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位教皇—— by大叶子酒
大叶子酒  发于:2024年03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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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包上的风有点大,费兰特被他派出去做别的事情,拉斐尔本身也不是太在乎自己身体状况,于是他出来前穿的衣服相对现在的温度而言就有些单薄了。
不过这不是什么大问题。
拉斐尔心平气和地想,适当的低温有助于冷静的思考。
“我想象了很多次,我们再次见面会是什么时候。”青年的通用语带着加莱特有的卷舌音,尾音总是显得含混、轻柔,像是一团棉花沾了水,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
拉斐尔没有回头,加莱年轻的皇帝无声无息地和他并肩而立,一同眺望着下方乱中有序的场面。
没有人注意到这边的山包上居然站着人,这场私下的会面尽管没有经过任何事先的商议,但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孤身赴约。
“那么,这样的会面令您感到满意吗,陛下?”拉斐尔敷衍而礼貌地接话。
他们彼此都平心静气,甚至显得十分融洽,完全不像是正处于你死我活的战争中,面前横亘着不可逾越的死亡与鲜血。
“噢,这不太好说,”弗朗索瓦四世轻快地回答,“事实上,我觉得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就就不太合我的心意。”
拉斐尔很配合地问:“是吗?”
“是啊,”小皇帝幽幽地叹气,“我以为我们应该相会在花园里,你知道我有一座非常美丽的花园,我从我的父亲手里继承了它,并且为它增添了许多光彩,每一个受邀请前去参观的客人都对它赞不绝口——我一直想让你看一看它,你一定会喜欢它的。”
拉斐尔微微挑起眉,如果他未曾从费兰特的情报网里得知那座著名花园的真相,或许他真的会对它感兴趣,但是在一部分知道内情的人口中,都德莱王宫那座富丽堂皇占地面积广阔的巨大花园除了“王室花园”这个官方称呼外,还有一个流传在口耳之间的绰号——“血腥狩猎场”。
精神扭曲的小皇帝和他的先祖们一样,喜好残忍,在王室家族丰富多彩的精神病史中,他这种把人当猎物追杀的行为也能排在变态榜的前十名了,尤里乌斯和拉斐尔私下里猜测过,这或许是某种家族遗传病,不然似乎无法解释为什么加莱王室的每一个成员基本上都性格极端且暴力,民间流传最为广泛的说法是加莱王室遭受了诅咒,不过这种说法反而被专搞迷信的教廷排除了。
正因为自己就是从事这个行业的,教廷比任何人都知道“诅咒”的本质是什么,古老的旧世纪,女巫信仰还未完全消散的时候,民间有许多“女巫诅咒”的故事,教廷不厌其烦地一一排查、“祓除”诅咒,接触了成千上万的“诅咒”后,修士们记载在教廷秘密档案里的所有“诅咒”都能够简单归纳为疾病和毒药,只有少数案例实在无法解释。
教廷掌握了“诅咒”的真相,却没有要傻乎乎地公开这个秘密的想法,破除对于“诅咒”的恐惧对教廷而言并没有好处,说到底,圣主的光辉也需要这些邪恶的反衬。
拉斐尔将这些忽然浮现在脑子里的东西打散,难得有些真心实意的困惑:“我一直不太明白,陛下,您似乎从一开始,就对我抱有好感。”
他的问话含蓄委婉,小皇帝转过脸,视线在拉斐尔脸上逡巡了片刻,阳光刚好从拉斐尔身后照过来,散落进皇帝琥珀色的瞳孔,在光线的虚幻衬托下,那双眼睛看起来像是黄金的蛇瞳,无机质、冰冷、不通人情,将自己和人类区别成了两个物种。
“可是我早就认识你了,”他的语气听起来竟然有点抱怨似的,带着“你怎么能不知道”的委屈,甜甜腻腻地说,“我十六岁的时候,听说教皇从外面找回了一个私生子,到过翡冷翠的画家进宫给我画像,告诉我,那是一个非常、非常漂亮的孩子,有着圣子一样璀璨的金发和紫色眼睛。”
他的声音陶醉极了:“我很想见一见圣子,看看他是否和传说故事里一样具有感化人心、令人投身圣主怀抱的魅力。”
他没有说的是,那名画家引起了少年皇子的兴趣,并且成为了王室花园的第一位“客人”。
拉斐尔并不介意弗朗索瓦四世对自己“私生子”的称呼,也不意外加莱那么早就知道了自己的消息——当年的翡冷翠并没有现在的严密,以使者之名担任间谍之实的人多得要命,教皇有私生子的消息在当时的贵族圈子里总有聪明人能发现,只不过所有人都以为拉斐尔是娼妓之子。
那名画家能够被征召入加莱王宫,一定技艺高超且声名在外,在翡冷翠的时候大概也经常出入贵族家庭,为贵族们画肖像,听到一点半点的风声并不稀奇。
拉斐尔平淡地问:“您见过我了,感觉怎么样?很失望吗?”
小皇帝吃吃地笑起来,低着头笑得肩膀一耸一耸的,让拉斐尔不由自主地思考了一下自己是不是说了什么特别好笑的笑话。
问题显然不是在拉斐尔身上,小皇帝的间歇性发病很快停止,他用一根手指按压着自己的嘴唇,一双眼睛弯成夸张的弧形:“不不不,我的故事还没有讲完呢。”
“我倒霉的两个哥哥和父亲死了之后,帝国的冠冕就落到了我头上,正如你知道的那样,我野心勃勃的叔叔违背了他对我父亲的誓言,开始觊觎王位,那一年,我二十二岁,你有没有觉得,我的故事听起来有点耳熟?”
弗朗索瓦用循循善诱的语气引导着:“二十二岁获得了至高的权力,身边群狼环伺,还有一个贪婪的上位者,以辅佐为名,试图操纵一切……”
他根本不用多此一举地增添后面的解说,拉斐尔已经意识到了他想说什么。
圣西斯廷一世戴上教皇冠冕的那一年,也刚好二十二岁。
他身边同样有一个以辅佐为名、掌控了一切的尤里乌斯。
“所以您的意思是,我们同病相怜?”拉斐尔说到最后一个单词时,因为恶心和某种古怪的困惑,咬字的速度都放慢了。
弗朗索瓦四世怔了一下,表情凝固在了一个很奇怪的程度,然后猛然爆笑出声:“哈哈哈哈同病相怜、同病相怜……对对对,不觉得我们很相似吗!”
他猛然凑近拉斐尔——以一个绝对突破了正常社交的距离——呼吸都打在了拉斐尔的耳朵上,微弱的热流吹着拉斐尔的皮肤,让教皇不适地侧了侧脸,冷淡地警告:“请自重,陛下。”
“这话很耳熟,”小皇帝耳语般道,“好像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也对我说过。”
“是吗?那看来您的记性不太好。”
“那不重要,”小皇帝垂着眼睛,贪婪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雪白脖颈,轻轻磨了磨牙,克制住内心想要啮咬上去的冲动,想象着那层薄薄的皮肤被咬破之后,里面会露出粉红的肌肉、流淌出芬芳的温热的血,而他用手指沾着——不,用嘴唇将粘稠的血亲吻在教皇冷漠的脸上,在那双总是没有情绪的眼睛上烙印痕迹,光是幻想着这样的景象,就足够让他的神经前所未有地兴奋起来,“重要的是,我们现在在这里,只有你和我,看,我们足够心有灵犀,这样的默契不值得我们为之欢呼吗?”
拉斐尔露出了一个礼貌的假笑。
“是的,我们现在在这里,是为了商谈如何解决这些麻烦事。”拉斐尔将话题巧妙地拉回来。
“亚述从来就不是加莱的,就算有着和桑夏的婚约,您的继承权也应当在我之后。”拉斐尔说着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的事情。
“或许吧,”弗朗索瓦四世模棱两可地说,“我们好不容易可以见面,你就想要跟我说这些无聊的事情吗?”
他做出了一个浮夸又委屈的表情:“真令人伤心啊,我可是想尽了办法才得到这一个和你见面的机会呢,哦,对了,你是不是很讨厌你那个弟弟?我帮你杀了他。”
他邀功似的对拉斐尔笑起来。
小皇帝的脸天生带着少年气,他乖巧地抿着嘴笑的时候,真的像是一个无辜又惹人怜爱的少年,依仗着宠爱无所顾忌地干着坏事,又因为知道自己受着宠爱,于是有恃无恐。
这句话像在拉斐尔平静无波的心湖里投入了一块巨石,轰然涌起了巨大的波浪。
一直没什么表情的教皇猝然掀起了睫毛,淡紫的眼眸沉沉地凝视着相距不过一尺的小皇帝的脸,神情冷静而理智,谁都不知道他现在心里在想什么。
“你不高兴吗?”小皇帝没有从他脸上发现自己想看的东西,喜悦都凝滞了片刻,困惑地问。
拉斐尔静静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说:“你给我惹了麻烦。”
小皇帝敏锐地发现拉斐尔的语气变了,之前的尊称和距离感骤然消失,这让他高兴了起来,甚至愿意不去介意拉斐尔话中的指责意味:“什么?”
“雷德里克是卢森公爵,这个头衔会被波提亚家族收回,再次交给他的弟弟,比起他那个不学无术的弟弟,我更希望是能听得懂人话的雷德里克拥有这个位置,至少他好骗,还听话。”
教皇的声音很轻,里面没有什么情感,冷冰冰地剖析着利害,落在旁人耳中或许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冷酷,但弗朗索瓦却很喜欢这样的拉斐尔。
小皇帝从善如流地点点头:“好吧,那是我错了,你要什么补偿?”
拉斐尔厌倦地眨了眨眼睛:“把他的头还回来,我需要用这个安抚他的母亲。”
“可以,”喜怒无常的小皇帝爽快地答应了,“但是。”
狡猾的君主话锋一转:“我还是认为我应该得到奖励,你看,他死了,你可以用一个讨人厌的糟糕弟弟换来亚述人的爱戴,多么合算的一笔买卖,是不是?”
他眼里写满了“我知道你在亚述人面前是怎么说的”,那种得意被他刻意展露在了脸上,像孩子炫耀式地展示自己的无所不知。
“哦,那你想要什么?”拉斐尔用尽了所有的理智才让自己的语气里不至于带上过分露骨的讽刺。
“给我一个吻吧,”小皇帝微微弯下腰,和拉斐尔对视,琥珀色的眼里闪着狂热的爱慕,宛如圣徒朝见自己的神明,“给我一个吻,带走我的一半灵魂!”
拉斐尔仿佛有些动容似的,稍稍侧过了脸,凝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过了一会儿,拉斐尔轻轻伸手,扶住弗朗索瓦的脸颊,像是要靠近又像是要远离。
小皇帝期待而急切地看着他,嘴角挂满了笑意,用眼神无声地催促。
“下面有人,他们会看见。”拉斐尔示意了一下远处丛林里暗中保护皇帝的人,他们站得很远,从这里看去就是一团团小小的影子。
弗朗索瓦轻轻咋舌,思考了一下,从手上脱下一枚戒指,抬手往山包上来的方向一扔,提高声音:“所有人后撤,让下面的人把那个脑袋交给教皇国。”
窸窸窣窣的声音很快响起又消失,拉斐尔再次抬起眼睛,那片丛林里的人影已经看不见了,他移回视线,小皇帝还在热烈专注地看着他。
教皇笑了起来。
他将身体前倾,那只捧着弗朗索瓦脸颊的手自然地下滑,揽住了皇帝的肩膀,宛如一个温情缠绵的拥抱。
拉斐尔的嘴唇触碰到了皇帝的眼睛,弗朗索瓦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下一秒,这个温情的拥抱就变成了死亡之束。
一直藏在宽大袖口里的袖剑从手腕无声地滑进了手心,被体温熨烫得微微发热的利刃在教皇的吻落下时毫不留情地穿透了弗朗索瓦的身体。
年轻的皇帝有着比常人更快的反应,刀刃尚未完全没入他的身体,他已经猛然后退,同时抬手用力握住了锋利的刀刃,阻止它更深地捅入血肉,而拉斐尔紧紧跟随着他前进,脸上笑容温和:“为何拒绝我的吻呢?陛下?”
比力气,拉斐尔知道自己是无论如何比不过身体健康的小皇帝的,于是在发现对方即将把刀夺走后,他当机立断反手将刀扔下了山坡。
弗朗索瓦捂着汩汩流血的伤口,吃痛地单膝跪在地上,扭曲地笑起来,颠三倒四地说:“真好,哎,真好,我越来越爱你了,亲爱的,没有人比你更合我的心意,我们天生就该是一对。”
他自言自语地说着笑着,拉斐尔却根本不打算听他说下去,弗朗索瓦受的伤并不是致命伤,想要杀掉他也不容易,在这里多停留的每一秒都十足危险,反正他们之间早就是不死不休的境地,这一刀就当是替雷德里克收点利息。
拉斐尔转身就要走,一直跪在地上喃喃自语的弗朗索瓦却忽然抬手,用力抓住了拉斐尔的手臂,整个人扑上去,完全不在乎自己的伤势被他的动作扩大,像一头干渴的野兽急切地寻觅着甘甜的泉水,将拉斐尔拖拽到自己怀里,咬住他的唇瓣,贪婪地试图汲取一点汁水。
拉斐尔冷漠地垂着眼皮,抬起脚狠狠踹开了弗朗索瓦,同时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山包边缘——这个距离把人推下去有些显眼了,怕是不好撤退。
于是他遗憾地收回了这个想法,发现了他这一念头的弗朗索瓦丝毫没有自己生命遭受威胁的不安,眼里的光反而越来越亮,最后简直变成了一种狰狞狂热的神采。
拉斐尔踩着他腹部的伤,碾了两下,面无表情地在草地上蹭掉血迹,镇定地离开了这里。
躺在草地上的小皇帝浑身血迹斑斑,他张开嘴,血腥气从喉咙里涌出来,琥珀色的眼睛像蛇一样凝固着,最终弯成一个夸张的弧形:“圣主,请您把您的孩子赐予我吧,我发誓我会爱他如爱我自己。”
他说着说着低低笑起来,直笑得自己快要喘不上来气。
其实拉斐尔本来没想动手,但是小皇帝的话太气人了,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弟弟死的好惨,捅一刀消消火先……

第115章 风暴之心(三)
拉斐尔皱着眉头,快速穿过山崖下的小树林,弗朗索瓦的护卫们都很听他的话,让他们走远一点就真的离开了这里,小树林里没有人驻守,拉斐尔走了两步,听见身后传来树叶被踏碎的窸窣声响,他还来不及做出反应,一只手就从后面捂住了他的嘴。
拉斐尔浑身的肌肉先是绷紧,而后骤然放松,狠狠地用手肘往后面捅了一下来人的腹部,被捅到肋骨的人发出了带笑的低低痛呼,不情不愿地松开了捂着拉斐尔嘴巴的手,改为从后面环抱着教皇。
“够了,松开。”铁石心肠的教皇可没耐心陪他沉浸在这点温情里,“立刻让使节团撤离——我捅了弗朗索瓦一刀,等他反应过来,可就不好走了。”
听见这话,那双箍住拉斐尔腰肢的手猛然收紧,然后迅速松开,像提一个娃娃一样转着拉斐尔前后看了两遍:“怎么回事?他做了什么让你生气了——”
费兰特的话没有说完,深蓝的眼睛定在拉斐尔脸上,瞳孔缓慢地收缩。
可能是因为身体不那么健康,教皇的唇色总是很淡,费兰特喜欢轻轻蹭他柔软的唇瓣,用尖利的牙齿磨着它,然后满意地看着淡色的唇变成娇艳欲滴的坨红。
就像是,就像是……就像是他给那个圣洁的天使涂抹上了罪恶的颜色,以此宣告自己对于他的占有权。
费兰特将这点隐秘而罪恶的想法深深藏在心里,这一意味着他经常下意识地将注意力放在拉斐尔脸上。
而弗朗索瓦四世亲吻拉斐尔的那一下根本没有留力,几乎是带着蛮横地要向世界公开“对就是我干的”的猖狂。
费兰特不动声色地将压抑不住沸腾杀意的眼睛垂下来,轻柔地问:“他还在山上吗?”
拉斐尔却更为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语气里那点异样,单手贴着头皮抓起费兰特一把头发,逼他直视自己,口齿清晰地说:“我说,现在,整合队伍,离开这里,返回驻地。”
费兰特被迫和他对视了一会儿,眼神慢慢软化下来,紧绷的肌肉缓缓放松,喉咙里发出大型猫科动物被撸毛了之后的低沉声音,双手捧起拉斐尔的脸,虔诚又小心地低头吻他。
拉斐尔简直要在心里翻无数个白眼——教皇虽然仪态端庄,可别忘了他是在哪里长大的,他还会很多下流手势和脏话呢——但他依旧温柔地允许了费兰特的索吻。
亚述平原上的和谈不欢而散,加莱的皇帝陛下始终没有露面,教皇带着人径直离开,没有得到陛下指示的使节团成员们一头雾水地目送教皇国匆匆离去,然后才得知了自家皇帝被捅了个窟窿的惊天噩耗。
拉斐尔带着人不断提速,终于安全返回了驻地,盛装着雷德里克尸身的棺材在一处阴凉的庄园地窖里已经停放了好几天,拉斐尔打开侍从递过来的木盒,亲手将那个用石灰和草药做了防腐处理的头颅捧出来。
被/干热的风和石灰处理后脱水了的头颅看起来有些狰狞,皮肤是异常的灰白色,泛着大理石一样的青,那头从来润泽光滑的金色长发宛如农夫马厩里最劣质干枯的稻草,凌乱地散落,发根被石灰侵蚀得很严重,一不小心就会捋下一缕。
拉斐尔并不害怕死人,他认真谨慎地打量这张皱缩的脸,有些感伤但并不意外地发现,它看起来和那个骄傲矜持的公爵弟弟并不那么相似。
任何一个活人,经过这样的处理后,都不会和自己生前有多少相像的。
教皇捧着这颗狰狞的头颅,念诵完了一整篇安魂祝祷的圣词,小心地将头颅放进棺材里,做这个动作需要他将半个身体都弯入棺木,里面填满了昂贵的香料,但拉斐尔还是能够闻到那股形影不离的属于死亡的腐臭气息。
“愿你在圣主的怀抱里安息,”拉斐尔轻声对死者说,“并获得来世的无限幸福和欢愉。”
他直起身体,退后两步,身后等候已久的入殓师立即上前代替了他的位置,开始忙碌地为公爵修饰遗容。
等他做完一切,雷德里克的遗体就要被运回翡冷翠,交给他的母亲卡珊德拉夫人主持葬礼,葬入波提亚的家族墓地。
基于一个人都会有的怜悯,拉斐尔衷心希望入殓师能将雷德里克的遗体修饰得更好一些,至少让那位可怜的母亲不至于再次遭受一遍内心的凌迟。
费兰特嘴里叼着一根野草等候在地窖出口,出神地看着脚边走过的一列蚂蚁发呆,连拉斐尔走到他身边了都没有察觉。
“在想什么?”拉斐尔难得这样有耐心地和他说公事以外的事。
费兰特吐掉嘴里被咬得根茎软烂的野草,笑容满面:“我在想,等你拥有了两顶冠冕,地上神国如你所愿建立起来,你会在哪里建立你的宫廷呢?”
这确实是一个好问题。
亚曼拉的悲剧有一部分就是因为这个,拉斐尔一直很谨慎地避免在公开场合甚至私下里明确回答相关问题,他只是暧昧隐晦地在不同人面前透露不同的倾向,这给了所有人一个错觉,就好像他永远和自己站在一边。
不过也没什么人会像费兰特这样大大咧咧地向教皇提问。
拉斐尔把双手束在袖子里,含糊地回答:“这问题很难,你知道。”
“是,我知道,所以我想知道你会怎么做。”费兰特好奇地看着他,“我想亚述人应该无法接受自己被连续两代君主放弃,想想看,超过半个世纪,亚述的君主都不在亚述的国土上执政,这件事情的确显得不那么靠谱。”
“可是如果你要离开翡冷翠——我得说,教廷也会不高兴的,那些枢机主教,他们都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人。”
掌握着翡冷翠最多密辛的仲裁局首领露出了嫌恶的表情。
拉斐尔被他那种看见脏东西似的表情逗笑了,很快又恢复云淡风轻的样子:“或许——或许,谁知道呢。”
他依旧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叹了口气:“我还在想,再让我想想,这件事并不是目前最迫切的。”
费兰特善解人意地点点头:“的确,我们得先解决掉那个疯子。”
拉斐尔笑了一下,精致秀丽的脸上出现了不符合教皇仪态的狡猾神采:“噢,那个,他很快就没办法把精力放在我们身上了。”
在亚述平原上的会谈无疾而终时,在世人面前消失了百年之久的圣殿骑士团旗帜重新飘扬在了翡冷翠上空。
贵族们惊愕地看着这支气宇轩昂的队伍从大道穿过,他们浑身穿戴着银白色的甲胄,面具和头盔将整张脸覆盖得严严实实,属于人的一切特征,呼吸、心跳、笑容和眼神,全部被覆盖在冰冷的盔甲下面,他们就像是沉默的雕塑、坚硬的铁块,带着令人战栗的恐怖气势而来。
“圣主啊。”有人无声地呻|吟。
这是销声匿迹在史书里的军团,曾经将教皇国的旗帜插遍每一个国家的伟大长矛,他们的光辉无可匹敌,烙印在基因里被征服的恐惧让所有敌人的后代都为之发抖。
但他们已经被埋葬在历史的灰烬里,从教皇的长矛变成一把可怜的玩具刀,连带着教皇国凌驾在诸国之上的荣耀一起,只能在半夜的梦境里寻找一下过往的辉煌——然而他们看见了什么?!
一支军队!一支绝对不应该存在的军队!
这是怎么回事?每个人都带着震惊面面相觑。
没有人知道这是怎么做到的,他们的冕下在无声无息间,重建了那支纵横四海的强大军队,这意味着什么?
他们模模糊糊地察觉到了什么,只是说不出来,最后,不知道是谁,从喉咙里声嘶力竭地咆哮出了一句快要破音的话:“圣西斯廷一世万岁——!教皇国万岁!”
这句话像瘟疫一样在人群中蔓延,组成了汹涌的声浪,广场上悠闲的鸽子被惊吓到,震开翅膀,匆匆飞向了被霞光笼罩的天穹。
这是第一次,人们在呐喊时,将圣西斯廷一世的名字被放在教皇国之前。
拉斐尔没有听到这样的欢呼,队伍领头的骑士单手握着缰绳,侧过脸,看见一个被母亲抱在怀里的小女孩也口齿不清地跟着欢呼冕下的名字,面甲下,骑士长冰冷的脸色放暖了,他露出一个没有人能看见的微笑,抬起手,隔着人墙遥遥对那个小女孩画了个荆棘双翼的手势,得到了圣座下骑士赐福的小女孩被母亲抱着向骑士们鞠躬,等她们再次抬头时,那位挺拔的领头骑士已经消失在了她们的视线里。
圣殿骑士团在离开翡冷翠后就迅速化整为零,一支队伍由莱斯赫特率领着,抄小路赶往都德莱,队伍里还有那位身宽体胖的弗朗索瓦公爵,他们需要沿路联络公爵的旧部,为后面的军队打开通往都德莱的大门。
莱斯赫特一行人秘密穿过了加莱的边境线,弗朗索瓦公爵骑在马上——值得一提的是,这匹马正艰难地喘着粗气——望着面前的森林,出了一口气。
森林边缘悬挂着警示牌,上面简单粗暴地画着一个斧头和巨大的叉,以及用作恐吓的骷髅手骨,这是用来警告平民的,依照加莱的法律,加莱境内的全部森林、河流都归属王室所有,更具体地,归属皇帝本人所有,偷偷砍伐树木就是在抢夺侵犯皇帝的财产,犯下这个罪行的人会被处以砍手的刑罚。
在看见这个木牌的瞬间,弗朗索瓦公爵就感受到了一种“回家了”的熟悉感,他舒服地用力呼吸几次,心里充满了将要获得一切的膨胀情绪,这让他很有想要分享自己年少经历的冲动。
“我以前跟着我的兄长来过这边——每年的王室出巡,总是要到边境转一圈,当时这片森林还没有这么大,”公爵伸手比比划划,“是的,没有这么大,我们还接受了护林人献上的一只野兔,那只兔子吃起来有点腥臊,我的兄长一直认为它其实是护林人圈养的……”
“现在想起来,那只兔子也没有那么难吃。”公爵忽然没头没脑地说。
不过骑士长并不纵容他这种多愁善感:“阁下,下面我们往哪里走?”
弗朗索瓦公爵在马上调整了一下肚子上被挤到的肥肉,伸出粗胖的手指点了点东北方向:“范恩郡,我的几名部下被封到了那里,并且躲过了上一次的清洗。”
莱斯赫特问:“他们可靠吗?我不希望在踏进加莱的第一天,就被送上绞刑架。”
一向严肃的骑士长难得开了一个不怎么好笑的玩笑。
公爵被噎了一下,倒也没有因为这样的质疑生气,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比小皇帝更能接受别人的意见:“你说的有点道理,但是我能给他们的比那个小疯子更多,而且我们曾经在战场上互相交托过性命,最差的结果,就算他们不支持我,也不可能出卖我。”
莱斯赫特闻言不置可否,拍了拍马脖子,一行人短暂休整了一下,很快向着范恩郡的方向奔去。
公爵的游说很成功,在冷眼旁观的莱斯赫特看来,这位公爵有着这样那样的许多毛病,甚至私人品德也像一个满是网洞的筛子,可他在收拢人心方面倒是很有一手,豁达、豪迈,更重要的,他比那位皇帝陛下的情绪稳定多了。
这也就不意外,他所游说的每一个旧部都心甘情愿地加入了这支叛军队伍——当然,在公爵嘴里,他们这应该算复辟,尽管以加莱现行的王位继承法案,作为次子的他在长子有继承人的情况下并不能宣告他的继承权,可这不妨碍公爵正大光明地提出自己也是王位继承人。
追随着他的部下们一呼百应,他们早就受够了喜怒无常的小皇帝,作为公爵旧部的他们也早就被排挤出了都德莱的权力中心,被分散到边境各地,这个看起来很糟糕的决定现在反而成了弗朗索瓦的助力——圣殿骑士团的大军一路畅通无阻地穿过了加莱边境,那些早就被公爵旧部们占据的城市在城头竖起了公爵的雄狮蓝旗,每一个蓝旗城市都兴高采烈地欢迎着圣殿骑士团的到来。
莱斯赫特用了不到一周的时间就顺利穿过了加莱的腹地,到靠近都德莱的城市,他们的前进才终于遇到阻碍。
遇到阻碍反而让莱斯赫特绷紧的心脏放松了一点,太过顺利的前进会让人恐惧,就像在往陷阱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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