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么也想不到,学生请假是这个理由。
话已说出口,谷玉就不犹豫了:“寇姑娘救了学生一家,还救了我们北楼坊的街坊邻居。如今她有难,学生不能袖手旁观。”
听了谷玉的话,温监丞神色更温和:“那你刚刚犹豫什么?”
谷玉垂眼回答:“因为牵扯到锦麟卫,学生怕先生——”
后面的话不好说出来,温监丞却明白他的意思。
文武百官,大多对锦麟卫如避蛇蝎,这是怕他拦着不许去。
“锦麟卫一般不理会寻常百姓,可你是监生,若是得罪了锦麟卫,将来踏入仕途或许就要受到影响了。你可想清楚了?”温监丞严肃问。
谷玉拱手:“学生想清楚了。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寇姑娘对学生是救命之恩,救母之恩。学生若只想着自己前程对遇到难处的救命恩人无动于衷,读书做官又有什么意义呢?”
“既然你想清楚了,那便去吧。”
谷玉神色怔怔:“先生——”
“你一个学生有此心意,当先生的难道要阻止吗?去吧,不过不要莽撞。”
“多谢先生成全。”谷玉对着温监丞深深一揖。
望着快步远去的学生,温监丞目光温柔,等望不见那道年轻的身影,抬脚找孟祭酒去了。
为了节省体力,谷玉难得舍得坐车,下了车后飞奔回家。
这个时候,谷母正在洗衣。
“玉儿,你怎么回来了?不是明日才放假吗?”见儿子回来,谷母第一反应不是高兴,而是担心。
儿子一心读书,便是身体有个不适也从不吿假,这突然回来定是有要紧事。
“寇姑娘出事了。”
谷母立刻把在洗的衣裳放下了,急忙问:“寇姑娘怎么了?”
“锦麟卫怀疑寇姑娘软禁松龄先生,昨日把寇姑娘抓走了,到现在还没放人。”
“锦麟卫?”谷母有点懵。
他们这种普通百姓,能打交道的官吏大多来自兵马司,再就是县衙,锦麟卫虽也经常在街上瞧见,于小老百姓来说却没什么交集。
“娘,儿子想找街坊邻居们,一起想办法把寇姑娘救出来。”
“走。”谷母往围裙上擦了擦手。
母亲毫不犹疑,谷玉反而没动:“娘,儿子要是得罪了锦麟卫,很可能影响以后前程——”
“你这孩子,真怕影响前程会吿假回来吗?”
谷玉有些不好意思:“儿子是怕以后让您失望——”
寡母拉扯他长大,供他读书,他无数次发誓要让母亲以后过上好日子的。
“傻孩子。”谷母忍不住摸了摸儿子的头。
昔日小小的孩童如今已长成比她还高半头的少年,再摸他的头需要抬手了。
谷母眼神亮亮的:“我的玉儿从没让娘失望过。走,娘和你一起去。”
母子二人先把住得近的邻舍喊到一起,说了情况。
谷玉冲街坊们拱手:“这只是小子的打算,各位叔伯婶嫂若不参与绝不勉强。”
他把恩情看得,为此不惜前程,却不可能要求其他人也这么想。
每家人有每家人的难处与想法。
谷玉话音一落,一个年轻汉子就开了口:“谷小兄弟这是什么话?寇姑娘是你的救命恩人,就不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吗?若没有寇姑娘施粥,我媳妇孩子肯定躲不过塌房,她们娘俩儿要是有个好歹,我就算侥幸躲过一劫也活不下去了。别人如何我不管,我肯定和谷小兄弟你一起去。”
这开口的年轻男子便是住谷家对面的一家三口。
年轻妇人抱着幼儿,也点头:“当家的,我也去。”
又有人开口:“我们家也去。要是没有寇姑娘,我们家哪还能像现在这样整整齐齐”
也有犹豫的,被他老娘骂了:“要是没有寇姑娘,你娘这把老骨头早就化成灰了,你还犹豫什么?是想让人戳咱们家脊梁骨不成?”
“娘,儿子是怕被差爷们抓了的话,没人照顾您——”
老妇人横儿子一眼:“娘和你一起去,要抓一起抓。”
大多数人都表了态,剩下几家在纠结的也没说去,也没说不去,跟着众人去找坊长。
坊长开始有些犹豫,但见街坊们一张张期盼的脸,重重点头:“去,不能让人笑咱们北楼坊的人没良心!”
北楼坊的街坊越聚越多,浩浩荡荡往北镇抚司衙门而去。
“干什么去呢?干什么去呢?”一路上,不断有人好奇问。
“我们去锦麟卫,求官老爷们把寇姑娘放了。”
得到答案的人面面相觑。
这北楼坊的人好大胆子啊,居然敢去官府讨人。
“我知道寇姑娘,去年腊月地动加雪灾,要不是寇姑娘在北楼坊施粥,要死好些人呢!”
“我也听说过寇姑娘!寇姑娘不只救了北楼坊好多人,还为定北灾区捐了五万两银!”
“这位寇姑娘是大善人啊!”
“要不咱们也去看看?”
“走走走,这么多人呢,不信官老爷们都抓起来。”
北镇抚司那边,萧冷石正为那道口谕不得不束手束脚而烦恼,一名手下急急来报:“大人,不好了,衙门外面来了好多人!”
萧冷石一听,心中一惊:“来了好多人?什么人?”
这里可是锦麟卫的北镇抚司,什么人敢来此闹事?
“全是老百姓,他们吵着让锦麟卫放了寇姑娘。”
萧冷石愣了好一会儿,抬脚往外走。
这个时候,衙门外已是人山人海,水泄不通。
几个锦麟卫勉力维持着局面,额头都冒了汗。
这种大规模的百姓闹事多年难遇,怎么就让他们遇到了呢?
赶人走?
几个锦麟卫交换着眼神,谁都不干。
先不说比起这些百姓的人数,他们几个还不够塞牙缝,其实他们也不情愿抓寇姑娘。
奈何贺大人不在,如今北镇抚司当家做主的是萧大人,他们这些最底下的也只能听着。
“萧大人出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句。
维持秩序的锦麟卫齐齐扭头看,就见萧冷石面沉似水走了出来。
许是萧冷石脸色太冷,场面瞬间静了静,无数道目光望着这位走出来的大人。
萧冷石环视一圈,眉头皱得更紧了。
居然这么多人。
他慢慢扫过一张张脸,寻找着带头闹事的人,最终视线落在一名老者和他身旁的少年上。
萧冷石眼神确实不错,这老者是北楼坊的坊长,少年正是谷玉。
察觉到萧冷石的目光,谷玉往前一步,却被坊长抢在了前面。
“草民见过大人。草民是北楼坊的坊长,听闻寇姑娘因谣言被抓,我们想求大人放寇姑娘出来。”
“谣言?什么谣言?”萧冷石冷冷问。
他的目光是冷的,声音也是冷的,又有着百姓天然畏惧的官府权威。
坊长心里也是怕的,但他到了这个年纪,又当了坊长多年经的事情也多,到底撑住了:“寇姑娘是大善人,不可能把松龄先生关起来,请大人不要听信这种流言,放了寇姑娘吧。”
萧冷石脸色一沉:“这里不是寻常官府,是锦麟卫,不是因为什么流言把寇姑娘带来的。”
不是因为流言吗?
坊长愣了愣。
谷玉上前一步,越过坊长,拱手道:“学生谷玉,见过大人。”
萧冷石面无表情看着对他行礼的少年:“你也是北楼坊的?”
“是,学生还是国子监的监生。”
听谷玉这么说,坊长欲言又止,眼神难掩担心。
他们都是小老百姓,这么多人一起,总不可能都抓起来。可这孩子表明是监生的身份,以后被官老爷们针对可如何是好?
坊长等人的担心,谷玉是清楚的。可这事本就是他带的头,与锦麟卫对上了他藏在后头,推父老乡亲顶在前面,他成什么人了?
“你也是来让锦麟卫放人的?”萧冷石缓缓问,威胁之意明显。
“是。寇姑娘于学生,于北楼坊的街坊邻居有救命之恩,寇姑娘有事,我们无法视而不见。敢问大人,寇姑娘犯了何事?”
萧冷石定定盯着谷玉:“你这是干扰锦麟卫办案?”
“学生不敢。学生只是不信寇姑娘会做违法之事。”
“你不信,就能要挟锦麟卫放人?”萧冷石冷笑,眼神阴冷盯着脊背挺直的少年。
少年毫无退缩之意:“大人误会了。我们只是寻常百姓,如何敢要挟锦麟卫,我们是请求。”
“若是本官不答应呢?”
“我们会等寇姑娘出来。”
“锦麟卫办案,三法司都无权过问,你们却来讨说法,不放人不走,这不是威胁是什么?”
萧冷石看出来了,真正带头的就是这个少年,再就是北楼坊的坊长。
若把这二人拿下,不愁一群乌合之众不散。
“来人,把这干扰锦麟卫办案的监生带走!”
随着萧冷石一声令下,立刻有两名锦麟卫过来,一左一右按住谷玉肩膀。
谷母冲过来:“你们若抓我儿,就把我一起抓了吧!”
坊长也向前一步:“大人,寇姑娘平安无事是我们北楼坊所有街坊的期盼,不是这孩子一人的事。”
萧冷石的脸彻底沉下来:“你身为坊长,不说稳定民心,安生度日,却带头与这监生一起闹事,是以为法不责众,官府拿你们无可奈何?来人,把这老儿一起拿下!”
眼见坊长被抓,一些街坊吓得不知所措,却有更多人喊了起来。
“不要抓我们坊长!”
“寇姑娘救人无数,功德无量,为什么要抓她?”
眼见人群涌动,局面有失控的迹象,萧冷石一声令下,一个个锦麟卫抽出长刀。
此时已是黄昏了,残霞余晖,锦麟卫手中长刀闪着寒光。
人群一下安静下来。
都是再普通不过的小老百姓,这般阵势委实没见过。
他们害怕,不觉往后退了退,却不愿就此离去,眼看着谷玉和坊长被带走,敢怒不敢言。
谷母追在凶神恶煞的锦麟卫后边,被谷玉劝住。
“娘,您好好的,儿子在里边才能安心。”
“玉儿——”谷母哽咽,却没有流泪。
谷玉冲母亲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随后被锦麟卫推了一把。
“快走!”
萧冷石往衙门里走时,心腹手下有些担心问:“大人,那么多百姓在外头聚着,不会有事吧?”
萧冷石嗤笑一声:“能有什么事?没看长刀一出就都老实了。一群乌合之众难不成还聚在衙门外过夜?等天彻底黑了就会散了。”
这些小民什么样,他再清楚不过了。
有皇上口谕不能对寇姑娘用刑已经够束手束脚,再被一群小民拿捏住,也太搞笑!
半个时辰后,手下进来禀报:“大人,衙门外的人已散了不少。”
萧冷石笑了。
他就知道那些小民坚持不了多久。
一个时辰后。
“大人,好多离开的妇人又回来了,还送了铺盖来。”
萧冷石:?
“大人,这该怎么办?”
“随他们!”
本来暴力驱逐是最快速的解决办法,但人太多了,容易出乱子。
放着好好的床不睡,在大街上露宿?
他不信这么多人都发疯。
而此时星光灿烂下的街头,老人孩子被劝了回去,其他人却沉默着,坚守着。
有住在附近的人好心劝,被劝的人摇头。
“我们不走。寒冬腊月我们无家可回的那天是寇姑娘送来了棉衣。现在都是初夏了,在街上呆一晚不算什么。”
现在,也该他们为寇姑娘送上“棉衣”了。
北镇抚司衙门外聚集了大量百姓,自然瞒不过人。
兵马司的官差往这边转了一趟又一趟,既怕百姓闹事摊上责任,又不想与锦麟卫沾上惹麻烦。
于是出现了这一幕:周围官差不少,百姓不闹,他们也不管。
翌日早朝,在“有事起奏无事退朝”的唱报声中,几声咳嗽同时响起,几个大臣准备出列。
这咳嗽当然不是真咳嗽,而是一种要奏事的提醒,为了避免同时出列的尴尬。
兴元帝愣了愣。
如果他没弄错,要奏事的人里有户部张侍郎,兵部陈侍郎,都察院杜御史,国子监孟祭酒这些人都这么积极的时候可不多啊。
因着赈灾的事,兴元帝正对户部没好感,而言官要报的往往比较糟心,孟祭酒可能要催殿试的事但他现在没心情,便看向兵部侍郎:“陈侍郎有何事报?”
陈侍郎跪奏:“启奏陛下,昨日下午有大量百姓在北镇抚司外聚集,彻夜未散”
五城兵马司负责京城治安,隶属兵部,要是百姓聚集闹出什么事,兵部也是脱不开责任的。
“哦,这是为何?”
“那些人大多是北楼坊百姓,聚在北镇抚司外请求放寇姑娘出去”
听陈侍郎奏报完,兴元帝神色沉沉:“起吧。”
陈侍郎默默归列。
“孟祭酒有何事奏?”
孟祭酒出列:“启奏陛下,臣要报的也是此事。”
兴元帝不解:“孟祭酒也听闻了此事?”
“回禀陛下,国子监有一学生也是北楼坊坊民,昨日告了事假。准假的先生后来听说北楼坊百姓去北镇抚司请求释放寇姑娘,放心不下前去打听,得知那名学生被萧镇抚使关了起来”
孟祭酒自然不能说谷玉一开始请假,国子监这边就知道要去干什么。
兴元帝听了面色微沉:“那名监生叫什么名字?为何会把他关起来?”
“那学生名叫谷玉,今年刚刚十七岁。”
十七岁,正是意气重情的年纪。
“他感念寇姑娘的恩德,与街坊邻居一起前往北镇抚司请求放人。许是萧镇抚使认为他带头闹事,就把他与北楼坊坊长一起抓了。”说到这,孟祭酒抬高了声音,“陛下,您授微臣国子监祭酒一职,担天下教化,谷玉行事虽有些冲动,却知恩图报,不畏权势,正是臣所期待培养出的学生。知道他身陷囹圄,臣无法置之不理,还请陛下开恩,放谷玉回国子监读书,放北楼坊坊长回家”
孟祭酒奏报完,兴元帝又看向户部张侍郎。
“启奏陛下,臣也”张侍郎居然也是奏报此事。
筹措善款之时,捐出五万两银的寇姑娘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于公,他欣赏这个小姑娘;于私,有寇姑娘带头大笔捐银让他把差事办得十分漂亮,而裴侍郎出了岔子,他很可能会更进一步,因而也领这个小姑娘的情。
于公于私,他愿意为寇姑娘说几句话。
最后出列的是杜御史。
比起前几位的平和,这位御史语气就激烈多了,慷慨激昂把锦麟卫一顿骂,好在兴元帝坐在丹墀之上,不然很有可能被喷到唾沫星子。
“寇姑娘向定北灾民捐银五万两,为朝廷分忧解难。北楼坊百姓尚且牢记寇姑娘恩情,锦麟卫却仅因一些流言便把寇姑娘抓起来,这让百姓如何评价朝廷?请陛下三思啊!”
听完几位臣子的奏报,兴元帝面上已是阴云密布。
这个萧冷石,才接管北镇抚司就惹出这么个麻烦来,可见是个能力一般的。再想想寇姑娘进锦麟卫已是第三日却毫无收获,把人关下去徒劳无益,兴元帝心中就更不满了。
“朕知道了。”
兴元帝很快下了口谕,让北镇抚司放人
接到这个口谕时,萧冷石面上不敢流露情绪,心情糟透了。
来传口谕的人刚走,锦麟卫指挥使冯林就来了。
“大人——”在冯指挥使面前,萧冷石很是恭敬,完全不见酷吏的影子。
冯指挥使语气透着不满:“怎么把事情闹这么大?没见哪次锦麟卫办案,这么多百姓把衙门给围了的。”
萧冷石是他向皇上推荐的,差事办不好,他这个引荐人在皇上那里也没脸面。
“是下官没处理好。”萧冷石心中有火撒不出,气闷难言。
他已经够温和了。知道这位寇姑娘是长公主府的座上宾,在皇上那里也算有名号,根本没把那些酷刑用上,谁知道抓一个小姑娘能招来这么多贱民。
“这位寇姑娘对北楼坊坊民有大恩,不是对一个人,是对数百人。一个普通百姓不算什么,几十人几百人呢?天子脚下,你能把这么多百姓都抓起来?”
萧冷石默默听着。
冯指挥使叹气:“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以后谨慎着些吧。”
“是。”
被冯指挥使一顿数落后,萧冷石板着脸去了关着辛柚的地方。
随着房门打开,光线涌进来。
辛柚微阖的眼睁开,看向大步走进来的男子。
萧冷石在她面前站定,眼神沉如深潭。
“寇姑娘有本事啊。”
“大人取笑了,有本事怎么会沦为阶下囚。”辛柚语气淡淡,猜测着萧冷石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按说,现在进入了僵持阶段,就看双方谁更沉得住气。此人想磨灭她的心气,不该这么快出现在这里。
是有什么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吗?
辛柚猜测间,萧冷石突然压低了声音:“你是如何煽动那些百姓的?”
辛柚心中疑惑,落在萧冷石眼里却是面无表情的沉稳模样。
“上百人围了锦麟卫,迫使锦麟卫被口舌讨伐,不得不放人,寇姑娘的能耐萧某记下了。来人,送寇姑娘出去。”
辛柚被带着往外走,心思百转间有了猜测:那些百姓莫非是北楼坊坊民?
若是如此,这么大的事定会传入那人耳里,放她离开应是那人的意思了。
要是她出了北镇抚司的门,把锦麟卫对她用刑暴露于人前,那人对这位暂管北镇抚司的萧大人会如何呢?
辛柚这般想着回眸,刚刚还正常的眼前突然有了变化。
画面中,萧冷石神色沉沉立于街头,飞来的臭鸡蛋砸在身上,蛋液在布衣上流淌。
他完全没有躲避的意思,看起来狼狈又落魄。
画面消散,面前的还是身穿官服的酷吏,正用阴鸷的目光盯着她。
辛柚脚步微顿,心头一动。
就在她动那个念头前,这位萧大人还是好好的,而冒出那个想法后,就出现了他倒霉的画面。
从画面中推断,此人应该被罢职了。
这是不是说这人的前程在她一念间?
这个猜测,令辛柚不觉紧了紧手。
“寇姑娘莫非舍不得走?”萧冷石见辛柚停下,冷冷问。
辛柚迎上对方阴冷的目光,微微扬了扬唇:“萧大人,再会。”
她从这人的眼中从没看到过一丝人性的暖,仿佛天生的酷吏,以施虐为乐。
这样的人,在锦麟卫这个位子上,会是许多人的不幸。
辛柚默默有了决定,便连身上的鞭痕都不觉太疼了。
萧冷石的手下没有直接送辛柚出去,而是带她去了一个房间。
“寇姑娘换好衣裳再走。”
辛柚打量屋中陈设,有床有柜,还有屏风。床榻上整齐叠着一套衣裳,与她来这里时穿的衣裳颜色一样。
这是怕她受过刑的模样被人看到?
这让辛柚对自己的猜测更有把握。
这位萧镇抚使不想让人知道的,便是她要让人知道的。
衣裳自然是要换的,此时还在这人的地盘上,没必要硬碰硬。
辛柚把被鞭子抽破的外衣脱下,换上准备好的衣裳,再理了理头发,这才走了出去。
萧冷石站在不远处,见辛柚出来上下打量一番,没瞧出什么不妥,才示意手下带人往外走,而他则不远不近走在后面。
辛柚一路没有回头,一直走出北镇抚司的门。
衙门外,阳光灿烂,花香飘来。
是初夏的气息。
“是寇姑娘!”不远处或坐或卧的人群里,不知谁喊了一声。
人群一阵骚动。
“寇姑娘出来了,寇姑娘出来了!”人们不由往前。
小莲冲了过去,哭着抓住辛柚的手:“姑娘,您没事吧!”
跟在她后边的是刘舟和奶娘方嬷嬷,再后面是少卿府二老爷段文柏,以及段云灵的丫鬟雪莹。
这两日段云灵被拘着出不了门,又担心表姐,就打发婢女来打探情况。
“青表妹,你还好吧!”段云朗拨开挡着的人跑过来。
辛柚往他来的方向望去,就见一名气质儒雅的男子走在前,几名学生跟在后。
“我还好”辛柚眼中流露疑惑。
如果没记错,今日是国子监放假的日子,段云朗为何与其他师生一起?
段云朗飞快解释:“昨日谷玉特意请了假,与北楼坊的街坊们一起来这里请锦麟卫放人。锦麟卫把谷玉和坊长都抓进去了,温监丞是来接他的”
“坊长,坊长出来了!”人群又是一阵喧嚷。
辛柚立刻转头看,就见谷玉扶着北楼坊坊长从衙门里走了出来。
先前北楼坊受灾,辛柚没少捐银捐物,与这位年近花甲的坊长打过交道。
想想这个年纪的人因她被关了一晚,辛柚感动又愧疚。
“连累坊长受苦了。”辛柚对坊长深深一礼。
虽被关了一夜,坊长看起来精神还不错,见辛柚如此忙避开:“寇姑娘折煞老朽了。寇姑娘是我们北楼坊的大恩人,我们做这么点事算什么。”
“多谢谷公子。”辛柚转身,对围过来的街坊们行礼,“多谢各位。”
“寇姑娘没事就好!”
“是啊,是啊,人出来就好。”
“寇姑娘,我家起了新屋,有空去坐坐啊”
眼前是一张张笑脸,或熟悉或陌生,辛柚那颗在刑讯室里冷透的心一点点暖了过来。
她想过,利用发售新书把她被锦麟卫带走的消息传开后,有向定北灾区捐出大笔银钱的善名,有对昭阳长公主爱女的救命之恩,在京城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至少不会悄无声息出事。
她也想过或许会有人在那个人面前为她说话,可能是昭阳长公主,可能是风闻奏事的言官。
可她完全没想到,真正救她出困境的是这些最普通不过的街坊邻居。他们用最朴素却最勇敢的行动,让她走出了锦麟卫,走到了阳光下。
娘亲曾说过,有余力时就帮一把遇到困难的人,不要想着回报,那样往往会感到失望。但总会有人不辜负你付出的善意,那将是平淡生活中的小惊喜。
现在,她的的确确尝到了惊喜的滋味。
辛柚眼里有泪光闪烁,回望北镇抚司的大门。
不知何时,萧冷石静静站在那里,注视着她的眼神如开了刃的刀,冷而锋锐。
有锦麟卫出来,驱散聚集在衙门前的人。
“散了,散了,赶紧散了!”
呼喝声中,辛柚身体一晃,直直倒了下去。
“寇姑娘!”
“表妹!”
惊呼声四起时,小莲愣了一下,而后哭喊起来:“姑娘您怎么了?是不是受伤了?锦麟卫——锦麟卫对您用刑了?”
听到的人纷纷变色,本来面色阴沉的萧冷石也变了脸色。
这一刻,他杀了辛柚的心都有。
然而他没机会了。
就在段文柏吩咐人把表姑娘扶到马车上时,一个打扮体面的中年女子走过去,身后跟着几名护卫。
女子向段文柏表明身份,是长公主府的管事姑姑。
“殿下也不放心寇姑娘,正好长公主府中有女医在,不如送寇姑娘过去请女医好好瞧瞧”
自来医术高明的大夫都是男子,女子略懂医术往往与稳婆之类扯上联系,算是不入流的。而乱世中辛皇后亲手建立了一支女医队伍,从此女医才被世人认可,也有了光明正大行医的女子。
为皇亲贵胄服务的女医,自然医术高明。
段文柏稍一犹豫,便答应了。
辛柚由小莲和方嬷嬷陪着去了长公主府。
昭阳长公主自打出宫就留意着宫里宫外的动静,听闻皇兄松口放人便安排人守在北镇抚司衙门外,一听寇姑娘昏倒被带回府,忙命女医诊治。
不多时,女医出来复命。
“回禀殿下,寇姑娘已经醒了,只是伤痕有些深,又没有及时处理”
昭阳长公主面色一变,大步走了进去。
见昭阳长公主进来,躺在床榻上的辛柚挣扎要起来:“见过殿下——”
昭阳长公主忙把她按住:“这个时候就不要多礼了。现在感觉怎么样?”
少女苍白着脸扯出一抹虚弱的笑容:“好多了。”
“锦麟卫对你用刑了?”
辛柚沉默一瞬,微微垂眼:“挨了两鞭。”
“这个萧冷石!”昭阳长公主一脸怒色,伸出手来,“伤在哪儿?本宫看一看。”
辛柚婉拒:“还是不污殿下的眼睛了。”
一旁小莲抹泪:“手臂上,身上都有,皮肉都绽开了”
虽然在人前喊出锦麟卫对寇姑娘用刑是得了辛柚示意,但小莲的难过是真的。
那么深的鞭痕,皮开肉绽,姑娘当时该多疼啊!
只要一想,小莲就被巨大的恐慌包围。
青青姑娘死得那么惨,现在姑娘要是再出事,她也不想活了。
“本宫看看。”昭阳长公主执意拉起辛柚衣袖。
少女手臂白皙如玉,一道青紫伤痕触目惊心。
昭阳长公主眼里怒火几乎凝为实质,用力攥了攥拳。
这就是皇兄答应她的不会对寇姑娘无礼。
她怎么就信了这种鬼话!
还有萧冷石,他哪来的胆子这么做?他这是欺君!
昭阳长公主霍然起身:“寇姑娘就在长公主府安心养伤,本宫会给你讨个公道!”
女医在昭阳长公主的吩咐下用了最好的药膏为辛柚处理伤口,饶是尽量放轻了动作,一番下来辛柚还是疼得冷汗淋漓,脸色更加苍白。
等没了外人,小莲哽咽:“杀千刀的锦麟卫,也忒狠毒了。”
是常来书局看书的贺大人给了她错觉,让她以为这些人都如贺大人一般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