果林简能有一个他的联系电话,起码还可以挣扎一下,就偏偏,那么寸。
小孩子的自尊心常常在一些非常微妙的点上,体现得淋漓尽致,病不忌医是说给大人听的道理,对于一个八岁的孩子来说,在阿姨的苦苦劝说和“保驾护航”之下,差点被家庭医生挤开塞露这件事,已经可以列为童生最羞耻的事情了,且没有之一。
林简很少又一口气说这么长一段话的时候,说完了就闭紧嘴巴,不打算再开口了,而沈恪靠床坐在对面,一时间脸上的神情复杂难明,似乎也没想出一个好的说辞聊做安慰。
就尴尬。
过了很久,沈恪偏头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低声问:“那什么……最后怎么办的?”
“吃药。”小孩儿口吻冷硬,麻木道,“医生给带了一瓶什么胶囊,让一顿吃一粒……我一顿吃了三粒。”
然后就闹肚子了。
沈恪“哦”了一声,心说这孩子倒是真舍得对自己下手,想了想,又问,“那坐便……现在用得惯了吗?”
林简垂着眼帘,生无可恋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