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市——
林简曾经生活了十年的地方,也是当初离开的原点。
更是……沈恪一直都在的那座城市。
沈恪长久地垂目,看着手中那叠颇有分量的硬纸片,再一次在心底问自己——你看,你都做了什么?
每月一次的频率,这五年间,林简无论是在大洋彼岸的哪个角落,这件事却从未间断过。
但是整整六十多张登机牌,却没有一张是过检的。
他甚至可以想象的出那个画面。
清冷苍白的青年拎着早已经准备好的行李,无数次奔向机场,却在完成订票、核对信息、领取登机牌、等待值机这一系列动作后,独自一人坐在候机大厅里,看着周围行人各有归处,自己却只是沉默地等待飞机滑出航道。
日升月落,年岁消长,空旷无人的候机室,每一班飞往南市的航班,和一个永远等不到他登机的旅人。
沈恪,你都做了什么?
当年林简执意要离开,说不能只做那个他养大的孩子,他答应了。
总以为当初那段欲盖弥彰无法宣之于口的情感,是少年心性使然,等林简看过了更广阔的天地,结识相交了更多优秀完美的人后,回头看,就会发现曾经以为的心动和喜欢,不过是长久依赖后,一场情难自禁的错觉而已。
他终要长大,也终究会幡然清醒。
却不想,从少年到青年,那个人在他看不见的时光里,竟然沉沦飘摇了这么多年。
沈恪,你都做了什么?
五年前,你在南市机场送别他,以为给他山高水阔天地长。
谁不曾想,却又将他囫囵囿于这寸步难行的天地一方。
沈恪指尖止不住地微微发抖,那叠登机牌在他手上,重得几乎要拿不住。
五年啊,一千多个日日夜夜。
只要想到林简独自一人在机场大厅,看着玻璃窗外停机坪上的那架飞机渐行渐远的画面,他就觉得呼吸无比艰难。
还有比他更傻的人吗?
那可是他养了十年,宠了十年的人啊。
这一刻,沈恪心疼得一塌糊涂。
有凌乱潦草的脚步声跌跌撞撞地走过来,沈恪恍然抬头,就见林简站在门口的位置上,目光混乱地看着他。
应该是很久等不到他拿浴袍回去,所以他又穿回了刚才那身衣服,但醉得太厉害,以至于那件白衬衫一半的衣领还窝在颈间,扣子也胡乱的系错了位置。
“你……”林简头重脚轻,眸光混沌又不清明,但看见沈恪手里那叠登机牌时,整个人先是愣了一下,而后飞快地朝他冲了过来,路过床边时,被床围狠狠磕到了腿。
“小心。”沈恪动作迅速地起身,伸手接住了脚步踉跄的人。
“你怎么……”林简被他抓着胳膊,目光却死死粘在他另一只手中的“物证”上,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你怎么……我、我不是……”
“林简……慢慢说。”印象中,林简鲜少有这样情绪剧烈起伏的时候,沈恪将人扶着站稳,一只手从上至下很轻地抚过他僵硬的脊背,一遍遍,一下下,犹如小时候哄他那样。
“我不是要……”林简本就醉着不清醒,此时声音更颤得厉害,“我不是要回来……不是要去、去找你……”
“不是要……要你为难……”
“我知道。”沈恪手上没停,平复着掌心下这副几近失控的灵魂,“我知道林简,不要着急,先过来坐好。”
他扶着林简走到床边,慢慢坐下去,感受到林简的肩膀依旧在轻轻发抖,艰难无声地闭了一下眼睛。
沈恪,你都做了什么?
许久过后,林简终于冷静了一些,一双醉后迷蒙的双眼却始终盯着沈恪手里的东西。
半晌,他嗓音嘶哑地开口,说:“……你还我吧。”
沈恪晦涩的视线落在他的侧脸上,却没动。
“还我吧……”林简又低喃了一遍,伸手去拿他手里的东西,“……求你了。”
沈恪像是被这句话烫到,几乎在一瞬间放开了手,让他把那叠登机牌拿了回去。
常年握笔画图,林简右手食指尖上有很浅的一层薄茧,此时摩挲在那一张张硬纸片上,力道都放得极轻,显得格外珍惜。
“我不是要……要让你看到,也没想……让你知道这些事。”醉酒加上往日行径被揭开于天光,林简意识更加混乱,人也显得有几分无措,几乎口不择言,“所以,你当做没见过,行不行?”
“林简。”沈恪的左手始终覆在他清瘦的脊背上,却比他冷静很多,“但是我已经知道了。”
“那你能不能……”林简吐字艰难,每个字都带着滚烫的温度。
“能不能什么?”沈恪轻声问。
“……能不能装作不知道?”
这完全是醉后最直接也最真实的反应,与其事情已然如此,若是沈恪洞察了他这份长久的、从未消弭过的心思后,依旧像五年前那样为难又怅然,那可不可以……装作不知道的样子呢?
哪怕还像几个小时那样,当他是家人对待,行不行呢?
林简心怀幻想,却不敢深究。
“可是我已经看见了。”
无论什么时候,沈恪永远清醒而理智,哪怕眼下这样,在林简看来已经算得上混乱甚至难堪的情形,但沈恪始终沉着镇定,处之晏然。
“林简。”沈恪尽量将声音放轻,用安抚的语气说,“今天你喝酒了状态不好,时间太晚时机也不对,所以先好好休息,等明天我们再说,好不好?”
林简先是静了几秒,而后很快地摇了一下头:“不好。”
沈恪别无他法,只能顺着他的意思问:“那你想怎么样呢?”
“我想……”林简惶然抬头,眸光中浸着血丝和痛色,他看着沈恪,声线喑哑地哀然开口,“你不要管我了,行不行?”
就放任我,默许我,哪怕是……纵容我一次,行不行?
就当做不知道,没看见,今晚的事没有发生,行不行?
“……因为我没有办法。”林简眼底一片血色,口吻那么轻,求得却那么重,借着此刻混乱汹涌的酒意,说着曾经无论如何都不敢开口说的话——
“……喜欢你这件事,我是真的没办法。”
宿醉的结果就是第二天清晨醒来时头痛欲裂。
有软糯的触感停留在指尖, 一下下带着微潮的湿意,林简睁开酸胀干涩的眼睛,缓缓转头, 就看见一颗凑近放大了的狗头——皮蛋正歪着头坐在床边,朝他欢快地吐着舌头。
林简还略显迷蒙的目光对它对视几秒, 倏然间清醒过来。
昨晚,宿醉,沈恪, 登机牌。
碎片式的剪影走马灯一样穿过脑海, 最后落在了闭上眼睛之前的那个画面上。
暗埋深藏许久的秘密被沈恪无意间窥探, 再加上酒精的折磨,昨晚林简几乎失控又失态。
而一段冗长的沉默过后, 沈恪却只是扶着将快要脱力支撑不下去的他躺在床上, 说:“现在最要紧的是好好睡一觉, 有什么话, 等明天你清醒了我们再说。”
林简睁着一双浸满血丝的眼睛看着他。
沈恪无奈,最终叹了口气, 指腹轻轻点了一下他薄红的眼皮, 用几近安抚的口吻,低声说:“闭眼睡觉, 乖一点。”
乖一点。
温沉如水的语调, 是林简被酒精灼烧瓦解掉所有意志后的一泓清泉, 于是他饮鸩止渴般, 乖乖闭上了眼睛。
这一觉就直接睡到了现在。
所以……昨晚说“醒了再说”的那个人呢?
林简捂着额角从床上起身,顾不得还在隐隐跳动胀痛的太阳穴, 也来不及换下身上那套还沾着昨晚酒气的旧衣,趿着拖鞋走出房间。
阳光从拉开的窗帘处透进来, 清晨的小客厅安宁整洁,林简脸色苍白地站在卧室门口,微微眯起眼睛打量四周,发现沙发上垫有一条叠好的毯子,像是暗示着昨晚有人在这将就了一夜,除此之外,整个房间空无一人。
就连沙发坐垫上的一丝褶皱都没有留下。
这一刻,林简看着没有留下一点痕迹的房间,说不清是应该失落还是应该庆幸。
他独自在客厅里站了一会儿,然后走到沙发旁边拿起那条毛毯,放回卧室床头,随即又走到床边的地板上,垂眸看着那个仍然四敞大开的行李箱。
那个藏着他无人可知的秘密的棕色盒子已经被扣好,放在了行李箱里的原位上,林简面无表情地盯了半分钟,而后弯腰从行李箱里拿出一身家居服,转身去浴室,重新洗了个热水澡。
衣服换下,零星的酒气也被热水冲走,林简站在浴室镜前刷牙的时候想,可能这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即便昨晚的情形如何难以收场,沈恪依旧用他自己惯有的方式,冷静又理智地接住了他的一场失态狼狈,也保全了他最后一丝体面。
至于那句“醒了再说”……还要说什么呢?
装作无事发生,继续粉饰太平,这不就是他昨晚希望的结果吗?
但是既然如此,他又在独自落空什么?
别想了,林简吐掉嘴里的漱口水,在心底告诫自己。
就像那张沈恪睡过的沙发一样,如果那个人愿意,甚至可以泰然处之地不留下一点涟漪。
林简擦着头发回到客厅,先去给皮蛋换了水添了口粮,又把他的睡垫从里到外消毒一遍,忙完了这一通,时间正好七点半。
醉后的肠胃最需要慰藉,林简本来想去小厨房弄点吃的,可刚从沙发上起身,玄关那边忽然传来动静,下一秒,公寓的门就被人用钥匙从外打开了。
林简出现了短暂的怔愣。
尤其看着沈恪走进来,手上还拎着打包好的几样早餐时,这种怔然便慢慢变成了惊诧。
他竟然没有走?
看见林简一身清爽地站在客厅,沈恪也稍稍愣了一下,随即弯了弯眼尾,说:“我还以为你会再多睡一会儿。”
林简站在那里,看着像是凭空出现的人,感觉自己一颗心跳动得由慢及快,又在即将心率失调的前一秒,缓慢地落到原位。
“……没有。”林简抿了一下干燥的嘴唇,说,“喝的是酒又不是安眠药,怎么会睡那么久。”
“也对。”沈恪像是自然而然地认同了他的这个说法,接着口吻轻松地问了一句,“难不难受?过来吃点东西。”
“你……”林简站着没动,目光从沈恪手上打包的餐盒又转到他的脸上,眉心不自觉地蹙了一下,“所以……你一大清早,是去买早餐了?”
“不然呢?”沈恪微微挑眉看他一眼,有些意外地朝他扬了一下手里的东西,好笑地反问道,“这么不明显吗?”
我还以为你走了。
林简在心底回答说。
“昨晚逞能喝那么多,今天胃不难受?”沈恪边说边向小厨房走,“奈何我做的东西实在是拿不出手吃不下口,只能出去买点借花献佛了——还傻站着干什么,过来拿碗筷。”
“哦。”林简如梦初醒般,深深舒了口气,去厨房拿出碗碟摆好。
两个人站在餐桌边,将打包回来的早点依次摆上桌,至此,氛围还算平静轻松,并没有臆想中的尴尬与难堪。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沈恪从不曾、也不会让他难堪。
养胃的小米辽参粥,配着刚蒸好的玲珑菜卷,小菜也很是清淡,新鲜嫩脆,看上去便让人食指大动。
两人相对而坐,安静无声地各自用早餐,等林简喝过一小盅粥后,沈恪放下碗,忽然问了一句:“还难受吗?”
林简在明媚的晨曦中抬起头看他一眼,说:“好多了。”
“嗯。”沈恪彻底放下筷子,神色和口吻都很平静,“彻底醒酒了?”
林简微微一怔,随即小幅度地点了下头:“醒了。”
“好。”沈恪忽然说,“那我们谈谈。”
林简无法不暗自怔然,此情此景,这句“谈谈”,像是一下子将他带回到年幼时光,那段被沈恪养在家里的日子,有很多次,沈恪也是这样平静温和地对还是个孩子的他说,我们谈谈。
谈什么呢?沈恪行为处事有自己的一套原则和理论,面对这人生海海泛舟而行的大千世界,更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与风骨。从小到大,林简听到的、学到的处事态度,都源于这个人。
处事不惊,遇事不乱,戒急戒躁,行稳致远。
而多年后,两人对坐在清晨柔阳之中,沈恪又说,我们谈谈。
林简抻了张纸巾擦过嘴角,继而将那薄薄的一张纸攥在手心,低声问:“谈什么?”
沈恪静了静,目光从他隐约发白的指骨上移开,落到他酒后仍显苍白的脸上,说:“谈谈我和你。”
林简一言不发,一颗心被这句轻缓的“我和你”拉扯得忽上忽下,坠在半空没有着落。
“如果上次在竞标会上,我们没有遇到……”沈恪说到这很轻地皱了一下眉,仿佛这是个让人并不太开心的假设,过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那么,你是不是就真的不准备回来,也不准备再和沈家有任何牵扯瓜葛了?”
“没有。”林简思忖顷刻,实话实说,“我没有那样想过。”
“好。”沈恪又问,“如果是那样的话,你准备什么时候回来?”
“过十年。”
这句回答林简几乎是无需思考便脱口而出,说完后,自己倏然顿住。
因为沈恪的脸色微微变了。
几乎在他说出口的第一时间,沈恪就解码了这句“十年”背后的深意。
林简在用时间做对冲。
沈恪当初养他十年,所以他也要离开十年。
十年前,你始终当我是那个你养大的孩子。
那么我也用十年时间去冲淡记忆,用时间偿还时间,等这十年过后,再站到你面前时,是不是你看向我的目光,能稍有改变?
沈恪看着对面的青年,沉沉叹了口气。昨晚那种巨大的无形的酸涩再一次漫上心口,像钝刀,在心脏最柔软的位置上来回拉扯,泛起难以言说的又闷又重的钝痛。
怎么,这么傻?
“你……”
“别问了。”沈恪刚刚出声,却被面前的人生生打断。
林简垂头闭了一下眼睛,而后抬起目光,平直地看着沈恪,压抑着眼底几乎要藏不住的痛楚,“不谈了,别问了可以吗?”
这样自暴自弃的口吻,沈恪眉心一点一点地蹙了起来。
“昨晚我说过了。”林简狠狠咽了一下喉咙,掩饰着声音中的喑哑,“你不要管我了,行不行?”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林简注视着对面的沈恪,心中涌起难以抑制的悲凉。
这个人永远温和理智,永远风度克己,但同时,也永远高不可攀,平等淡漠地垂眸注视着身边的每一个人。
他温柔平和,却谁也不爱。
就像是,用力踮起脚,伸出手,也无法触及的那冷太阳。
温暖又冰凉。
“不要管我了,就这样吧,行不行?”林简微垂下头,又问了一遍。
从沈恪的角度看过去,能看见他修长的脖颈与肩背拉出一道利落绷紧的线条,像是一张被人蓄力拉开的弓,弦韧劲道,拗成固执又倔强的姿态。
沈恪的声音比平时低沉一些,他轻声叫了一句他的名字“林简,你抬头。”
林简却没动,过了很久,沈恪发现他一直绷着的那口气似乎消散了,肩膀的线条几不可查地垂落坍塌下来,仿佛坚持过后的骤然脱力。
又过了很长时间,林简终于抬起头,直视着他问:“或者,你想我怎么样呢?”根本不等,亦或是不需要沈恪的回答,他语速稍快地自顾说下去,“怎么样都可以的,只要你说。”
“再不见面,或者我再离开,不出现在你面前,都可以。”
“只要你说出来。”
半晌,沈恪说:“我从没那样想过。”
“好。”林简点点头,眼底的血丝似乎又重了一点,但却没有水汽,毕竟他从不在这个人面前流眼泪,“其他的呢,只要你说出来,我就去做,但是——”
林简直视着他,一字一句,那么轻却那么重:“只有一件事不行,你管不着。”
这一瞬,沈恪眸光无声晃动了一下。
一件事,什么事?
就是喜欢你这件事。
我没办法控制,你也同样管不着。
因为喜欢你,是我一个人的事。
与你无关,与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数我一身傲骨,却甘愿沦为这场爱意的囚徒。
只肯为爱臣服。
沈恪久久沉默,只是用黑沉的目光静静看着眼前的青年。
面容苍白清瘦,眉眼清冷又犀利,这样一个疏离孤拔的林简,却会用最虔诚卑微的口吻说喜欢,用自暴自弃甚至是自我厌弃的姿态,豪掷一场长达数十年的、完全看不到尽头的暗恋。
恍惚间,沈恪又想起昨晚无数次问过自己的那句话——
沈恪,你都做了什么?
有很轻微的声音传来,片刻后,身侧的阳光被高大的身影挡住,林简怔然抬起头,看着走到他身边来的沈恪。
两道目光在半空碰撞纠缠,过几秒,沈恪忽然抬起手,掌心覆在他的头顶,很轻地揉了两下。
“别难过了。”沈恪的声音如同揉在他发顶的手掌一张,温沉又轻缓,带着安抚与纵容的力道,说,“林简,我不管你,你且自在随心。”
你的爱意,永远珍贵而自由。
那天沈恪离开后,林简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到他。
一来是城市公园的项目破土动工,他和项目组需要每日进工地踏勘现场,此外工程开始后,便有无数份汇报方案和进度报告需要他来写,原本就有限的时间又遭遇无限压榨,连续加班再次成了常态。
好在这样忙碌的工作状态能够让人无暇其他,像是完美的伪装,疲惫感能够抵消一切夜深人静时的独自幻想。
经过那夜的“酒局风波”后,林简本以为再回到项目组时,会迎来此起彼伏的各异眼光,但风平浪静地过了几天后,他发现自己可能有些杞人忧天了。
那天晚上他被沈恪带走的事,除了方景维之外,似乎再无人知晓。
而方景维在亲眼目睹了他与沈氏大老板种种不同寻常的关系后,也没有私自诘问过他,只是在一次深夜加班时分,两人去茶水间冲咖啡偶然撞面时问了一句:“你和沈氏的沈董之前认识?”
林简没有刻意回避,却也没想详细解释,只是说:“算是,小时候曾在他家里住过一段时间。”
“怪不得。”方景维端着咖啡杯释然而笑,“看来是我那晚听错了,所以才会错意,原来是这样。”
“听错什么?”林简迈出茶水间的脚步一顿,回身问。
方景维笑道:“那晚沈董说‘我的人’,我还暗自吃惊,以为……现在想来,应该是我酒后听得不真切,他说的,可能是“我家的人”,是我理解有误。”
“哦,这样。”林简怔然片刻,却对方景维刚刚的描述完全没有印象,大概是那晚他确实喝得太多,以至于只记得是沈恪凭空天降将他带走,对于当时他说了什么,却丝毫不记得。
“还有……”方景维稍作犹豫,而后竟然举着咖啡杯朝他微微欠身,歉意道,“那晚我酒喝得多,言行举止可能有些失态了,如果有冒犯到你的地方,希望你别介意,我可以道歉,诚心实意的。”
林简面色稍霁,静了片刻后,也同他微微举了一下手中的咖啡杯,淡声道:“组长言重了。”
淡然揭过,自此不提。
然而,随着工程进度的推进,林简接下来要随项目组和承建方的材料采购部一起去趟外地,进购一批大宗材料。出差跑外原本没什么,但是这样一来,皮蛋就没有人照顾,成了留守毛儿子了。
思来想去,林简还是决定问一问沈恪,方不方便在他出差的这段时间,先将皮蛋接回去,如果对方公事繁忙近期无法抽身的话,他也可以送过去一趟。
出行日期定在两天后,这晚林简洗过澡后,站在卧室的小阳台上,犹豫再三,还是拨通了那串号码。
已经是北方的深秋,夜风很凉,林简握着手机等了许久,直至电话那端无人接听自动挂断。
暴露在睡袍袖口外的手腕被风吹得冰凉,林简凝神看了一会儿手机屏幕,在黑屏的前一秒,又按下了重播。
而这次,等待的时间不算太长,电话就被接听,只不过,那边说话的人不是沈恪。
“您好,我是沈董的助理,请问您是?”徐特助礼貌地问询道。
林简心中却没来由地一突。
他打的是沈恪的私人号码,而使用这个号码的手机,沈恪从来不会让助理或是秘书临时保存。
“你好,我叫林简。”林简蹙着眉心,口吻还算平静,但稍显加快的语速却出卖此时内心的不安,“请问……沈恪方便听电话吗?”
大概是从没有人在助理面前这样直呼过沈恪的名字,徐特助明显愣了一下,但这毕竟是老板的私人手机,他还是严谨又客气地说:“现在不太方便,请问您有什么事,我可以代为转达。”
林简心中的不安陡然加重,他开口直接问道:“他在干什么,为什么不方便?”
“呃……”徐特助犹豫着,“这个……”
“我打电话来,是想让他把皮蛋接回去。”林简洞悉对方的踟躇,毫不客气地扔出杀手锏。
如果说徐特助不知道林简是谁还情有可原,但是老板养在身边这么多年的爱犬,那他可太熟悉了,而现在这人居然说……
徐特助不敢怠慢,神色一凛,实话实说:“不好意思,沈董最近可能不太方便出行,这样……您给我一个地址,我明天过去接皮蛋,可以吗?”
“他怎么了?”林简握着手机的手指骤然收紧。
“……嗯,沈董他……”
“你说。”林简沉下一口气,干脆利落道,“他是我小叔叔,没什么不方便告诉我的。”
原来是这样——徐特助如蒙大赦,长舒一口气:“沈董昨天出了一点小意外,左腿受了伤,今天上午刚做完手术,所以……”
“地址。”林简飞快打断他的话,说话间已经快步从阳台跑回房间,从行李箱中翻出一套外出的衣物,“告诉我在哪家医院,我马上过去!”
深夜,网约车飞驰在高速路段时,林简坐在后排想了很多。
一开始是想自己既然要在这边长期生活一段时间,那不如购置一辆代步车,免得再出现这种临时情况时,出门都不方便,毕竟司机师傅导航显示要三个半小时才能到,如果是自己开车的话,可能会节省半个多小时的时间。
这样就能早一点见到沈恪。
又想北方的深秋确实很冷,自己出门时应该多加一件外套或是大衣,而不是这样急匆匆的穿着长裤衬衣就跑出门来。
只为早点见到沈恪。
还想着以沈恪现在的身份,哪次正式出行不是前呼后拥多车开路,怎么这次就这么寸,会在高峰路段发生车祸,也不知道他身边的那群保镖助理秘书司机,是怎么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的。
而他现在只想早点见到沈恪。
车子划破稠密的夜色,向前飞驰着,林简在座位上仰头深深呼吸。
快一点,再快一点。
三个多小时候,网约车在市中心医院大门口停下,林简重新站在阔别五年多的南市土地上,没有任何波澜与欣喜,下了车直奔病房楼跑去。
凌晨一点,更深露重。林简一身单衣,裹着湿润的寒气站在了特护病房的楼层。
整层病房口异常安静,只有护士站的引导牌和安全出口的指示灯亮着。
林简穿过空无一人的走廊,来到最里面的一间病房门口,抬手轻轻敲了下门。
护工和今晚值守的生活助理还没有休息,两人听见敲门声,轻手轻脚地打开门,就见门口站着一个清隽却苍白的青年。
生活助理提前得到了徐特助的通知,但还是与他确认:“您是……林先生?”
“林简。”林简浑身上下冒着寒气,稍稍一点头,目光越过面前的两个人,落到病房最里间卧室的那张宽大的病床上,病房里只亮着一盏睡眠灯,所以看不清床上躺着的人的面容,只能大概看到沈恪的身形轮廓,“他……怎么样?”
生活助理笑了笑,让出门口的位置,引林简入内,声音很轻地回答说:“左腿胫骨骨折,平台移位,但手术很成功,医生说修养好后认真复健锻炼,不会留下后遗症。”
“嗯。”林简点点头,缓步走到病床前,垂眸看着躺在床上阖目沉眠的人。
至此,闷在他胸腔中已经好几个小时的、左右横窜扎着心肺的那口冷气才终于稳当地舒了出去。
林简在沈恪的床边坐下来,一瞬不瞬地看着面前的人。
应该是输液的药物中有安眠镇痛的成分,所以沈恪此时睡得很沉。
哪怕下午才做完手术,但沉眠中的沈恪只是面色有些苍白,神情却依旧丝毫不显狼狈。
他永远是那个从容的,温沉的,矜贵的绅士。
沈恪穿着病号服的一条手臂搭在被子上,还打着滞留针,旁边柜子上的心电图检测仪显示规律又平稳。
林简的呼吸都变得很轻很轻,他伸出手,用指骨轻轻碰了一下沈恪的手腕,触感冰凉,于是林简就轻轻托起他的那只手掌,放进薄被之中。
可能是沉静的黑夜催生放大未知的孤勇,林简犹豫了一秒,没有抽出那只与他交叠的手。
这是第一次,他握他的手。
沈恪所住的这间特护病房是非常大的套件,三室一厅,除去沈恪住的这间最大的房间外,另有两个休息室。夜阑人静,生活助理和护工架不住林简执意留下照看,只得去休息了,此时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过了很久很久,林简藏在被子里的那只手微微蜷缩,用掌心从下至上的,包裹住沈恪的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