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不是大嘴巴,不会将别人的秘密到处宣扬。
何况即便他想说,也找不到人分享。
“我有没有给你说过,徐婉资质很好?”
徐婉入门十多年,就已突破金丹。现在已经是金丹初阶修士中的佼佼者。
天璇法会,乃是炎天界道门盛会。三宗四门十二派都会派门下弟子参与。
大宗门要展现自己的实力,取得炎天界的话语权。
修士们同样为此挤破头皮。
天璇会对修士来说,最好的一点是,排名并非绝对因素。
只要能好好表现,得大能们看中你的资质和潜力,或者别的什么令他们欣赏的闪光点,便能被收为入室亲传,从此一步登天。
徐婉的资质,比问缘峰亲传差了些,在内门弟子里已算上乘。
她若是是参加天璇会,帮宗门赢得几场比试,极有可能得到问缘峰主,或者其他峰主的赏识。
即便被别派的能人看中,改投其他宗门,在天璇大会上也是允许的。
——所以问缘峰的同门,一定会对她百般阻挠。
“我听徐婉说了一件事。”薛松雨瞥了一眼陆续,“寰天峰陈棋的事,你肯定没忘。”
陆续点头。当然没忘。
陈棋遭同门欺辱,被神秘魔修所救,赠予功法。
以他当时的心境,为了出人头地,修炼魔门功法毫不犹豫。
“据徐婉所说,乾天宗有一个秘密传闻,受同门排挤欺凌,又资质尚可的修士,遇到魔修的不止一个。”
陆续心中一凛,骤然浮现一个事件轮廓:“有魔修混在乾天宗内,专挑这样的修士下手?”
例如陈棋和李意。
他们为了变强,不管什么道,都愿意尝试。
“徐婉说,这是很少一部分人才知道的秘密,叫我千万别到处宣扬。”
“那是当然。”
修炼魔功的人定然不会让别人知晓。
陈棋阴沟翻船,纯属时运不济。否则他现在还好好的待在寰天峰,当着一个地位不低的高阶弟子。
关键是……
“她是怎么知道的?”陆续眉头微微一蹙,“她也遇到魔修了?”
以徐婉的现在的处境,那魔修极有可能来找过她。
或许蓝男不分是她心中纠结忐忑,想找人倾吐,却又不敢明说,只能以“我有一个朋友”“我听别人说”这样的说辞,将此事隐晦地告知薛松雨。
“我不知道。”薛松雨的大辫子在空中晃出一个半圆,无奈道:“这就是我瞎猜的地方。如果不是听你说了陈棋的事,我也不会朝着方面想。”
听说了陈棋的故事,再听徐婉这么一说,立刻就会产生相同的联想。
陆续问:“她的修为,是否短时间内突飞猛进?”
“你问我?”薛松雨如同看弱势群体一样,关爱地看着陆续,“一金丹高阶的魔修站你面前,你能分辨吗?”
陆续:“……”
他不能。他和薛松雨这样的菜鸡,境界高一点的魔修,站眼前他都不知道。
李意也是因为炼岔了气,走火入魔,才让他感受到一丝极淡的魔息。
陈棋他们修炼的完整心法,有着极好的伪装,只有寰天道君那样的顶级大能才能看出异状。
徐婉境界本就高于薛松雨,她根本看不出来。
“你要不将徐婉带过来,我请师尊查一查?”
“不。”薛松雨神色郑重地看了陆续半晌,才低声道:“即便她真的修炼了魔门功法,只要没做伤天害理的事,我不打算告发她。”
“我被峰主所救,带回乾天宗。入了道门,成了道修。若当时是一魔修路过,大发慈悲救了我,说不定我现在就是魔修。”
陆续心中了然。
他不知薛松雨的过去,正如她也不知他的。
一但入道,就和凡界斩了因果。所有身为凡人时的前尘往事,便该一笔勾销。
他不知她曾发生过什么,为何同她的弟弟失散。
他只清楚,薛松雨从未放弃寻找。
若是薛乔之此时还在世,应当也是修真之人,也有可能入了魔门。
道统之争,并不涉及善恶。乾天宗里那些欺压同门的修士,未必就是好人。
何况他们只是天地一蜉蝣,随波逐流自顾不暇,哪管什么大义苍生。
“我知道了。这事我会保密。”
陆续担心星炎魔君冲着绝尘道君而来,因此格外敏感在意。
陈棋金丹高阶的修为,都看不透那个魔修。徐婉才初阶,更不可能知晓。
何况这仅仅只是他二人的猜测。
“勾结魔修”是排除异己的最好罪名。
徐婉正遭受同门排挤,贸然一句话,就有可能被嫉妒她的那些同门拿来添油加醋大做文章,将她陷害成第二个于兴。
他朝薛松雨扬了扬下颌,正色道:“你也不要和她牵扯过深。万一她真的修炼魔功,一朝事发,极有可能波及到你身上。”
薛松雨点头:“我知道。”
“诶,你说,”陆续打趣,“会不会有魔修来找我?”
他也和当初的陈棋,现在的徐婉一样,被同门妒忌怨恨,遭受别人的冷嘲热讽和孤立排挤。
“不会。”薛松雨毅然摇头。
“因为我有一个好师尊?”
“因为魔修找上的都是资质上乘的修士。”
陆续无言以对。他这样资质平平的庸才,魔修也看不上眼。
两人又打趣了几句,忽然传来敲门声。
木质的简陋房门原本就大敞着,二人转头一看,于兴笔直地站在门口,僵直得宛如一颗圆滚木桩。
陆续疑惑打量他一眼。
如今他们三人的关系,大苦瓜往常都是一声“大哥,我来了”直接进门。
今日怎么一反常态,恪守规矩?
正想问一句“怎么了?”话还没说出口,就见大苦瓜不停朝他挤眉弄眼。
他即刻警觉地朝外张望。四处梭巡一周,没发现任何异常。
到底怎么了?
他又将目光重新移回于兴脸上。
这时于兴神色端正,腰背直挺。如同在师长面前的老实学生,正色中又带了几分对严师的畏惧。
陆续一头雾水,看着大苦瓜朝他打招呼,又在桌边坐下,极力做出同往常一模一样的举止,却因为身体过于僵直,一言一行都显得有些用力过猛。
坐下后,于兴从乾坤袋里拿出一本书,声音微颤:“大,大哥,这是最新一回的《戏春风》。”
陆续咬了咬后槽牙:“拿着滚蛋。”
难怪他今天行为异常。将他作为主角的风月话本拿到他面前,大苦瓜脑子里缺的不是一根筋。
是根本没脑子。
薛松雨拿起来,随意翻了翻,颇为不满叹道:“自从主笔轮到陵源峰的人后,内容就没多大意思。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由凤鸣峰的师姐继续执笔。”
一年多以前的《戏春风》,故事还是绝尘道君,寰天道君,和凤鸣峰主缠绵悱恻的三角恋。
写到一半,作者轮换到陵源峰,内容就全是陆续和三位尊者不得不说的故事。
成了春宫话本。
而且这位陵源的同门为了泄愤,将陆续写得特别的凄惨,受尽凌/虐。
陆续赞成薛松雨的意见。可一想到,她既然知晓,必定是看过……
他觉得应该把门关上,屋外吹来的风,此时此刻极度寒凉。
于兴不赞同:“各有各的趣味。我虽也很喜欢《凤鸣陵源》,但我们峰主单恋欧阳峰主,这事引起寰天峰许多师兄的不满。”
“故事换了之后,追着看连载的人反而更多。寰天峰的同门都很期待……”
“大哥,”感受到陆续投向自己,幽寒似剑的阴冷目光,于兴赶忙住口,朝他解释:“这个月开始,主笔《戏春风》的又轮到寰天峰。故事也换了主角,是我们寰天的弟子。”
终于不用被写进春宫话本,成日受人凌/虐了?
陆续心中一喜,迅疾拿起桌上的书。
“峰主……”杨师弟半跪在地,低泣着求饶,却又受了狠重一击。
“你叫我什么?”
“师尊……”
攻击未停,一剑比一剑凶狠。
“长寄……啊!”
殷红顺着玉柱缓缓流下,滴落在辰宿殿光可鉴人的金石地板上。
破碎的沙哑声哭喊了一夜,换来的却是更为暴戾的猛攻。
陆续啪的一声合上书,心中忽然升起心惊胆颤的预感:“这书写的什么。”
于兴朝他解释:“说的是峰主和寰天峰小师弟。”
寰天峰从外门升上来一个小师弟,据说容貌更甚陵源峰的陆续。
峰主对他极为宠爱,将见令如见人的峰主令都给了他。
同门们只见过他本人,不知他名字,于是取峰主的神剑阙杨中的一字,叫他杨师弟。
因为这个小师弟许多人都亲眼见过,寰天峰中有关他和峰主的桃色传闻,比书中更多。
弟子们也比之前更翘首以盼下一回的《戏春风》。
陆续:“……”
虽然换了师门,换了名字,这人不还是他吗?
他伪装成寰天弟子,带着峰主令调查于兴的冤情,怎么就和寰天道君扯上这层关系?
虽然寰天道君想收他为徒,也不是这个发展。
他深吸了一口气,面无表情:“这件事有人告诉过寰天峰主吗?”
哦,对了。寰天峰主那日和他一起得知的《戏春风》,他没看过。
想来师尊也应当不知。
只有温柔大度的凤鸣峰主,才会兴致勃勃说“自己也期待后续”。
陆续想着哪天找个机会,将此事告诉寰天道君。
以他独断专横的性格,想必不会允许门下弟子这样编排自己。
他应当会找到执笔弟子,命他换个内容。
谁料于兴说:“峰主知道。其他峰的师兄师姐们所写的内容,峰主不好干预。但寰天峰的《戏春风》,要先经过峰主过目,他同意了,才能刊印。”
他又小声道:“峰主也很期待后续。”
陆续浑身一顿,如遭雷击。
柳长寄这个不讲武德的疯批!真就脑子有病!
他真正喜欢的是师尊,就算要看自己的风月话本,难道另一方不该是师尊?
……不过细细想来,越是喜爱的东西,越是放在心尖,珍之重之。只会在孤枕难眠的寒夜,于心中深深思念,怎么会容许这些风月话本将人亵渎。
用来报复陆续拒绝拜师的不识抬举,却是恰到好处。
无奈叹了口气,陆续压低几分声音,小声问道:“你们有没有听过,有关柳峰主和我师尊的流言。”
“不是《戏春风》里的故事。就他们两人。”
薛松雨摇头:“宗内传闻,二位道君入宗后没多久,还是金丹境界就已经结为莫逆。此后百年,二人并肩而战,晋升元婴和成为峰主的时间也相差无几。是真正的生死之交。”
陆续眉宇微不可查地皱了皱。
他来乾天宗时日尚浅,深居简出,少有和同门交流,对于宗内的奇闻轶事,了解非常有限。
很多事,都是他穿越来炎天界之前看的故事设定。
他自己没在宗门内听过寰天道君喜欢师尊的传言,薛松雨她们来了几十年,也没听过。
可见寰天道君不想这事被人知晓。
和秦师方休他们一样,他也将此事压在心头,等有朝一日时机成熟,将修为尽失的师尊强取豪夺。
他暴虐恣睢,独断专横,心机城府却也极深。
觊觎师尊的那几个大能,没一个是省油的灯。
保护师尊一事,任重而道远。
这时于兴忽然问:“峰主……大哥如何看待峰主。”
方才聊八卦时的兴味盎然和心潮澎湃,已从喜庆味十足的脸上消失,大苦瓜又成了一副正襟危坐的端正模样。
只是闪烁游移,不敢直视陆续的漂浮眼神,昭示他内心的惶恐。
陆续有些奇怪,大苦瓜为何突然有此一问。
他和寰天道君的关系,很难用单纯的好坏来形容。
若是可以,他会尽量避免同对方接触。寰天道君好狠斗勇,凶残狂傲,就连同为元婴修士的峰主们也怕他。
可惜他不得不和对方有所接触。
寰天道君看不顺眼师尊对他好,要抢他这个“绝尘道君的徒弟”。
而且他还欠着寰天道君一个人情。
你们峰主是个疯批——这种话,自然不能朝于兴说。
他随口敷衍奉承:“寰天峰主乃是人中龙凤,道行高深,丰神俊朗,气宇轩昂,通情达理,实乃当世俊杰……”
“谁!?”
陆续倏然感觉到背后一股阴冷气息,极其微弱,但没能逃过他敏锐的直觉,激得他脖颈一凉。
有人将灵息隐藏得极为巧妙,站在他身后。
也不知究竟何时进的门,在他后面站了多久。
心念电转间,他已拔剑出鞘,身形迅捷如风,转了一个刁钻凌厉的角度,将剑尖挑向敌人所在。
“你竟然能察觉到本座?”一声熟悉的狂妄笑音传入三人耳中,浑然天成的威仪令人悚然心惊。
虚空猛然扭曲,随着笑音的落地,无形的罡风幻化出一道颀长俊劲的人影。
于兴的脸哗的一下唰白,战战兢兢跪倒在地。
寰天道君抱肩而立,微扬的下颌昭示出傲视苍穹的睥睨,对指在脖颈前的剑尖视若无睹。
陆续瞬间想通了事情的经过。
难怪于兴一反常态,进门前先敲门,又站在门口挤眉弄眼朝他使眼色。
寰天道君又是和他一道来的,他当时就站在于兴身后,用陆续曾见过的隐踪术,隐藏了自己的灵息和身形。
以陆续的微末修为,不可能察觉得到。
后来于兴进了门,在峰主眼皮底下,不敢再朝陆续暗中提醒。
他一直都站在陆续身后,将他们的谈话听入耳中。
于兴的问题,也是在他授意下问的。
方才陆续敷衍搪塞的奉承,令他心中不满,灵息有了轻微波动,才让陆续察觉。
娘的这个疯批,竟然如此正大光明站他身后,偷听他们的谈话。
陆续心中怒骂,他们方才,应该没说什么会惹怒他的坏话吧?
“即便元婴修士,也没几个人能看破本座的隐踪术。”寰天斜眸看了一眼指着自己脖颈的剑尖,不以为意狂妄轻笑,“你这一剑很漂亮。”
他伸出手,似是要去抓陆续手腕。
陆续先一步收回手,握剑行礼,冷声道:“参见柳峰主。”
寰天道君愣了片刻,勾了勾嘴:“生气了?”
“弟子不敢。”
一阵凉风吹过,从门外带入几缕朔气寒烟。
“本座想看看,你平常什么样。”他像是郑重认真地解释,“你在闻风面前太过拘谨,对本座更是疏远。只有这样,才能见到你更为真实的一面。”
俊朗眉眼弯出柔和的弧度:“很有趣。”
令他深深着迷。
而那惊世的一剑,更让他为之魂悸魄动。
陆续嘴角扬出伪装的假笑:“多谢柳峰主夸奖。”
他收剑入鞘,又从兜里拿出金灿光耀的峰主令,双手奉到对方面前:“多谢峰主将令牌借与弟子,如今完璧归赵。”
他先前以为,这东西像圣旨一样,只是个载体,想写多少写多少。
后来才知,原来是尚方宝剑,峰主令仅有这么一个。
他早有心归还,可惜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寰天弟子的道袍可以找大苦瓜转交,峰主令这等重要之物,不能经过别人之手,必须当面交还。
“本座送出的东西,岂有收回的道理。”寰天道君无声轻叹,“你拿着,以后就是你的。”
陆续垂眸,保持着这一姿势,一动不动。
寰天沉默了半晌,也拒不收回。
他转移话题:“你方才的那一剑,掠影惊鸿,叹为观止。本座想好好教导你,不让你的天赋被闻风埋没。”
“我不……”
“不用拜师。只要你愿意学,本座定然尽心指教。”
“我不……”
“本座也不会让你吃太多苦。我们有的是时间,可以每日一个时辰,慢慢练。”
陆续不说话了。
他说一句,对方就打断一句,而且自说自话,全然无法交流。
他已经拒绝过很多次——此生只拜绝尘道君为师。
柳长寄默默叹息。
他拿陆续没辙。退无可退,进不敢进。
只能将他放在心头最柔软的位置,任由他在自己面前放肆。
他斜睨一眼跪倒在地的于兴:“走吧。”
于兴手脚并用爬起来,一步一趋跟在峰主身后,战战兢兢地离去。
呸!陆续朝寰天道君离去的地方,吐舌做了个鬼脸。
薛松雨此前一直低眉垂首,此刻终于长舒一口气,站直了身。
“你不光把剑架在秦时脖子上,还把剑尖指向柳长寄。我看你以后怎么办。”她嘴上幸灾乐祸,脸上忧心难掩。
敢对柳长寄不敬的人,坟头草都有于兴那么高。
陆续如此不识抬举,日后难免遭他刁难。
“有师尊在,他不会真动手伤我。”陆续好笑又无奈,师尊是他的护身符,就算不为报恩,为了自己的小命,也得将师尊保护好。
若是师尊真有一天修为全失,落入他们之手,他也定然死无全尸。
作者有话要说:
灵魂小剧场
陆续:秦时又送诅咒之剑,又下毒。
秦时:心累了太多章,不想说话。
陆续:《戏春风》越来越扯谈,应该叫柳长寄把书都烧掉。
于兴:虽然但是,这就是峰主让人写的。
陆续:柳长寄怎么还没放弃当我师尊。
柳长寄:本座不想当你师尊,只想做你道侣。第042章 作画
山远天高烟水寒, 一帘风月闲。(*1)
陆续去往尘风殿,向师尊请安的时候,绝尘道君正在书房作画。
金色淡光穿透窗棂, 被霞姿月韵的身影凝聚, 流散着高贵的温雅。
陆续无声跨过门槛,眉眼低垂,悄然站在门口,不敢出言打搅。
“阿续, ”绝尘道君早已察觉到他,未曾停笔,只温言微笑, “过来, 陪为师作画。”
陆续轻步靠近, 站在师尊三步之外。
他看向桌上的画卷。
师尊才刚开始动笔, 洁白稠密的生宣上, 只有寥寥几笔淡墨, 墨韵尚未成型。
“站这么远做什么, ”绝尘道君叹笑, “过来”。
“会画画吗?”
陆续摇头:“弟子惭愧。”
琴棋书画四艺,字他认得全, 棋会走几步,五音六律和笔墨丹青十窍通了九窍, 一窍不通。
“那不是正好?”绝尘道君一手拉过陆续的手, 另一只手压着画纸, 刚好把人圈在怀中, “为师教你。”
陆续默默叹气。被戏弄的次数多了, 他已可从容自若, 波澜不惊。
甚至还能小心试探着问一点八卦。
“师尊……以前可也有这样把手教人的时候?”
师尊同那位心中明月,是否曾有走来窗下笑相扶,弄笔偎人久(*2)的光景?
他不免再次唏嘘,强如师尊,也没办法同深爱之人松萝共倚,窗前依偎。
只能看着他这个替身,伤怀佳人。
握笔的长指动作蓦然一顿。
“若是有,为师的阿续可会吃醋?”
淡冷音调沉静无澜:“师尊说笑了。”
陆续又不是对师尊心怀不轨的孽徒。他尊师重道,对师尊只有程门立雪,高山仰止。
绝尘道君微不可查,轻声叹息。
“为师比熙宁大不了几岁,我二人学艺,全由你师祖所教。”
“秦时拜入为师门下,已是束发之年,为师从未手把手的教过他。”
雅润嗓音一字一句:“只有我的阿续,我才想这样教导于你。”
他拜入师尊门下时,都快及冠了,又不是三岁小孩。陆续腹诽,无论是老来得子,还是代替品,他都不想这样学。
师尊对他的恩情,他心怀感激。
但无论丹青还是剑法,抑或其他,一招一式,一笔一划都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带着禁锢,让他疲于应对。
他不适合这样的教学方法。事倍功半,什么都学不了。
清艳的眉眼低垂:“师尊,画的是什么?”
此时宣纸上墨韵侵染,一道连绵远山,上有一轮正圆,黑白墨画上,暂时无法分辨是朝日还是落月。
“这是为师此生见过的,最凄绝绮丽的光景。”清雅音调染上几分低沉,“一见,便误了此生。”
“此情此景,镌刻心间,三夜频梦。却无法真正将其揽入怀中。”
师尊的未言之意再明显不过。
这是与他心底那位明月佳人有关的地方。可惜再也不能同她缠绵相拥,坐看山河广阔,风月婆娑。
陆续一时无言,不知该如何出言安慰。
倘若师尊看着自己,能有片刻的慰藉和安宁,他不介意当这个替身。
反正也不少块肉。
握笔的玉润手指又移向别处。
曲折无尽的苍茫远山下,寥寥几笔,勾勒出一个人影。
陆续心口瞬间一震,八卦的波涛霎时汹涌澎拜,翻腾不息。
师尊要画的,应是那位佳人!
虽然不知师尊画技究竟如何,画出的人物是惟妙惟肖,栩栩如生,亦或獐头鼠目,状如恶鬼。
他至少有机会看一眼,究竟是怎么样的绝代佳人,能令师尊这样的遗世谪仙深情蚀骨,怀恋至今。
忽然小臂一紧,一只肤色淡青的手陡然插/入,横过师尊的手,抓住他的。
然后猛然一拉——一条漆黑墨迹从左至右,侵染整张生宣。如同一道巨大的伤痕,将画卷拦腰切断。
这幅还未成型的画,就这么一分为二,土崩瓦解。
方休嬉皮笑脸站在一旁,似乎在为自己的杰作自鸣得意。
“小曲儿,你想作画?我陪你。我的画技比师兄好。”
他一边说,一边将陆续朝自己的方向拉。
草。陆续心中怒骂。谁他娘的在乎你画技好不好。他只想看师尊心中的白月光长什么样。
他嘴上扬着咬牙切齿的假笑,不动声色抽出手,抱拳道:“师叔。”
方休的手空无一物,顿在半空中。
淡青色血管微微突起,五指捏动几下,最后紧缩成拳,收回身后。
他若无其事继续嬉笑:“我笔墨丹青的技艺都在师兄之上,琴棋之技也比他厉害,剑法还比他高超。”
“小曲儿,你拜我为师,我定然比师兄教的好。”
陆续惊诧得睁大了眼。
他见过几次方休的墨宝。字如其人,方休的字春蚓秋蛇信笔涂鸦,轻浮放荡之气跃然纸上。
和师尊笔势雄放,苍劲匀称的字迹有着云泥之别。
竟然好意思,说自己的字比师尊写得好?
“你不信我?”方休不服,非要争个长短胜负,“那我写给你看。你说一句话,我和闻风一起写,然后你来评判,谁写得更好。”
说一句什么话?说方休是个凶残暴躁的疯批吗?
陆续扬起嘴角,虚假却完美的笑容无可挑剔,恭敬中刻意疏远的充耳不闻昭然若揭。
方休心尖宛如被锐利霜寒的冰刺狠戳,酸涩中侵染上透心的凉,闷声闷气道:“你陪了闻风,也必须陪我。小曲儿,你不能偏心。”
他站在门边,堵住了路,大有对方不答应,誓不罢休的架势。
陆续完全不能理解,“至死方休”为何在这点小事上也要不依不饶。
他再次不予理会,垂眸转向绝尘道君:“师尊,我有一事相求。”
今日本就为此事而来,方才师尊教他作画,没找到机会提。
现在画被方休毁了,想必师尊也没了重画一副的兴致。
方休见他对着绝尘也是同样恭敬拘谨的语气,心中那股不畅的烦闷稍减,才不再打算继续在陆续陪他写字画画一事上纠缠。
“小曲儿,”他又越过绝尘,先一步开口,“有什么事尽管说。闻风不答应,我答应。”
陆续继续置若罔闻,在心中冷睨他一眼:你又不是我师尊。
绝尘道君轻轻一笑:“阿续,你我之间还有什么求不求的。只要能让你开心,为师没有什么不能答应的。”
“多谢师尊。”陆续心道他的请求,师尊说不定真的不答应。
为防对方反悔,他先行道谢后才说:“师尊今日能否允许弟子前往深木林?”
他被禁足两月有余,自觉认错态度良好,从未离开过自己的院子。然而师尊一直没说,何时才解除他的禁足令。
天璇法会的时间越来越近,已不足两年。他一直想着尽力助薛松雨提升,却因禁足没办法陪她练剑。
昨日见了她,又听说徐婉一事,更加按耐不住。
况且在禁足期间,他的剑法全由师尊,师叔和师兄“指点”,若再不能自己钻研领悟,被那三人扯来扯去,混扰自己的步调,就真要不会用剑了。
书房中熏着香传十里的振灵香,香韵缭绕,雅意奢华。
房内无风,流淌的淡薄熏烟却倏然飘荡,在虚空中形成一股股若隐若现的龙卷,旋冻着浸鼻的凉意。
无人说话,淡日华光似乎在宽敞明亮的房中冻结,陆续蓦然觉得有点刺骨的阴冷。
绝尘道君长身鹤立,脸上淡雅的笑容未变,周身却似乎突然拢上一层无形的寒意。
方休方才答应的痛快,此时也抱肩斜依书桌,沉默不语。
陆续抱拳的掌心霎时渗出几滴冷汗。
时计的滴漏落下几声滴答净响。
过了半晌,温和雅音轻言道:“阿续,为师这几日有事要下山。等过几日为师归来,再陪你去那处散心。”
不是,深木林就在陵源峰边界外,离他住的地方又不远。况且他去找薛松雨练剑,师尊陪着去做什么?
对方的回答让陆续满心莫名,其中含义却很明确:他的请求被师尊委婉地拒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