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潮—— by寒鸦/梅八叉
寒鸦/梅八叉  发于:2024年04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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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猛然惊醒,看向门底的缝隙,那里有微光——来自夏泽笙卧室方向。
他记得刚才对面卧室漆黑一片。
秦禹苍翻身下床,顾不得穿拖鞋,推开门,赤脚大步走到夏泽笙门口。
那里面开了灯。
床上整整齐齐。
不见夏泽笙踪影。
他把家里所有房间都看了一遍。
夏泽笙不在家。
电话那头一直忙音,没人接听。
秦禹苍放下电话,表情凝重起来。
夏泽笙……
不见了……

秦禹苍找到金钟公墓的时候,天还未亮。
公墓值班的保安很是慌张,见他来了,才开门说:“那个山上的人是你朋友吗?”
秦禹苍说:“是我爱人。”
“真是疯了。大半夜地来什么公墓。”保安还心有余悸道,“刚巡逻上了山,山上连路灯都没有,黑漆漆一片。手电一照就看到有人站在那里,我们另外一个同事当场吓得晕过去,已经送医院了。我要不是胆子大,今天也交代在山上了。”
“实在是不好意思。”秦禹苍从怀里掏出一包新的中华烟,还有一个装着钞票的厚实红包,塞到保安手里,那个触感让保安的态度顿时好了不少,“您那位同事的医药费和其他损失都由我来承担。我朋友已经去医院了。”
“哎……你劝劝你爱人,人死不能复生。更不能半夜跑来墓地,怪吓人的。”
“我会的。”他说完要进去,保安叫住他,给了他一个手电筒。
“你一个人行不行,要不等等天亮了再上去?这会儿有点瘆得慌老实说。”
“多谢关心。”秦禹苍拿过手电筒往里去。
很快,大门和保安,还有门口的路灯都被抛在了身后。
天色逐渐暗沉了下来。
来自都市的声音一一消失。
虽然之前来过一次,但是黑暗让这里变得陌生。用手电扫过去,柏树之间影影绰绰,矗立着无数墓碑,一眼看不到头。
秦禹苍在墓园中间找到了那条上山的路,然后关掉了手电筒,很快瞳孔适应了这片黑暗,月光让上山的柏油路清晰可见。
他在黑暗中前行。
活的气息少了。
全是死寂。
可是他并不害怕,这是他经历过的状态。
比起那些自己吓自己的恐惧。
他更担心夏泽笙的状态。
一个小时之前,发现夏泽笙离开的一瞬间,他承认自己心慌了,第一个条件反射,就是夏泽笙可能回夏家了。
他给夏泰和打了电话,询问夏泽笙是否回了家,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然后拨通了沈英珍的电话,沈英珍在夜里被吵醒,还有些茫然,然而听清了秦禹苍的问题,吃惊道:“没有,夏先生没有和我联系过……他没事吧?需要我请广州的朋友帮忙吗?”
接着是夏晗。接了电话的夏晗听完他的话,直接破口大骂:“姓秦的,你跟秦骥一样不是个东西。你到底怎么欺负夏夏了!我现在就回广州,你给我把话说清楚!”
挂了电话,秦禹苍沉思了片刻。
他翻出夏泽笙的通讯录。
那个列表不算短,可是翻过去多是些泛泛之交。
他拉了个群,将童昊、梁丘鹤,沈英珍还有夏晗都拉到群里,然后把通讯录扔到里面。
【照这个列表挨个联系。】
前面几位都知道秦禹苍应该是非常着急,也没多说什么,半夜爬起来分头电话。夏晗在群里骂骂咧咧,但是终究还是领了一份名单去打电话。
在几个人寻找夏泽笙踪迹的时候,秦禹苍已经拿了车钥匙下楼,往二沙岛方向去。半夜路上没有车,以往三十分钟的路程,他踩了一路油门,十五分钟就到。
他笃定夏泽笙应该就在这里。
夏泽笙无处可去。
他还有哪里可以去呢。
二沙岛别墅里还在用着过往那串密码,他开门进去,里面的家具、藏品、挂画全都被搬空了,空空荡荡,一目了然。
夏泽笙不在这里。
他没有回来过。
又一次落空了。
路灯把他拉长的影子投射到了别墅的地板上,更显冷清。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走进去,在空荡荡的别墅里走过,穿过曾经挂满各类名家作品的走廊,进入有着落地门窗的起居室,然后从后面的小电梯上了二楼,电梯门一打开,便是一扇南向的窗户。
窗台下放着一只小桌子,那只小桌子没有被拿走——大概实在是太不值钱,秦飞鹏看不上眼。
秦禹苍记得这个角落,他只要回来,多少会在这里驻足,因为阳光很好,外面的风景被窗框裁剪成了一幅美丽的画,四季变换,有些趣味。
后来,他便总能看见一捧热烈绽放的鲜花,插在花瓶里,摆放在这张小圆桌上,与窗外的景色相映成趣。
白天来做工的阿姨说过的。
——夏先生每日都会换一束花。他说秦先生工作太忙,在这里摆上一瓶花,他能多看两眼,让他换换脑子,轻松一下,也是好的。
夏泽笙看似柔和,其实很是倔强,他厌恶夏家,怎么可能回去。夏晗和沈英珍甚至不在广州。
秦禹苍出神片刻,逐渐冷静了下来,他给童昊去了个电话:“你帮我查下金钟公墓今晚有没有什么动静。”
过了一会儿,童昊便回了电话:“金钟公墓保安摔断了胳膊,送医院急诊了。我打了电话过去问,正好他们也在找咱们。说有人半夜上了山。”
秦禹苍上山后,看到了夏泽笙。
他群里发了条信息:【找到了】
这才走过去。
他已经调整好了自己的状态,没有露出半分焦急,只是安静地站在夏泽笙身边。
夏泽笙没有哭,比起白天的歇斯底里,这会儿的他好像浸入了深蓝色的海,再发不出一点声响。
“对不起。”过了一会儿,夏泽笙低声说。
秦禹苍问:“为什么道歉?”
“凌晨四五点,还要你奔波来这么远的地方。”夏泽笙回答,“我应该和你说一下再来。要找到这里……真的麻烦你了。”
“结合你白天的反应。这不是一个很难猜的选项。”秦禹苍面色如常,打算回去就解散那个群聊。
“谢谢。”夏泽笙又说。
“为什么又道谢。”
“……你对我已经很好。”夏泽笙说,“我们明明有约定,可我还是……对前夫念念不忘。禹苍,你真的是个很好的人。”
夏泽笙看着墓碑上,秦骥那张黑白照片。
他对绝大部分人都很有耐心。人们评价他拥有财富、地位,以及得体的教养。
于是无数人对他趋之若鹜。
即便他来者不拒,对于自己的情人,也都妥善对待,从未苛责或者为难过谁。
很难不喜欢他。
很难不想要爬上他的床。
爱上秦骥,并不是什么太难的事。
包括他。
太阳升起的时候,缓缓拉出了一条泾渭分明的线,落在墓碑上,像是要提醒夏泽笙分清楚过去和现在。
在这样的清晨,夏泽笙轻轻叹息一声:“我们走吧。”
回去的路上一直沉默。
在小区门口,卖花的大叔早早出摊,流动花车上的茉莉叶子舒展,花朵精神,像是刚刚采摘下来的。
秦禹苍买了一束茉莉。
等到了地库,下车后,秦禹苍打开后车厢,花了点时间,拿出一张拆开的桌子。
“来帮忙?”他对夏泽笙说。
夏泽笙愣了一下,这才过去,接过桌子腿,秦禹苍抬着桌子的面板,两个人上了楼。
进了家门后,秦禹苍拆开了包裹住桌子的那些泡沫纸,露出了里面的枫木本色,然后在客厅靠近阳台的地方,安装好了那张桌子。
“眼熟吗?”他问夏泽笙。
夏泽笙其实认出了那张熟悉的小圆桌,但是又有点不敢相信。
他看着秦禹苍从厨房拿了只高脚杯,接满水,然后把刚买的茉莉插在高脚杯里,放在了圆桌的中央。
他调整了一下角度,放在落地窗一侧,于是近处的花与远处的江景相得益彰。
“你可以去买个花瓶。”他对夏泽笙道,“然后插一些你喜欢的花束。”
夏泽笙眼眶湿热起来。
疲惫的他再无力支撑自己,顺着墙滑落,跪坐在地,怔怔地看着那熟悉的桌子,像是回到了以前。
秦禹苍蹲下来,坐在他的身边。
“对不起,禹苍。”他说,“我真的,好想念他。”
这不是秦禹苍想听到的话。
可是他没有再说什么。
陪夏泽笙坐在那里。
……对,只是这么安静地坐着,便能感觉到悲伤从夏泽笙的身体里蔓延出来,渗透入他的身体,让他的心也浸入悲伤。
“阿笙,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好过一点?”秦禹苍问。
他明明已经解决了夏泽笙面前的困境。
他明明已经让夏泽笙得到了九霄。
他甚至让秦勇跪下来道歉,挽回了夏泽笙的尊严。
可是这并不够。
远远不够。
夏泽笙本想回答不需要,你已经做得够多了。
他还没有开口,就听见秦禹苍叹息了一声。
“你想念秦骥。”秦禹苍说。
“我说过,要实现你的愿望。只是我没有办法让秦骥真的复活。”秦禹苍又说。
接着秦禹苍托住他的脸,与他对视:“你总说,我的气质与秦骥相似。那么,把我当成他吧。”
在夏泽笙吃惊的眼神中,秦禹苍又叹息了一声,像是放弃了什么矜持:“今天是星期天,我便假扮秦骥,陪你一天,好不好?”

与秦骥相处一天,是什么样的感觉?
夏泽笙在这一刻,脑海里有很长一段时间的空白。他还不曾开口,秦禹苍已经用左手捂住他的双眼。
眼前一片黑暗。
接着是一个吻。
好奇怪……明明是秦禹苍,明明是同样的吻。可是在黑暗中,那个吻似乎来自另外一个人,来自秦骥。
所有设下的防备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湿意迅速的在秦禹苍手底蔓延,夏泽笙给了他一个紧紧的拥抱。
“你一直都知道……是不是?”夏泽笙声音哑着问他。
“知道。”秦禹苍说。
夏泽笙在每一个同眠共枕的夜晚,在漆黑中,恍惚中错认的人都是秦骥。他虽然从未明说,可是只要在黑暗中,他便会认错人。就像他们第一次发生关系时那样。
所以秦禹苍才会一直在热拥中反复确认,夏泽笙眼前的人到底是谁。
“我太卑劣了。”夏泽笙低声道。
“不……说起卑劣,也许我也不遑多让。”秦禹苍语焉不详地回答。
靠着这样的确认。
让他清楚地记起,自己已是秦禹苍,足够与秦骥告别。
此刻,他主动模糊了这个界限,只为安抚夏泽笙。
夏泽笙在他的怀中,从未有过的柔软依恋,紧紧抱着他,不肯松开。秦禹苍将捂住夏泽笙眼睛的手撤下,擦了擦夏泽笙眼角的泪。
“你等我一下。”秦禹苍说完,去打了几个电话,回来后对夏泽笙道,“我推掉了所有工作。你今天想做什么,我都陪你。”
夏泽笙一时有些无措。
与秦骥在一起时,他从未主动过。
“你想、你想做什么?”他问。
秦禹苍看了一眼时间:“给我煲汤吧。虫草红参猪心汤,我很想念那个味道。”
夏泽笙翻出了上次去秦瑞家,带回来的红参和虫草。
冰箱里有冷冻的猪心。
等把食材都准备好,放入紫砂煲内,秦禹苍这边已经穿好了准备出门的衣服。
他便顺口说:“汤煲上了,一会儿出门回来就能——”
说完这话,他回头去看,话已经消失在嘴边。
最近天气热了,秦禹苍本已经换了短袖衬衫,搭配轻薄西装或者针织衫。颜色也符合他年轻人的定位,多数是莫兰迪色系。
可是今天他换了风格,是很严谨保守的一套栗子色三件套西装,质量很好的材料、良好的裁剪,凸显了他的品位和格调。
背心兜里有一条装饰性的蓝宝石白金链扣,袖扣和领结扣也是同款。手腕上是一块定制款的满钻蓝宝石三针腕表。
夏泽笙记得这套首饰。
曾经是秦骥最爱的一套蓝宝石饰品,他曾以为秦骥带上了钻星号,最后却在胥嵩的高定店里找到。这套首饰,也成了他进入臻美高珠展的敲门砖,才有了后来的这些事情。
而当秦禹苍佩戴它们的时候,显得如此自然,这些价值不菲的饰品成了他优雅的点缀。成了衬托红花的绿叶。
头发被他背梳起来,露出光洁的额头,戴上了那副平时只有看平板才用的眼镜。
整个人一下子成熟内敛了起来。
流露出的气质,让夏泽笙恍惚。
……他甚至有些分不清面前的人到底是谁。
秦禹苍在穿衣镜前整理自己的袖口,外套在他手里拿着,另外还有一条宽领带,他回头对夏泽笙说:“过来帮我系领带。”
夏泽笙走到他面前,帮秦禹苍穿好了西装外套,然后转到他身前,为秦禹苍系好了领带。
比起之前时尚的细领带,加宽领带更显老派沉稳。
是秦骥偏爱的风格。
“不合适吗?”秦禹苍问他。
夏泽笙抬眼看他。
是的……比起以前,他其实现在已经能分清秦禹苍和秦骥的不同。
可,当秦禹苍这么做的时候,他根本无法克制自己将秦禹苍与秦骥重叠。
这是不对的。
不公平的。
是荒谬的。
面前人的胸膛如此宽阔,他曾凑上去,偷听那个稳健的心跳。这次他不用再偷听,他被纵容了,被环抱在怀中,任由他贴在左胸。
“我们去哪里?”过了好一会儿,秦禹苍问,“你一定有想过如果出门要去哪里吧?”
——或者在这段时间内,可以假意他做秦骥。
夏泽笙说:“我有一些想去的地方,和你。”
最开始是中山大学的老校区。
“一直想来你的学校逛一逛。”夏泽笙说,“我没读过大学,很向往这个环境,想知道你年轻时读书时是什么样子的。”
中山大学离二沙岛和现在这套住所都不算远,从北门下车,两个人在路边看了一会儿珠江上来往的航船,顺着北门的路,路过中山先生的雕像,又一路走过怀士堂,最后凑巧赶上一堂公开讲座。夏泽笙拉着秦禹苍从后门进去,坐在最后一排,听了好一会儿。
期间他一直牵着秦禹苍的手,没有松开。
下课铃一响,还不等别人有反应,他又拉着秦禹苍提前小跑离开。错开了人流的他忍不住为自己的机智笑起来,笑了好一会儿才问秦禹苍:“你饿不饿。”
他们早晨没来得及吃早餐。
这会儿已经十点多,怎么会不饿。
这个时间,学生饭堂都还没开始午餐,倒是从学校出去,便有食街,一人一碗云吞面吃完,不过十五元钱。
可是夏泽笙似乎没有吃饱,去马路对面又买了好几个钵仔糕,递给秦禹苍。
“你大学时不吃这个吗?”他问,“方建茗喜不喜欢吃?”
这似乎是道送命题。
秦禹苍接过一个马蹄钵仔糕,咬了一口,软弹香甜,斟酌了一下缓缓开口:“他不爱吃甜食。”
夏泽笙听到这话,眼睛眯了眯,却没再说话,只是吃钵仔糕。
“我和方建茗在怀士堂外定情,在珠江边上分手。”秦禹苍对他补充,“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所以你现在不爱他。”
“爱情的本质不过一场性激素紊乱。就算是再铭心刻骨,也持续不了十几年。”秦禹苍道,“那样是要出问题的。”
夏泽笙仔仔细细吃完了手里的钵仔糕,擦了擦手,这才开口:“我喜欢吃甜,还喜欢吃辣。我也喜欢你,很多很多年了……秦骥。”
秦禹苍沉默。
这果然是道送命题——如果他是秦骥的话。
还好他不是秦骥……可是谁又能说清楚,现在的、此时此刻的秦禹苍,到底是不是秦骥呢?
夏泽笙没有再纠结方建茗的事情。
他将竹签都包好扔在垃圾桶里,想了想,笑道:“我想起来了,我想去看电影。”
“好。”秦禹苍答应他。
“咱们找个私人影院吧。我以前在团里的时候,经常跑出来偷偷看电影,也不敢去大影厅,只敢租那种小时付费的私人影院。”
离这不远便有好几个私人影院。
夏泽笙选了一个,拉着秦禹苍的手就走,像是赶时间,但是他一路兴高采烈,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像是恋爱中的年轻人,充满天真又无所畏惧。
他们选了一个提供免费爆米花和可乐的房间,坐在柔软的沙发上,秦禹苍开了投屏问他:“看什么?”
“都可以。”夏泽笙想了想,“老片子,爱情片。”
秦禹苍按照他的要求做了筛选,随机出来的是《廊桥遗梦》。
这个故事众人皆知。
四天的时间,两个中年人的爱恋,有夫之妇和一个外乡人。
明明飞蛾扑火,却无法克制。
爆米花不知道什么时候吃完了,冷冰冰的可乐配上这个故事更显得悲伤,到最后,每一口都像是咽下的苦水,成了无法成全的两难。
“带我走,此刻就走,带我去你到过之处,到世界的另一端。”主人公说出这样的台词的时候,夏泽笙的泪便奔涌而出,一直流个不停。
故事的最后女主角选择了责任和家庭,而男主角选择了成全。
等电影结束,直到秦禹苍从怀中掏出手帕为他缓缓擦拭。他听见秦禹苍叹息了一声。
“明明那么爱哭,还要看这种电影。”
“你、你不懂。”夏泽笙哽咽。
“好,我不懂。”秦禹苍说,“还想去哪里?”
夏泽笙说:“我想去广州塔。”
其实十几年前没有广州塔。
后来有了,似乎就成了情侣们来广州必去的打卡圣地。
楼顶有各种娱乐设施,还有可以眺望很远的投币望远镜。夏泽笙像是好奇宝宝,每个望远镜都要认真看很久,他一边看一边还发出各种惊奇感慨的声音,如果时间到了,秦禹苍便会再给他补上一枚硬币。
他看得那么认真,耽误了不少时间,可是秦禹苍没有不耐烦。
天色都快暗了下来,他才意犹未尽地结束观察,对秦禹苍说:“广州可真大啊。”
“嗯,广州很大。”
正说着,广州塔亮起了灯。
成了冲天的光柱,绚烂无比。
旁边的摩天轮也亮起了彩灯,旋转着从轨道出去,像是一闪一闪的星星。
他只看了两眼,秦禹苍便去买了票,两个人排了一会儿队,坐上了全世界最高的摩天轮。远远可以看见二沙岛的别墅区。夏泽笙对秦禹苍说:“我搬过来后,能从窗户里看见这边,就在想,等你哪天不忙了,可以一起来这里看看。现在这个愿望也实现了。”
他靠在座位上,笑了笑。
那个带着无比欢喜和兴奋的年轻人消失了。
熟悉的夏泽笙回来了。
“谢谢你,禹苍。”他说,“我很高兴。”

第52章 错位(下)
夏泽笙说完了那番话,像是完成了什么任务一般,钻回了他的躯壳里,戴上了那张敷衍人的面具。
这一天,他陪着夏泽笙演戏。
于是夏泽笙也陪着他演戏。
真似一对情侣,在这羊城中游玩。
……不只是这一天,他作为秦禹苍的每一天都在演戏。
又或者往回追溯三十来年,诞生为秦骥后,又何尝不是做戏给人看?
霓虹下,广州尽收眼底,车水马龙的路面像是拉成了一张光网,所有的人都被束缚其中,终其一生,都在扮演着别人眼中的自己。
摩天轮还在缓缓转动着,向着更高的位置攀爬。
天色暗沉。
昏暗的光线中,看不清对面人清晰的面孔。
也模糊了心底的防线。
“我小时候广州还不是现在的样子。”秦禹苍忽然开口,“那时候不管哪个区,都乱糟糟的,多的是西关大屋,两三层的矮楼,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一楼都是商铺。一条街上的家家户户原本来自一个村,都互相认识,搬到楼里,又都成了邻居。90年初的时候,秦飞鹏扩大生意规模,开了好几家金行,为了方便拿货,除了住在白云居,还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吃住在加工厂附近。他也是那时,和我母亲结婚的。”
夏泽笙愣了一下,秦禹苍所说的,似乎是秦骥的过往。
还好,秦禹苍没有给他留下太多的困惑。因为接下来,他一直说了下去。
“我从小,秦飞鹏在家的时间便很少。母亲说他生意忙,外面应酬多,男人赚钱养家么要多体谅他的苦楚。可是因为这样,她便只能放弃工作,回家带孩子,围在灶台间,操心琐碎事,割舍了过往的一切抱负。空闲的时间很多,她爱对我说过去的事情,说秦飞鹏如何骑着车去加工厂等她下班,带她在东江边散步,给她一些小惊喜。她说她很爱秦飞鹏,又说秦飞鹏也爱她。”
在昏暗的光线中秦禹苍很平静地叙述着这个故事。
夏泽笙怔怔听着。
若说之前他只是拉着秦禹苍的手,幻想出一个秦骥。
这一刻,他便切切实实地看到了秦骥出现在自己的眼前,他已经分不清现实和幻想,理智明明在告诉他面前人不过是在假扮另外一个人,可是情感上,他几乎毫不抗拒地接受了秦禹苍在说的每一个字。
“我上高三那一年,母亲生病了,总是咳嗽。也是这个时候,秦飞鹏忽然回家勤快了,与母亲形影不离。”秦禹苍道,“其实他也许并不是总在家,只是我已经住校,周末回家的时候,能看见他便误以为他回来了……高考结束的时候,我才知道母亲肺癌已经有半年。”
“那时医疗水平还没有现在这样好,病情急速恶化,很快就只能长期住在医院。秦飞鹏只要有时间都在她床前照顾,喂她喝药、跟她聊天、逗她开心……然后她去世了。”
说到这里,秦禹苍沉默了很久。
他的沉默里,带着悲伤。
那平淡的语气,轻而易举地让夏泽笙忘记了眼前的人是秦禹苍。他好像就坐在秦骥的对面,第一次听这个人敞开心扉,谈论那些不被旁人知晓的过往。
“葬礼上哭得天昏地暗的男人,不到一个月,便把自己在外面的二房接回家,竟有一双儿女,秦勇小我五岁,秦如南小我七岁。原来我懂事后,那些所谓的忙于应酬,都是假话,很小的时候,他已经出轨。高三后他长期在家也不过是因为母亲生病而愧疚。至于葬礼上的痛苦,只是要保住自己的名声而已。”秦禹苍笑了一声,“秦飞鹏骗人,我母亲也骗人。”
这个世界上,大部分的家庭,也都有着一张面具。
名曰恩爱夫妻。
爱早已荡然无存,还要维护这淡薄的情谊。
她用“好男人”三个字骗自己这些年的付出不算血本无归。
他用“一往情深”装点自己的颜面,粉饰自己的金身。
他们互相欺骗,又欺骗别人。
“唯独没有骗倒我。”秦禹苍低声道,“你看爱情是多么虚幻的东西。”
爱情是多么的虚幻,又多么有诱惑。
明知道不过一场骗局,也要飞蛾扑火。
如若不是,他又怎么会在方建茗身上自食苦果?
如若不是,夏泽笙又怎么会在一个死去之人身上浪费这么多光阴?
秦禹苍抬头去看对面坐着的夏泽笙,狭小的空间里,他正如此专注地瞧过来,像是透过他的面容看到了另外一个人,看到了名曰秦骥的灵魂。
“有什么要问的吗?对秦骥。”秦禹苍问他,“……比如方建茗,比如秦骥死前发生了什么。”
夏泽笙摇了摇头:“没有人能回答这些问题。”
“其实很多事情我们只是需要一个答案,至于答案是否正确,并没有那么重要。”秦禹苍劝他,“你需要一个答案,你知道。”
他的话似乎触动了夏泽笙,片刻后,夏泽笙问:“能不能告诉我,最后那一段时间,你都经历了什么?”
回想这些事,并不困难。
因为秦禹苍在很多个夜晚都曾反复回忆遇害前后发生的事情,每一件事,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出现的人的眼神。
“1月18日那天,我与钟文彬一直加班到凌晨,就几个国外软件项目的落地进行了评估。”他说,“按照每年正月的习惯,我没有在外面住,而是回了二沙岛别墅。”
他记得那个凌晨。
广州大降温。
回去的路上下了雨,枯叶落了一地。
然而家门口那盏橘黄色的夜灯依旧亮着,夏泽笙一直在等他回家。
后面几年,他对夏泽笙倒也没有态度恶劣,只是一贯的冷漠。进门后把公文包、外套、手套递给夏泽笙,他便回房睡觉,再醒来,蒋一鸿登门拜访。
广西合浦沿海的那个海湾,骐骥集团早有计划,希望拿来做科学水产养殖基地,投标方案给到合浦的人看过,相关单位也是赞不绝口,此次投标本已稳操胜券,蒋一鸿却希望投标环节两家公司合标,他千玉集团想要用那片海域做海水珍珠养殖场。
他自然拒绝。
蒋一鸿当场发飙,说这块地千玉集团无论如何要拿下,就算不择手段。
他对这样的威胁习以为常,并没有在意,只是让夏泽笙送客。
也就是在这一天的下午,他接到了来自夏泰和的电话,也是谈广西合浦的那片海湾一事,让他务必不能让给蒋一鸿。
他烦不胜烦,挂了电话便准备出门。
拿起风衣的时候,夏泽笙听见响动,正端着一盅汤从厨房方向走出。他关上大门的时候,看到了夏泽笙由喜悦而失落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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