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他对我越好,我自己越模糊,生怕有一天会忍不住越了界……”
“爸,你要是还在,会怎么跟我说?”
是逼迫我即时清醒,还是纵容我永久沉沦?
风声萧萧,太阳已然垂落西山,天际一片云霞血红。
林简将最后几个金元宝放进盆中,一直垂眸盯着那簇火苗,渐弱渐熄,直至只剩零星火光在灰色的余烬中跳动。
分别那么久,而相见也不过这匆匆一面。
人生好像就是一场重复的离别与相遇,周而复始,轮回不休。
要回去了。
在冷风中跪坐太长时间,林简的双膝和腿早已经麻木酸疼,他缓缓起身,看着林江河的墓碑又缄默半晌,终于准备离开。
而就在此时,他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很轻的脚步声。
轻缓却沉稳有力——
无论多少年,沈恪的脚步声他永远能在第一时间分辨出来。
林简猛地回身看去,力道太过突然了,以至于整个人趔趄了一下才站稳,随后,他难以置信地屏住了呼吸。
沈恪身着黑色长款风衣,高大而挺拔地站在暮色的冷风之中,明明是凋敝枯桠万物白草黄云的凛冬,但他单单停住脚步立于寒风之中,就能让人觉得周身暖意骤燃。
“你……咳咳……”林简愕然之下不知该作何反应,张张嘴,却呛了一口老北风,偏过头低声咳了好半天,才勉强哑声喃喃出声:“……你怎么来了?”
沈恪迈步靠近,从风衣口袋拿出一包纸巾递给他,温声说:“擦一擦,眼泪都咳出来了。”而后才回答他的问题,“每年这个时候,我都会过来——来替你看看他。”
林简攥着拿包纸巾说不出话。
沈恪走到林江河的墓前,将手里的花捧放在另一边,也是纯白色的一束,正好和林简带来的那捧一左一右,像是相对的守护。
顺着林简的视线看过去,沈恪放下捧花后并未起身,而是又从口袋里拿出一放手帕,神色自然地将林江河墓碑上的浮尘黄土擦去。
他忽然想起来,小的时候每年沈恪带他来祭拜林江河,都会准备这样一块手帕,递给站在墓前略显沉默的自己,而后沉声说,过年了,给你爸爸擦擦墓碑。
林简眼眶倏地发热。
原来……原来刚到墓前时闪过的念头并不是错觉。
在自己离开的这些年里,确实有一个人,每年都会代他来祭拜上香,将他身为人子的那份失职一并弥补完满。
擦完墓碑,沈恪直起身,看着碑上“林江河”那三个字,沉默片刻,轻声说了句:“老哥,今年儿子也回来了,挺高兴的吧。”
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都像被滚烫的烈焰焚烧,情绪太浓太厚,以至于林简站在他身后,狠狠喘了一口气。
沈恪颀身玉立,半晌轻笑道:“孩子从小性子倔,一走这么多年,你别怪也别怨,非要埋怨的话……就算我身上吧。”
林简用力闭了一下眼睛。
沈恪说:“不过这次回来,我就不打算再让他走了,总归要留在身边,看在眼前才放心。”
“你也安心,我说过的话,从来都作数。”
当初他在林江河的墓前保证,会让小林简好好长大。
如今他再次承诺,会给这个漂浮已久的青年,一个安稳的家。
“沈恪。”
林简在他身后忽然出声,声音哑得像嗓子里揉了一把沙。
“怎么了。”沈恪回身,朝他招了下手,“过来,再和你爸爸说两句。”
林简走过去,和他并肩站在墓前,却被缭乱的心绪搅得说不出一个字来。
长风从自荒野席卷而过,掠过他们中间时却悄然变得温柔。过了半晌,沈恪笑了一声,低声问:“没什么想说的了?”
“……没了。”林简的嗓音还是暗哑,声调也有些模糊,“想说的,刚才都说完了。”
“哦?说什么了。”沈恪将目光转到他的侧脸,“我能听么?”
“说想念,说抱歉。”林简停顿了一下,眼底微微发红,“……也说你。”
“嗯?跟你爸说我什么坏话了?”沈恪眼中噙着温沉的笑意,轻声问。
林简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不快,却极重,宛如千斤锤,一下下砸在胸腔上,他长长地舒了口气,偏头直视着沈恪那双深邃的眼睛,一字一句。
“说我又遇见你,说我还喜欢你,这算坏话吗?”
沈恪垂着身侧的手指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
林简转过头来,直视着他的眼睛,两道视线在凛冽的寒风中交汇,却任谁都不闪不避。
林简落在一边的手死死握成了拳,指尖在掌心硌出尖锐的痛感,他依赖着这份隐痛让自己维持最后一丝清醒,又问了一遍。
“沈恪,这算坏话吗?”
“当然不算。”许久,沈恪轻声回了他一句,而后重新看向面前的墓碑,“只是,我没想到你会跟他说这个。”
“不行吗?”林简脸色苍白,但眼尾却氤着一抹红,并不是哭过之后的绯色潮气,反而像极力压抑着某种庞大沉重的情绪而产生的应激反应,他看着沈恪,如实说道,“十六岁那年,这话我就在他碑前说过了。”
沈恪沉邃的眸光微微一晃。
林简的盲目与执拗在这一瞬间达到了顶峰,甚至带了几分不管不顾自暴自弃的意味:“今年我二十三岁了,这话依旧敢说,哪怕到了五十三、七十三,我都敢说。”
“……是么。”很长时间后,沈恪轻轻应了一句。
过了顷刻,他忽然低声开口:“可是这样的话,你回来后却一次都没当面对我讲过。”
林简双肩无声震颤。
“我讲了,你敢听吗?”
能听吗?
沈恪转向他,神色依旧平静,但眼中却悄然掀起深藏的暗涌:“要不然你试一试?”
“……好。”林简深深呼出一口滚烫的气息,看着面前的人,看着这个他从少年时代便一直思慕着、仰望着,这个让他高山仰止却可望难即的人,一字一句,句句分明。
“沈恪,你拥有世界上一切的美好,只要你想,任何感情之于你而言都是触手可及水到渠成的事情。”
“但我与别人不一样。”
“你可能不会爱我,但我将永远渴望你。”
“只要地球还在转动,太阳还会升起,我就长久地渴望着你。”
“就像呼吸一样,殁而不朽,至死不渝。”
再没有遗憾了,林简想。
哪怕他终其一生都得不到任何回应,哪怕沈恪只能当他是自己养大的孩子。
在林江河的墓前,能够将这样的话亲口说给他听,他就没有遗憾了。
沈恪沉默了很久很久。
直到林简的眼睛被风吹得生疼,不自觉地眨了一下,才看见沈恪缓缓转身,对着林江河的墓碑,低声说了句“抱歉。”
“当着你的面,让你儿子这么难过,是我不好。”
林简张张嘴,刚想反驳,却听沈恪接续道:“但这是最后一次了,我发誓。”
林简愣住。
“林简,过去的遗憾和痛苦我会弥补,所以,以后不要再因为我难过了。”
沈恪慢慢回过身,看着林简的眼睛,开口说:
“你不需要再去渴望什么,也不必再追寻。”
“这次换我来追逐你。”
追逐我?
这个词背后的含义和可能性太大也大多,林简晕过车又吹过风的脑子一时间不是很能想得明白,他还陷在刚才那波稠密又浓重的情绪里,一时间神色竟有几分茫然:“你……”
沈恪却向他走近一步,在林江河的墓前,握住了那只冰凉煞白的手,像抓住一句永不逾期的承诺。
“给我一个机会。”沈恪说。
“林简,和我试一试。”
暮野四合,唯有老北风从不远方的山脚处吹过来,浸透衣衫。
一直到被沈恪牵着手走到车前, 林简整个人都还是懵的。
车门处,沈恪放开始终握在掌心的那只手, 拉开驾驶室车门上车,林简恍恍惚惚,等他已经坐好后, 才想起来坐上副驾。
沈恪启动车子, 系好安全带后偏头看了一眼坐在旁边发呆的林简, 提醒道:“安全带。”
“嗯?”林简像是没听明白他的提示,很慢地转过头, 看着他。
沈恪看着面前那双素来清冷澄净的眼睛, 此时净是混沌和茫然, 不由觉得好笑, 却也没再说什么,只是解开自己刚刚扣好的安全带, 俯过身去, 将副驾的安全带拉下来,稳妥地给林简系好。
他倾身靠过来时, 风衣外套上还沾染着北方冬天特有的寒风干冷的气息, 与沈恪惯用的雪杉木质调男士香水的清雅混合在一起, 在狭小的车厢里格外有存在感。
林简下意识屏住呼吸, 稍稍坐直了身体。
沈恪系好安全带时,指尖无意间碰到了林简的手背, 他微微顿了下,重新将那只手握在掌心, 蹙眉低声道:“捂了一路了,怎么还这么冰。”
林简迟钝地跟着他的话垂下视线,就看见自己的手完全被他包在手心里。
沈恪的皮肤很白,指骨修长骨节分明,掌心薄而韧,但可能是他个子高的缘故,他的手要比林简自己的手稍稍大上一圈。
所以才能这样包裹在手心里。
就如同沈恪这个人一样,他的手掌从来都是暖的。
林简怔怔垂眸看着他们交握在一起的手,唇角微抿,眼光闪动,却半晌没有出声。
过了片刻,身侧蓦地传来一声轻笑,沈恪忽然用另一只手抵了一下林简的下颌,将他的脸朝自己偏转过来。
林简目光惘然地看着他,很轻地眨了一下眼睛,
“你这是什么表情,吓傻了么?”沈恪眼底沉着很柔和的笑意,“出个声,让我心里有个底。”
手还被沈恪握在掌心,源源不断的暖意从手背传递到指尖,又缓慢地渗透到血液中,流经全身,林简麻木的知觉终于缓缓复苏。
“你……”他张张嘴,却只发出一个单音节。
车子里的暖风已经打开,温度也逐渐回升,沈恪神态不急不忙,眼睛里有零星的笑,像是鼓励般轻声说:“我怎么了,接着说。”
于是林简就被轻而易举地蛊惑:“你刚刚说……”
“我说什么?”
林简适时闭起嘴巴,又不说话了。
怕是一场寤寐求之都做不来的美梦,曾经他有多沉迷自耽,此刻就有多小心翼翼,怕是会突然间清醒过来。
沈恪等了他片刻,见他又固执地缄默下来,终于无奈地叹了口气,自顾接续道:“我说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和我试一试,你听见了的,对不对?”
“……”
林简想,确实是梦吧。
“林简。”沈恪用拇指轻轻摩挲着他的手背,“为什么会是这个反应,跟我说说?”
半晌过后,林简终于张嘴吐出一句:“因为不可能。”
“为什么?”
“你……”他本来想说,你不是说过我永远是你养大的那个孩子,是你的家人?当年我们之间那么胶着,你依旧清醒又理智的拒绝了我,既然如此,为什么现在又会突然答应?
但这话显然不适合如此直白地在此番情形下说出口。
索性林简麻木宕机了好半天思维在此时快速苏醒了两秒,他顿了顿,换了个在自己看来已经是很委婉的说法:“……我只是不知道原因。”
“对你来说很重要么?”
林简看着他没说话。
其实也不是很重要,毕竟只要是沈恪说过的话,做出的决定,他从来无理由地盲从。
沈恪看着他笑了一下,忽然说:“还记得两个月前,我帮你吹发头那次吗?”
林简当然记得。
那天晚上,沈恪在身后无声地抱住他,他惊诧得几乎忘记了呼吸。
“本来那天晚上就想跟你说的。”沈恪笑道,“但是你下一秒就闷声跑了,就留下一句‘吹好了,晚安’,我……当时腿还不行,没法追过去。”
“而且那时候我想了一下,或许那确实不算是一个好的时机,对于你来说太突然了。”
林简这次反应倒快:“现在也很突然。”
于是沈恪就看着他笑出了声。
林简讪讪收声,耳廓突然间有些发烫。
“那么……为什么呢?”过几秒,他实在忍不住,还是问出了口,“你……你对我……”
是真的喜欢吗?
不是拿我当曾经的那个孩子,不是当我如家人一般疼爱,而是……像我对你一样的,喜欢吗?
而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沈恪缓缓收敛了笑意,他看了林简很久,久到林简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问了一个什么愚不可及的问题时,沈恪才轻轻叹了口气,温声说:“几个月前你和我重逢的时候,我对你说过什么,还记得吗?”
林简仔细回忆思索了一番,很诚实地说:“你说过的话我几乎都记得,但不知道你指的是哪一句。”
“那天晚上从餐厅出来,我在车上说的。”沈恪这次没有笑他,而是很认真地帮他回忆,“我说过——林简,我希望你永远被坚定的选择。”
林简怔然失语。
“但那只是之于别人而言。”沈恪温声而笃定地告诉他,“如果那个人是我的话,就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对我来说,你永远不是选择之一,不是需要去经过挑选比较得到的最终结果——于我而言,选择权永远在你那里。”
就像当初年少时,你执意要走,我不会勉强你留下一样。
如今你看过了外面的世界,看过了形形色色的人又回来,如果依旧将选择的箭头指向我这里,那我就只剩下拉起你的手,这一种可能。
而且——
沈恪忽然间想起两月前他接到的那通温宁打来的越洋电话。
挂断电话时他就在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无论是亲情,还是爱情,他不能让林简觉得,这世上的感情大抵都是这样,而爱不过如此。
他不想再让他等待,更不想他再难过。
“所以……”林简声音微微发哑,深深喘了口气后眼尾倏然变得有些潮红,“所以就是我想的那个意思,是吗?”
多年的痴妄竟然转瞬成真,就在林简已经在林江河的墓前,平静地说服自己,可能这一辈子对沈恪也只能是求而不得的时候,沈恪却亲自出现,在他爸爸的墓前,拉住他的手,圆了他的痴心妄想。
甚至沈恪已经将话说得这样明白,但他依旧恍惚,怎么想都不像是真的。
“还能是什么意思呢。”沈恪无声叹了口气,眼底重新聚起温沉的笑意,“该不会——”
“什么?”
沈恪自嘲失笑道:“该不会我都这么大年纪了,还要重新学着追人吧?”
“……”
林简微微睁大了眼睛,像是被“追人”两个字烫到,过半晌,才闷闷地说了一句:“……算了,追人很辛苦的,你这个年纪,恐怕顶不住。”
“……”
沈恪像是没成想他会突然来这样一句,微微愣了一下,随即眉眼又全然柔和下来,笑了一下说:“所以我刚才才问,要不要给我个机会,和我试一试——林简,你是有选择权的。”
“如果你愿意开始,但是相处之后,发现这份感情,并不如当初你想象中那样完美,或者说……”沈恪话音微顿,而后略带自嘲地笑了一下,又轻声说,“或是发觉,我和你曾经想象中的样子差距有些大,甚至和我在一起,有让你觉得难以忍受的地方,那么,你完全可以没有顾虑地喊停。”
他将开始和结束的选择权,都交于林简手中。
而林简却看着他,沉默半晌,很轻地摇了一下头。
他神色凝定中甚至带着一丝不解,像是不明白这人忽然之间的妄自菲薄,但是片刻后,又忍不住好奇地胡言乱语,轻声问:“没那种可能,不过那要是……开始之后,我忽然发现了别人的好呢?”
这话问得就有点欠打了。
“出去天高海阔了五年多都没发现,刚答应我,就长出了一双发现美的眼睛?”沈恪忍着笑恐吓他,但声音依旧温和,“那可能真的是当初我没教好你,现在欠管教了。”
随即,沈恪好整以暇地回答说:“那起码……也得先应付我一段时间吧,哪怕做做样子呢?”
林简愣了两秒,反应过来后没忍住,垂着眼睫很轻地笑出了声。
看他笑,沈恪这颗悬于半空欲落不落的心,至此才算缓缓归位。
“那现在可以回家了吗?”沈恪笑着问,“再不走,凌晨都到不了南市了。”
“哦。”
和沈恪一起,回家。
他们在一起。
林简此刻才有如梦初醒的真实感,而后发现心底的欢愉无论如何都很难隐藏,只好稍稍压着唇角,轻声说了句:“那,我们回家了。”
“……”沈恪没动。
“嗯?”林简转过头看他,眼底蕴着很淡的笑意,“怎么?”
沈恪稍稍垂落视线,笑着示意他:“那我先放开一会儿?前面有一段土路比较颠簸,我单手不好开车。”顿了顿,又笑着补充问了一句,“方便吗?”
“……哦。”林简后知后觉地看向自己还被沈恪握在掌心的那只手,愣了一下后,慢慢将手收回来,忍着耳后和侧脸一起烧起来的热意,勉强镇定道,“你忙吧……嗯,我是说……好好开车。”
然后就听见沈恪又很轻地笑出了声。
在寒冬冷夜中委屈地打着火却停留了半天的巴博斯这才缓慢地向前驶去。
而等车子开过一段未经硬化的崎岖颠簸的乡路,终于驶上国道时,林简看着沈恪随意搭在扶手箱上的那只手,又忽然觉得指尖微痒。
于是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在心底对自己说,我就握一下而已。
但他的指尖堪堪触到那只手的手背,就被沈恪再次反手握进掌心。
速度快的,就像他也始终在等待一样。
到了南市境内时,果然已经过了凌晨。
林简这一天早早出发,经历了高铁打车一系列折腾,在半途时便沉沉睡了过去,再一睁眼,缓两秒,就看见了车窗外熟悉的城市建筑。
“到了啊。”他口吻混沌地问了一句。
“还有十分钟。”沈恪这一天都在开车,全天驾驶时长超过十个小时,但脸上却看不出什么疲惫的神色,“醒一醒喝点水,要不一会儿突然下车容易感冒。”
林简很听话地从后排抽了一瓶,拧开喝了两口,刚要盖上盖子,视线中就出现了一只瘦白的手腕,沈恪单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朝他伸着,意思显而易见。
“哦。”林简马上反应过来,“我再拿一瓶给你。”
沈恪闻言稍稍挑了下眉,偏头看了他一眼。
林简回身的动作就定在了那里,过了好几秒,才确定自己没有曲解他的意图,犹豫片刻后,绷着唇角将手里的水递了过去。
沈恪神色自如地接过,仰头喝下小半瓶。
那一瞬间,相濡以沫四个字忽而闪过林简脑海中。
沈恪喝完水依旧目视前方的前挡玻璃,随手又将瓶子递了回来,林简的视线从他的嘴唇垂落在伸到眼前的手指上,接过水瓶,拧好瓶盖,而后快速地用中指和食指指骨揪了一下自己的耳廓。
太烫了。
终于回到家里时,果然已经过了零点。
林简这一天都在坐车,而沈恪这一天都在开车,这样一圈折腾下来,等迈进房间的时候,两个人的眼底都略带疲色。
偌大的别墅里非常安静,皮蛋窝在中厅的睡垫里睡得正安稳,听见声音后抬头望了一眼,看见来人后,又心安理得地趴下接茬睡了。
自从沈恪腿伤痊愈后,室内的那部电梯就再度闲置下来,两个人顺着楼梯一前一后地上楼,到了二楼走廊,沈恪喊住身前快他一步的人:“林简。”
“嗯?”林简回身,“怎么了?”
沈恪稍微停顿了一下,说:“快点去冲个澡,然后早睡。”
“哦,好。”林简顿了下,点头,“你也是。”
而说完这句,沈恪却依旧没动,林简狐疑道:“还有事?”
沈恪轻轻叹了口气,壁灯暖黄色的橘调灯影洒下来,显得他的眉眼愈发柔和:“年前这段时间就住在家里,不走了吧,到时候我们一起过年。”
是征询的口吻,林简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他是什么意思,但第一反应不是答应或拒绝,而是下意识地问:“你不工作吗?”
公司员工虽然已经放年假了,但是林简是很知道沈恪的,这个人几乎全年无休,所以假期与否似乎对他的影响不大,而且现在沈长谦夫妇常年旅居国外,所以他一个人更是全然扎进工作里,过得像个没有世俗欲.望的苦行僧一样。
嗯不对……或许,可能,应该,还是有点的?
沈恪听林简这样问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笑了笑,无奈朝他走近一步,微垂着头看着林简,沉声说:“如果只有我一个人,那确实可能会继续忙工作,但是你回家了,我就有点……”尾音消散于眼底的笑意之中,沈恪语气微顿,没继续说下去。
而林简的心再次毫无征兆地狂跳起来,他抿了下唇角,故作平静地问:“……你就有点什么?”
沈恪很轻地叹息一声,只好笑着坦白:“我就有点什么都不想做了,只想和你窝在家里待着。”
果然——
林简想,沈恪其实是很会说情话的。
或者说,他很会说自己爱听的话。
“行吧。”林简点点头,忍住跳动频率快要超速的心脏震动,看似漫不经心地答应,“那我明天回一趟公寓那边,收拾几件衣服什么的带过来,你——”
“不用。”沈恪轻声打断他,而后自然而然地牵起他的手,“都给你准备好了,跟我去看看。”
林简先是一怔,还没从手背上蓦然传来的温热中反应过来,人就被沈恪带着往二层衣帽间那边走过去,“……不是,你准备好什么了?”
沈恪没回答,只拉着他的手走到二层起居室旁边,在衣帽间门口,推开了门。
沈恪的衣帽间非常大,四季衣物和领带袖扣此类日常配饰分别收纳在不同的功能分区里,整齐又干净。
沈恪带他步入其中,经过之处感应灯自行亮起,站在一排衣柜前,沈恪轻轻推了一下柜门,林简先是朝里面看了两眼,而后瞳仁微微紧缩。
这排衣柜的内里空间被平均划分为两个区域,原本只挂着沈恪的常服,而现在——
春夏秋冬,里外全套,日常配饰,甚至还有内衣鞋袜,一应俱全,全部被有心人整洁地收在应该放置的位置上。
像是无声的等待,等待这些新衣物的主人不日而归。
更像熟悉的呵护,一如曾经那么多年来的每时每刻。
“你……”林简喉结不自觉地滑动一番,怔然望向身边的沈恪,“你什么时候准备的这些……”
“没有很久。”沈恪笑了一下,说,“就那天晚上之后。”
大概就是他在身后第一次主动拥抱林简的那晚。
这样的行事作风倒是很像沈恪一贯的风格,从来不动声色,但只要他决定了的某件事,就一定会按照自己的步调,一点点全盘完成。
就如那天晚上,他决定了要和林简在一起,哪怕第二天林简匆忙而别,他也不会刻意挽留,却会在林简看不见的地方,在他不知道的时间里,独自默默地为他提前准备好留在这里的一切,只等着他什么时候答应,什么时候愿意,就能安稳地享受他的用心。
沈恪的给予,从来温沉又妥帖。
最关键是的,这样无声的温柔,根本让人无法拒绝。
“所有的衣服都已经剪了标,该干洗的也都洗过了,随时可以穿。”沈恪笑着说,“所以不要再折腾回去了,好不好?”
“……你这个人,真的很爱操心。”林简口是心非,但停几秒,终是深深舒了口气,败给他清清冷冷的温柔,点头说,“好。”
从进门就说了早点休息,结果这一耽误就过了半个多小时,两个人从衣帽间回到卧室门口,沈恪这时才放开他的手,朝卧房抬了抬下巴,示意道:“快去吧,真的不早了。”
“好。”林简低低应了一声,抬眸看了一眼站在隔壁另一间卧室门口的人,这才转身抬脚。
而抬起的脚还没迈入房门,林简又忽然转身,轻声叫了他一句:“等一下。”
“怎么了?”沈恪压根站着就没动。
林简站在门边,身后是没有关门的光线幽暗的卧室,面前是站在灯影中高大英俊的沈恪,他勉强忍住耳后不知道第几次漫上的热意,咬着唇里犹豫了两秒,忽然用很轻地声音,问:“……能再抱一次吗?”
而后抬起头时,就看见沈恪沉邃眸底浮现出的笑意。
林简屏住呼吸,看着向他走过来的人,下一秒,他就被拥入一个温暖而坚实的怀抱中。
林简微微闭起眼睛,等了片刻后,才抬起手臂,环在沈恪腰间。
这就够了。
一个拥抱足以。
沈恪安静地抱了他一会儿,分开时,林简眼睫忽而一颤——
耳后有温热的触感一碰即逝。
恰好就在他因为紧张羞赧而发烫变红的那一小块肌肤。
沈恪神色从容地退后一步,说:“快去吧,再耗下去天都要亮了。”
顿了下,又补充道:“我们以后……还有很长的时间。”
回到房间里,林简背靠着房门,直到听见隔壁传来很轻的关门声,才垂下眼睫,轻轻吐出一口气来。
直到剩下他自己此时夜阑独处,“和沈恪在一起了”这件事所带来的真实感,才终于清晰地被他感知出来。
像是一场让人无法不沉溺的美梦,他真的和沈恪在一起了。
林简靠着门板,在怔然中缓过神来,而后这一整晚故作矜持的表象终究全然倾塌,好看的嘴角无论再如何努力,都彻底压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