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恪也没有继续多问,在视频软件的推荐列表中找出一部排名最靠前的,从第一集 开始播放,又从后排车载冰箱中拿出一瓶纯净水,拧开一点盖子,递到林简手边,温声道:“别看车窗外面,会更晕,喝点水,再分散一下注意力,坚持一会儿,到了下个服务区给你买晕车药。”
想了想,又从后排置物箱中翻出一个礼盒,打开后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看上去是一个马克杯,然后把空盒子放在林简脚下,说:“如果实在忍不住也没关系,往这吐。”
林简并不认识什么Hermes的品牌标识,于是点了点头。
可能是冰镇的纯净水的缘故,也可能是从来没有看过的动画片在此时发挥了神奇的强大功效,后半段的路程中,林简依旧难受,但是恶心的感觉又似乎减轻了一点,一直到车子离开高速收费站驶入繁华的市区,林简也没有真的在车上吐出来。
趁着一级动画片结束的空档,不经意向车窗外看了一眼,才发现已经秋风萧瑟今又是,换了人间。
这是林简从来没见过的车水马龙和川流不息,这个世界里处处软红香土。道路两旁高耸的建筑鳞次栉比,高大楼体上的闪烁的霓虹灯与傍晚的云霞交相辉映,斑斓色彩与如潮人流交织成一幅生动却又陌生的繁华盛世。
林简一双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窗外,连嘴巴都微微张着。
可就在沈恪以为这是小孩儿喜欢这样的热闹瑰丽时,孩子却又默默地转回了头,也不再看车载电视中已经开始的下一集动画片,又恢复成几个小时前惯有的样子,安静地耷拉着头,嘴角抿得平直,连刚才嘴边稍稍扬起的弧度都消弭不见。
人类幼崽是世界上最奇奇怪怪的生物。
而人类幼崽plus也不遑多让。
在外环路口,同行的两辆古斯特分道而行,一辆回沈氏,一辆直接驶向建在近郊的沈家大宅。
车子驶入一段非常幽静的甬路,道路两边举目皆是一眼无边的绿茵菜地,不远处还有一片人工种植的绿化林,甬路尽头则是一座中式庭院。
庭院空场的面积大得不像话,院门大敞四开着,古斯特直接开进去,往左驶进停车坪。
宋秩拉开后排车门,沈恪率先下了车,身后没有动静。
他回头,微微俯身,朝着车里静在原位的小林简:“小孩儿,下车,我们到了。”
这两天每每与这孩子对话时,沈恪都尽量维持和缓的语调,这样极少会从沈恪口中出现的语气和姿态,让从后备箱取了林简小包裹和书包的宋秩都忍不住暗自惊讶。
沈氏谁人不知,沈家的独子傲然冷淡,尽管闻过终礼,不至于恃才放旷,但绝不是个性情温和的人。
林简在车上继续坐了将近一分钟的时间,才终于抱着林江河的照片下了车。
他们步行离开停车坪区域,院廓尽是白墙黛瓦,左边的位置是一座小桥流水,亭台古朴,石桥清旷,一池碧水幽幽,水流深处栽种着一片矮竹林,四周有几间婉转廊房作为陪衬,而绕过这片水榭歌台,便到了主楼的门口。
沈恪推门进屋,林简跟在他身后。
中厅装潢格调清新而典雅质朴,点滴细节处皆透露着诗画情趣,然而却空无一人。
管家接到消息,从后院一路小跑过来,见到真的是沈恪回来了,忙道:“沈董和夫人都在后院的小楼,说是这段时间就先住那了。”
沈恪先开口喊了句“方叔”,管家笑着应了,见他脸色不太好,又问是不是累了,需不需要先休息一下。
沈恪摇摇头,说:“先去看看我爸。”
管家的目光很自然地落到了他身后的小林简身上,然而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说,只是温和地对他笑笑。
后院小楼的光景要比主楼热闹很多。
虽然医生建议沈长谦住院休养,但是老爷子却受不了医院中弥漫的消毒水味道,在普通病房住了几天后,便决定回家养着,横竖都是私人医疗团队上门,如果需要,家里甚至可以开辟出一间无菌病房,所以住在哪里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而且家中亲戚往来方便,老爷子喜欢家里热闹的人气儿。
后院小楼只有二层,便于养伤,沈长谦夫妻住在一楼的南主卧,为了让伤病期间的沈长谦心情好一点,丛婉的妹妹特意带了小女儿来家里长住,而她顺便陪伴姐姐。
进了门,依旧是与主楼装潢如出一辙的古韵盎然,盘腿坐在中厅地板上的小表妹看见来人,惊呼一声,放下手里正在拼的乐高,跑过来甜甜地喊了声:“哥!”
沈恪抬手揉了揉她的头顶,说了几句话,一楼主卧的门开着,能将屋外的情形一览无余,沈恪抬头看见靠在床上的沈长谦的目光,便带着林简进了屋。
房间里,沈长谦和丛婉姐妹两人都在,沈恪先分别与长辈打过招呼,而后又问了几句沈长谦这两日的近况,不算长的交谈声停止时,房间里再次安静下来。
沈长谦微微偏头,打量着始终站在沈恪右后方,从进门到现在一直微微低着头的林简,目光渐渐泛起波澜。
沈恪读懂父亲眼中的深意,抬手轻轻扶了一下林简的右肩,力道不重地将人往前带了一点,而自己站到了一边的位置。
林简怀中还抱着林江河的遗像,沈恪扶他的时候下意识地避了一下,却没有躲过去。
此时他抬起头,与沈长谦的视线对上。
沈长谦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开口时声音竟有一点微哑:“叫……林简是吧?”他努力使自己的口吻柔和下来,因为这个孩子看上去怯生得厉害,“几岁啦?”
小林简乌黑的眼瞳一瞬不瞬,目光平直地将床上这个看上去受了很严重的伤的人锁住。
很快,他发现这个人的眼眶红了,似乎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一样。
林简默声不作答,沈长谦也沉默了一会儿,又问:“属什么的呀?”
这就是他爸爸救的那个人。
半晌,林简才将两个问题一起回答,稚嫩的音调不高:“八岁,属马。”
从这个孩子进门的那一刻,丛婉的眼泪就有些控制不住,此时听他这样说,默默拭泪的手倒是顿了一下,而后对林简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也属马?那正好和小恪一个属相,差了一轮呢。”
而小林简没有任何回应,房间中再次安静得突兀。
过了少许,沈长谦冲林简招了招手,示意他走到床边,离自己再近一些,而林简的目光随着他的手动了动,却没有上前。
于是丛婉忍着鼻酸,从床边走到林简面前,轻轻拉住他瘦弱的手腕,亲自将孩子带了过来。
而无人察觉,在手腕被拉住的那一刻,林简的胳膊无声地抖了一下。
沈长谦盯着他怀中的照片半晌,再开口时,嗓音似乎比刚才还要喑哑一些:“孩子……我得跟你、跟你爸爸,说声谢谢,再说声对不起……”
沈恪的小姨挽着丛婉的手臂,姐妹俩此时双双背过身去,不想让孩子看见自己的失态的,却无法控制的眼泪。
沈长谦说:“我的后半辈子是你爸爸从老天爷那里硬抢来的,所以,我们沈家就理应管你,管你一辈子。”
沈长谦又低声说了很多,无论是神态还是谈话风格与彼时叱咤商海的那个“沈董”简直判若两人,内容有些琐碎也有些凌乱,但不外乎是情真意切的安抚与保证,他让小林简安心在这里住下来,就当做是自己的家一样。
最后,沈长谦说:“我今年五十五岁啦,按辈分,你得叫我一声爷爷呢。”
而林简始终垂着眼皮,不出声也不表态,像是沉默又固执的对峙。
房间里的氛围是很微妙的尴尬,面对这样一个孩子,彼此之间又牵绊着一条生命的消逝,一群大人似乎也有些无措,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还能说些什么。
沈恪走到床边,低声与沈长谦耳语几句,沈长谦似乎有些讶异,但很快,脸上的神色又变幻得深沉。
“那就先住下来吧。”他重新对着林简笑了笑,“家里还有一个小姐姐,只比你大一岁,刚好有个伴。”顿了顿,似乎是慎之又慎地补充了一句,“孩子,你安安心心的。”
而事实上,林简根本不可能安下心来。
周围的一切都是陌生的,这样的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漂亮华贵的房子,还有房间中若有似无的,他从来没有闻过的清雅淡香。
他置身其中,却又格格不入,仿若一个从幽暗深林中冒然闯入璀璨俗世的小兽,戒备而心惊,眼前的世界光怪陆离,却都与他无关。
直到在中厅等了很久的,沈恪的小表妹艾嘉扒在门边,轻声问了一句:“姨夫,表哥,你们谈完了吗?有一块图案我怎么也拼不上,能帮帮我吗?”众人才如梦初醒。
丛琳笑着对小女儿说:“还是妈妈帮你吧,先让表哥休息。”说完便走出房间,陪女儿去拼乐高了。
丛婉也反应过来,看着沈恪眼底的红血丝,忍不住心疼道:“快去歇一歇吧,这两天你也难熬。”
而沈恪却摇摇头,说:“我回自己那里。”
丛婉愣了愣:“不住家里吗?”
“不了。”沈恪回答,目光却看向沈长谦,“我那里离公司比较近,方便一点。”
沈长谦张张嘴,挽留的话却堵在喉咙中。
儿子的心思他又岂能不了解?
五岁念小学,中途连跳两级,十岁就读了初中,初中只读了一年,十四岁高中毕业后,被国内园林艺术设计专业最强的顶级学府破格录取,十八岁大学毕业,手持多封推荐信和数篇SCI影响因子10以上的论文,顺利考取宾大研究生院,继续攻读风景园林设计方向的硕士学位……
从小到大,他一直是旁人口中的“小天才”,是沈家不二的骄傲。
谁人不知,沈恪的目标清晰且坚定,梦想要成为世界级的园林大师,一路行来,从一而终。
而现在,因为沈长谦意外重伤,沈恪本应按照规划顺利进行、直至圆满的人生轨迹被骤然拨乱,他是沈家的独子,表面有多光鲜,肩上的责任就有多重。
沈长谦是站不起来了,但是沈家还有一个沈恪,他得顶起来,且责无旁贷。
很短暂的时间里,沈长谦像是回忆了很多过往,但似乎也无法从中窥得一个两全之法,最终只是叹息一声,说了句,也好。
沈恪又简单地和父母说了两句话,道别后就要离开,毕竟他是真的有些疲惫。
而丛婉也收拾好情绪,亲切地拉起小林简的手腕,说要带他去挑一个自己喜欢的房间住。
而第一下,却没有拉动。
丛婉有些意外,又晃了晃他的手,轻声说:“小林简?走呀。”
而此时,任谁也没有想到的一幕发生了。
林简忽然挣开丛婉搭在自己腕间的手,两步跑到正要出门的沈恪身后,伸手拉住了他的外套下摆。
这是谁都没有预料到的场景,事发突然,房间中的大人们一时都愣住了。
就连沈恪都有些始料未及,他回身,垂下头,用疑问的语气喊了一声:“小孩儿?”
林简抬起头看他一眼,而后又很快地垂下眼睛。
丛婉走过来,打量了片刻小林简拉住沈恪衣摆的姿态,试探着问道:“小林简,你这是……想跟着小叔叔一起吗?”
小叔叔——
这个称呼让当事人双方都愣了愣。
但转念一想也是情理之中,沈长谦让林简叫自己“爷爷”,那“爷爷”的儿子,可不自然就是叔叔了。
可能是鉴于这个“叔叔”的年龄也着实年轻,于是丛婉勉强加上了一个“小”的定语。
林简依旧没有回答,但是攥住沈恪衣摆的手却稍稍加重了一点力气。
大人们面面相觑,错愕之余,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好在丛婉足够耐心,弯腰到可以与林简平视的高度,轻声道:“可是,小叔叔要有很多事情要忙,而且他一个人住,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可能没办法好好照顾你的。”顿了顿,又笑着轻声哄道,“爷爷奶奶家里的房子很大,一定会有你喜欢的地方,而且这里人多,大家可以把你照顾得很好,哦对,不是还有一个小姐姐……”
说罢,冲着中厅的艾嘉招招手,小姑娘便放下手里的乐高模型图,哒哒地跑到姨妈身边,得到鼓励后,笑着就要去拉林简的手:“你好呀,我是——”
话没说完,手也没碰到,林简动作很快地往沈恪身后避了一下。
对于林简而言,所有的人、景、物都全然陌生,置身这样的环境中,相比较之下,唯有一个沈恪算得上是他熟悉的,小孩子不会考虑那么多,在这种情形中,只能遵循趋利避害的天性,向自己熟识的人靠近。
与其说是任性,更像是某种程度上的寻求庇护。
然而真的让他跟着沈恪走,看上去似乎更加不可能。
一个二十岁的青年,根本无法照拂一个八岁的孩子。
沈恪微微皱眉,他用手碰了碰林简伶仃突兀的腕骨,轻声道:“你先放开,我跟你说。”
林简的小手哆嗦了一下,却自动屏蔽了他这句话。
沈恪似乎有些无奈,想了想,只好伸手将他拉住自己衣摆的手拿开,被拉开的时候林简抬头看了他一眼,嘴角绷得很紧。
沈恪在他面前蹲下来,还是林简那个熟悉的姿态,试图和小孩子讲道理:“我平时工作会很忙,经常不回家,有时候连自己都顾上,又怎么能顾得上你呢?”
陈述完事实,沈恪又开始循循善诱:“这里人多,管家、阿姨、爷爷奶奶还有小伙伴,你——”
而还不等他说完,小林简忽然开口插话打断他:“那你把我送回去。”
沈恪的脸色微微变了。
而林简说完这句就再次闭紧嘴巴,黑沉的眼睛望着沈恪,不大的小脸上,是单纯又固执的倔强。
这时,靠在床头的沈长谦叫了一声沈恪的名字,沈恪抬头看过去,只一眼,就读懂了沈长谦眼神的深意。
某一个瞬间,沈恪忽然从心底升出一种莫名的滑稽之感,觉得眼前的情形着实让人啼笑皆非,荒诞之中还夹杂着一丝隐约的无奈。
让他来照顾一个八岁的孩子?
即便沈家与他之间的羁绊再深,也不免觉得强人所难。
可沈长谦说:“听孩子的,先让他安心住下来——如果实在不行,再送到这边。”末了,又补充一句,“你也一道回来。”
沈恪已经要脱口而出的话,就这样凝滞在了嘴边。
从沈家大宅出来的时候,已经将近七点,沈恪这次没用司机送,自己从停车坪开车出门,他坐驾驶位,而后排座椅上坐着的,一个是林简,一个是在沈家大宅工作了近十年的阿姨。
沈恪的居所是一座二层花园洋房,靠近市中心,寸土寸金的CBD地段,出门步行不到十分钟,就到达城市商务中心街,而房子附近却又难得清幽,像是在喧闹繁华的都市中央,生生开辟出一方净土。
房子旁边有一片人工湖,围绕人工湖四周依水建了一座面积不大的小公园,而公园再后面,则是一座小山丘。
林简和裴姐被沈恪带回了家。
停好车进门,裴姐不等吩咐便先去整理小林简的物品,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毕竟林简的随身物品除了书包就只有一个小包裹。
沈恪在一楼的客厅沙发坐下,头仰着靠在沙发背上,从沈家出门到现在,他始终沉默。
而林简在说完那句“那你把我送回去”后,更是再也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哪怕在大宅吃晚饭时,艾嘉曾多次主动地向这个新朋友示好,但他一律没有什么回应。
若要比起沉默不语,小林简恐怕比沈恪更多了些天分。
偌大的二层洋房中安静得仿若无人,只有裴姐一趟趟的脚步声,不多时,脚步声在沙发前停住了。
沈恪睁开眼睛,就见裴姐手里拎着几件衣服,欲言又止地站在那里,似乎不知怎么开口。
沈恪深呼了一口气,生生压下心里那点疲惫,问:“怎么了?”
“少爷,您看这衣服……”裴姐脸上的神色也有些犹豫,“天这么凉了,但这孩子带的还都是单衣,天气预报说,可能下个礼拜就要下雪了,这……”
她这样说,沈恪的目光自然而然地就落到裴姐手上的那几件小衣服上。
从新旧程度上来,似乎已经是很多年前的衣服了,有几件袖口和裤腿的位置已经开了线,虽然沈恪没养过孩子,没有任何育儿经验,但是小孩子都是“随风长”还是听说过的,那么眼下林简这几件好几年前的,却仍然到现在还合身能穿的旧衣服,就只剩下一种来历——
这是别人之前穿过不要的,可能是他那个表哥,甚至……是表姐。
一时间,沈恪心里的感受有些矛盾难言。
一方面,他对于将林简带回自己这里照顾的这一决定抱有消极态度,但另一方面,透过这些不需要言说就能被一眼洞察的细微之处,他又难免为这个孩子心酸。
林简也微微仰着头,看着裴姐手里的衣服,没出声。
最终还是后者占据上风,沈恪坐直了身子,偏头与林简商量:“这几件衣服太薄,以后没法穿,不要了可以吗,明天我让人带你去买新的?”
林简此时的状态似乎要比在沈家好了一些,似乎是因为面对的人让他感到熟悉,眼中的防备也没有那么深了,过了好一会儿,他点了点头,只是小声强调了一句:“书包不能不要。”
“行。”沈恪答应得很干脆,“书包给你留着。”
沈恪的卧室和书房都在二楼,一楼有保姆房,而林简住的房间也在一楼,与客厅隔了一个小吧台,还配有一间单独的起居室。
裴姐帮他简单收拾了一下,换上了新的床品后,就回到客厅喊林简:“小乖来,跟姨姨洗澡去。”
林简还坐在沙发上没有动,沈恪已经从他身边起来,往楼上走了,走了几步后又想到什么,便在木质的旋转楼梯上停下,回身嘱咐了一声:“从衣帽间找一件我的T恤,先将就一晚,明天我让人带你们去买生活必需品。”
虽然沈恪在国外留学这两年不常回家,但每每回来时,若是与家中的佣人们说话,永远是这副和缓的姿态与语气。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年纪不大的青年,配上这样清清淡淡的口吻,却让人莫名产生无法拒绝的压迫感。
沈恪说完没再停留,径直回卧室洗澡了。
林简则跟着裴姐回了房间。
裴姐去沈恪的衣帽间里找了一件新的T恤,当做小林简今晚的临时睡衣,绕过小吧台走到卧室门口,进了门右手边就是浴室。
林简站在浴室门口,裴姐从浴柜里拿出一套新的洗漱用品,挤好牙膏后便招呼他先去刷牙。
浴室里的白炽光明亮却不刺眼,林简站在洗漱台前,用新的牙刷刷了牙,漱完口一抬头,就在墙上的浴镜中看见自己现在的样子。
裴姐已经給浴缸放满了水,此时看着小林简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还想抬手摸摸他的头顶,却被林简一歪头躲开了。
裴姐只道是小孩子认生,用手指了指镜子里,笑吟吟地说:“看看这个小朋友,小脸儿都成小花猫啦,姨姨瞧瞧……哎呦,小脖子也一圈黑,多久没洗澡啦?”
林简愣了愣,依旧没有搭腔,但眼神却有些飘忽,显然是不好意思了。
“哎哟还脸红了?”裴姐打心底喜欢这个安安静静不言不语的小孩子,语气慈爱得仿若对待自己的小孙子,“没事,咱们在浴缸里泡一泡,等小肉皮儿泡得软了,姨姨再给你好好洗一洗,洗完咱们就香香的啦。”说完就要拉林简的小手,往浴缸那里去。
林简迅速地躲了一下,裴姐的手抓了个空。
林简抬头看了一眼裴姐略带讶异的表情,抿了抿嘴唇,轻声说:“我自己会洗。”
“自己能洗呀?”裴姐更惊讶了,现在的年轻人不比她们过去那老一辈,家里的孩子养得都娇,她小外甥比林简还要大两岁,别说洗澡还要爸爸洗,就连平时自己的内务都还整理不好。
林简点点头,重复了一遍:“能洗。”
“那行……”裴姐将沈恪那件大T恤挂在浴巾架上,又仔细教了林简一遍冷热水如何调节,最后指着浴缸上方的淋浴花洒说,“洗完了再冲一冲,洗发水了沐浴露都在这里,一会儿我给你吹头发。”
林简不作声,但是心里却认真记下了裴姐刚才的话,毕竟他之前从没用过这样的浴缸和淋浴,怕自己因为弄不好会出丑。
林简一直看着裴姐走出浴室,关上门,才慢慢脱掉了衣服,抬腿迈进浴缸中。
浴缸很大,瓷壁洁白光滑,水稍稍有些烫,小林简谨慎地抓着浴缸边缘,一直等自己适应了水温,才慢慢半蹲在水中。
水面刚好齐到林简肩膀的位置,林简保持这个姿势大概有五分钟时间,才试着在浴缸里坐了下来。
热水没过孩子瘦弱的身躯,小林简舒服得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他多长时间没洗澡了?想一想,上次洗澡还是十月一放假的时候,林江河从工地回来,带他去镇上的澡堂子洗的。
那时候林江河还对他说,等春节回来带他去一趟县城,县里的澡堂子还能泡澡,他儿子洗得白白净净的,穿上新衣服就过年喽。
而现在,不过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他再也等不到林江河带他去县里的澡堂子,而林江河,也再等不到今年的除夕夜。
小林简拿着海绵块给自己搓澡,悄无声息的,小胳膊上黑泥儿被搓下来,露出原本奶白色的肤色。
在热水里时间久了,身上就开始有一阵没一阵的疼,尤其是后背,热水一蛰疼得厉害,林简好歹忍着洗完了,从浴缸里站起来,打开淋浴,头上和身上的泡沫刚冲干净,就听门口“嘎达”一声。
林简吓了一跳,慌乱之下想关上热水重新泡进浴缸里,可手忙脚乱之中不小心拧错了开关,水温陡然变冷,林简被凉水冲到,猝不及防“啊”的一声喊了出来。
而裴姐的惊呼声比林简还高,甚至连坐在书房的沈恪都听得一清二楚。
沈恪“啪”的一下合上笔电,稳步从二楼下来,走到一楼林简的房间,一进门就见裴姐站在浴室门口,一手拿着一条新浴巾,另一只手指着浴室里的小林简,嘴唇哆哆嗦嗦的,却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沈恪皱眉问了声,一抬头,竟也愣在原地。
瘦弱的孩子正背对他们半蹲在浴缸里,而苍白消瘦的脊背上,尽是被打出来的,一道道紫青的淤痕。
浴室的门开着,刚才氤氲了一室的水雾很快蒸发消散。
浴缸里的水有些凉了,又有过堂风从浴室门口流淌进来,林简抱着胳膊蹲在水里,不一会儿就开始觉得冷。
门齿无规律地轻微打颤,但他却没有站起来。
过了一会儿,有脚步声从身后靠近,下一刻,林简露在水面上的上半身便被柔软的浴巾包裹着,裴姐的声音随即出现在耳边,依旧温和,仔细听却稍稍有一点抖:“来来来,洗完了咱们就出来,水里呆久了要感冒的呀。”
小林简还没做好准备,整个人便被裴姐用浴巾裹着,从水里抱了出来。
裴姐体型微胖,但是个子不高,林简从她怀里愣怔地仰起脸,想不到这个阿姨竟然这么有力气,更没想到他一抬头,视线刚好撞上裴姐噙着笑的,慈爱的眼神。
可能是这个阿姨的笑容太过温暖,小林简张张嘴,心里无端的排斥与抗拒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整个人就被另一双更加沉稳有力的双臂接了过去。
“哎少爷……”裴姐怀里一空,忙道,“我抱就行,哪能让您——”
“没关系。”沈恪抱着小林简出了浴室的门,往卧室里走,淡声道,“把T恤拿过来,再给孩子拿条擦头发的毛巾。”
裴姐忙不迭地应了,沈恪抱着林简走到床边,掀开被子一角把他放在床上,抽走浴巾后又将被子扯了过来,往林简身上一围,就把一个白白净净的小孩儿裹成了一个松软圆呼的棉花卷。
裴姐拿了衣服和吹风机过来,就让林简这么裹着被子,先给他擦了擦头发上的水,又给他把头发彻底吹干,吹风机关上,确定林简不冷了之后,才让他把被子盖着腿,套上了沈恪的那件大T恤。
裴姐收了吹风机,看着此时床上那个白净孱弱的小人儿,忍不住笑着逗他:“哎呦,这个小乖洗完澡之后原来这么漂亮呀,这大眼睛小脸,长得雪白雪白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小姑娘哟!”说完又叹息摇头,轻声嘟囔了一句,“这么乖的小娃娃,怎么下得去手……”
裴姐自顾去浴室收拾残局,沈恪一直站在床边的落地窗前,此时走过来在林简旁边坐下,林简依旧垂着头不说话,小手却攥着被子的一角,指腹在水一样的布料上摩挲。
半晌,沈恪似乎是叹了口气,问他:“是你姑姑打的?”
林简飞快地抬头看了他一眼,而后移开视线,目光落在藏蓝色被套的暗纹上,过了片刻,才摇了摇头,低声说:“我姑父,还有何舟。”
其实大姑偶尔也会打他,但是下手没有这么重,疼是疼,但是不至于让人看出伤来。
沈恪眉心皱出一道浅淡的褶痕:“你爸爸知道他们打你吗?”
林简住的这间卧室里有一个小书架,林江河的遗照就摆在上面,林简闻言抬起头,看着照片中林江河的脸,好半天才又摇了摇头。
沈恪却问:“不知道,还是知道也不管?”
“不知道。”林简这次回答得很快,只是声音依旧很轻,说完这句话,径自偏头移开视线。
沈恪垂着眸光没有说话,但显然对这个“不知道”的说辞抱有怀疑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