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此刻便站在枯树林中,脚下是贫瘠开裂的黄土地,周边残留了许多凋零或坏死的木墩。
飞鸟走兽蚊虫爬蚁,半只活物都没有。
沉闷的阴云压在头顶上方,一丝活泛的气息都寻不见,唯剩枯败的光景。
四面皆有路,邵揽余驾轻就熟,挑了其中一个方向走去。
费慎停留须臾,最终认命地跟上了脚步。
两人前后保持相同的速度,在邵揽余的带领下,当真找到了一汪形状不规则的水潭。
水潭并不清澈,相反浮着一层幽深的黑绿色。
乍一眼看去,形容诡秘莫测,里面很可能繁殖了大量藻类生物。
风平浪静的水面不见丁点波澜,幽绿潭水倒映在费慎眼底,转化为一抹难以形容的嫌弃。
“你要洗就自己下去。”
邵揽余往回走了几步,立在费慎身侧,仅一步之遥。
“你帮我下去试试,水凉不凉。”
最后一字尚未出口,他猝不及防抬脚一踹,无情地将费慎踹向了水潭。
好歹训练这么多年,费慎的反应不是盖的。
清楚自己失去了重心,必然会落水,他没选择挣扎,反而顺势一侧身,精准扣住邵揽余手腕,强行把对方一块儿带了进去。
扑通一下,潭中砸出巨大水花,迅速吞没了两人身影。
潭水是意料不到的深度,重力使然,连续下坠几米后,费慎在水下屏住呼吸,睁开了双眼。
手心已然空了,邵揽余不知何时游向了前方。
周围水质混沌,能见度极低,费慎努力忽略潭水对双目的干扰,在一片浮沉中,发现了邵揽余踪迹。
对方游去了前面一小段距离,背影很快变得朦胧缥缈,好像马上就要从眼前消失。
费慎无法控制地心慌了一瞬,调整好姿势,上下浮动片刻,摆动双腿追了过去。
他游动的速度不慢,可惜无论如何都差了一点,始终追不上前方那个背影。
持续好几分钟,就在费慎终于要抓住邵揽余脚腕的刹那,后者停了下来。
十分笃定身后会有人跟随般,邵揽余反手一拉,阴差阳错牵上了费慎的手。
费慎趁机使劲,将两人手心之间唯一那点缝隙挤掉,游到了和邵揽余并肩的位置。
邵揽余垂下眼,扫过两只相牵的手。
不见惊讶或抗拒,他面色如故,偏头示意费慎向前看。
费慎正前方有一个约两人宽的洞穴,洞穴边缘毛躁,稀稀拉拉生长着藻类生物。
穴口处的水流形成微微漩涡,昭示着不可预知的危险性。
无需多言,费慎了然于心,与邵揽余默契俯身,毫不畏惧钻进了深潭之下的隐秘洞穴。
水波荡起细小的涟漪,一阵微风经过,平静的水面骤然被拨开,浮上来两个人影。
邵揽余游至岸边,双手一撑,屈膝踩上了地面。
衣衫裤子湿透,滴滴答答向下滴水,布料黏腻地粘在皮肤上,微妙勾勒出若隐若现的身材轮廓。
邵揽余是属于标准的那类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身材。
肩膀宽度足够,腰腹人鱼线完美,身上没有大块大块凸起的肌肉,线条尤为匀称,加之腰腿比例优越,背薄颈细,看起来格外养眼。
他扯了扯衣领,瞥了眼后一步上来的费慎。
同样的全身湿透,只不过对方身板比自己大了一个号,略透的衣料下是扎实有力的肌肉,那几块腹肌都用不着摸,一看就知道肯定硬邦邦的。
相比邵揽余,他的身材更为健硕。
无法忽视的长腿以及没有半分赘肉的窄腰,显得力量感十足的同时,看上去也并不夸张,反倒十分赏心悦目。
费慎甩动脑袋,跟小狗甩毛似的,利落地甩下一头水。
他在裤兜里掏了掏,掏出一个掌心大小的囊袋,放手里一捏,挤出好些水来。
随即,一股强烈的香味溢散,和邵揽余之前闻到的一样。
浓郁的味道让他确认,是荼蘼花无疑。
“香囊吗?”邵揽余问。
“嗯,王梁给的。”费慎说。
邵揽余道:“我没问你谁送的。”
“我这是主动告知。”
费慎打开袋口,检查了一下里面的香料,毫不意外都被浸湿了。
邵揽余默然,眼神生出了少许兴致。
“你知不知道,送香囊是什么意思?”
不等费慎说话,他自问自答:“代表爱意和仰慕。”
“这样吗?”
费慎不太感兴趣的样子,合上袋口几步走近,香囊在手里抛了抛。
“我记得邵老板很喜欢荼蘼花,这里面装的正好是荼蘼香料,吹干或许还能用,要不我送你?”
“不用了,我不喜欢抢别人东西。”
邵揽余背过身,兀自朝远处走。
费慎没有立马追上去,盯着那道养眼的背影看了会儿,唇边掠过一丝不甚明显的笑,缓步迈上了对方走过的路。
方才枯树林里,那池潭水底下的洞穴,通往的是另一座水潭。
两人上岸后,路边仍旧空荡静谧,不见一个活物。
邵揽余自顾自一路向前,费慎缀在后头,俱是一言不发。
两人既不提香囊的事,也不谈及在水下无意牵手的事,宛如互不相识的陌生人,碰巧同行了一段路,谁也没搭理谁。
安安静静行走了十来分钟,费慎忍受着身上的不舒服的湿黏,蓦然察觉,眼前景象悄无声息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原本光秃秃的道路两旁,栽种了绿树和草皮,不是雾镇边界那样的枯树墩,是鲜活的。
鞋底踩着的柏油路由沥青铺成,路面宽广平坦,化身为一条笔直的线向前延伸。
顺着道路直行片刻,渐渐能看见此起彼伏的房屋建筑,以及熙熙攘攘的人影。
再转过一个弯后,宽敞的机车道变为了人行街道,路上景致摊开在眼前,展露无遗。
街上有着十足的烟火气,街边建造了各式各样的店铺——书店、服装店、餐馆以及专门售卖植物种子的商铺等等,放眼望去琳琅满目。
还有不少商贩走卒摆摊叫卖,卖的大多是手工制品或水果小吃,便宜又新鲜。
街巷里络绎不绝,没有一台轿车,偶尔几辆自行车风风风火火骑过,多数都是赶着回家吃饭的学生。
街坊邻居互相碰见了,会热情地打招呼,大人们买菜回家做饭,少男少女牵手逛街。
小孩们追赶打闹着,或蹲在糖画摊前头,一个个双眼发亮地盯着老爷爷吹糖人。
每张面孔都不同,但无一例外,脸上洋溢着轻松和幸福的笑容。
这是费慎从未见过的景象。
时至今日也没有想象过,在太平洋洲际甚至是边境线上,竟会有如此安乐和平的地方,以及无忧无虑的生活存在。
他脑子里模模糊糊,有了一份大致猜测。
走在前方的邵揽余,替他证实了答案,介绍说:“这是郁南镇。”
郁南镇,果然是这个地方。
答案在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
情理之中是因为,除了郁南镇,没有哪个城市会是此般模样。
而意料之外,是费慎没想到,邵揽余的最终目的地在这里。
更没想到的是,对方居然能找到这个地方。
郁南镇的名号并不陌生,早在几年前就有人传出消息,视人命如草芥的边境线上,秘密藏了一处堪称桃花源的地方。
那里有山有水、有树有草,镇上居民自给自足不愁吃喝。
小孩子有书可读,成年人有家可归。
没有昂贵的税收,没有天价医药费,更没有危险性武器任意流通市面。
镇民们互帮互助和谐友爱,最重要的是,郁南镇为低辐射区,非常适宜人类居住。
唯一的缺点,无人知晓这个地方在哪。
曾经有传闻说,一些高官世家花重金寻找郁南镇,然而派出去的人几乎都杳无音讯了,要么什么都没找到,要么直接销声匿迹。
也有传闻说,那些人是死在了边境线上,被叛乱组织抓走了。
还有人道,就算真的找到了郁南镇,照样会被人杀了。
因为郁南镇外日日夜夜埋伏着狙击手,若是有外来者闯入,不问由来直接击毙。
费慎以前从未信过任何一句传闻,如今人人自危的社会,很难相信,世界上会有这种有悖于时代的地方存在。
今天却亲眼见到了。
邵揽余讲出那三个字,后面不再有多余的解释。
他领着费慎穿过大街小巷,经过一个菜市场时,被前方闹腾的动静惹得驻了足。
两位大妈为抢一只母鸡起了争执,一人拽住一个鸡翅膀,吵得面红耳赤。
母鸡吓得咯咯叫,一只大黄狗在旁边凑热闹吠个不停,再加上大妈们洪亮的嗓门与磅礴的气势,当真是鸡飞狗跳热闹非凡。
卖鸡的小贩,是个长相俊朗的年轻男人。
只可惜穿得相当破烂,头发也乌七八糟地缺少打理,好一张俊脸不加以利用,显得有些邋遢。
他上前劝架,很努力地想把自家母鸡救下来。
奈何两位大妈一个塞一个勇猛,骂到后面竟是动手互殴了起来。
男人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不仅架没劝成,反倒自己遭受牵连挨了几巴掌。
他被拍到一边,差点摔了个四脚朝天,顿时怒从心头起,大吼一句——
“别打了!要打回去打!老子这鸡不卖了!”
没用,两位英勇无比的大妈,已经进行到了互扯头发环节,谁也别想轻易将其分开。
男人气急败坏操了一声,撂下挑子,收拾东西准备走人。
围观了半天的邵揽余,眼见差不多了,悠闲喊了句:“何潭——”
与此同时,天上遽然传来一道高昂的鹰鸣。
沉默不语的费慎,不由自主仰头,视野捕捉到了一飞而过的黑影。
瞳孔霎时缩了半秒,哪怕只有瞬间,他仍旧辨认了出来。
——那是银腹隼。
第28章 遥家
东西收拾到一半,何潭听见有人喊自己,下意识回头,见到路边邵揽余的身影,表情登时傻了。
怔愣半天,一笼子鸡都不要了,他欣喜若狂地直奔邵揽余而去。
“老大!老大——”
何潭边跑边招手,三步并作两步,要给自家老大来个久违的亲密拥抱。
下一刻,肩膀让人抵住了。
“哥们,”回过神的费慎挡在中间,一只手拦住兴奋的何潭,“别激动。”
邵揽余笑容可掬,望着身上沾了新鲜鸡毛的何潭,委婉拒绝:“拥抱就免了,我见到你也很高兴。”
何潭稍微平复了些许激动的心情,分出注意力,视线上下扫量费慎:“这位是?”
“保镖。”
“朋友。”
费慎和邵揽余同时答出声,又被对方的答案弄得同时卡了下壳,不由互看一眼。
何潭瞧瞧这个,再瞟瞟那个,很有眼力见地综合了一下两份答案。
“这位……保镖朋友,麻烦让让,我跟老大叙会儿旧。”
费慎没有意见地点头,往旁边让了让。
邵揽余主动开口,又将方才的话详细说了遍:“他姓费名慎,你直接称呼名字就行。”
老大都发话了,何潭连忙应下,友善地朝费慎递出手。
“你好,我叫何潭。”
费慎一瞥邵揽余,眼底浮现意外之色。
对方不仅用朋友身份介绍了他,而且用的是费慎这个本名,不是kin。
他挪开视线,礼貌回握:“你好。”
两人互相打完招呼,邵揽余说:“走吧,时间不早了,回去再说。”
何潭有一大堆话想讲,可也明白此处并非合适的地点。
跑回摊位拎起鸡笼和钱袋子,白了一眼被人路人们分开、却还在骂骂咧咧的两位大妈,他冲邵揽余和费慎道——
“往这边走!这条路近。”
天上太阳重新冒了出来,温度迅速攀升,突如其来的高温热得人心底发慌,被太阳晒了许久,上衣已经烘干得差不多了。
徒步二十分钟左右,何潭将他们带到了一栋三层楼的别院前。
别院环境清雅怡人,气候比外面要舒服不少,院前有绿树,院后有青山,左侧方还能眺望到一条涓涓小溪。
潺潺的溪水声下,时不时夹杂着蝉鸣鸟叫,风香沁脾,用“桃花源”来形容一点也不过份 。
进了院子,何潭放下鸡笼,叉腰呼唤:“遥奶奶——你看谁来了——”
脑袋被人啪地敲了一下,邵揽余越过他。
“别大喊大叫。”
邵揽余往里走了几步,屋门口出现一人,是一位慈眉善目、外形气度不凡的老太太。
见到邵揽余,她讶异片刻,喜上眉梢高兴了起来,张开怀抱迎接而来。
邵揽余微微俯身,同她拥抱了会儿。
“老太太,最近过得如何?”
“天天吃好睡好的,哪有什么不好。”遥奶奶说,“就是小潭那孩子天天念叨你,你这次过来,他肯定高兴坏了。”
“是啊!我高兴坏了!”
何潭朗声在背后回应。
遥奶奶忍俊不禁指指他,随即注意到一旁的费慎,稀罕道:“来新朋友了?”
何潭特别自来熟地上手,胳膊肘架住费慎肩膀,语气中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显摆。
“老大带过来的,帅不帅?”
费慎:“……”
遥奶奶连连笑着点头:“帅的,比你帅多了。”
邵揽余也笑笑,低声介绍:“费慎。”
遥奶奶微愣,同样小声确认:“费家的孩子?”
邵揽余颔首。
听见费家的名号,遥奶奶面色依旧,热情不减道:“都进屋吧,进屋坐,今天多做了几样菜,小费来了正好,尝尝我这老太婆的手艺是不是退步了。”
何潭反应慢半拍地嚷嚷:“遥奶奶,你怎么胳膊肘朝外拐啊!不能因为他是老大带来的就说比我帅啊,不信你去问问遥迦,遥迦眼光最好了。”
没人搭理他,遥奶奶和邵揽余已经进了屋门。
何潭正准备跟上,胳膊被费慎一扯。
“邵揽余是你老大?” 他问。
何潭茫然:“对啊,怎么了?”
费慎说:“你们认识多久了?”
“认识……”何潭思考到一半,眼神突然防备,“你问这个干嘛?”
费慎神情间的认真辨不出真伪,讲得极其顺口:“因为我特别仰慕你们老大,想问问他有什么喜好,以后就能讨他欢心了。”
何潭一脸便秘的表情,觉得此人勇气可嘉的同时,八成是受了什么刺激,以至于精神似乎不大正常。
居然敢公然打听老大私事,简直是胆大包天。
“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要打听你自己去问他去。”
他远离几步,溜得飞快,跟后面有什么人追似的。
费慎有点好笑,最后一个进了屋。
别院里一共三楼,一楼是客厅,面积开阔,卫生干净整洁。
屋内布置得和周边环境一样,有种清新文艺范,家具装饰品还带了点复古的味道。
紧邻厨房的餐厅里,安置了一张长方形花岗岩餐桌,桌上井然有序摆放了七八样大菜。
菜色鲜艳,菜品丰富,一闻味道就知道口味必定上乘。
厨房里抽油烟机停了,移动门拉开,一位长相清丽的年轻女孩现身,端着满满一碗蔬菜,放进餐桌上的空位。
“奶奶,最后一道丝瓜我盛出来了。”女孩说。
遥奶奶点头:“阿迦,有新客人来,你去端几杯茶出来吧。”
遥迦目光静静扫过进来的几人,到邵揽余时,她笑容浅淡,略一颔首算是打了个招呼。
简要计算了一下人数,遥迦返回厨房倒茶。
何潭也跟进厨房,喊着:“我来盛饭、我来盛饭。”
遥奶奶招呼邵揽余和费慎去餐厅,费慎边走边环视客厅一圈,发现沙发上还坐了一个小女孩。
小女孩个头很矮,看起来才四五岁的样子。
听到有人进门,她依然安静坐着,半分不见对陌生人的好奇或害怕,漠不关心瞥了眼这边,脑袋又慢慢转回去了。
几人入座,何潭和遥迦分别端着饭和茶水出来,在每个人的座位上放了一份,到费慎和邵揽余跟前,遥迦亲自把茶递到他们手上。
才接触第一面,费慎便很清楚地感觉到,这个女孩似乎对他们异常客气。
准确来说,是对邵揽余特别客气,却不是献殷勤的那种客气,而是带着疏离感的礼貌。
分发好米饭和碗筷,何潭去到沙发,将那个小女孩抱了过来。
“阿景,今天有两个哥哥来家里,这么热闹,你开不开心?”
他用哄孩子的语气与小女孩说话,小女孩却压根没听见一般,眼珠子不断向下瞟,不知在看些什么。
遥迦接了一句:“阿景,今天要好好吃饭,有牛奶奖励。”
听到“牛奶”二字,小女孩总算有了反应,眼珠子微微转动,很慢很慢地讲——
“奶……奶……”
费慎视线放于他们身上,这番对话让他立马确认,小女孩有智力方面的缺陷。
她鼻子外翻,双眼有点斜视,嘴唇也偏厚,是许多智力残疾儿童会有的面貌特征。
再加上个头矮小,多半是先天发育不全导致的。
遥奶奶将女孩接到怀里,语气宠溺地逗玩:“阿景叫奶奶干嘛呀?是不是想和奶奶出去玩,奶奶下午带你去买漂亮的小裙子穿好不好呀?”
女孩又没什么反应了,目光呆呆的,抬头一动不动盯着眼前两个陌生人。
邵揽余上手摸了摸她脑袋,温声说:“还记得我吗?”
女孩不吭声,继而瞅着费慎。
何潭挠挠她下巴,打趣说:“没想到我们阿景还是个颜控。”
见状,遥奶奶向费慎解释:“这孩子全名叫遥归景,今年七岁了,平常反应有点慢,可能听不懂别人在说什么,如果不小心冒犯到你,还请多担待。”
费慎说:“您言重了,孩子很可爱。”
这句话倒是真心的,遥归景虽然有智力缺陷,可由于反应不是一般慢,莫名有点神似树懒。
用那两个字形容,就是呆萌呆萌的。
遥迦推了辆儿童餐椅过来,对遥奶奶说:“该吃饭了,您把阿景放进来吧。”
遥奶奶应了声好,把小女孩放进固定座椅,给她单独盛出饭菜后,宣布了开餐。
饭桌上,几人用餐如出一辙的安静,何潭表面上大大咧咧,没想到吃相还挺斯文。
奔波一上午,费慎有点饿了,但也始终保持着礼貌,慢条斯理动筷子。
无人说话,连最小的遥归景都是半点响动都没有,屋子里静谧到了有些夸张的程度。
直到邵揽余打破了这份沉默。
“掩风呢?怎么没回来吃饭。”
何潭立马抢答:“他被一个邻居老大爷叫走了,老大爷家有头母猪快生了,估计这会儿正给接生呢,我给他留了饭,放心。”
他一股子幸灾乐祸的口吻,只差没把“活该”俩字写脸上了。
费慎捕捉到邵揽余言语间的特殊称谓,低声呢喃:“叫得还挺亲热。”
邵揽余就坐他身边,一字不落听了去,新鲜地侧头看他。
“怎么了,小慎?”
“……”
费慎哑言,被这个惊悚的称呼吓得险些喷饭,连忙把脑袋偏开。
其余人没听见他俩无聊的对话,遥奶奶问:“小邵,这次大概会待多久?”
邵揽余敛去眼底的促狭,答道:“半个月左右。”
遥奶奶感到一阵欣慰,说道:“好,这里很久没这样热闹过了,真好啊。”
饭后,她亲自收拾了两间干净的房间出来。
房间都在三楼,中间只隔了一小段走廊。
费慎比邵揽余先上楼,随便挑了一间,发现房内正好有浴室。
从潭水里出来到现在,中间吃了顿饭,这么长时间裤子依然没完全干,穿在身上非常不舒服。
原本吃饭前他就想先冲个澡换身衣服,但顾虑到自己是客人,又是头一次来这地方,便忍着没开口。
此时终于有机会洗澡,费慎无奈想起,自己身上除了两把枪,连根多余的线头都没有。
郁闷之时,有人雪中送炭来了。
何潭拿了几套换洗衣物和毛巾,无微不至地送进房间。
“都是干净新买的,放心穿,不收钱。”他说道,“洗漱用品浴室里都有,也是干净的没人用过,随便拿。”
费慎诚心说:“谢谢。”
何潭脸色古怪了一瞬:“不用谢我,谢你偶像就行,他让我给你送的。”
说完又飞快跑了,和之前的反应一样。
费慎迟钝几秒,才明白过来对方说的“偶像”是邵揽余。
衣服拿进浴室,身上裤子脱下来时,他摸到了那个香囊。
手上动作一顿,放到旁边,准备待会儿拿去窗户边晒晒。
以最快的速度洗完澡,费慎身心舒畅,有了闲情逸致。
他将香囊里的香料倒出,选了个阳光照射的地方,再一一铺开。
这香囊确实是王梁所给,却并非是她赠送,而是他主动问对方买的。
费慎指尖拨弄着香料,被水浸湿后,香味不如先前那般浓郁了,也不知道晒干后能不能再用。
鼻尖萦绕淡淡的荼蘼香,他大脑逐渐放空,多了一点后知后觉的困意。
喑——!
一道尖唳的鹰鸣,陡然惊醒了昏沉的意识。
费慎侧身靠在窗边,神思迅速回笼,目光一凛,抬头望向天空。
先前飞过菜市场的银腹隼再次出现,它降低飞行速度,在天上盘旋了一会儿。
貌似发现了什么,遽然朝着某个方向俯冲而下。
费慎移动视线,跟随银腹隼的飞行轨迹,望见了别院后山的遥迦。
只见银腹隼直直冲向她,遥迦游刃有余做了个手势,平伸右手,空中猛禽乖巧降落在了她的小臂上。
费慎房间的窗户,正对别院后山,能将山上情况看得一清二楚。
遥迦独自一人站在那儿,银腹隼在她手上停留后,得到了几块生肉作为奖励。
她抚摸银腹隼的脑袋和双翼,银腹隼开始用尖喙清理自己的羽毛。
多数与“鸟”沾边的动物,清理羽毛期间心理状态最为放松,像隼科这种天生的捕食者更甚,它能在遥迦身边清理羽毛,说明对她有着十分崇高的信任。
费慎视力极佳,详细观察几眼后,他辨认出来,银腹隼真是八年前邵揽余送的那只。
停留片刻,他扭头下了楼。
来到后山,遥迦还没走,银腹隼已经飞向了上空,在天上来回盘旋。
费慎停驻在距离稍远的位置,见遥迦对着银腹隼方向仰起头,微微张唇,好像在说些什么,却听不见声音。
随着她双唇一张一合,银腹隼从这棵树飞向那颗树,一下又从遥迦身边穿梭而过,紧接着直飞高空,最后再飞回来。
期间不停变换各种角度姿势,如同动物园里那些常年接受刻板训练的动物们,听到一声指令,便表演出相应的动作。
费慎兀自旁观了会儿,发现遥迦并非在训练银腹隼,更像是与其进行什么特殊交流。
银腹隼没有被驯服动物的那些刻板行为,反倒感觉玩得相当开心,眼神灵活敏锐,时不时还会发出几声鸣叫回应。
等终于玩够了,遥迦打住指令,又扔了两块生肉以示嘉奖。
银腹隼盯准生肉,伺机行动。
然而展翅飞到一半,它出其不意换了方向,失控一般冲着遥迦斜后方扑去。
遥迦微惊,回头看见费慎站在那处。
银腹隼仿佛突然间受了什么剧烈刺激,气势汹汹冲到费慎跟前,黑蓝的尖喙对准他的眼睛狠狠啄去。
费慎有一瞬间很想掏枪,可顾虑到遥迦在场,他抑制住冲动,横臂挡在自己额前做出防御姿势。
小臂忽地一痛,银腹隼咬上了胳膊。
遥迦没想到银腹隼会主动攻击人,心底又惊又急,张嘴发出指令,可惜银腹隼已经咬红了眼,完全不听了。
无奈之下,遥迦找出哨笛,放嘴里用力一吹。
曲调扬起,银腹隼尖喙张到一半,身形猛顿。
费慎趁机出手,一把掐住它翅根,下意识就想掰断。
“不要!”
遥迦大喊,几步跑上前急忙道:“你放了它,它会走的,不会再攻击你。”
费慎眼神沉冷,凉飕飕瞥了眼这只记仇的鸟。
未料不经意间,瞄到它的翅膀正中位置,有一块嫩红的圆形痕迹。那块地方光秃秃的没几根羽毛,看着像被什么弄伤后,又重新长出了新肉。
费慎心头怒意渐消,在遥迦提心吊胆的目光里,松了手。
如她所说,银腹隼不再有放肆的行为,惊慌失措地扑棱翅膀飞走了。
遥迦目送它离开,继而向费慎道歉:“对不起,我没想到它会伤人,可能因为前段时间受了伤,所以攻击性有些强,家里有医疗箱,我带你去处理一下伤口吧。”
“不用。”
费慎拍了拍衣袖,那只鸟虽然咬到了他,但由于穿的长袖有一层阻隔,只破了点皮没流血,不至于这样矫情。
遥迦查看了两眼,衣袖上确实没发现血迹,稍稍放了心。
“家里还有血清疫苗,”她说,“晚点我拿给你吧。”
费慎嗯了声,回想起对方刚才所说,问道:“它被什么弄伤的?”
遥迦支支吾吾的,摇摇头:“我也不太清楚,平常只有我主动呼唤它的时候,银腹隼才会出现。”
“你训练这只鸟多久了?”
费慎收回远方的目光,看向遥迦,此时此刻才发觉,女孩的右耳竟然缺失了半边。
剩下的半边挂了只助听器,助听器有些特别,粉白色款式上十分少女地弄了些小饰品做点缀。
中午吃饭那会儿,她一直是披头散发的状态,旁人也就看不见耳朵,这会儿头发已经夹去了耳朵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