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生意场名利圈中的资深老手,几句开场寒暄后,气氛渐渐热络起来,从政治经济再到八卦娱乐,场面上的人永远不会因为缺少谈资而冷了场面。
林简身在其中,并不主动参与他们的闲谈,但若是有人向他提及项目设计方面的话由,他也会自然而然地接下几句,疏离却也平静,并不将拒人千里写在脸上。
这也是小时候沈恪教过他的。
那时林简刚刚升入初中,沈恪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他在学校独来独往已成习惯,有一天无意提起时,林简也就承认了。
“自己一个人比较清静。”
沈恪倒是没否定他这个看法,毕竟在他那里,所有的认知都有缘由和道理,只是轻笑着提醒他:“喜欢清静没问题,与人相交保留距离也可以,但是过度冷漠就不可取。”
彼时,他的话对于林简而言就如同圭臬一般,于是小小少年追问一句:“那临界点在哪里?”
沈恪笑着从他发顶揉了一下,说:“保持基本的礼貌吧,等你长大以后就会发现,在某些时候,适度的距离和得体的礼貌,都成为你保护自己的武器。”
于是林简若有所思地静了静,然后点点头,说记住了。
一直记了这么多年。
等待的空隙里,张总的电话忽然响起,而就在他看了一眼屏幕之后,先是“哎呦”一声,随即条件反射般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捧着电话快步走到一边,找了个清静的地方才接听。
“徐助理,您好您好!”
沈恪目前一助在电话那边问:“张总,您这边报上来的那个城市公园项目的正式合同,总部已经收到了,刚才沈董和几位执行副总已经分别签批,目前合同组卷归档,您那边可以按部就班的来了。”
“好的好的!”张总忙不迭感谢道,“这样的事还要麻烦您特意打电话来通知一声,真是辛苦辛苦!”
“应该的,是您太客气了。”徐特助职场风范一流,“况且沈董对这个项目也比较关注,如果今后工程上出现什么问题或是麻烦,您可以随时和总部这边联系。”
“太感谢了!”张总喜不自胜,“请您转告汇报沈董,这个项目腾晟全力做得尽善尽美,等项目完工后,这座城市公园一定会成为沈氏在这里的地标建筑!”
“好的。”徐特助微笑道,“不过,沈董的是意思是,项目毕竟是市政工程,所以在推进过程中还是要谨慎一些,无论是和政府那边还是和设计方、承建方,要维持良好的合作关系,但是也无需过于密切,尤其是政府方面……您明白吗?”
“……哦。”张总恍然静了片刻,正色道,“我懂了,请沈董放心,我有分寸……正好,今晚腾晟作为资方宴请其他合作方,算是庆功宴,等今晚的酒局一结束,以后便在友好沟通的基础上,公事公办,绝不逾越。”
“您宴请……合作方?”不知为何,听到这句的时候,向来四平八稳的徐特助声调中罕见地带了一丝迟疑,而后对他说,“……稍等。”
电话这边,张总听见徐特助像是将手机拿远了一点,而后低声与旁边的人说了几句什么,但那边的话筒被捂住,对方的声音模糊又不真切,以至于他无法听得完全。
片刻后,徐特助在电话中问:“张总,今晚赴宴的都是哪几位?”
张总心说莫不是总部对这个项目真的是关注非常,要不然怎么连这样的小细节都要亲自过问了?但既然上面问了,他也只能如实回答,说过几个名字后,仍提心吊胆地问:“这几位都是在竞标会上见过的,不过……沈董应该没有印象了吧?”
“……”电话那边静了几秒,徐特助又低声和旁边的人说了几句后,才问,“地址。”
“……啊?”张总一时撞在了猪上,懵了。
“请问今晚设宴的地点选在哪里了?”徐特助波澜不惊地问。
“就,就市郊这座花廊庄园。”张总如实回答道,“庄园后面带一个高尔夫球场的那座。”
“好的。”徐特助得到答案,又简单交待两句后,便结束了通话。
张总望着已经熄灭的手机屏幕,依旧是一脸懵圈的往中厅走,走着走着,才后知后觉地纳闷起来——
好的?好的是什么意思啊?
另一边的中厅里,就在张总接到这个莫名其妙的电话时,仅剩的最后一位客人终于姗姗来迟。
几句寒暄过后,众人便簇拥着向已经上过几道凉菜的餐厅行去。
随着人齐落座,这场酒宴才算正式开始。
据说是因为市住建的这位负责人是湘城人,所以今晚吃得是地道的官府湘菜。组庵鱼翅、剁椒鱼头、吉首酸肉、九嶷山兔、安东鸡……一整桌的油重色浓、鲜辣醇香。饶是林简这种还算能吃辣的北方人,几道菜夹过去后,也觉得口齿生麻。
但这样火辣的菜系无疑是非常下酒的,遑论今晚的餐桌上并无女性,一群男人端杯的架势便更多了几分肆无忌惮的豪迈。
林简并不主动举杯,但若是方景维带队敬酒,或是别人敬到设计方这里的时候,他也不推拒,大大方方的端起白酒杯,随着旁人一起仰颈饮尽。
但喝到半场的时候,林简便有心地不再跟着举杯。
上半场酒桌上没还有完全热起来,在座的每位手边还都放着一个分酒器,走得还是各自认领杯中酒的套路。
而等到两个小时过后,下半场来临,此时局面已经打得火热,原本的八钱酒杯被换下去,取而代之的就成了三两杯,而且酒桌上的风格路数也完全奔着不受控那个方向越跑越偏。
男人们喝高了之后,一开始敬酒还会找个由头,例如“林设计师真是青年才俊,来我敬你一杯!”
或者“方总是港城人吧?来咱们一起和港澳同胞走一个!”
再到后来,干脆连蹩脚的托词都不找了,直接就“哎今儿这菜够味儿啊,来来来咱们一起喝一个!”
“我就喜欢这道组庵鱼翅,真鲜啊!来咱们遥敬大厨手艺一杯!”
林简已然微醺,但他属于喝酒不挂脸的那种,此时眉眼面目依旧清清冷冷,喝多喝少,也只有他自己清楚。
林简缓缓靠上椅背,抱臂看着桌上推杯换盏你来我往的闹腾,头有些晕,所以话就更少了。
而此时,又喝了几圈的男人们终于发现了他这条漏网之鱼,霎时画风一转,好几个人端着酒杯就朝他晃悠过来。
“小老弟!”承建方的负责人是个四十左右的男人,面色黝黑身材精壮,一看就是能喝的那一挂,此时竟也大着舌头一屁股坐在了林简旁边的空位上,举着一满杯52度的高度酒,对着林简含糊道,“说真的!第一次见着你们的设计方案时,我他娘的直拍大腿——绝,真叫一个绝!你这才华灵气……牛逼!来,哥敬你一个!咱们以后合作愉快!”
这样的说辞,这样的场面,林简无法拒绝,便拉过手边的酒杯,与他轻轻一碰,淡声回道:“李总客气了,合作愉快。”说完抿了一口杯中酒。
“哎!你这可不行啊!”李总见他只喝一口,不乐意了,“怎么李哥喝半杯,你就抿一口呢?瞧、瞧不上我是吧?”
“没有。”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流下去,林简微微偏头呼出一口滚烫的酒气,“确实是我酒量不行,只能略表诚意,您别见怪。”
“不行不行!不带你这么喝的啊……”李总见不见怪姑且不谈,住建部门的王处搭话帮腔道,“那话怎么说来着——感情厚喝不够,感情铁,喝、喝出血!你这一看和李总感情就不到位,这是不给面子啊!”
酒意上涌,意识突沉,林简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修长的手指摩挲着透明酒杯,但依旧没端起来,仍是口吻清淡地说:“王处玩笑了,确实是喝到量了,再喝恐怕要出丑,让各位见笑了。”
“那不能!见、见笑不可能!”王处见他身姿周正面色无虞,下意识认为他只是找借口推辞,眼见带了几分不依不饶的架势,“是不是小老弟觉得李总面子不够大?那这样——我和李总一起,敬你一杯,这面子给够了吧?来来来,咱们哥们儿今天必须得干一杯!”
林简眼底的情绪稍稍冷了下来,偏偏此时坐在他另一侧的方景维,竟然将那杯酒往林简手边推了推,笑着插话道:“各位说得没错,这杯酒,我们小林必须得喝,不过二位一起敬他怕是不合适,这样,我和小林还有齐工一起,作为设计方敬二位一杯怎么样——咱们合作愉快,来日方长。”
话音落下,林简稍稍偏头看向他,眼底的情绪淡得已经温度全无。
方景维却嘴角噙笑,不躲不避地与他对视,轻声催促一句:“林简?”
林简看着他静了两秒,而后微微垂下眼睫,嘴角稍稍一扬,划出一个略带讥讽的弧度,随即端起那杯没有喝完的酒,单手撑了一下桌面,慢慢起身,举杯道:“既然这样,我恭敬不如从命——但是这是最后一杯,这杯喝完,各位恕我先告辞了。”
说完扬手灌下杯中酒。
青年身姿清瘦挺拔,仰头喝酒时,脖颈与肩背出绷起一道凌厉利落的线条,微闭的眼睫随着吞咽酒液的动作微微抖动,侧脸轮廓在灯影下显得疏离却优雅,宛若一幅精雕细琢的工笔画。
丰神如玉,朗朗翠竹,他如画中人。
方景维眼底情绪陡然深沉。
灼烫的热意霎时从心口处漫上来,烧过喉咙,涌向四肢百骸,林简放下酒杯,一只手依旧撑在桌面上,清亮的眸光掠过眼前几人,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痕,问:“各位,可以了?”
“啊……可以可以!够意思啊小老弟!”无论是王处还是李总此时如梦初醒,连连点头,赞他后生可畏。
这边喧闹完了,几个人又转桌去敬下一位,林简撑着桌面,微微垂下头,暗自呼出一口滚烫的酒气来。
下一刻,他冰凉的手腕便被旁边的人握了一下,林简全然神经反射般,倏地抽出手来,冷眼看向身边那位。
细腻微凉的触感似乎腻在了指尖,方景维若有所思地捻了一下指腹,随后神色缓和地对他微笑问道:“喝醉了?”
林简微微眯起眼睛,用毫不掩饰地目光打量他片刻,冷笑了一声,回道:“还不至于,不过确实要先走一步了。您和齐工自便吧。”说完便要抬脚离席。
没想到方景维却抬起胳膊,在他身侧挡了一下:“还没散场,你现在走,不合适。”
林简压着心底越烧越旺的那簇火气,冷声说:“那就算我失礼了。”
“林简。”方景维依旧是那副不紧不慢的样子,口吻悠然,“再等一下,陪我去打一圈,到时候我送你回去。”
“……”林简觉得自己这么多年从沈恪身边涵养下来的修养与风度,马上就要毁于一旦。
“让开。”他眸光彻底冷了下来。
谁知,方景维竟然站起身来,颇有几分对峙般全然挡在了他身前,过几秒,忽然笑着问:“怎么,我送你……不行吗?”
饶是林简喝了这么多酒,对于外人的情感反馈再如何迟钝,此时也从这不寻常的口吻中,听出了一丝其他的意味。
真是……可笑。
“送我回去?”他微微眯起眸子,神色冷然笑意讥讽,“就你?”
“就我。”方景维上一步,朝他再度伸手,而就在指尖将将碰到林简手腕的前一秒,餐厅的那扇沉厚古朴的雕花木门,忽然从外向两侧推开。
屋内的酒意喧哗霎时一静,众人闻声望去,而后齐齐抽了一口冷气。
沈恪站在打开的门扉中间,眸光傲然地逡巡过众人,最终隔空穿来,落到了林简身上。
林简迟缓地眨了眨眼睛,看着此时那个面沉如水走向自己的人,以为被醉出了幻觉。
“沈……沈董?!”腾晟的张总最先反应过来,磕磕撞撞地跑到沈恪旁边,惊惧之下连话都说不利索了,“您您您……您怎么来了?!”
在场所有的人愣了两秒后,只见呼啦一下,全部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开玩笑,沈恪站着,没人敢坐。
“来接个人。”沈恪随口一答,却谁也不看,径直走到林简面前。
林简微微抬头,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张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
此时此刻,他朦胧的醉意全部写在那双清亮凝定的眼眸中,但站在沈恪面前时,人却是极乖的样子。
一如当年那般。
沈恪忽略掉周遭众人惊愕的神情,微微垂眸看着眼前眼波粼粼的青年,过两秒,轻声问:“喝醉了?”
林简懵然失措,先是摇摇头,而后动作慢下来,又皱着眉,点了点头。
看上去一副不大开心的模样。
沈恪默默叹了口气,解开黑色风衣的扣子,脱下来反手披在林简身上:“那就回家。”
林简双肩无声震颤,顺从地没有一丝反抗地被他拉起手腕。
而此时,始终状况外的方景维却突然出声:“沈董。”
沈恪脚步微顿,没回身,只是稍稍侧头:“方总还有话说?”
“沈董,这不合适吧?”
短短片刻,就算方景维尚且看不出两人之间究竟是何种关系,但凭猜测也一定是渊源匪浅,但就这样让人把林简带走……他又有些莫名不甘。
也就是仗着今晚醉意上头,他居然上前一步,笑着问:“我的员工,您就这样带走了,于情于理,都不妥当吧?”
“……是么?”沈恪侧眸看他一眼,虽是声中带笑,但眸光中的余温却淡了下来。
方景维陡然一惊,顿时酒醒了大半。
而此时,就听沈恪声色平静地告知包括但不限于方景维的在场的每一个人——
“我的人,还轮不到你做主。”
第五十七章
北方的秋夜温凉似水, 林简身上裹着沈恪的长款风衣,衣领拉到稍稍遮住下颌的位置,整个人被沈恪虚拢在怀中, 就这样众目睽睽地被带走了。
室外不知何时起了风。
呼吸间,鼻端皆是旷远深邃的雪杉气息, 是沈恪曾经惯用的水生木质调男士香水,林简此时周身都浸在独属于沈恪的气息之中,这清冷疏离的香调像是和醇厚的酒意萦绕纠缠, 一同烧得他意识恍惚迷醉, 脑子更加晕乱。
沈恪带着他大步来到车子旁, 打开副驾的门,将人扶上车后, 自己又转到驾驶位这边。
林简依旧无声无息, 安安静静用额角靠着车窗, 纤长的眼睫垂下来, 在眼底投落出一小片阴影,他微微抿着嘴角, 一副乖觉又柔顺的模样。
让人气都气不起来。
关上车门, 沈恪发动车子,视线在林简的侧脸停留片刻, 低声喊他:“林简。”
林简没动, 像是过了几秒才听见这声音一样, 轻轻抬起一双朦胧醉眼眼睛, 看了过来。
原本澄净的眸光此时染着醉意,眼尾被酒气熏出一抹薄粉, 宛如揉碎的胭脂湿红,半晌, 他眼皮眨了一下,从嗓子里逸出含糊的一声:“嗯?”
“安全带。”沈恪用眼神示意他一次,“扣好,我们要走了。”
林简却完全没动,像是霎然间怔住了。时间分秒过去,他所有的思维都聚集在沈恪刚刚说的那两个字上。
我们,我和你。
说不清是刹那间福至心灵般清醒过来,亦或是醉得更加深沉,林简忽然歪了一下头,偏转身姿,让自己整个后脑靠上车窗,这样的姿势,使他整张脸完全面向沈恪的方位,而后声音很轻却很笃定地叫了一声:“沈恪。”
沈恪帮他去拉安全带的手顿在半空。
林简清亮的眼底像是汪着一泓清泉,听不见他的回应,他便又稍稍提高了一点音量,又喊了一遍:“沈恪。”
他声线微微发飘,嗓子也有些低哑,像是在压抑着隐藏着莫名巨大的、浓重的情绪。
沈恪停在空气中指尖颤了一下,而后稍稍探身,拉过林简那侧的安全带,将人扣好。
依旧没有回应,林简在阵阵失重的晕眩中闭了一下眼睛又睁开,声音蓦然多了几分难以察觉的委屈与哀婉:“……小叔叔。”
这三个字的杀伤力能有多大,只有他们两个人心知肚明。
“……”沈恪无声叹了口气,终于妥协,招架不住般“嗯”了一声,“坐好,小叔叔……带你回家。”
像是干渴了许久的人,百般苦求后终于得到一丝清凉甘泉,林简意识恍恍惚惚,思维身不由已,却仍不敢痛快畅饮,只好小心翼翼地将这捧清冽掬在掌心,每当喉咙灼痛到快要忍不下去的时候,才诚惶诚恐地啜饮一小口。
小叔叔——
这三个字,宛如宿命般缠绕扎根在他生命之中,求不得,却也逃不脱。
而这个人,便是他心底那泓潋滟相思潭。
回程途中,沈恪专注开车,但神奇的是,林简自从他应了那句“小叔叔”后,整个人便全然沉静下来,不吵不闹也不再出声,像是倚着车窗玻璃闭目养神般,丝毫没有一丁点醉酒后的失态与无状。
车子行驶进市区,沈恪在等红路灯的间隙看了旁边人一眼,发现林简眉心不自觉地皱着,额上也浸出了一层细密的薄汗,原本就苍白的唇色此时更显得没有血色。他眼睫紧闭着,却一副睡得极不安稳的神情,像是在莫大的痛苦中犹自挣扎,不得解脱。
沈恪额角一跳,知道他这是醉意翻涌时极不舒服的表现,于是等红灯过后,将车停在路边的车位上,伸手从后排车载冰箱中拿出一瓶不算太凉的纯净水,轻声喊他:“林简?”
林简眉心紧皱,明明听见了沈恪的声音,但眼皮像是压着千钧重,费尽全力也无法睁开,挣扎片刻后,只得懊悔地胡乱嘟囔了一声什么。
沈恪别无他法,只能解开自己这边的安全带,一只手伸到林简脑后,微微托起他的后颈,另一只手将纯净水递到他嘴边:“听话,喝点水清醒一下,马上就到了。”
林简醉得无知无觉,但依稀中听到身边这道温沉的嗓音,却十分配合地张开了嘴,就这沈恪的手喝了两小口水。
清凉甘甜的纯净水顺着喉咙咽下去,稍稍平息了肺腑之中烧得正旺的那团熊熊烈焰,过两秒,林简很慢地睁开了眼睛。
蓦然对上一双深邃沉缓的眼眸,林简只觉得自己脑袋嗡的一声,一瞬间又陷入了那个无数次的梦境之中。
行动先于意识,完全顺从本能。
下一秒,在沈恪讶然的目光中,林简稍稍侧头,将自己的侧脸完全陷入他的掌心。
“小叔叔。”迷蒙缭乱的梦境之中,他依旧这样喊他,眉眼之中却在没有清醒时的清冷与疏离,全然是一派柔顺温软。紧接着,林简垂落眸光,亲昵地用侧脸轻轻蹭了一下沈恪的掌心,低声说,“……我好想你啊。”
酒醉之人面颊滚烫,沈恪托着他侧脸的指尖倏地一动,再次陷入更大的震惊之中。
“知道你很忙,所以……这次就五分钟……”林简微闭着眼睛,自语般低声呢喃,“只和我待五分钟,行不行……”
清冷桀骜的青年自有一身硬骨,孤拔铮然,却只敢在梦中卸下所有冷硬的抵抗与防御,放任自己臣服于一场幻梦之中。
沈恪眸光沉沉,保持着这个姿势很长时间没有动,直到掌心依托着的人再次睡着,才很轻很轻地抽回自己的手掌。
他静坐许久,透过前挡玻璃沉默地注视着浓黑天幕中的那轮冷月,心中一片酸软弥漫。
我都做了什么呢——沈恪心想。
再次启动车子时,沈恪开得很慢,想让身边的人能够安稳地多睡上一会儿。
原本十几分钟的路程,他耗费了半个多小时,才将车子停到了园区公寓的大门口。
此时林简依旧完全是深醉的状态了。
沈恪将他的一条手臂搭载肩膀上,半抱着将人扶进电梯,到了林简公寓门口,从他口袋里找出钥匙开门。
打开玄关的壁灯,家里的皮蛋早有准备一般,第一时间蹿了过来,看见回来的是两个人,更加兴奋卖力地摇起了尾巴。
“嘘,别吵。”沈恪抬腿挡了一下差点就要扑倒林简身上的皮蛋,低声说,“让他好好休息,明天不用晨跑了,给你放假。”
皮蛋定定看着造型犹如连体婴儿般的两个人,过几秒,忽然低低地“嗷呜”一声,摇着尾巴掉头跑到了自己的睡垫上,身子一趴,前爪一伸,狗头一搭,用实际行动表示:本蛋马上就可以入睡!
“……”
沈恪扶着林简走进卧室,将人放在床上,而原本在车上睡了一路的人这样一折腾,到底还是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对,林简眼底漫起的血红格外明显,沈恪俯身在他上方,片刻后,轻声说:“闭眼,继续睡。”
而林简这次却很慢地摇了摇头。
他脑子依旧混沌不清楚,但是意识却稍稍回笼了一些,此时竟然要挣扎着坐起来:“……我去洗个澡。”
“喝了这么多,明天酒醒再洗。”沈恪按了一下他的肩膀,想让人再度躺下去,可半醉半醒的林简却没有完全醉酒状态那么听话了,感受到肩膀上的力道,脊背也只是稍稍僵了一瞬,就再次摇头起身,“不,就现在。”
他轻轻拨开沈恪的手,从床边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向浴室走去,沈恪不敢勉强,只好放行。
沈恪一路跟他到浴室门口,看着人走进去,不忘交代一声:“简单冲一冲就出来,免得出危险。”
林简虽然酒醒了一些,但是神智依旧迷茫,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只“嗯”了一声,就走进浴室,关上了门。
隔着一道磨砂玻璃门,片刻后,沈恪听见有水声传出来,才稍稍松了口气。
可不消片刻,水声就停了,沈恪刚想问里面的人怎么了,就听林简在门那边嗓音含糊地说:“不好意思,忘了带浴袍进来,能帮我拿一下吗?”
沈恪说好,问在哪里。
林简:“卧室衣橱中有一个行李箱,就放在行李箱最上层。”
“等一下。”沈恪说着走向卧室。
但走了两步,一个很古怪的念头不由浮现出来——
像浴袍这种每天都要穿的居家衣物,为什么不挂在浴室,而是放在行李箱里?
但眼下状况由不得他多想,沈恪快步走到卧室,打开衣柜就看见了林简说的那个行李箱。
行李箱不算很大,但重量却不轻,沈恪将箱子从衣柜中拎出来,放到地板上打开,最上面摆放的就是林简是浴袍。
他拿起衣服刚要起身,余光不经意间扫过箱子内里时,倏然怔了一下。
浴袍拿开,行李箱里放的东西便一目了然。
分类叠好码放整齐的衣物,内层网兜里是林简的护照和港澳通行证,最表面的位置,放着充电器笔记本和两册园林景观设计的专业书。
不麻烦吗——这是沈恪看见这些东西是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
明明是日常生活中最常见的物品,却都分门别类的放在行李箱中,而每次要用的时候,再来箱子里拿……看样子,用过之后依旧又放回原位。
对于林简那样一个从小到大行事风格都简单直接的人来说,这一系列的动作下来,未免太过迂回折腾。
沈恪蹙眉看着那个箱子,很快,脸色就微微变了。
不是的,他忽然间福至心灵——
这并不是林简突然改变了生活习惯,而是……这些东西始终妥帖的放在行李箱里,就如同,无论他什么时候想要离开,立刻就可以拎起箱子直奔机场一样。
而在这一瞬间,沈恪终于明白了两次来林简的公寓,那份始终隐约萦绕的古怪在哪里。
林简虽然住在这里,但是这整间公寓中,任何地方都没有他的个人物品,就像……丝毫没有人在这里生活过的气息一样。
沈恪一颗心直直下坠,他缓缓蹲下来,指尖拨开箱子里几件叠好的衬衫,下一秒,一个略显陈旧但却十分熟悉的物品就出现在视线中。
是一个棕色的文件盒。
沈恪大脑一声嗡鸣,记忆倏然被拽回到曾经的往事碎片中。他记得自己曾经见过这个盒子一次,在很多年之前。
那时候林简还没有上高中,不管是小学还是初中,每次考完试都会拿着成绩单来找他签字,而有一次在林简收拾房间时,他曾亲眼看见他将自己刚签过字的那张单子,放进了房间柜子底层的这个盒子里。
当时他还打趣问他:“留着这些东西干什么,还这么宝贝?”
而才是少年模样的林简转头瞪他一眼,干巴巴地吐出两个字:“愿意。”
毕竟每次不是全A档就是三类第一的名次,当时他只以为是少年人固有的小小骄傲,却未曾想,在许多年之后,自己竟然还能再见到这样带着斑驳回忆的旧物。
沈恪沉沉舒了口气,用很轻的力道将那个文件盒打开,把里面的一叠已经变得薄脆又泛黄的纸张拿出来,一页页看过——
沈恪,沈恪,沈恪……
每一张纸的右上角,都是他的名字,都是他当年亲手写下的笔迹。
即便年份太长,有些纸页上的字迹已经模糊,但始终被人偷偷的,妥帖的,保存下来。
藏得这么深,这么久,哪怕越了汪洋国境,却依旧固执地带在身边。
沈恪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什么感受,只觉得有浓重的酸涩顺着心口一直倒流着涌上来,漫过口鼻耳目,酸得人舌根发苦。
但更让他始料不及的是,这叠成绩单下方,竟然还有其他东西。
沈恪眨了一下眼睛,垂眸看去,过两秒看清那是什么东西之后,整个人简直心神俱震。
是很厚的一叠登机牌。
一叠……没有检过盖章的登机牌。
大概五六十张,用曲别针别着,按照时间顺序排列码放。看日期推算,最上面的一张,应该是林简毕业回国前夕的时候。
这些登机牌的始发地有英国伦敦的希斯罗机场,有美国的费城国际机场,但目的地却只有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