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慎说这话时,表情是不得已的为难,可眼底却装着明目张胆的戏弄。
仿佛为了能让邵揽余出洋相,再说出比这冒犯十倍的话都不成问题。
邵揽余平躺下去,阖了双眼,一副冷淡又满不在乎的样子:“请便。”
许久,身旁并未感受到其他人的靠近,也没听见任何多余的响动。
双眼重新睁开,视野范围里,某个光着上半身的臭小子不见踪影,连带着治伤的药也一块儿消失了。
遇事处变不惊的邵揽余,此刻竟下意识松了口气,如若费慎真要和他同挤一张床,自己恐怕会忍不住动手。
睡觉是一个人防备最弱的时候,他活了二十八年,自有记忆起,没和任何人同床共枕过。
允许身边躺着一个稳定性极差的炸弹,是个非常不明智的举动。
所幸,对方也没真打算这时候和他闹掰。
休整了两日,费慎彻底能行动自如后,两人向青叔告别,准备启程。
出发前,费慎偶然间看到,邵揽余喊上青叔单独去到一边,从钱包里取了一叠钞票给他。
青叔推却着不肯收,可由于邵揽余强硬的坚持,他拒绝不了,只好意思意思抽走了几张。
两人又说了几句什么,青叔朝这边瞥了眼,将一个黑色绒布袋交到邵揽余手中。
不多时,邵揽余走了过来。
人未到跟前,袋子先一抛,费慎单手接住,隔了层布料依然能大致摸出里面装了何物。
拿出来细看,果然是两把手枪,不过不是他原来的那把,原来那把应该跳海的时候弄丢了。
放手心掂了掂,份量十足质感上佳,费慎问:“青叔哪来的这玩意?”
邵揽余说:“老人家爱捡东西,时间一长,自然什么都能捡到。”
费慎明显不信,满脸你在开什么玩笑的表情。
只是转念想想,能在这种地方生存下来,一把岁数了仍旧活得好好的,怎么可能没点本事在身上。
他没继续追问,驾轻就熟滑出弹匣检查枪体,确认没问题后还一把枪给邵揽余,不料却被对方拒绝了。
“我花大价钱雇你,开枪这事总不能还得我亲自动手。”邵揽余说。
费慎顺从地将两把枪分别塞进腰后,不太正经说:“只要你不担心,这枪里子弹最终打的是你就成。”
邵揽余笑而不语,兀自往大门方向去。
尤州村落离城镇有些距离,费慎本以为两人多半得走着去,结果邵揽余不知从哪儿搞了辆老式吉普车,还是敞篷的,就停在青叔家门口。
打量几眼泛旧落伍的车身,费慎问:“这也是青叔捡的?”
“你以为青叔收破烂的?”邵揽余走向驾驶座,“抢来的。”
他踩上底盘踏板坐进去,插好车钥匙,引擎都发动了,转眼见费慎还站在原地,破天荒没正形了一句。
“等着我请你吗,少爷。”
费慎这会儿倒想起自己身为保镖的职责,有样学样将之前那句话还回去。
“我很怕啊,怕有人又说花钱雇我,还得自己亲自开车。”
邵揽余扯出安全带系好:“黑心老板偶尔也得体恤员工,你伤口没恢复,不适合开车。别记仇了,上来。”
费慎微微怔然,着实没想到,自己之前一闪而过的猜测居然是真的。
对方之所以在此地盘桓了几天,是为了给他留出时间缓冲,等伤势养好一些再走。
费慎闭上嘴,坐进了副驾驶。
邵揽余提醒他系好安全带,平稳地踩下油门,吉普乘风扬长而去。
乡村山路并不平坦,尽管邵揽余驾驶技术过关,吉普车却仍旧晃晃悠悠,一刻也没停歇。
费慎心中推算,照这辆早应被淘汰的破旧程度,发动机显然也有问题的情况下,到达城镇至少需要一个半小时左右。
颠簸一个半小时,光想想都令人头大。
他单手支着脑袋,毫无坐相窝进座椅,存心找茬道:“要不你别开了,或者先让我找地方买点止吐药。”
邵揽余平视前方,给他出主意:“你下车走着去,正好锻炼身体。”
费慎抱胸,双眼一闭,模样轻松惬意,嘴里却吐不出一句好话。
“邵老板,这地方又穷又乱,我看你吃了几天芋米粥,好像也快吃腻了。睡不踏实吃不习惯,放着好好的柏苏不待,千辛万苦跑过来,你该不会有个老相好在这吧?”
这句话就纯粹是在撩闲了,语气神态多少有点欠收拾。
邵揽余面色如故,并未在意他的无礼,心平气和道:“kin,你回去得好好提升一下你的业务了,不过问雇主私事、无条件服从指令、学会保守秘密,这才是你应该做的。”
“无条件服从指令。”费慎说,“现在不是在游轮上,你的指令失效了。”
邵揽余道:“指令失效,再下一条就可以了。”
“是吗,那你说说看,要下什么指令”
“从现在起,别离开我的视线范围之内。”
费慎偏了偏头,正脸朝向驾驶座,邵揽余以为他看过来了。
然而清晰的余光里,对方仍然阖着双目,惬意十足。
历经一小时三十七分钟,吉普车一路畅通无阻,进入了尤州雾镇。
令人出乎意料的是,和荒无人烟的村落不同,雾镇狭窄局促的街道上,能看见不少形色匆匆的赶路人,男女老少皆有。
只是在上世纪战争爆发时期,此处曾被炸弹夷为过平地,后续又沦为叛乱组织的盘据之所,因此重建的建筑不多。
稀稀落落的商店,几十米一个倒塌的房屋,以及大街小巷战争遗留下来的痕迹,无一不昭示着此地的混乱与落后。
又继续行驶了二十分钟,吉普在一家餐馆前熄火,两人下了车。
店门外不见迎宾的服务员,倒是站了两个方脸壮汉,跟两尊石狮子似的,凶神恶煞地杵在饭店门口镇宅。
费慎和邵揽余一出现,石狮子们豆丁般的眼睛如同红外线扫描仪,将两人从头到脚审视一遍,似乎在判断他们是来闹事还是吃饭的。
迅速扫描完毕,一人拉开玻璃门:“请进。”
邵揽余礼貌性点头回应,先一步进去了。
费慎落在后面,不动声色用余光审视回去。
心底初步判断,这俩石狮子应该没什么真本事,一身蛮力更多的是起到威慑作用。
负责拉玻璃门的那位,见他迟迟未动,凶巴巴吼了句:“进不进去啊!”
费慎淡定地揉了揉耳朵:“急什么,你们这样是揽不到客的。”
一句隐含挑衅的话出口,他动作慢吞吞地进了店门。
邵揽余已经坐上席位,并且点好菜了,等费慎插着衣兜晃到眼前时,他说:“刚下车你就忘了我说的话。”
费慎拎起开水壶,烫干净餐具,回道:“我是伤患,饿了就走得慢,体谅一下。”
邵揽余整齐摆放好筷子,暗含警告:“收敛点,除了这家,附近没有能吃饭的地方。”
费慎不知是走神还是没听见,总之没搭话。
他视线环顾餐馆大堂一圈,尽管店内装修档次低,卫生瞧着也不是很干净,关顾的客人却意料之外的多。
大堂里颇为热闹,烟火气足到让人产生安定的错觉,和科谟的饭店相差无几。
“平常也有这么多人吃饭?”他问。
如果这饭店每天都是如此门庭若市,那么死亡边境线响当当的名号,恐怕就是名不副实了。
“没有,”邵揽余解答,“马上就是城区开放时间,近期人多很正常。”
提到城区开放,费慎神思一顿,忽然回想起自己曾经了解过的某些事情。
现今边境线上分布着四个野生组织,大家一般习惯称他们为叛乱组织。
叛乱组织是当初太平洋洲际分裂之时,不满维科苏三区任何一方统领,强行独立出去,且在边境上为非作歹的一帮恐怖分子。
不清楚从多久起,他们自己也开始对立分割,经过无数次惨绝人寰的争斗后,演变成了而今的四个派别,各自占据不同地带。
现下两人此刻所在的雾镇,便是由其中名为白焰的组织占领。
白焰把控着包括雾镇在内的整个尤州地区,城区周边设置了不同关卡,进出需要通行证。
只是费慎执行任务一向是直升机直飞,久而久之便忘了这一茬,尤州城区开放是有固定时间的,错过时间再想进,基本不可能。
因此雾镇上能看见这么多活人,十有八九都是为了城区开放来的。
思绪如浪潮褪去,费慎波澜不惊说:“你也打算去城区。”
用的是陈述语气,而不是疑问句。
邵揽余并不掩饰:“是。”
费慎略一颔首,表示了解。
饭店里人多眼杂,他及时打住话题,没就此事与对方深谈下去。
正巧服务员端着菜过来了,四菜一汤同时端上,碗里有荤有素。
尽管菜色平平,香味却足够浓烈,想必加了不少调味料。
费慎好几天没吃过正常饭菜了,被这股异常香味勾出了食欲,也顺带勾起了酒瘾。
“有没有酒?”他喊住服务员。
餐馆里只有三个服务员上菜,忙碌得不行,服务员赶着去厨房,匆忙扔下一句:“有,去前台点。”
费慎起身准备过去,肩膀却让人按住了。
“我先提醒你,”邵揽余平静说,“要付钱,我只付我吃过的东西。”
说完他就松开了手,不带半分犹豫,好像并不是想真的阻止他,单纯告知一句而已。
费慎语塞片刻,屁股挪回了原位。
芯片损坏、现金丢了、储蓄卡没带,身上穷得叮当响,连半根多余的线头都掏不出。
虽然他可以直接抢,但没必要,犯不上为了瓶酒去找人打架。
见对方放弃了喝酒的想法,邵揽余舀一碗蔬菜汤,慢条斯理尝了口。
“你身上这些乱七八糟的毛病,都是跟谁学的?”
邵揽余一股子长辈说教的口吻,费慎满心不屑中又觉得有点新鲜,正欲开口顶嘴,大堂里忽然起了阵骚动。
骚动夹杂于沸沸扬扬的说话声中,显得十分突兀。
哪里都不缺看戏的,前一刻还闹哄哄的饭店,心有灵犀寂静了一瞬,众人有意无意朝某个方向瞟去。
这一安静,周围顿时没了别的声音,便衬得某处分外嘈杂。
大堂不起眼的角落里,有张拥挤的四人桌,坐了一位形容邋遢的大叔和一个衣着灰扑扑的年轻人。
灰衣人全身上下裹得极其严实,颈间围了块布,将下半张脸挡得密不透风,半寸皮肤都没暴露,而上面盖住眼睛的鸭舌帽边缘,露出了一头齐耳短发。
此人肩膀宽个子高,身材却异常瘦弱,灰色外套松松垮垮,有些撑不起来的模样,让人分不清是男是女。
邋遢大叔一股脑掀翻桌上茶水,拍桌怒吼:“你们这破店怎么回事?!让我跟个要饭的拼桌,怎么别人都不用拼桌,欺负人是吧!”
店内一阵死寂,众人沉默地注视他,一时说不上来到底谁更像要饭的。
灰衣人被他粗鲁地推到地上,不小心摔了跤,手忙脚乱爬起来,压低帽檐想赶紧离开。
奈何力量悬殊,又让大叔一把逮住,当众又打又骂,简直像发了疯。
推搡间鸭舌帽被一掌拍飞,齐耳短发变得乱糟糟的,脖子上的布也被扯了开来。
大叔骂骂咧咧:“我倒要看看你是人是鬼,吃个饭都遮遮掩掩,怕不是来偷——”
骂声戛然而止,大叔愤怒的表情蓦地一怔,渐渐转变为惊吓。
其余看热闹的客人们,也在震惊的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灰衣人脸上用于遮挡的物件没了,模样相貌暴露无遗。
从清瘦的五官和嘴唇边的胡茬可以判断出,是位年轻男人没错,但此刻无人再关心他是男是女。
男人脸颊深深凹陷,皮肤黝黑,是一种非同寻常的黑。好比被大火灼烫过后,形如枯槁的焦色,手上的黄皮肤却又表明了他绝非黑人。
比起异常的肤色,男人脸上的东西似乎更加可怕。
大块大块的烂疮布满额头、脸颊、下巴以及脖子附近,烂疮呈圆形,一半正在愈合,长出了新鲜泛红的皮肉。而另一半,则密密麻麻生了许多腐烂的小孔,孔隙里流出稀薄的黄绿液体,只这么一小会儿,便已顺着脸面脖子淌进了衣领里。
饭店大堂落针可闻,有些人承受能力弱,一眼都看不下去,扭过头捂嘴做呕吐状。
也有人盯傻了眼,跟尊雕塑似的纹丝不动。
半晌,一位老太太站起身,颤颤巍巍靠近两步,缓慢抬手指着男人的脸,神情骇然。
“这……这不是传染病吗?!”
此话一出,场面定格了刹那,饭店大堂骤然乱了。
大叔烫手般丢开男人衣领,火速退至三丈之外,脸上充满惊恐。
围观群众们热闹看到一半,纷纷作鸟兽状慌忙逃散。
桌椅倒得倒、翻得翻,有位服务员手里端了托盘,被慌张急切的人群一撞,托盘上的菜汤洒了个干净,险些烫伤了头皮。
大家争先恐后往店门口跑,未料玻璃门直接让人一锁,卷闸门轰地拉到最下面。
门外守着的两位煞神堵住出口,各自掏出手枪,砰砰朝地上开了几枪。
震慑效果相当显著,一句口舌不用浪费,场面霎时恢复安静。
客人们被吓得齐齐后退大半米,惶恐地挤作一团。
有个膀大腰圆的胖子不信邪,莽撞地搡开面前的人,也从衣服里掏出了把枪,怒气冲冲指着门口
“滚开!真把自己当什么东西了是吧?再不滚老子毙了你们!”
砰地一声!
刚还叫嚣着要毙了别人的胖子,额心赫然多出一个血洞,自己先被毙了。
他怒目圆睁,肥厚的身体直直向天仰躺下去,将地板撞出闷重响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杀人了!黑店杀人了!”
一位中年女人让眼前场面刺激得不轻,抓着头发崩溃大叫,跌跌撞撞四处躲避。
结果下一秒,她也安静了,张大的嘴里爆开血花,步胖子后尘成为了第二个惨死鬼。
场面总算消停下来,没人再敢发出半点抗议声,个个俱是噤若寒蝉的模样,生怕自己就这样莫名其妙去见了阎王。
兵荒马乱的餐馆里,有几个人如同群体中的异类,表现出了截然不同的淡定。
费慎邵揽余两人,从头至尾坐在原位上,双腿挪都没挪一下。
别人急着冲出餐馆,他俩还在不慌不忙地夹菜吃饭,甚至有心情评价一句,这菜口味不行,厨师手艺真差劲。
而另一位,则是导致大家受惊奔逃的始作俑者——那位脸上长了不明烂疮的灰衣男人。
他只身一人背对店门口,重新戴好鸭舌帽,颈脖围上了严实的布巾。
遮遮掩掩的模样,宛如恨不得化身为一团毫不起眼的抹布,回避所有人视线,独自待在默默无闻的角落。
可捂得再严实也于事无补,一想到鸭舌帽下面藏着什么,大家便心生恶寒,几欲反胃。
费慎手握筷子,撇开碗里的红椒,夹了片肉送进嘴,目不转睛盯着远处的灰衣男人,仿佛要盯出朵花来。
邵揽余斯文进食,抽空问:“这么认真,看出什么了?”
“没什么,”费慎一动不动凝视那个方向,“只是想到了青叔说的。”
【河里有死人,好多个,顺着上游冲下来,尸体全是黑的干的,脸都烂了】
青叔的话犹言在耳,邵揽余当然也没忘。
眼前灰衣男人的特征,确实与其描述的有吻合之处,再结合刚才众人的反应,八成就是前段时间镇上传的那回事了,只不过……传染病?
对于这个说法,邵揽余持保留意见。
脸上生疮、皮肤发黑、身材干瘪,可不像是如今医学界中所发现的,任何一类传染病特点。
思考到一半,大堂上方的二楼,倏然响起一阵咚咚咚的声音。
声音间隔的时长规律,有点类似走路的脚步声。
费慎与邵揽余顿了顿,不约而同偏头,看向了位于右手边的楼梯处。
不消片刻,楼梯间出现一位身着红裙的年轻女人。
女人身段姣好,走路摇曳生姿,褐色长卷发披散开来,盖过了盈盈细腰,样貌尽显妩媚。
一双明眸善睐的凤眼之下,看人的眼神却是冷冰冰的,半点感情也寻不见。
她带了几个男随从,蹬着尖细的高跟鞋,一步一步优雅踩下楼梯,迎着众人好奇或警惕的视线,缓步走至饭店门口。
一见到她,充作门神的两位壮汉保镖立刻收起武器,恭敬一弯腰,齐声道:“老板好。”
原来是饭店的店主。
有人见老板是个女人,私以为对方柔弱可欺,立马又神气起来,忘了地上两位仁兄是如何丧命的,大放厥词道——
“哟!老板娘啊,你这狗逼员工把我们一屋人困在这是什么意思?你们店有传染病啊!是不是想害死大家?我警告你,我可认识白焰的人,你在他们地盘上做生意,最好给老子识相点,赶紧放我们走,不然分分钟让你卷铺盖滚蛋!死都不知道哪天死的。”
红衣女人静静听完这一段,忽然几步靠近,响亮的一巴掌扇在了保镖脸上,淡淡开口教训。
“没听见吗,还不放人,是不是想卷铺盖滚蛋。”
保镖左脸浮现几个手指印,神态卑微,也不敢上手捂,连忙端正姿势应声:“是!”
众人大松一口气,心中那块石头落地,没想到这老板娘还挺明事理。
谁知一转眼,保镖单手拎起那个态度嚣张的男人,将自己得的那一巴掌还了回去。
男人双脚离地,挣扎无果,被不由分说拽进了后厨。
他尚在大呼小叫,刚进去两秒,紧接着一声炸耳惨叫传出,蓦地没了动静。
只见明事理的老板娘,用鞋尖踢了踢地上两具尸体,仍是那种云淡风轻的口吻。
“这里是饭店,弄得这么血腥像什么话,送进后院池塘里去,喂鳄鱼。”
“喂鳄鱼”三字一出,在场所有人脸色唰地变了,大家毛骨悚然后背发凉,吓得手脚僵硬动弹不得。
费慎吃肉的动作僵住,须臾后,嫌弃地丢开了筷子。
邵揽余神色如故,但也放下手中汤碗,改成了喝茶。
两具尸体一起被带走,地上拖拽出长条的刺目血痕,犹如屠宰场一般。
老板娘面向众人,视线一一扫过每张惊恐绝望的脸,认真询问:“还有没有谁认识白焰的?或者想要我卷铺盖滚蛋的人,站出来让我看看。”
就算是认识天王老子,此刻也没人会嫌自己活够了,主动站出去献身为鳄鱼口粮。
老板娘笑笑,满意道:“那看来是没有了,既然如此,请各位坐回去继续吃饭吧,不想吃也行,把账结了,该赔偿的赔偿,欢迎下次光临。”
话音落地,大部分人立刻动身挤去前台,争着抢着要第一个买单。
而之前妄图趁机浑水摸鱼逃单的人,也只好乖乖坐了回去,憋着恶心把剩下的饭菜吃完。
毕竟这家店的食物,用天价二字形容也毫不为过,一顿简单至极的饭菜,能抵得上普通人一个月工资了。
邵揽余吃了个半饱,失去胃口,放下茶杯不再动筷。
他望向灰衣男人所待的地方,原先的角落却空无一人,人群里也不见踪影,男人不知何时离开了。
兴许因为有“传染病”在身,亦或是还没来得及点菜,店家无人拦他,所以走得快。
大堂客人少了许多,店员们开始打扫卫生。
一人擦地上的血迹,一人清理洒倒的食物,还有一人继续上菜,有条不紊恢复了先前的秩序。
大家皆有种习以为常的冷漠,好像刚刚只是发生了很小的不愉快,十分微不足道。
闹这么一出,空气里隐约飘荡着刺鼻的血腥气,源源不断进入肺部。
费慎没了再进食的欲望,想出去透透气。
邵揽余却先他一步站起,没赶着去前台结账,反倒朝侧面的一座小账台走近。
费慎看见后,双腿方向一转,跟上了对方脚步。
来到账台,邵揽余敲敲桌面,说:“开两间房。”
身穿红裙的老板娘坐在账台后,低头翻看账本,眼皮未抬:“买单了吗?”
邵揽余:“记账上,和房费一起付。”
老板娘用笔在本子上勾了下,言简意赅道:“通行证。”
邵揽余找到钱包,从里面抽了张长方形的银色磁卡出来,递给对方,再强调了一遍:“两间房,住两晚。”
老板娘虚虚扫了眼,没接,拒绝道:“一张卡只能开一间单人房。”
邵揽余没料到这个突发情况,愣了片刻神,妥协说:“那就一间。”
老板娘这才接过通行证,插进扫描仪中,录入卡内信息。
等待的间隙,邵揽余终于注意到当了半天背景板的费慎,对方眼里盛满疑惑,尤为费解地盯着他看。
邵揽余嘴边扬起一丝笑意,解释道:“店一楼是餐馆,上面几楼都是房间,给客人住的。通行证不仅可以进城区,也能用来登记信息。”
反过来理解,意味着尤州城所有的酒店或宾馆,都必须携带通行证才能入住,没有证的只能睡大街。
身份信息真不真实无所谓,通行证是真的就行。
简单解释完,费慎疑惑的表情并未消失,他转头去找老板娘搭讪,问起了另一个问题。
“你们店之前来了个传染病,不用消毒吗?”
老板娘笑了一声,含着嘲讽的嗤笑:“传染病,也就他们会信这个。”
费慎恍然大悟哦一声,表现出很感兴趣的模样:“所以不是传染病,那是什么?”
老板娘将扫描完的通行证还回来,眼神直勾勾看向费慎,阴森道:“就和空气一样,无孔不入,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病了,比传染病要可怕多了。”
她拍拍桌子,语气瞬间恢复平常。
“饭钱和房费七千,押金一千。”
冷淡疏离的神色,好像刚才只是讲了个无聊的鬼故事一样。
邵揽余递出两张五千元钞票,整理袖口皱褶:“不用找了,明天中午的饭菜直接送进房间。”
现钱与钥匙交换,他拍拍费慎肩膀:“上去,别听故事了。”
费慎离开账台,上楼梯前,莫名回头看了一眼。
那位身份不明的老板娘,正眼神阴沉地盯着自己这个方向。
但不是在看他,更像是越过他,在警惕别的什么东西。
费慎垂眼,若无其事挪开视线,迈上阶梯。
房间位于五楼,由于楼房整体建得矮,一层天花板顶多两米,因此不怎么难爬。
只是打开房门后,眼前的景象怎么着都与宾馆二字搭不上边,更别说三千一晚的宾馆了。
房间面积狭窄,肉眼可见的逼仄,一眼看去让人感觉十分压抑。
并且卫生环境脏乱差,应该许久没通过风了,开门后一股难闻的潮闷味钻进鼻孔。
整间房大约不到十平米,堪堪只能放下一张单人床和柜子,两人个大男人落脚都难。
其自带的浴室也小得不行,进去估计都伸不开手,实物与价钱严重不符,说它是招待所都侮辱招待所了。
费慎面色一言难尽:“你就不能换个地方住?”
“地方都差不多,至少这里安全。”
邵揽余倒是接受良好,洁癖也不复存在了,用卫生纸擦了擦床单,直接坐下。
“这家店虽然贵和差,但胜在它是一家真的饭店和宾馆,不会住一晚人财两空。”
“随机抓一个人喂鳄鱼的真饭店吗?”
费慎身高一米九,站房间里总感觉不得劲,都用不着跳,踮个脚就能顶破天花板上六楼了。
无论哪个站姿都格外难受,索性一屁股坐桌子上,他藏不住嫌弃道:“我今晚睡车里。”
别说敞篷车,睡大街都比这破地方好。
邵揽余欣然同意,正愁一间房两个人要怎么分配,对方能主动提出解决方案,当然是再好不过。
心底盘算着待会儿睡个午觉,补充一下体力,晚点再回车上拿换洗衣物,然后去趟便利店买些干净的洗漱用品。
他一件件事情计划安排着,全然没发现,说完那句话后,屋内突然陷入了死寂般的沉默。
无人开启下一个话题,费慎目光静静凝在邵揽余脸上,眼神不自觉逐渐发沉。
良久,他开口:“你只办了一张通行证。”
声音过耳不入,邵揽余沉浸在自己的思维里,没理会谁在跟他讲话,又或许压根没把这句话当回事。
直到费慎再说了一句:“从一开始,你就无时无刻不防着我,到现在依然是,和当初跳海一样,这次来雾镇,你还是打算自己一个人进城区。利用完就扔掉,邵揽余,你果然是一点都没变,和八年前一模一样,永远唯利是图。”
他的口吻尤为平静,轻描淡写陈述出这些话。
面上事不关己,可消沉挫败的眼神却悄然出卖了他。
满不在乎的态度下,似乎藏了一个被同伴提防和抛弃的小狗。
邵揽余被对方意图掩饰、却没完全掩饰住的眼神,惹得心头生了些许波澜,竟是鬼使神差浮上一丝心虚来。
他抑制住这股心虚,无动于衷道:“我们的交易,早该在轮船爆炸那一刻就结束了,是你非要擅自越过界限,我留你一命,你应该感恩戴德。”
费慎说:“既然如此,你出高价钱找卢通的意义是什么,仅仅为了利用我对付费惕?”
邵揽余笑容淡淡,用着最温柔的语气,讲出极其诛心的一句话。
“费慎,收起你的自作聪明,到此为止。”
“你说得对。”
也不知是赞同邵揽余讲的哪点,总之说完这句,他站起来,头也不回离开了逼仄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